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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索耳作品:《在紅蟹涌的下半晝》
    來源:中國作家網 | 索耳  2017年06月05日15:40

    電視開著。這是一只簡單而充滿激情的黑色盒子。我穿著浴衣,坐在沙發上,翻著幾本弗朗西斯?培根的畫冊,花生米在嘴里嚼出了一種我所意識到的最大的聲響。時鐘緩慢地指向下午一點。剛剛吃過了六只水餃和一條油煎金槍魚,我準備洗個澡。等待浴室里熱水器的加熱過程大概需要十分鐘。

    阿瑞拿著吸塵器從我面前走過。過了一會她又轉回來,對我說:

    “抬腳。”

    好。我把腿抬到了沙發上。她低下頭,仔細地撥動手里的吸塵頭,把沙發和茶幾附近的地板清理干凈。我留意到她位于后腦勺的綠絲絨發結,她幾乎無論何時都戴著它,除了我們在床上光著身子的時候。說實話,我討厭那個東西。

    “好了。”她瞟了我一眼。

    但是我沒有恢復原來的坐姿。現在坐著的感覺反而比剛才更舒適。我接著往下面翻了幾頁,翻到一幅以橙黃色為背景的、主體是一只垂下鐘乳石般頭顱的巨鳥的畫作。巨鳥腹部下方直立著某種燈飾的基座,仿佛要把巨鳥托起。巨鳥懸浮在半空,地面上顯現出它粗壯軀體的部分影子。我在這幅畫上停留了半分鐘。這時阿瑞打斷了我:

    “還看不看電視?”她說。

    我抬起頭,望向墻上那塊銀灰色屏幕,說:“不看啦。”

    “那我關掉了。”

    “嗯。”這次我頭也沒抬。

    可是過了幾分鐘后電視依舊在發出聲音。我反而不能把注意力放在畫冊上面了。一個淳厚的男中音在描述著某種東西,某種美麗而迷人的事物。我忍不住抬起頭望向阿瑞,她也在仔細盯著屏幕,那上面紅綠交錯的熒光正反射在她臉上。屏幕上出現的是一片廣闊的海灘,茂盛的紅樹林簇聚在彎曲的海岸線上,底下露出褐色的泥巴。伴隨著解說,鏡頭逐漸延伸到海面,陽光平緩地滲進水里,耀目的各種線紋相互交疊而浮現。仿佛是魚的影子。當然是錯覺。接著攝像師像是坐到了快艇上,鏡頭里的景色開始流動,白色的波浪飛向附近的水面又降落。很快地我看到了畫面上出現的黑色巖石,它們從海底伸出來,最高的有兩層樓的高度,表面上長滿了各種圓形的小坑,閃爍著橄欖色的光澤。快艇逐漸駛近,到了距離巖石還有兩三米的地方,我們看到了一種類似鐵線蕨的海草,密集地生長環繞在巖石四周,隨后,更令人驚異的是,許多銀白色的槍魚出現在我們眼皮底下。它們處于海面以下十公分的位置,嘴巴咬住了海草的一端,一動也不動。仿佛它們一直保持這樣的形態不會變化。解說員發出了驚嘆的聲音。確實是從未見過的景象。這時鏡頭朝向了另一隊從對面的方向登上巖石的人員,多數是三十歲的青年人,身上掛滿了各種釘鉤。他們相互嚷嚷,慶祝勝利。

    “這些人是誰?”阿瑞突然問我。

    “大概是同一伙人,”我說,“跟廣告團隊一起的。”

    “這個短片挺有意思的。”

    “嗯,確實。”

    就在我們說話間,這個旅游廣告臨近了尾聲。最后屏幕上出現幾個紅色大字:魅力紅蟹涌,一天好心情。紅蟹涌,從未聽說過的名字。我們搬來這里有五年了,大大小小的景點也都去過,我知道有上沙涌、珍珠涌、炎涌和六門涌,但是紅蟹涌確實是第一次聽到。

    “你聽說過這個地方嗎?”我問阿瑞。

    “沒有。”

    “我也是,也許是新開發的景點。”

    “看起來不像啊。我的意思是,它應該是個很受歡迎的地方。很多人知道,很多人去過;我不知道。看完這個短片總給我這種感覺。”

    我能理解她說的這種感覺,一種被遺棄的感覺——對我們來說。“下次我們找機會去一趟就好了嘛,”我說,“反正我們有車。”

    阿瑞點點頭,起身關了電視。她走到茶幾前面倒了杯水,喝下去,提著吸塵器走進了臥室。這時候熱水差不多好了,我放好畫冊,走進浴室里洗澡。

    半個小時后我洗完澡出來,阿瑞已經側身在床上躺著了。為了不影響她,我在陽臺上烘干頭發。這時候我聽到一陣隱隱約約的爭吵聲,我料想是從隔壁單元傳來的,那里住著一對比我們更年輕的伴侶,經常開著窗戶放比爾埃文斯一九六二年的錄音,也經常大聲吵架。只不過這次鬧的聲響小了很多。我突然產生了一個奇怪的念頭:或許他們發現了更適合爭吵的場所,比如衣柜里面。

    我從陽臺走回臥室,在床邊坐下。阿瑞突然翻過身來,對我說:“不如我們明天就去,怎么樣?”

