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耳創作談:我所追求的是異質之美和審美共存
【作者簡介】
索耳,1992年生,廣東湛江人。現為武漢大學比較文學碩士研究生,中短篇小說作品見于《長江文藝》《芙蓉》《小說選刊》《青年作家》等。
【創作談】
我所追求的是異質之美和審美共存
文| 索耳
十年前,我可沒有想過自己變成如此嚴肅如此單純的小說作者。盡管當年自己對于文學的態度同樣并不輕松,準確地說,是比同齡人都愚鈍。那時候,新概念作文比賽已經舉辦了有一些年頭,網絡文學也相當火熱。班上的同齡人,都讀著圖書館借來的網絡小說,上課的時候瞞著老師偷偷翻,一節課就能翻完一本。一天下來,閱讀量總有上百萬字的。不知道什么原因,也許是出于某種叛逆,我總是有意地讓自己跟這些保持距離。我那時候的三觀可真是正得不得了(好好笑),大概是前面魯迅和老舍讀多了吧。我當時相信著文學有拯救人心、觀照社會的力量,文學有著最高價值和意義(當然現在也還信著一小部分)之流,所以快餐式娛樂式的小說在我看來,根本算不上是文學。在那之后,偶然讀到蘇童的小說集,才恍然大悟,原來小說可以這么寫。那感覺不僅僅像是三伏天里吃冰糕了,簡直像是冰糕雨砸在腦門上。回去第二天就花了兩個小時寫了一篇小說。可以算是創作之端。后來,從蘇童、余華、莫言過渡到馬爾克斯、富恩特斯,再從拉美魔幻現實到世界各國文學,沿襲了一條常規得不能再常規的“中國作家育成之路”,接觸的方面多了,對文學也就有了更深刻的理解。而寫作也就越寫越純,一條路走到黑,不能擺脫。喝了女兒國的河水,不生孩子都不行。
一位向來敏銳的朋友跟我說過:你的小說看上去很像裝置藝術。當時我聽了沒覺得什么,后來回想,深以為然。自己的小說,確實不夠軟,圓潤,通透,反而如同被刻意錘煉的刀片,扁平,尖銳,有時候能博人眼球。說實話,這個評價讓我有點高興,因為這意味著,即便我每寫一篇新小說都在嘗試新的東西,但是小說里的某種性質我是無法改變的,那是屬于我自己的東西,一種逐漸形成的審美風格和氣質;但是同時也讓我感到焦慮,我害怕那會讓我停止探索的腳步,或者是,減緩了嘗試的幅度。因為我一直都喜歡嘗試,就像法國人對于高雅藝術一直做的那樣。一本毫無旋轉、破碎、跳躍,沒有敘述游戲、立體視角、電影技法的法國新小說是難以想象的。我希望自己的小說有一種無可定形的狀態,同時和主流文學審美保持距離。因為我對主流文學審美持有的信心不足,我認為大部分的藝術形態都應該有不同的側面,不同的層次,不同的風格,都應該允許存在,就像動漫在日本,既有手冢治蟲,也有柘植義春,既有火影海賊,也有海馬獸爪之流,但是很遺憾在當代的中國,像湯淺政明動畫式的充滿了異質性和爆炸力的文學終究是難以一見,就算存在,也難以被認可。固定而單調的文學形態有如傳家寶一代傳著一代,這顯然是違背差異性(diversity)和模糊性(ambiguity)的價值規律的。說實話,這有時候讓人覺得有些沮喪。不同的美學應該共同存在,被不同的人群認可和欣賞。至少在現時來看,中國還暫時缺少這種與異質性文學共生的土壤(也許詩歌這塊好一點),文學接受層次依然是混淆不明。當然這個問題比較復雜,只能期望隨著時代發展,不管是官方還是民間,高墻還是雞蛋,都會變得好一些。
年輕人總是喜歡嘗試得多一點,不斷從模仿和置換中生成自我。我覺得多一點不確定性不是壞事。歐洲一些作家,比如赫塔米勒、伊姆雷、班維爾、伯恩哈德等人,從一開始寫作就確定了自己的風格,數十年如一日地經營,獨特的個性讓他們的創作跟其他人區分開來,然而對我來說,自己的創作似乎還沒有到那個程度。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能達成那個程度。它在逐漸形成,我能意識得到,但是相當緩慢,以一種肉眼可辨的自然速度在推進著,距離完成式不知還有多久。也許那個時刻要到了,也許還沒到。我并不著急。當然我一直都在試圖達到那種境地——作為一種目的的境地,但同時在寫作方式和手段上,我又會盡量嘗試去觸碰更加多元的東西。正是這種與他者交匯、這種斯芬克斯迷思式的過程使我變得充盈。這是一個生產的過程,更是一個練習的過程,需要保持著一個練習者的耐心,把不同題材、觀念、思想、介質、方式熔煉成自我表達的坯子。需要積累,需要功夫。就像對自己的語言形態(這是困擾我的一個重要元素)也要保持耐心一樣,想要一下子達成理想中的語言形態是不大可能的,只有在反復練習中,尋求質變。
