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樺:與過去重逢——讀《丙申故事集》
本以為讀小說,一盞若明若暗之燈,一杯似清似濃之茶,足矣。在昏黃燈光之下品茶讀書,實在是件令人愉悅的事。但,當我讀完《丙申故事集》之時,竟不知身旁的茶早已涼透,也未能聽到深夜中的細細蟲鳴。整個人陷入深沉的思考之中,心仿佛被什么輕輕地震撼了……
在《丙申故事集》的代后記中,有弋舟的這樣一句話:這本集子取名為《丙申故事集》,本身就是在向時光和歲月致敬,那么,與過去重逢,回溯與檢索,不就是時光的題中應有之義嗎?集子中,作者精心編織了五個故事,敘述順序看似十分雜亂,所以你只能緊緊跟隨小說中人物的意識動向穿梭在“過去”與“現在”之間,不能有絲毫分神。每一個故事講述到的“過去”,像是塵封已久的記憶被人輕輕打開,像軟軟細語在耳邊將歷史一一細數、娓娓道來。
《隨園》中楊潔在大學期間與老師薛子儀的戀愛;畢業后與老王一同流浪;回到北京過孤寂的獨居生活……這一系列的生活經歷,唯有掛在楊潔脖子上的白骨,見證了她的叛逆以及那些年的年少輕狂。《發聲笛》中馬政、夏驚濤、王晰三人大學時期的三角戀,被時而出現在文中的Beyond樂隊一首歌的歌詞提醒著讀者:過去的已成為過去,不可能再回來。這又何嘗不是對年少時朋友情誼的懷念,隨著每個人的逐漸長大,金錢、欲望、權力已把它侵染得面目全非,“樸素的少年輕輕松松地走遠”。《出警》中的“我”在警局師從老郭的日子,大大小小的、算得上算不上的案件老郭都帶著“我”去現場處理;小呂畢業后師從“我”,“我”不忍心毀滅他的警察夢而多交給他一些“刑事”案件,自己則去處理一些小矛盾;老郭曾用煙就能解決一樁樁小糾紛,而如今的“我”匆匆奔走于各個“案件”現場弄得十分疲憊,這樣的對比是否可看成是對曾經人與人之間的脈脈溫情的懷念。再者,從曾經叱咤風云的老奎嘴里說出的:“孤單”二字,也使人陷入沉思。
《巨型魚缸》中讀高中時劉奮成的一句無心之言:“騙人的,我爸就是個夜市擺餛飩攤兒的”,把王桐從撒謊的愧疚與悔恨中打撈出來,從此獲得了赦免,此時的王桐對劉奮成產生了真正、純潔的愛意;若干年后,劉奮成不會再卸去王桐肩上的書包替她背上,王桐也不會因為劉奮成為自己流血而有所動容。讀到這里,我不禁為純潔愛情的消逝而憂傷,憂傷之余更引起思考:究竟是什么促成了它的消逝?小說中多次寫到的電腦屏保,是王桐與劉奮成二人的合影,他們“站在煙火蒸騰的夜市里,身后是煙熏火燎、生機盎然的世相”。如此書寫或是作者不忍完全抹滅少時的愛情,留下一些美好供人追憶?不過這樣看似更加“殘忍”,曾經擁有的如今卻失去了,想要追求的卻永遠追不到。《但求杯水》講述的是隨時間一同流逝掉的愛情,丈夫與她曾經的恩愛已不復存在,如今夫妻同床異夢(置身同一屋檐下)。她不情愿地交出了“做夢的執照”,體悟著人的痛苦、饑渴、失望、利欲熏心。此時的她只想有一杯水,能挽救自己受現實折磨的心,挽救一點一滴的改變,挽回初心。
《丙申故事集》敘述“過去”的同時,用一根“現在進行時”的線將所有“過去”之事串聯起來,給人一種“現在”即是“過去”的閱讀感受。換言之,現在發生之事對于未來,不就是“過去”嗎?《隨園》中有關楊潔大學的戀愛故事、或與老王的流浪生活都是在“現在時”楊潔去薛子儀莊園的路上一點一滴回憶出來的;《發聲笛》中馬政、王晰、夏驚濤、夏攀之間的故事都由“現在”身患中風的馬政在病床上獨自敘述;《出警》中老郭、老奎的故事通過“現在”躺在宿舍的“我”的口中講出;《巨型魚缸》王桐走進曾經的家中,由電腦屏保上的一張老照片引發對年少歲月的追思;《但求杯水》從“現在”“我”與男孩在賓館過夜寫起,通過“我”的思想意識流向講述了“我”與丈夫的漸行漸遠,與男孩的相遇、相愛。這五篇小說為讀者營造出在“過去”、“現在”時空中的穿梭感。他們可以很容易地在每個故事、每個場景、每個人物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他們也許會邊讀邊質疑自己“這件事好像曾經就發生在我身邊(我身上)”,或者“這不正是我曾經所憧憬的愛情(友情)嗎?呵,現在看來有點幼稚,有點可笑,又有點可惜”,或者“那些過去的日子,我還真的有點懷念呢”……讀者在五個小故事中,與過去的自己重逢,難以分得清:哪些是“過去”,哪些是“現實”。
對于“現在進行時”的書寫,作者弋舟談到他是以邏輯為立足點的,集子名為“丙申”,所敘述不僅只是丙申年發生之事,“一群中年人,他們不是憑空活在丙申年里的”,“而且,有了來路的對照,今天的諸般心事才更佳讓人悵惘,那些個樸素的少年,才愈發顯得珍貴”。