    “哈?”

    “明天周日,反正我們都沒啥事。”

    “這么著急要去?”

    “就怕忙起來忘了。”

    “好吧。”我沖她擠出一個笑臉,“那我來查查路線。”

    接著我打開手機地圖,輸入“紅蟹涌”三個字搜索,果真出現了相應的結果。地圖上顯示那個地方距離市區大約有一百八十公里,似乎是一個小鎮。鎮上還有同名的中學、小區以及飯店。鄉村公路可以直接到海邊。

    “真的有這個地方。”我指著地圖給阿瑞看。

    她只是瞄了一眼,視線又轉向了天花板。她睜大眼睛,眉毛上揚,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我知道每次她露出這副模樣的時候就在想事情。

    “有心事?”

    “今天早上。”她回答,“你媽打電話給我了。”

    “啥事?”

    “還能有什么事,從去年年底講到現在,她說她要抱孫子。”

    “哦……”

    “她可是第一次在電話里跟我說這個事。”

    “我知道,”我說,“以前都是打給我。”

    阿瑞撇了一下嘴,又翻過身去,背對著我。她穿了一件草色碎花吊帶衫,露出光潔白皙的膀子。我忍不住把手搭在上面。她細微地退縮了一下。我的手輕緩地在她的手臂上移動,她皮膚上的細小絨毛讓我心里一陣發癢。我靠近她俯下身去,對準她的嘴唇吻下去。她用手環抱住我的脖子,腰部抵住我的大腿內側,我們同時翻了身,我側躺下去,小腿壓在她的腿上。阿瑞一直閉著眼睛,頭發披散著,柔軟得像某種膏體。

    我有些感覺了。我從床上起身,在斗柜里翻出避孕套,給自己戴上。當我再次走近床邊的時候,阿瑞突然坐了起來,后背緊緊地靠在床頭板上。我看到她皺起了眉頭。

    “我今天休息。”她說。

    “休息?”

    “你真的想做?”

    “也不是那么想吧。”我說。

    她認真地看著我。

    “不了,”我把套取下來,扔進了垃圾桶里,“今天就算了吧。”

    我們在床上繼續擁抱接吻。當我吻著她的腋下的時候,她發出了一種遙遠而微弱的哼哼聲。我把耳朵緊貼在她的胸前,那里則沉靜、安穩,像一塊人跡罕至的大陸。過了一會我們都睡著了,五個小時后才醒來,醒來時四周黑咕隆咚的。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和一個陌生人坐在銀白色的餐桌旁邊,一切仿佛懸置在半空。周圍飄過長著長睫毛眼睛的云朵。我們在等著上菜,等了好久好久,但是一直都沒有結果。終于陌生人忍不住問我,你點的是什么,我回答說,點的是某種海鮮。他說,你點的是螃蟹。是嘛,我想了想,我忘記自己究竟點的是什么了,但是應該不是螃蟹。他看著我,說:螃蟹是不會來的了。他不管是表情還是語氣都是不容置疑的樣子。過了一會,突然下起了雨,頭頂的遮陽傘叮叮當當地響。一些雨點飛濺到了餐桌上,一看,是幾只蟹腳,冒著泡沫的蟹腳。螃蟹雨越下越大,陌生人站起身,嘴里的煙氣沖我撲來,他拿著雨傘指著我說:時間很急迫,如果螃蟹還沒有來,你我都得離開。后面他還說了點什么,但我都忘了。都是一些沒有價值的話語。

    第二天我們吃了點荔枝醬和蛋羹就出門了。阿瑞抱著波蘭斯基站在一棵石楠樹下,等我把車從停車庫開出來。在我們去之前還得解決寵物的問題。我的鄰居們都不愿意接養一只貓。另一方面我們也不放心把波蘭斯基放在他們那里。畢竟除了那對愛吵架的年輕情侶,我們跟其他人幾乎都不怎么搭過話。

    阿瑞上了車,她輕輕地捏著波蘭斯基的耳朵,對我說:

    “你朋友靠譜不?”

    “行的。”我說。

    “叫啥名字?”

