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信儀:“乘舟”破浪——讀弋舟《丙申故事集》
乘弋舟破浪在搖曳的風(fēng)景里遇見了你,也看到了自己。幽暗里的痛,明亮中的喜。舟中閉牖而坐的我,舟行而不覺。有沒有一種可能?想去的不是彼岸,留戀的也許是波瀾。珍藏在丙申年里的故事讓我想起了青春不破的迷,還有在意過的你。
《丙申故事集》是由五個中短篇小說組成的故事集。《隨園》是開篇,開了個好頭。它并非寫得無懈可擊,但得以讓讀者進(jìn)入情緒里,從紛擾的世相中抽身而出。主人公楊潔不是一個討喜的人物,甚至讓我覺得有些厭惡;她身上的負(fù)累讓我覺得透不過氣來。也許這種驚心動魄的感覺是源于我從楊潔的身上看到了許多人,他們馱著巨大的包袱在走,只能等待“時間之力”使然。人們的內(nèi)心總是需要多一點時間來接受大腦已經(jīng)知道的事情。生命里的第一個愛戀對象應(yīng)該是自己,而人們總是把另外一個人當(dāng)做自己。薛子儀對楊潔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他讓她在年輕的時候就變的不那么興致勃勃,被一些恒古的事物所吸引,讓本該青春飛揚的時候卻迷戀累累的白骨。薛子儀在楊潔的人生里隨影相隨,她聽不到自己的心跳與呼吸,孤單而寂寞的靈魂不管在哪兒,都像是服苦役。她渴望海與雪山,這會讓她覺得世界很大,她可以不把自己太當(dāng)回事兒。她渴望顯得渺小,這樣,屬于她的痛苦也會變的看不見。卸負(fù)的過程很漫長,記憶猶如頸上“白骨”搖墜楊潔胸間。她不是她,無法體會孤獨而飽滿的生命走出去時的不慌張。生活不曾開闊,她無法敞亮,她說:“我已經(jīng)成了殘次品”,眼前就暗闔升起了兇惡的傷感。所有的惡毒和詛咒的話語在她再次見到薛子儀的時候,被他身上熏蒸出的苦味所湮滅。“執(zhí)黑五目半勝”,這一刻,她從過去邁向了未來。我們每個人的生命里都有一座“隨園”,等待直到有一天它無聲的坍塌,方生方死,灰飛煙滅。隨之,“像那片土地上的丹霞地貌一樣,經(jīng)過長期風(fēng)化剝離和流水侵蝕,造型奇特,色彩斑斕,而且,氣勢磅礴。”這是一個向時光和歲月致敬的故事,正如弋舟所言:“我們隨時可能與過去重逢,甚至隨時準(zhǔn)備著與它重逢。”
每個人的身上都會有很多層面,不同程度、甚至相互矛盾的真實,越接納這種復(fù)雜的事實,越少會為自我的沖突感到煎熬。故事《發(fā)聲笛》是從主人公馬政中風(fēng)開始講起。行動不便,說話功能受阻的馬政,每日只能嗚嗚咽咽的靠發(fā)出陰陽頓挫的“喔”與外界交流。弋舟筆下的青春雖在逝去,但卻有對生命無法磨滅的希望致敬的意味。生活中看似簡單的事物里藏著微妙情愫,充滿了讓人依依不舍的溫柔。一瞬間,我以為我就是馬政,“喔喔”的表達(dá)著自己。甚至覺得正當(dāng)?shù)恼Z言并沒有比現(xiàn)在更具有溝通性。也許正當(dāng)語言不具溝通性的時候,才開始有了溝通的可能。我同樣也看見了馬政看到的一切。當(dāng)看到那個看上去有些嚇人的穿著睡裙的短發(fā)中年妻子,不可避免的想起了讓自己羞慚的夏攀。猥瑣的權(quán)衡和隱晦的貪婪夾雜著未經(jīng)反省的荷爾蒙邪挾而至。那個手里空空,想象自己在打鼓的樸素少年已不在。問 “你要干嘛去?”再也聽不到 “去死”的答案。為了娶到如少年一般俊美的妻子,戰(zhàn)勝了眾多追求者相守幸福的同時也堆積了屢敗屢戰(zhàn)的心酸。于此就更能體會到為什么馬政會認(rèn)為:“生活總是像處于一個不無失望的交際期待中,總是像懷著一種緊張的情緒在擔(dān)心有什么倒霉事兒的來臨;重要的東西總是遙不可及,但你都能夠預(yù)知,當(dāng)它一旦變得不重要了,又會讓你唾手可得。” 過去的故事埋藏在生活的細(xì)密里,細(xì)微但卻寬廣,時光擦肩重逢又交錯,讓人不禁思考,那群樸素的少年,輕輕松松的走遠(yuǎn),其實是一件靜謐而又迷亂,美得不可思議的事情。在弋舟搖曳的黑暗夜色里,總能發(fā)現(xiàn)最亮的星,這是非常美妙而又有趣的體驗。
