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媒介革命視野下的中國網絡文學“走出去”
近兩年來,中國網絡文學的海外傳播異軍突起,以Wuxia World、Gravity Tales為代表的翻譯網站引爆了中國網絡小說在北美的閱讀熱潮。據兩家網站最新統計數據,這些網站的月活躍IP數已在400萬左右,日來訪量在40萬左右,所謂“百萬級老外讀者”并非虛言。這些讀者來自全球100多個國家,其中北美讀者占總數的三分之一以上。2014年底建站的Wuxia World在兩年的時間里迅速躥升至全球Alexa排名1343的大型網站,并且還呈上升趨勢。在東南亞地區,中國網絡小說更是早就成為深具影響力的外來流行文化,不但重要的網文已經大都被翻譯,每年還以百部左右的速率上升。不期然間,中國網絡文學的魅力已經散播到全世界,尤其是在沒有政府和資本護航的情況下,經由粉絲渠道在網絡亞文化空間安營扎寨,進入了這些“老外”粉絲們的日常生活,這確實是前所未有的。
如此大踏步地“走出去”自然是極大地提振了中國網絡文學界的文化自信(甚至多少讓人有些不敢相信),自被研究者發現發布以來,各級政府部門高度重視,媒體也集中報道,將中國網絡文學打造成可與美國好萊塢、日本動漫、韓國電視劇并駕的代表國家軟實力的世界流行文藝——這一文化戰略目標也自然被提出。另一方面,從研究者的角度來看,中國網絡文學走紅海外也為自己提供了一個反身自認的機會,那些生活在暢銷書機制高度成熟、流行文藝極度發達國家的西方讀者為什么對中國網絡文學青眼有加?吸引他們的到底是什么?借由“他者”的目光,我們才能更加準確地認清自己的核心屬性,找準文化定位。也就是說,我們需要從全球媒介革命的視野,來考察中國網絡文學的“走出去”,更要在這一視野上,考察中國網絡文學從哪里來,到哪里去。
“網絡性”讓中國網絡文學成為“網絡人的文學”
網絡文學已經發展了近二十年,對于究竟什么是“網絡文學”,至今沒有一個權威的概念定義。筆者一直主張,從媒介屬性而非文學形態上定義網絡文學。也就是說,網絡文學的核心屬性是“網絡性”,它不是通俗文學的網絡版,更非通常所說的“快樂文學”“娛樂文學”所能定義,而是一種新媒介文學。雖然伴隨VIP制度的成功建立(2003)商業化類型小說居于網絡文學的主導,但網絡類型小說也與金庸時代的報刊連載類型小說、出版社出版的紙質類型小說是不一樣的,“網絡性”內在于網絡類型小說的文學形態中,包括超文本性、根植于粉絲經濟的互動性、與ACG文化的連通性,等等。因此,狹義的網絡文學指的是在網絡中生成的文學,網絡不僅是其發布、傳播空間,更是其生產空間。麥克盧漢說“媒介即信息”,指的就是內容一經媒介必然發生變化。
只有從“網絡性”而非“通俗娛樂性”的角度出發,我們才能突破紙質文明的制約,擺脫雅俗秩序的桎梏。然而,從媒介革命意義的角度定義網絡文學,我們就不得不回答一個問題,為什么網絡革命在全世界發生,中國網絡文學風景獨好?這個問題的潛臺詞是,為什么文化發達的歐美沒有網絡文學或至少不那么興盛呢?這是不是意味著網絡文學很low?而且,說不定并不是什么新的文學,反而很舊,是被五四“新文學”壓下去的“舊文學”的沉渣泛起?