    “李國春。”

    “以前沒聽你提過。”

    “確實很少聯系,”我眼睛瞟著天橋下的人群,說,“當兵那會兒他住我隔壁。他不愛說話,但是我們婚禮那天他來了的。”

    “真的?”阿瑞吃驚地說,“我沒啥印象。”

    “他一個人坐在角落。”

    “沒人跟他說話嗎?”

    “我啊。我跟他聊了幾句。當時你不在身邊。”

    “說了啥。”

    “隨便問問,當時他說要去國外呆兩年。”

    “去國外干嗎?”

    “不知道,沒問。”

    “兩年……所以他現在是回來了嗎?”

    “是啊,前陣子他剛跟我聯系,他就住在小晚崗那邊。”

    “那離我們也不遠啊。”

    “對。”

    “他也養貓?”

    “現在不知道,他以前養過。從小就養,家里一堆各種各樣的貓。”

    “不知道他會不會喜歡波波。”

    “喜不喜歡都無所謂啊,”我說,“就讓他幫忙托養一天。晚上我們就回來了。”

    “波波不是那么討人喜歡,它一定要別人蹲下來正對著它說話,在側面說話它不理你,稍微偏一點都不行。”

    我專心把車駛過一條狹長的彎道。阿瑞一邊伸手調整著面前的空氣清新劑,一邊說:“波波對陌生人很敏感,你知道的,每次有別人來家里做客,它都會用爪子追著客人撓。”

    這些我當然知道。我把車停在李國春家樓下,然后給李國春打電話。過了一會,李國春從樓上下來,跟我和阿瑞打招呼。兩年不見,他留起了胡子,身形比以前要瘦削得多。明明是大熱天,他還穿著一件豎紋薄款毛衣。我和阿瑞下車跟他寒暄了幾句。他話照樣不多。我把波蘭斯基從阿瑞懷里抱過來,轉遞給他,奇怪的是波蘭斯基顯得相當的溫順,瞇著眼睛,懶洋洋的,像是還沒從睡夢里醒過來。李國春用臂彎托住貓屁股,一只手輕輕摸著貓脖子,看上去挺熟練。我告訴他貓的名字叫波蘭斯基。他笑了起來。很少見過他笑。因此我當時有點不知道該怎么反應。

    “波波就交給我了,”他說,“我們會成為好朋友的。”

    “謝啦,”我笑了笑,“改天請你去喝酒。”

    “哈哈,說好了啊。”

    說完他跟我們道別,抱著貓走進樓道里去了。我們上了車,開出了大約一百米后,阿瑞突然跟我說:

    “他人不怎么樣。”

    “不怎么樣,是什么意思?”我說。

    “不知道,感覺他冷冰冰的,對人沒有一點活氣。”

    “他本來就這樣。”

    “不過,”阿瑞搖著頭說,“波波應該會跟他相處得不錯,我有這種感覺。”

    我轉過頭去,剛好瞥見了阿瑞晃過來的綠發結。她雙手交叉抱在胸前,在思忖著什么。我想她大概是想抽煙了,她煙癮有點重,這個姿勢表明她在抑制著自己。戒煙的日子里她坍縮成了一塊灰色的貝殼。

    接近中午時分我們抵達了紅蟹涌小鎮。我把車停靠在一家鵝飯店前面吃午飯。店面前方的涼棚上已經坐了一群人,穿著深藍色的工作服,戴了橙色的帽子和白手套,年紀大多在四五十歲之間。他們在吃著面條。太陽像朵花卉在頭頂炸裂。我和阿瑞走近店里,坐下,一種難以言述的沉悶氣息向我們靠攏過來。跟店內逼仄邋遢的環境無關——我們呆過比這個還要差得多的飯店,但是從來沒有這種感覺。外邊棚子底下的人們大聲聊天,每句話都像嚎叫般地從那邊傳過來,可每次我側耳想從里面聽出個什么來,說話聲就突然小了下去。他們大概在用某種方言交流。我們等了好一會,服務員才過來招呼,他把餐牌丟在我們面前。一張皺巴巴、臟兮兮的餐牌。我和阿瑞看了半天,拿不定主意點哪個菜。

    “你們這有什么招牌菜不?”我問。

    “沒啥招牌的菜。”他回答。

    “什么意思?”

    “嗯……對不起,”他收起餐牌,翻了一下,說,“我的意思是,我們這招牌的菜沒有了。”

    “為什么?”

    “沒做了,食材不夠。這半年來都沒有海鮮了,附近所有的漁家我們都找過,都收不到。”

    “漁家不去打漁了嗎?”