《丙申故事集》中無論對“過去時”還是“現在時”的描繪,可否看做是對舊時光的懷念,對過去精神的追思,是想給“不再年輕的自己與年輕時的自己重逢”的一次機會,亦是想為那些在世俗事務中沉浮的人們留下精神的憩園。
作者弋舟為塑造“重逢感”,在題材的選擇上忠于日常事實,讓讀者在閱讀過程中尋找到契合自己的場景,正如他在代后記中提到:“我不想讓這本集子太過'奇崛',但我又無法接受它徹底的平庸,于是'日常'是它的底色,在局部上,竭力躍身而起,去夠向自以為可以企及的屋頂”。《出警》給我們展示了警察的繁瑣冗雜的日常工作:刑事案件居少,大多數是老百姓之間的小糾紛,如夫妻間的爭吵、消費者對小商販的投訴、孤寡老人的“無理取鬧”等。《巨型魚缸》真實展現了學生時期為面子和尋求心理上的平衡而說過的謊言。《發聲笛》《但求杯水》是對當下生活在城市中的人身體上、精神上疾病的揭露。
此外,為加強“與過去重逢”之感,在創作技巧上,如人物的設置、細節(事物)的安排等方面,作者均作了許多努力。在人物的設置上,集子中的每個故事人物大多由出生在過去、成長在過去、隨時光流逝改變于當下的中年人組成。小說有意地將兩三人看作一個整體,看做萬千摸爬滾打中年人的縮影。這個整體或二男一女,如《發聲笛》中的馬政、夏驚濤與王晰;或一男一女,如《巨型魚缸》中的王桐與劉奮成、《但求杯水》中的妻子與丈夫;或二男,如《出警》中的老郭與老奎。如此,不僅可以將某個人的"過去"與"現在"進行對比,而且將單個的人置于小關系網中,讀者能很容易地品出人與人之間關系的微妙變化,頗能讓人產生物是人非、真情易逝的滄桑感,讓人忍不住思念“過去”,期待與之重逢。這種人物的設置在弋舟之前的小說中也有出現,如《等深》中莫莉、周又堅、劉曉東,《蝌蚪》中的郭有持、徐未、趙副局長,屬于二男一女;《所有路的盡頭》中的邢志平、劉曉東,《蝌蚪》中郭卡、管生,屬于二男;《而黑夜已至》中的劉曉東與徐果屬于一男一女的模式。
在細節的安排上,作者弋舟多在小說中書寫具有時間感、時空感的事物或者說是意象?意象似乎不太恰當,因為它們僅出現在這部小說集中(在其他小說中較少見到或幾乎沒有見到),代表性似乎不夠。在小說中安排一些具有時間感、時空感的事物,可以制造出“過去”的氣氛,時間的易逝感與神秘感,有深刻的哲思。《隨園》中薛子儀送給楊潔的白骨吊墜,這塊白骨象征著楊潔美好的初戀,白骨歷經風吹日曬、雨淋霜雪,與干枯了的胡楊樹一般都是家鄉戈壁灘的杰作,不禁引發對遠古歷史的追思。小說多處提及這塊白骨,是楊潔時時沉醉于過去的日子?還是對時間流逝的無奈與痛惜之感情不自禁的表露?《發聲笛》中馬政看到手機里妻子王晰年輕時的照片,“只有小拇指甲蓋那么大,但依然美得驚心動魄”。沒人敢小瞧歲月的力量,它改變的不止是人的模樣,還有那份曾經擁有的單純與質樸。《巨型魚缸》中多次寫到的“巨型魚缸”,它的美好令人神往,但生活于其中人們的虛榮心得以滿足,更無任何煩惱,也不會陷入困境。但,作者所期待是巨型魚缸之外的生活,正如煙火蒸騰的夜市,處處充滿塵世之氣,這才是生活本該有的面貌。如今,人們大部早已沉溺或習慣了巨型魚缸中的生活,很少有人想跳出來,刻意遇見“過去”的日子。
此外,小說中“過去”與“現在”場景的自由轉換,毫無預兆,給人造成“現在就是過去”的錯覺。如《發聲笛》中前一段寫的是馬政在儲藏室想象碰到夏攀的日子,下一段場景就換成了醫院,馬政腦中風復發躺在病床上;上一段寫的是年輕時夏驚濤被關進監獄,馬政與王晰前往看望,下一段場景就變成了在醫院中夏驚濤告知馬政夏攀回國的消息。此類技巧在《出警》中也有使用,如場景由養老院跳轉至警局宿舍,前一段的關注點還在老郭和“我”把老奎送進養老院,后一段就轉移到“我”在警局宿舍給小呂談心(省略號)若不是段與段之間隔了一行,提醒這是一個劇情分界線,也許可能會“殺”讀者一個措手不及。
最后,還想說一些與題目不相干的話。弋舟生于江南,成長于西安,現居甘肅蘭州,他先前的小說包括《丙申故事集》中《隨園》之外的其他的小說中沒有對西北風土人情、自然風光的描寫,小說中多次出現的“蘭城”是一座充滿現代化氣息的城市。《隨園》這篇小說對西部戈壁、大漠風光都花費了不少筆墨描繪,如此做法,是否是在借戈壁灘、白骨這具有歷史感的事物來追思“過去”及過去的精神?還是作為異鄉人,對戈壁灘、對成為一名“真正”西北漢子的接受?
(作者系廣西師范學院現當代文學專業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