《出警》也有相似的描寫手法,以“我”為視角講述了三代警察的日常繁瑣工作。“我”從警五年,盼頭很多,近在眼前的卻很少。因為“我”忙著揮舞著套狗桿去制服流浪狗,還要幫姑娘去尋找“世界上最漂亮的電動車”。“我”看到茍延殘喘的老奎一個人坐在三十瓦的燈泡下老去。世界變得像火星一樣,讓他老虎吃天都無從下嘴。獨居的老媽委屈像個孩子嚎啕不已,沒有人逃脫得了孤單, 浩渺的熾灼,就像這六十年未遇到的酷暑,這就是悲劇所在。老奎和退休的老校長為什么到了一把年紀(jì)還要走在人性崎嶇陡峭的暗面?“我”知道我們都是被孤單所煎熬,動物們只能干瞪著眼睛默默承受,可我們不是。生老病死的荒涼之地,放不下一個老混蛋的“孤單”。絮絮叨叨的“我”無法安靜的看見自己,也無法穿越戰(zhàn)勝可怕的孤獨。人性不就這么叵測嘛,否則也用不著我從你來我往的讓煙里領(lǐng)悟做一個警察的真諦。我們無法戰(zhàn)勝孤獨,它是生命里必有的黑暗。我們唯一能做到的,就是與它平靜地共處。“我”告訴我自己:“不是厭戰(zhàn)畏難,是天太熱,都破了六十年的紀(jì)錄了”。
《巨型魚缸》也許不是故事集里最好的那個,但我卻情有獨鐘。弋舟的語言非常美,剎那間,真的會以為自己就是這口巨大魚缸里的一顆小小的鵝卵石,與主人公王桐成為了狹路相逢卻轉(zhuǎn)角相遇。看見了自己,又好像那不是自己。整篇故事都是王桐的心理獨白,演繹著她重回單身后復(fù)雜的內(nèi)心活動。恍惚的回憶里想起當(dāng)愛人頂天立地的出現(xiàn)在狼狽不堪的自己面前,而如今卻變成了“敵人”。當(dāng)初是他的一句話將不堪的自己從一口巨型魚缸的絕望中挽救出來,是他讓“過不下去了”的日子,暗啞、負(fù)疚的青春獲得赦免。王桐想到了他們?nèi)ミ^的喧囂夜市,“那里沒有憔悴的謊言,有的只是即臭又香的人間煙火,它是一塊沃土,滋養(yǎng)出塵世的愛情,每一次光顧,它都能令在白天矯飾著生活的他們重整旗鼓,有勇氣不是那么氣餒地繼續(xù)去面對一個又一個需要圓謊的明天。”而如今,她卻抑制不了去抱怨他為什么要買一個華而不實的鍵盤;乃至 “敵人贊成的都是我們反對的態(tài)度”。王桐對樸素青春的執(zhí)著懷念,離別前讓她再一次感受到了丈夫給過的溫暖。她不禁驚嘆發(fā)現(xiàn)了丈夫這些自己從前毫無所知的的情趣和耐心。也許只有當(dāng)人們不再從個人的角度看世界的時候,才能夠獲得自由,最后接受命運的給予和掠奪;命中注定這一次,豈是誰能解的情。
《但求杯水》雖然在講述一對夫妻婚姻中的不易,但它更像是一個女孩的成長史。每個女孩兒都必須經(jīng)歷一個“成長的儀式”,正如《海的女兒》中的那段話,“她覺得每一步都像在錐子和利刃上行走,可是她情愿忍受這種痛苦”, 故事里的她從來都不曾忘記過。成長是一種兵荒馬亂的痛,如果有人疼愛,誰又想長大呢?她渴望被丈夫認(rèn)真的對待,但卻找不到一絲證據(jù)。她渴望走進(jìn)殘酷卻絕美的童話世界里,但卻成為了丈夫眼中“每天都像是演電視劇”的女人。她享受被男孩認(rèn)真對待的時刻,也厭惡男孩兒“世俗氣”的抱怨。丈夫買的起的紅酒,卻給不了她要的滋味兒。孤單的生活把她變成了一個不會拒絕任何一個人的熱情,哪怕是一個出粗車司機的邀請。故事里有很多的疼痛,她在抗議的情緒里尋找獨處的魅力。故事結(jié)尾處寫道 “人的痛苦,人的饑渴,人的盼望,并置的月亮與太陽,塵埃如霾,還有無數(shù)盞等待夜歸者的燈。” 看到這句話時,忽然感到無比的自由。
其實無論是 “巨大的魚缸”、“六十年的酷暑”還是那座等待坍塌的“隨園”都是我們成長里因寂寞而塑起的孤城。惶惶不安,茫無頭緒的你一心想逃出寂寞,卻只能漸漸的習(xí)慣于寂寞。這五篇細(xì)膩的故事精準(zhǔn)的描繪了成長之殤。也許不必知道為什么,命是一場悲歡事,豈是誰能解的詞。
(作者系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