    “不是,”他說,“他們照常每天出去打漁,但是什么都沒撈到。”

    “有這回事?”我有點驚訝。

    “是的,不過盡管如此,他們還是堅持每天都出海。”

    “然后,還是沒撈到。”

    “嗯。”

    “為什么會出現這種情況?”我說,“按理說不至于啊,海域那么大,總會有點東西的。”

    這時外邊涼棚下有人開始呼叫這位服務員(全店就這么一位服務員了)。他開始露出焦躁的神色,細微地上下屈伸著他的膝蓋。回答我的問題的時候也顯得心不在焉起來。“不知道,”他說,“好像一下子就成這樣了。當然,有個傳聞是這樣說的,是螃蟹把這一帶海里的其他生物都吃掉了。”

    “這兒螃蟹很多嗎?”

    “他們都在海里。沒有一個上岸的。”

    “螃蟹難道不是海鮮?”

    “當然不是,”他笑著,“你見過我們這吃過螃蟹?”

    我不再問下去了。阿瑞在一旁安靜地眨著眼睛,手臂依舊不自然地插在胸前。有時候她所顯露出來的局外人的態度令我厭煩。我點了白切鵝和米飯,剛點好餐,服務員就一溜煙地走掉了。等待的時間感覺有幾個世紀那么漫長。突然來了一陣風,外邊棚子頂端的帆布給刮得嘩嘩作響,一種雪白而狹長的屑狀物均勻從空中鋪散開來,有一部分飄進屋里,掉在我們腳下。我腦海里浮現出昨天在電視里看到的畫面:安詳的午后,激蕩的浪花每上升到一個高度之后就開始分解成更小的浪花,一直持續下去,直到整個屏幕被雪白的斑點布滿。

    我們吃飯的過程幾次被店外嘈雜的聊天打斷。他們當中有些人甚至把腳抬到了椅子上。現在他們說話的方式似乎沒有那么讓人費解了,盡管依然很粗魯,但似乎換了另一種方言在說,或者是因為,其中一部分人說話的聲音蓋住了之前那批人的聲音。這次我們聽得很清楚他們談論的內容。說的是東岸海灣大橋倒塌的事件。一個月前發生的事件。我們都很了解那件事情。起初我和阿瑞都沒什么興趣聽下去。后來,有個人開始講起他在船上近距離地觀看到大橋崩塌時場景的經歷。當那些車輛和人群從空中墜落的時候,跟螞蟻從樹上掉落無不一致,由于沒有什么能精準捕捉到它們的存在,它們在掉落的過程中像是在半空中靜止了好一會兒。相比那些同樣掉落的巨石和鋼筋,它們不足一提。他話里大概是這個意思。

    半個小時后我們吃完飯,告別了這家店和這群修橋工人們。我們直接朝著海灘開過去,沿路衛生所前面的鐵門閃過跟我們方向相反的黃光。阿瑞突然在車里大聲地咳嗽。

    “早上起床前吃了兩片羅紅霉素。”阿瑞把車窗搖下,說。

    “我沒看見。”我看了她一眼,“你就喜歡一個人偷偷摸摸地做事,你以為很刺激。”

    “我吃完早餐后吃的,你當時可能在喂著波波。”

    “我沒有喂,我操,完全忘了這茬了。”

    “你意思是今天波波沒吃東西?”

    “是啊,我忘了喂它了。”

    “然后它糊里糊涂地就被我們送到了你朋友那里?”她聲調突然提高,“怪不得它今天看起來那么反常。”

    “怎么個反常法?”

    “你不覺得它有點奇怪?”

    “好像是有點,”我想了想,“因為它過于安靜了?”

    “不是,它的耳朵一直在動,你沒發現?”

    “沒有留意,那是什么意思?”

    “我跟你說過的。”

    “真的不記得了。”

    “還記得上個月你舅舅來做客時候的情形不?”

    “我舅舅有來過我們家?”我說,“我只有兩個舅舅,一個在蘭州修電線,一個在美國,我已經有二十多年沒見過他們了。”

    “不知道是舅舅、叔公還是其他的什么了。快六十了,在鄉下種香蕉的那位。”

    “那是我姑丈。”

    “對,戴著頂鴨舌帽,吃飯的時候也戴著,好像舍不得脫下來似的。”

    “他頭皮過敏。”

    “那次波波跳到了他頭上。”

    “我記得。”

    “波波很少那樣做,它估計是聞到了什么氣味,或者是,單純地覺得那頂黃色的鴨舌帽很好玩。”

    “不管怎樣都不應該跳到客人頭上啊。”我說。

    “結果你把它揍了一頓。”

    “我沒有揍它一頓,我只是罵了它一頓。”

    “我明明看到你踢了它一腳,別給自己辯護了。”

    “好吧,你接著說。”

    “你以前都沒有揍過它,”阿瑞清了清喉嚨,說,“那天晚上它一直窩在書房的蒲團上,一看到我過來就開始動它的耳朵。”

    “我知道它很生氣,”我說,“但是它應該受懲罰。”

    “就因為它跟客人開了個玩笑?”