寫作本身是枯燥無味的,然而離開了又覺得生活更加無趣。不知道是兩種無趣相權取其輕,還是寫作本身就成了一種習慣,一種根深蒂固的依賴。寫作更像是一位老情人,永恒的伴侶,永遠虔誠,即便有時候會撒嬌,會怨懟,讓你連一個字都寫不出來,又或者是寫了一段后回頭一看只想全部刪掉,它同樣會使你煩悶,痛苦,但冷靜下來,過一段時間后又恢復如初。用阿甘本的概念來說,寫作相當于是給自己的“赤裸生命”(bare?life)包裹上一層外衣的行為。假如沒有這層外衣,就像被剝了殼的河蚌,失去了最堅固最忠誠的保護罩,失去了讓你從生活的痛楚中清醒的最高內啡肽,想想就可怕。寫作已經是深植于自身的“生命形式”(form?of?life)了。就像臺風經過,就會帶來雨點。
【評論】
期待“充滿異質性和爆炸力的文學”
文| 金理?吳天舟
索耳在小說中往往會安排一個瞬間——比如,男人依從女人的要求“打開了自己喉嚨部位的金屬蓋”(《你可以再夸我一次嗎》);阿瑞將那個“看上去都不像個人”的男人推進海里(《在紅蟹涌的下半晝》)——那一刻,嚴整的現實突然被撕裂出一道口子,悚然地提醒著讀者注意:非現實的、異質的空間就此開啟了。《你可以再夸我一次嗎》中出現了仿生人,讀者的預期朝著科幻小說的方向,甚至等待某種異托邦——“在現實社會各種機制的規劃下,或在現實社會成員的思想和想象的觸動下,所形成的一種空間”(王德威:《烏托邦、惡托邦、異托邦:從魯迅到劉慈欣》)——出現;但是沒有,盡管縈繞著古怪的氣氛,索耳這篇小說的主題似乎依然扎根于此在。女人對于男人的不滿在于“我懷疑你不夠真誠”,如果借用特里林的術語——“誠”(sincerity)與“真”(authenticity)——來講,女人的立足點是前者,要求“自我的真誠狀態或真誠品質”,即“公開表示的感情和實際的感情之間的一致性”“感受與告白的一致性”。問題在于,男人是仿生人,完全可以在自我內部實現“表里如一”,但是他被制造出來的整個邏輯是非真的,這是仿生人和小說中提及的那群被要求歡呼的群眾根本區別所在。說得更簡單點,我們在什么意義上可以去要求一個仿生人“真誠”呢?但是且慢,在小說的最后,仿生人以自我犧牲的方式保護了女人,是出于真誠的愛嗎?仿生人竟然以康德意義上的自主選擇來維護了人類的尊嚴?索耳撕裂的那道口子,也許并不針對現實,而是提供給讀者無限的追問。
我對索耳的創作談同樣感興趣,其中侃侃而談他的閱讀史,除了提及的那些輝煌的姓名外,讀《在紅蟹涌的下半晝》時我還想到了格非早年的篇章。索耳進而對當下中國文壇的現狀提出批評:“固定而單調的文學形態有如傳家寶一代傳著一代,這顯然是違背差異性和模糊性的價值規律的。說實話,這有時候讓人覺得有些沮喪。不同的美學應該共同存在,被不同的人群認可和欣賞。至少在現時來看,中國還暫時缺少這種與異質性文學共生的土壤。”我完全認可上述這番直言,略微有些顧慮的是,當這一代青年作家在反抗上述“一代傳著一代”“固定而單調的文學形態”時,他們所選取的資源未必豐厚、多元;當閱讀資源反映到文學創作中時,也容易形成另一種“固定和單調”。已經有評論家開始關注青年作家的創作風貌和他們閱讀史之間的關系,當一張張書單展列開來時,你從高度重合的部分能夠想見一種新的主流而強勢的趣味正在流行。在微信朋友圈上讀到一位師友的留言——“什么時候把十九世紀那些笨重的寫法扔干凈了,小說的本質也就死絕了。”我并不是說必須在索耳們的書單中加入巴爾扎克之類,而是說,巴爾扎克式“笨重寫法”在當代的絕跡,同樣違背索耳所言“差異性和模糊性的價值規律”,同樣不利于健康的文學生態。愿和索耳一起共勉,迎向未來那“充滿了異質性和爆炸力的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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