幾年來,我們不斷回答這個問題,而且這種回答不得不帶有自辯性質。而中國網絡文學的不脛而走讓我們看到,恰恰是網絡性讓中國網文跨越了國界和文化的阻隔,在被網絡重新“部落化”的“地球村”獲得了廣泛的親緣性。
很多“老外”粉絲在談到某個網文時,會自然談及某個游戲的背景,從“龍與地下城”開始,西方的“桌游”和電子游戲本來就是中國網絡文學的一個重要文化源頭。對于他們來講,中國網絡文學首先不是中國的文學,而是網絡的文學,是屬于“網絡人”的文學。而在他們自己的國家,雖然類型文學有著近兩百年的發展歷史,卻是紙質文學,與網絡空間隔著一層“次元之壁”。可以說,正是借助媒介革命的力量,中國落后的類型文學獲得了“金手指”,率先進入了網絡時代,從而具有了媒介文化的先進性。
如果我們把中國網絡文學的“彎道超車”比喻成“屌絲的逆襲”的話,“逆襲”之所以發生,恰恰與我們此前類型小說的“廢柴”狀態有關——出于種種原因,我們的類型小說生產機制在紙質時代沒有建立起來,沒有培養起一支創作力旺盛的類型小說作家隊伍,沒有培育起一個龐大的讀者群,更沒有形成一個充分細分、精準定位的市場渠道。這種巨大的閱讀需求和創作潛力,都伴隨網絡革命的到來而爆發了。相反,歐美就是因為在印刷文明時代暢銷書機制太發達、太成熟,其強大的慣性一直維持著到今天仍然能維持運轉,而其生產機制卻難免陳舊了,這才給了中國“逆襲”的機會。
其實在網絡時代,文學作為“文字的藝術”已經不是“最受寵的藝術”,“最受寵的”是作用于人的全面感官的視聽藝術和更具網絡“二次元”屬性的ACG(動畫、漫畫、電子游戲)文化。所以,在西方,進入網絡時代以后,文學開始出現邊緣化趨向,優秀的類型小說作家一般都留在紙暢銷書機制內,網絡基本上是先鋒實驗文學和非營利的同人寫作的免費樂園。“所幸”的是,和“廢柴”的暢銷書生產機制相仿,中國的影視生產機制也相當“低階”,并且限制更多,ACG文化生產則是近幾年才開始起步。所以,當1990年代末,網絡的“自由空間”從天而降時,人才資源最豐富、門檻最低的網絡文學自然成為首選。網絡文學不但吃下了類型小說這塊原本屬于“紙質文學”盤子里的最大一塊蛋糕,并且得到了海外影視和ACG文化的反哺——網絡文學中大量的重要作者和鐵桿粉絲正是多年來英美日韓劇、ACG文化哺育的粉絲——這些網絡時代更“受寵”的文藝形式本來是應該與網絡文學“搶人”的,此時卻成為網絡文學發展的生力軍。
應該說,正是如此的陰差陽錯導致的天時地利人和,造就了中國網絡文學十幾年“自由”發展的黃金時期,獲得了獨步于世的爆炸性發展——它是一個特例,但并非特異,這個特例恰恰展現了網絡文明下文學可能的繁榮形態。
“走進日常生活”就是滿足“剛需”
我們經常聽到一種說法:西方人在地鐵里讀大部頭書,中國人在地鐵里看手機。這種自卑的說法掩蓋了兩個事實:第一,很多西方人是在相對舒適的地鐵里看紙質類型小說;很多中國人是在相對擁擠的地鐵里看網絡類型小說。兩者之間并無雅俗高低可言。第二,在全球閱讀人口普遍下降的今天,中國人的閱讀人口逐年上升,2016年網絡文學用戶已達3.33億。
中國的網絡用戶也同樣被視頻、游戲吸引,但他們同時愛看小說,原因是什么?只能是因為中國的網絡小說好看。同樣,一群“老外”,愿意跨越文字和文化的障礙,自發追更翻譯中國的網絡小說,并且迅速膨脹成為一項生意,這說明什么?也只能說明,中國網絡小說好看,至少對他們來說,比亞馬遜上賣的擁有一兩百年傳統的歐美暢銷書更“帶感”,比伴隨日本ACG文化傳播已經在西方先落腳了一二十年的日本輕小說更“帶勁”。古老的“類型性”與新鮮的“網絡性”相結合,使網絡文學具有了可與動漫、游戲相匹敵的又不可替代的“爽”。
和以往精英文化輸出方式不同,中國網絡文學的海外傳播最生猛的力量在于其“一視同仁”地打通了海內外讀者的“快感通道”,什么叫進入讀者的日常生活呢?就是我看你,不是因為你是中國的,而是因為你是最好的。我第一次走進一個中國餐館可能是因為獵奇,以后還去,經常去,不去就難受,只能是因為好吃。所以在文化輸出上其實有一種真刀真槍的博弈。說白了,哪個國家的藝術更讓老百姓喜愛,更能穩定持續地滿足其日益刁鉆起來的胃口,才會更有影響力。“剛需”才是硬道理。