    “玩笑?你怎么會認為那是個玩笑?”我大聲地說,“我不明白你為什么老是簡化那些原則性的問題,就因為你不喜歡或者輕視那些東西,你就可以隨意判定它們嗎?”

    “恰恰相反,我覺得你的錯誤在于常常把事情復雜化。”

    “捉弄一位長者,本身就不對,那可是我姑丈,小時候我跟他一起過了好幾年,他就像我爸一樣。”

    “所以你生氣的基礎在于你和你姑丈的親密關系罷了,”阿瑞說,“如果是別的什么客人就另當別論。”

    “當然了,就像你一點兒也不在乎是因為你跟我姑丈一點關系也沒有而且你討厭他一樣。”

    “別給自己找借口了,”她笑了笑,“說到底,誰還會沒有私心?”

    我們沉默了一會。阿瑞把頭轉過去,注視著車窗外天邊的云絮。這條瀝青公路比預計中要長得多。沿路是一些彎曲的野坡和泛著銀光的植被,每駛過一個電線桿就像從一個十字架前面走過。電線桿旁邊并肩站立著政府鼓勵生育的廣告牌。

    “好像要下雨。”阿瑞說。

    “不會的。”我盯著前方說。

    “我覺得會,你看這邊,云開始爬過來了。”

    “肯定不會下雨。”

    “我有預感,每次要下雨的時候我就呼吸困難。”

    我看了她一眼,仿佛是第一次聽到這句話。她之前好像也說過類似的話,但是記不太清了。“算起來,”她接著說,“這次姨媽已經一個多月沒來了。”

    “遲了幾天?”

    “十天。”

    “什么?這么久。”

    “上個月16號來的,今天已經是25號了。”

    “那值得注意一下了啊。”

    “你說會不會有了?”

    “怎么會,我們每次都戴了。”

    “那不能保證一定不會有啊。”

    “幾乎不可能有。”

    “要是真有了咋辦?”

    我沒有馬上接話。我在腦海里開始設想她說的那個情形(盡管這個情形已經被設想過很多次)。一個像吹泡泡一樣越來越大的皮團,最終嘭的一聲爆炸。困慮仿佛塵埃充斥著每個人被迫所處的圓形空間。

    “順其自然,沒什么辦不辦的。”

    “你也希望有孩子嗎?”

    “不想,跟你說過多少次了。”

    “不知道,也許你改變想法了。也許,你一直對我瞞著你真正的想法。”

    “我從來沒有對你隱瞞過什么。”

    “別以為我真的信。”

    從下車點到海邊隔著一塊洼地。洼地的邊緣有一片樹林,有水泥小路穿過,我們沿著這條小路走過去,看到四周有幾棟陳舊的木屋,立在隆起的泥丘上。沿路被打掃得很干凈,樹下有噴了紅漆的垃圾桶。玫瑰花束被插在樹干上的信件筒里。我和阿瑞走得很小心,好像怕打擾了誰似的。實際上周圍一個人都沒有。我們從林子的出口出來,灰綠色的海面就在前方。海水沒有想象中那么干凈,我們走近之后才發現。陸地和海水的連接帶如同某種動物背上的粗糙皮殼,長條形的褶皺規則地排列著,向前后平緩地延伸。更遠處,褐色的礁石從水面上鼓起,它們水底的下半身長滿了海藻和苔蘚。石頭表面的孔道因吸附著水珠而閃閃發亮。我們沿著海灘走,我走在前面。我們打算走到那塊海岬附近去,那里有一些低矮的白房子。盡管我們都不認為我們能走到那么遠,最多走到一半的路程,我們就會放棄。漸漸地,我心里涌起了一股失落感。倒不是因為這里的景色跟電視上看到的不一樣,而是另外一種失蹤的理由。一種光禿禿的不在場感。某種事物似乎被從預設中抽離掉了一樣。阿瑞漸漸走上前來,超越了我一個身位。我這才留意到她今天穿了一件大碼的栗色哈倫褲。她很少穿太寬松的褲子。她很少大聲說話。她很少走路太快。

