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民盛宴》書摘三
她顯然也有卸不掉的拘束,心思沉沉,滿身月色,面孔像熨斗經過后的過分襯貼,帶著熱辣辣的濕氣,硬要屏息架著一副矜持禮貌的面具。其實在我們袁家大可不必如此繁文縟節,沒有一個人會珍惜她的優雅。袁家是一個盡可以耍無賴之處,從上到下幾乎每個人都這么干過。不這么做反而會顯得不那么真性情,顯得看不起他們,刻意要與他們不同。這是他們萬萬不愿意接受的事,搏命也要討回一個公道的。只可憐這一屋糟糕的人,暫時都只是我的家人,我費盡全力都難以與之區隔。她卻還沒過門,馬上要過門,無知無覺進入這泥濘寒冷的泥沼地。
我估摸在那個時候,她才剛過四十歲。本來有大好的人生可以重新書寫。我是沒得選,她卻不知因為什么緣故破釜沉舟地放棄了,像患上惡性肌瘤的女患不得不放棄子宮。我猜這背后一定大有隱情,但礙于身份,我的好意與勸解不便表達,只得深埋于心,靜靜地,向她擲去疑惑又同情的目光。我看著她,腦海中忽然閃現一道靈感,我覺得我們倆未必能成為朋友,但與此同時,我們似乎也不會有足夠的精力成為對方永恒的敵人。我們似有若無的親緣關系,從此被父親的一念所規定。由他的欲望、他的孤獨,框下了我們三人從今往后日復一日的度過,像一場漫長的跋涉。在似真亦幻的光陰里,父親曾軟弱又溫情。但歸根結底還是軟弱。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天雖是我第一次見她,卻不是袁家人第一次見她。父親作祟。而安排我們在那樣的時地與場合相逢,仿佛也不是我父親一個人的主意,他遠遠沒有那么果決的能耐,全靠眾人拾柴。這也就意味著,那天的那一場大戲,我不是觀眾。她也不是。然而我不知道這一切的緣起,她卻是有備而來。她的沉靜抖落心機。如魚翔淺底。
她昭示她來了。向我。而我接過這種昭示,無奈的,像路過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