從目前整理的情況來看,這些老外粉絲愛看中國網絡小說的原因,和國內的粉絲差不多,就是“爽”,“屌絲的逆襲”這一主打爽文模式具有相當的“普適性”——原因很簡單,大家都是“屌絲”。“占領華爾街”運動告訴我們,美國人99%也是屌絲,而著名左翼理論家齊澤克在運動間的街頭講演中,居然特別提到中國的穿越小說,羨慕中國人依然具有“幻想另外一種可能性”的能力,而在他們那里,“夢想的能力”已經“被占統治地位的系統壓制了”。不管這種羨慕于我們而言是幸運還是悲哀,至少從另一角度告訴我們,這些年來野蠻生長出來的中國網絡小說,不但在中國巨大的社會轉型中,形成了一套“全民療傷機制”,如今也在撫慰眾生——這當然是犬儒的,但是身處全球性的“啟蒙絕境”(齊澤克)的屌絲們,大概也只有在夢中逆襲。白日夢一直是文化工業的主菜,借助網絡這一先進媒介的烹炒,更加活色生香。一個“屌絲的逆襲”的故事,被無數網文反復地講述,不同的性向(“男性向”“女性向”)、不同的類型、不同的“流”,分門別類地滿足著不同細分人群的深切欲望。
如果說,“網絡性”使中國網絡小說在部落空間獲得了廣泛的親緣性,在生產機制方面也大大突破了紙質書的限制,數百萬字的長度,追更、互動、訂閱、打賞的機制,是中國網絡文學獨創的。“老外”們不但感到新鮮,更震驚于超大的產業規模。而且,不要忘了,中國是一個有著數千年講故事傳統的大國,民間高手不計其數。通過網絡這樣一種先進媒介形式,各種潛在的文學資源和活力被重新激活組織起來——幾百萬的作者、幾億的讀者同時在網上寫著,讀著,打賞著,對話著,也包括對罵著——這樣的生產方式和規模確實是人類歷史上空前的,生產出最好看的類型小說是不足為怪的。
“越是網絡的,越是世界的”
當然,老外粉絲們愛看中國網絡小說的另一個原因是“新鮮”,也就是“中國性”。在以前的文化輸出中,我們特別注重“中國性”,所謂“越是中國的,越是世界的”,這是1980年代“尋根文學”的口號。今天看來,這一思維帶有農業文明的印記,在這一思維模式下,“中國”難免以其文化奇觀形象呈現在更現代的西方文化視野中。事實上,在“地球村”的時代,只有“越是網絡的”,才有可能“越是世界的”。也就是說,“中國性”要通過“網絡性”才可能展現出來,只要是中國的網絡小說,自然會攜帶“中國性”。
從目前整理的粉絲評論來看,這些“老外”讀者們對仙俠、玄幻小說中的“道”文化很感興趣,甚至彼此互稱“道友”。在“網絡類型小說”帶來的“超爽”吸引的基礎上,中國文化元素和中國人想象力的方式也帶來驚奇。通過閱讀討論修仙、玄幻小說,翻譯網站也逐漸成為一個讀者學習中國文化尤其是道家文化的重要基地。在Wuxia World上還有專門的板塊介紹中文學習經驗和道家文化基礎,有關于“陰陽”“八卦”的普及知識。并且相當一部分讀者在論壇的交流中互稱“Daoist”(道友),并用“May the Dao be with you”作為相互打趣的問候語。在漫長的追更與日常的陪伴中,中國的網絡小說真正顯示出其“網絡性”和“中國性”的魅力。
在顯在的魅力之下,中國網文在北美走紅其實還有一個隱在的原因,就是“氣質契合”——這是和日本輕小說對比而言的。目前的這些北美粉絲,一部分是原來中國武俠小說的讀者,還有很多是從日本輕小說那邊吸引過來的。網文翻譯最早的聚集地就是幾個輕小說的據點,如“SPCNET”(一個獨立關注亞洲影視和小說的論壇)、“Lightnovel”(輕小說論壇,美國最大的社交新聞網站之一的reddit 上的一個板塊)。有的粉絲說,看日本輕小說看膩了,那種“守護美好的日常”覺得特沒勁。中國網文這邊則是以力證道,殺伐決斷,主角有強大的行動力。而且都是300萬字以上的大部頭、大故事,特別過癮。
表面上看是“中國性”戰勝了“日本性”,實際上,背后有著敘述方式的“時差”。也就是說,與其說是中國的大道無情比日本的美好日常更有吸引力,不如說,現階段的中國網絡小說仍延續著現代性的宏大敘事風格,比起日本輕小說后現代的數據庫式寫作,更對這些西方讀者的胃口。