    后來我們發現了一條伸進海里的橋壩,很意外,我們都沒有想到那里會修一條這么小型的橋壩。它幾乎跟礁石合為一體,大概只容兩個人并排走上去,分成前后兩段,中間漏空了一大截,不知道是斷掉的還是故意這么設計的。我先走了上去,阿瑞在我身后,等我從斷口上方跨過,我回過身,接住她伸過來的手,把她拉過來。一個相當平常的動作,但是好像這個動作發生之后引起了我們身上的不適感。我有意識地給她讓開一條道,讓她走在前面。她裝作什么都沒有發生的樣子,走到橋壩的盡頭,轉過身來。她并不是想看看我,只是一個固定的套路,這驅使她的目光投向背對海面的鄉村公路上。我盯著她,有點擔心她會掉下去。我們兩個人都不會游泳。底下海水的深度不至于一下子沉個人,但是掉下去就意味著另一種性質。我用腳尖把壩面上的一塊石子踢走。它飛出去,像一個仰面向上的運動員尖叫著躺入水中。海浪一股又一股地沖擊著壩底的磚塊,在磚塊周圍散落并旋轉著,泡沫順著反彈的力度搖搖晃晃地飄開。波浪碎裂的瞬間有種炫目的白光,一閃而過,緊接著顯露出硫磺色的中心來。我站在壩面邊緣,朝下注視著海面,一塊單調的、上下起伏的亞麻色幕布仿佛要從海底緩緩浮起。

    “有人過來了。”阿瑞突然說。

    我回過頭去,往公路那邊的方向望去,沒有人。

    “真的,”她說,“他們剛下公路,現在走到土坡了。”

    她說的沒錯。他們很快地就從土坡的一側繞出來,出現在防護林的出口。四個人,穿著跟飯店里一伙人一樣的深藍色工作服,慢悠悠地往海灘這邊走來。他們要去的是跟我們相反的方向。我和阿瑞在橋壩上往回走,走到沙灘上。這時我看清楚了他們其中兩個人手里拿著一捆纜繩,有個人戴著墨鏡,提著一只塑料箱子,看上去很重。他們看到我們的時候露出了奇怪的表情,大概是沒有想到會在這里碰到其他人。我把他們叫住了。

    “你們是做什么的?”我問。

    “我們是修橋的工人,”戴墨鏡的回答說,語氣出乎意外地友好,似乎對這唐突的發問并不在意,“從市區過來的,要到葵籽坑去。”

    “又有橋塌掉了嗎?”

    “對,前天塌的。”

    “問你們個事情啊,”我說,“這兒能租到船入海嗎?”

    “你們干嗎去?”

    “就到海里玩玩。”

    “那邊有漁民,你問問他們。”戴墨鏡的伸手指了指遠處海岬周圍的房子。

    我向他們道過謝,他們轉過身準備離開。這時,阿瑞突然走到他們前面,攔住了他們的去路。我有些驚訝地望著她。

    “打擾一下,”她大聲地說,“請問你們誰有火?借我用用。”

    其中一個手里什么也沒有的人從口袋里掏出了火機。阿瑞從他手里接過火機,不知道從哪里掏出一根煙,叼在嘴里,用火機點了煙。她整個過程里都在看著那個人的臉。她把火機還給他,說了聲謝謝。完后她給他們讓開了道,并且朝我這邊走過來。她的臉上掛著滿足的微笑。

    我們一起走了幾十步遠,直到把那群工人遠遠地甩開了,她手里的煙還沒抽到一半。她每次只吸一小口,像是把它當做沙漠里的最后一杯水,舍不得一下子全喝光。拿著煙的那只手橫亙在我們兩人之間,間隔大概有三個拳頭那么大,實際上來說,并不是因為這只手臂才使得我們相隔得那么遠的。可我總覺得她是故意的(事實也很明顯她就是故意的),不管是這根煙還是這只雪白、干瘦的手臂。

    “煙是哪兒來的?”我終于忍不住問她。

    “在飯店里買的。”

    “我怎么沒有看到你買煙?”

    “我趁你不注意買的,”她說,“你當時在店外面。”

    “剩下的煙呢?”

    “沒了,只買了一根。”

    “誰會賣給你一根煙?”

    “不騙你,真的就只有這一根,抽完了就沒了。”

    “一定要抽?”

    “忍不住了。”

    “我不知道,”說這話時我眼睛望著前面的白房子,“一直以來,你抽煙的目的是不是為了抵抗某種東西。”

    “什么東西?”

    “生孩子。”

    “不是。”她把煙頭擲到地上。我笑了笑。

    “你想多了。”她接著說。

    后來我們走到了海岬附近的漁村,那里的海面上泊著兩艘游艇。租賃游艇的人家就在路邊,門前的柱子上拴著狗。老板娘在廚房的窗口旁邊煮咖啡。老板在門前坐著,桌子上凌亂地散落著撲克牌,另外一個男人坐在他旁邊,撥弄著他手腕上的銀表。我們走到他們面前,詢問一艘游艇的租金。老板把桌子上的牌移走,露出了墊在底下的一張塑料紙,上面寫著價格,一個小時三百塊。

    “這么貴。”

    “不貴了,”他整理著牌張,說,“現在打魚的不景氣,總得留口飯吃啊。”

    “包導游嗎?”

