《丙申故事集》書摘二
我終于站在了他的門前。門楣上掛著一塊寫有“小倉山房”的橫匾。我的掌心全是汗。
“進去吧。”女孩對我說,她都沒敢抬頭看我。
“謝謝你。”我為自己給她帶來的驚嚇而內疚。
房門虛掩著,我推門進去。
“老師?”
房間里有股難聞的味道。窗上的紗簾可能剛剛被拉開,在微風中飄蕩,依然有一種大夢初醒的動勢。
“老師,是我,我是楊潔。”
沒人回答我。那張遍體雕花的木床上傳來窸窣的聲音。我看到他了。想象中,我認為他應當是盤腿坐在床上——不像是他,而像是塞在神龕里的一尊破敗的偶像;實際上,他是躺著的,一條薄被一直蓋到了下巴上。當然是這樣。還能怎樣呢?即便那明亮的大廳里有著他豢養的年輕女孩,即便窗外就是萬物生長的夏日,他也只能夠這樣幾乎被完全覆蓋著奄奄一息。我不想將之說成茍延殘喘。但他真的就剩下半口氣了。鏤空的床楣上有一只蜘蛛在快速地爬行。一切就是這么的腐朽,還有股揮之不去的臭味。我的心里升起兇惡的傷感。我想大聲罵他,用惡毒的話詛咒他。我們彼此啟蒙,如今,他用一座隨園戲仿了一座墓園。我像是遭到了背叛,但也說不好。我發散著的憤怒之波一定強烈到令他有所觸動了,他蓋在薄被下的身體開始微微發抖。他的嘴巴蠕動著,嘴角流出黑褐色的液體。我湊近他,他身上熏蒸出的苦味讓我的心變軟了。
“好吧,這不能怪你,這世界連戲仿的耐心都沒有了。”我在他耳邊說。
那只蜘蛛爬到了他的頭上,我伸手替他捉了下來。我不忍心看他形容枯槁的臉上再爬過一只該死的蜘蛛。我在他身邊坐下,從薄被下摸出他的左手摩挲。他的掌心巖石一般冰涼和堅硬。
我把手伸在他眼皮前,對他說:“看,白骨。”
他的眼皮翕動,終究還是沒有張開。我有一瞬間以為他已經死了,將手指探在他的鼻子下面,那微弱的生命之息令我一陣感動。
“你得跟我說說話。”我對他抗議。
他悄無聲息。
“跟我說句話吧。”我跟他商量。
他悄無聲息。
“求求你,跟我說一句話。”我發出了嗚咽。
他依舊悄無聲息。
我哪兒敢搖撼他,我怕一使勁,他就會化為齏粉,讓人連一把骨頭都得不到。屋子很熱。床腳一只大銅爐里的木炭余燼未熄。一部翻開的《子不語》扔在地板上,山風掀動著它黃色的書頁。我過去把它撿了起來。結果它下面還扔著一本《夾邊溝記事》。我把兩本書放回窗前的書案上,讓一本壓著另一本。透過敞開的窗扇,我能隱隱聽到野草發出的嘆息般的歌唱。窗外的亭臺樓閣,在我眼里一點一點成為了殘垣斷壁。
后來,我又回到了床邊。我半跪在他面前,雙手小心翼翼地搬動他的臉。他的嘴唇烏黑,我慢慢地親吻上去。我用舌頭開啟他的嘴唇,他緊咬的牙齒順從地松動了。我的舌尖輕微舔抵他的上腭,品嘗著他的苦味。于是,我們便共同成為了沒有牙齒的熟睡的嬰兒。
我從隨園的大門走出來時,看到山坡下老王站在車外和一個挎著籃子的婦女聊天。那個婦女頭上裹著當地女人常見的紅色頭巾,與穿著紅色沖鋒衣的老王相映成趣。她可能是上山撿拾藥材的。我慢慢地順著山坡向下走。我沒有回頭,但知道身后的那座莊園在無聲地坍塌。不,那不是灰飛煙滅,而是方生方死,海市蜃樓般的隨風消散。我的心里星墮木鳴。老王和那個婦女相談甚歡,慢慢地,我從這幅景象中看到了自己。我想我會去和老王養野鴨的。這是命運,一切都不是蓄意為之——誰讓我已經學會了怎么分辨雄鴨和雌鴨的叫聲?何況,在那樣的生活里,我還可以不用再戴著一只悲傷的義乳。
老王看到我了,向我跑過來。
“怎么樣?”他遠遠地問我。
我望著他,用只有自己聽得到的聲音慢慢地說:“執黑五目半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