我們知道日本的輕小說屬于日本御宅族文化,也就是ACGN中的N。御宅族文化的產生有一個特定的背景,就是日本二戰戰敗之后的傷痛。阿宅們利用從美國傳來的漫畫、動畫技術制作江戶風格的作品,以期“重塑戰敗后曾經失去的美好日本”。1970年代到1980年代初期,日本經濟已經在美國的援助下作為冷戰前沿實現騰飛,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美國的債權國。作為這一時期意識形態的絕佳反映,日本動畫懷有最強烈的宏大敘事的沖動,出現了一批“太空歌劇”式的作品,比如《宇宙戰艦大和號》《機動戰士高達》《超時空要塞》等。那種氣勢就像田中芳樹在《銀河英雄傳說》中說的,“我們的征途是星辰大海”。當然,這時的宏大敘事從單數變成了復數:統攝宏大敘事的整體性邏輯不在上帝手里,而在作者手里,作者通過“設定”建立自圓其說的世界架構,這也就是大冢英志所說的“擬宏大敘事”或“捏造的宏大敘事”。這一時期,日本動漫向海外輸出,在宏大敘事早已崩解了(崩解自第一次世界大戰以后的既已開始)的西方社會產生了影響。但在“擬宏大敘事”之后便是“宏大敘事”的徹底凋零,變成數據庫式的寫作,具有代表性的就是輕小說。輕小說興起的背景是1990年代日本經濟泡沫的破滅和近20年來的經濟低迷。在這種社會經濟文化背景下,御宅族的文化空間徹底被壓回了網絡二次元空間,缺乏社會整體的建構性。所以,他們的敘述都是“小敘述”,“小確幸”,“守護美好的日常”。
中國網絡文學發展的這二十年,正是中國經濟高速成長的時期。雖然啟蒙主義理想被叢林法則終結了,但宏大敘事的沖動仍在,高歌猛進的氣勢仍在。中國網絡文學發展的時期很像日本動畫“太空歌劇”的時代,也是“我們的征途是星辰大海”。雖然這一兩年間,也開始出現向“數據庫式”寫作的方向轉型的苗頭,但目前居于主導的“大神”的“神作”都是“擬宏大敘事”,目前翻譯到海外的也基本是這些作品。對于一直處于世界霸權地位的西方讀者而言,恐怕還是這種“擬宏大敘事”更能讓他們“爽”。這大概也是《三體》獲獎的原因——早已進入后現代社會半個世紀之久的西方讀者自己寫不出阿瑟·克拉克式的美國科幻“黃金時代”的作品了,但仍渴望“黃金時代”的回響,來自現代化后發國家的“夢想的能力”可以作為一劑強心針。網絡文學可不是只有一個劉慈欣,不是“單槍匹馬”,而是大神林立,背后有一個巨大的產業,可以源源不斷地供應美輪美奐的虛擬新世界。
這些年來,中國一直大張旗鼓地推進中華文明的海外輸出,但一直走的都是“主渠道”。中國網絡文學的“走出去”走的則是“二次元通道”——這才是被重新“部落化”的“地球村”最無障礙的交流方式,所謂“天下腐女是一家”“天下小白是一家”“玩魔獸的人比別人多一個世界”。然而,這個“次元之壁”同時也是瓶頸。雖然北美粉絲已有數百萬之眾,但基本局限于對亞洲文化感興趣的網絡小說讀者中,社會主流人群似乎知道的不多——就像2011年中國“網絡文學電視劇改編元年”之前,雖然網絡文學用戶也已經達到2億,很多主流文學界的人也一無所知或者視而不見一樣。要突破次元之壁有兩個路徑。一個是進入亞馬遜出版系統,從而進入西方類型文學的主流市場。這就要求翻譯的高質量,這也是Wuxia World網站特別重視翻譯質量并且與閱文集團等版權方合作的原因。另一條路徑就是通過IP開發,用網絡文藝的形式讓海外主流讀者了解網絡小說。如果中國的影視業和ACG產業的生產水準能很快上來,做出幾部有世界影響的電影或者動漫游戲,網絡小說的影響力就會突破網絡亞文化空間。顯然,后一種路徑才是更符合互聯網模式的,而這也必然會引來政治和資本力量的介入。
2016年以后的中國網絡文學海外傳播領域和2014年之后的網絡文學領域一樣,不可能再是化外之地,而是會成為多方力量博弈的文學場,如何規范扶持是一個挑戰智慧的命題。不脛而走令人驚喜,保駕護航卻步步驚心。只有在尊重其自然發展形態和粉絲文化基礎上的“良性引導”,才能把好鋼用在刀刃上,真正打造出國家的“軟實力”——因為就本質而言,“軟實力”是一種媚惑力,不足夠“軟”,就沒有了實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