    “有。”

    “那行,”我說,“我們現在就出發。”

    “你陪他們走一趟吧。”老板轉過頭去跟那個戴銀表的男人說。

    戴銀表的男人默不作聲地站起來,往海邊游艇的方向走去。付清了押金后,我和阿瑞跟在戴銀表男人后面,感覺他走路的姿勢既僵硬又奇特。到了游艇旁邊,他讓我們倆先上去,然后他解開拴在木樁上的繩子,跳進了駕駛位。發動機開始嗚嗚響了起來。綿長的振動擴散到我們全身上下,讓我們感覺自己的身體仿佛也同時擊打著海面。當游艇進入大海,離岸大約有兩百米遠后,我們開始有點興奮了起來。阿瑞不停地轉動著腦袋,左顧右盼,把身子倚在船舷上,一只手緊緊地抓著面前的鐵桿,像個天真的小孩子。我靠著另一邊船舷,探出頭去看船底飛濺的波浪。直到此刻,我們才感覺到廣告里的畫面跟現實相互印合了起來。越往深海里去,海水的顏色變得越來越藍,越來越干凈。突起的波浪的背光面的兩道坡脊,向不同的方向延伸著,相互交叉。陽光在浪面上被分解成無數個碎片,填滿了坡脊線所交叉形成的縫隙。海鳥貼著海面飛過,有的甚至從我身邊溜過去,伴隨著海風略帶腥咸的味道。過了一會,浪頭開始一個個地迎面撞過來,游艇也隨著上升和下落,每次我們浮在空中,我們便放聲大叫,哪怕我們喊得再大聲,隨即我們的聲音便被下落的船身和浪頭相撞所發出的巨響淹沒。

    “我們要不要去看看那些巖石?”阿瑞在我耳邊說。

    “什么?”我沒反應過來。

    “那些巖石!在電視上看到的。”

    “對,”我說,“要去看看。”

    “你去跟那個人說。”

    “你覺不覺得,”我瞟了前面戴銀表的男人一眼,“他有點奇怪。”

    “他好像沒跟我們說過一句話。”

    “這是一方面。”

    “他可能是個啞巴,甚至,可能耳朵也聽不見。”

    “不只這些,他看上去都不像個人。”

    “那像什么?”

    “我們很難跟他交流。”我說。

    “你過去跟他說,叫他把我們帶到那些巖石附近。”阿瑞催促我。

    于是,我走到游艇前面去,站在副駕駛位旁邊跟戴銀表的男人說話。可是無論我跟他說什么,他都不理會,連看都不看我一眼。我跟他強調了三遍,終于放棄了談話的可能性。我回過頭去,看了一眼阿瑞,她也在睜大眼睛望著我。一股無名怒火頓時躥了上來。我朝阿瑞招手,讓她過來。

    “怎么了?”她走過來問我。

    “他沒理我。”

    “為什么?難道他真的是個聾啞人?”

    “不,”我控制著自己的怒氣,“他既不聾又不啞,他只是在裝樣子。”

    “你怎么知道?”

    “絕對沒錯。”我說,“等下跟他說,要是他不把我們帶到巖石那里去,我們就把他推到海里。”

    “好。”

    然而不管我們怎么說,請求也好,威脅也好,戴銀表的男人始終一聲不吭。他專注地盯著前方涌動的潮水,雙手緊緊抓著方向盤,仿佛操縱這艘游艇已經成了他的全部。當我生氣地捶打著座位背后的鐵桿子的時候,阿瑞突然一下子跳到副駕駛位上去,然后對著戴銀表男人用力一推,戴銀表男人像一塊輕盈的塑料泡沫從窗口橫著飛了出去,撲通一聲掉進海里。

    “難以置信,”阿瑞說,“他竟然這么輕。”

    “你真的把他推下去了?”

    “對,你會開游艇嗎?”

    “沒開過,試試吧。”

    我爬到駕駛位坐下,沒花多久我就熟悉了操作。事情遠沒有想象中那么復雜。我用導航找出了去往巖石群的線路,并沿著線路開始行駛。系統上顯示大概二十分鐘就能到達。只要二十分鐘我們就能瞧見我們一直碎碎念的風景了。阿瑞倚在窗邊,望著天邊漸漸浮現的彩霞出神。通過一個海岬的時候,暮光正好打在她的臉上,整個場面的顆粒仿佛一下子濃稠了起來。

    當我們到達巖石群附近的時候,整個天空的表面燦燦發亮,如同鍍上了一層金箔。但我們知道在這之后太陽很快就要掉下去了。我們把游艇停靠在最大的一塊巖石邊上,準備登上去。

    這時阿瑞大聲地叫了起來,“看!白色的槍魚,真的有!”

    她用手指著巖石跟海水的交界處。真的有槍魚。它們嘴里緊緊咬著海藻,在水面下整齊地排列,繞著大巖石形成一圈銀色的魚帶。跟電視里所看到的一模一樣。不管發生什么都不會改變這群槍魚的隊形。這些看起來都不像是真的。我們先后從它們上方跨了過去,順著巖石表面向上攀援,花了很大的力氣,最終才順利登上了巖石頂端。我們坐著喘了口氣,接著在四周走動,令我們失望的是,巖石上面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景物。除了表面上長著的一層紅白相間的苔蘚。我們在上面轉了一圈,意味索然,這時天色漸暗,我開始盤算著要回去了。

    “那是什么?”阿瑞突然用手指著某個方向。

    她說的是對面巖石側面的位置,那里出現了一個直徑大約有一米寬的洞穴,黑乎乎的,里面什么也看不見。

    “里面是什么呢?”她說。

    “不知道,也許有很多老鼠。”

    她皺起了鼻子,說:“好惡心,里面應該有一些很奇特的生物。”

    “史前怪獸嗎?”

    “對,這些巖石應該有好久好久了。”

    “幾百萬年吧。”

    “對,那時候的一些生物會躲進洞里面避難。”

    “避什么難?”

    “誰知道呢,地震,洪水,火山爆發啊之類的。”

    “我覺得里面會有人。”

    “人?”

    “嗯,那種全身都是毛的人,他們在里面生活到了現在。”

    “哪有人能在巖洞里活上這么多年?”

    “說不定有呢,他們在巖洞里繁衍,創建了自己的文明和王國。我還讀過一本小說,里面寫了一群在地殼中生存的人類。”

    “小說怎么能信呢。”

    說話間,我撿起一塊石頭,朝著洞口扔了過去。石頭直直穿過洞口,消失在黑暗的深處。阿瑞也學我撿起石頭,扔進了洞穴里頭。過了一會,我們突然同時感受到了腳下傳來的一陣震動,相當細微的震動,一開始我們都以為對方沒有感受到。

    “好像有什么東西從洞里面爬出來了。”

    “看到了,真的有。”

    “紅色的,只有巴掌大。”

    “是螃蟹!”她尖叫了起來,“紅色的螃蟹!”

    她說的沒錯。一只橙紅色的螃蟹慢慢地爬出了洞口。它稍作停頓,然后沿著巖壁朝下方爬去。緊接著,又有一只爬了出來,這次動作明顯迅速了許多,它同樣地沿著巖壁繼續前進。還沒等我們回過神來,第三只和第四只也出來了,漸漸地,洞口出現的螃蟹越來越多,它們活動的頻率也越來越快,我們甚至看到,后面出來的螃蟹踩著前面的螃蟹,爭先恐后地從洞口逃離。到了后來,洶涌而出的螃蟹把洞口都填滿了。我們目瞪口呆地望著這一切。

    “看下面,它們往我們這邊過來了!”阿瑞說。

    我低頭向下一看,那些走在前面的螃蟹已經抵達了巖壁跟水面的交界處,它們正踩在槍魚帶的上面,往我們這塊巖石爬過來。強烈的恐懼感傳遍了我的全身。

    “快跑。”我低聲對阿瑞說。

    我抓起阿瑞的手往回跑。順著巖壁下來的時候我們竟然一點也不費力,就像坐著滑梯從上面溜下來一樣。我們跳進了游艇里,我馬上啟動了發動機,飛一般地駛離了巖石群。阿瑞的后背死死地倚靠在座位上,咬著嘴唇,似乎還沒從剛才的恐懼中擺脫出來。我回過頭一望,剛才我們身處的那塊巖石已經被許許多多流動的鮮紅色塊所占據。

    我忘了后來我們怎么回到家的。不過事后回想起來,其實過程非常簡單:我們把游艇開到我們停車附近的岸邊,然后上岸,順著樹林的原路返回去,找到我們的車。這時候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了,在車內黑暗狹小的空間里,我們幾乎沒有對話。兩個近乎恒定的原子是不可能對話的。我們閉口不提一個令人沮喪的事實。我們去玩了一趟(我們干了一件大事)。

    等到我們到達家門口,準備開門進去時,我們才記起來,波蘭斯基還在李國春那里。

    “明天再去領回來吧。”我說。

    “不,現在就去,”阿瑞反對。

    “那可是我們唯一的孩子。”她說。

    本文原刊于《芙蓉》2017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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