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城:那么大的局,那么小的情 ——《細民盛宴》中的家與情
1.
“在這個龐大而冷漠的家族中,我沒有朋友,也沒有同行者?!庇谑窃谠褑堂看蔚募已缰?,她總是姍姍來遲,就好像奔赴一場無關緊要的飯局,始終意在身外,近宴情切?!都毭袷⒀纭防锏牡谝淮渭已缡前殡S著袁佳喬爺爺的死亡開始的,“幾分鐘工夫,杯盞碗筷統統就位,還有父親親手打造的八道冷菜,在稀薄的氣溫里秉持著自己原初的面貌?!睆堚⒔柙褑汤溲叟杂^“家庭”這一虛張聲勢的社會組織,而將將鋪陳開來的喪宴也為這場名之為“家庭”的悲喜劇蒙蓋上了一絲哀矜的陰影。
張怡微對“家庭”的看法是冷峭的,這也是她“家族試驗”寫作的出發點?!拔蚁雽懸蝗簺]有血緣關系的人最終以一家人的方式生活在一起?!痹谶@本她最新出版的“家族試驗”系列惟一的長篇小說《細民盛宴》中,具體試驗起來就是單親家庭成長起來的女兒袁佳喬如何與繼父、繼母相處和解的故事。和解的背后是長久以來“我”與生物屬性上有著聯結的父母以及原生家庭中的不斷求取與舐舔,“我有時會驚訝我與這些人同祖同宗,我的身體里,流著與他們相似的基因密碼。那究竟是源自什么樣神奇的緣分,除了逢年過節、婚喪嫁娶,我們簡直比陌路更陌路。我們對彼此唯一的興趣,就是看看對方命運中的紕漏。笑一笑,或者,忍住不去笑?!?/p>
如此種種,張怡微將個人在家庭人倫關系中的依附與粘滯事無巨細地展現出來。這是一位心事重重的女孩在這一幕幕冗長、憋悶的室內劇中所作的個人獨白。“我是個軟弱的人,盡管情感豐富,又期望被關愛。”
愁緒如斯,如鯁在喉,怎么能不突崛而出?小說中常常出現長篇累牘情感體驗的消耗與施放,袁佳喬抑或是張怡微始終在理智與質詢間拉扯:“我假借優柔寡斷與重情重義的外觀,來掩飾自己軟弱的病態、表達的障礙,是因為沉溺病態無疑也生產稀少的快樂?!边@是袁佳喬自救的一種方式,在沉思中平衡,在沉思中反醒,因此小說中眾多蕪雜情緒的投射也顯得適宜不浮泛。
2.
簡單歸納起來,關于家庭的幾種形態其實也不過三種:婚姻、血緣、寄養。在這三種的家庭形態中,“婚姻”的解讀在一百多年前的挪威劇作家易卜生在《玩偶之家》里就給眾多讀者、寫作者描摹出了婚姻對自我的束縛,對個性的壓抑,“自己是丈夫的傀儡,孩子們又是她的傀儡?!保斞刚Z)于是乎,娜拉出走成為世界文學史上女性自由主義的解放先聲。而早于易卜生的王爾德,更是赤裸裸地揭露了婚姻的本質。
“婚姻的魅力就是它構成了一種雙方都感到很有必要的欺騙的生活,我從來不知道我的妻子在哪里,而我的妻子也不知道我在干什么。我們相會了——我們有時碰一碰頭,比如我們一起下館子,或者去見一見公爵一家——我們就板起一絲不茍的臉,互相說些荒誕不經的故事?!?/p>
同樣,當“家庭”走到現代強調社會分工、個體主義的今天,家庭關系中重要一環的“血緣”紐帶是否還那么重要?它對自我的影響是否和幾百年前的農業社會的家庭關系有所不同?在這方面,日本當代作家角田光代采用了一種比張怡微更加暴烈的方式討論“血緣關系”的重要性,在其最新的一部長篇小說《寂靜的花園》中,她就對人工授精(尤其是沒有接受丈夫這方的精子)這種仰賴科學,但有悖常理,挑戰生育觀念的未來性技術做了自己的探索和解讀。盡管科技在前,但《寂靜的花園》和《細民盛宴》的關注點最終都落在了“血緣在家庭關系中無足輕重,更重要的是人情的羈絆”這一永遠無解的哲學命題上。
3.
渴望愛,又不敢愛。童年時期沒有受到來自父親盡心盡力的愛,因此在成長后更要表現出“做作的愛,克服萬難的禮數,才會顯得謹慎周全?!边@是袁佳喬的做人之道,確切地說,是在這兩組“再生家庭”里的做人之道。親生或是不親生沒有什么關系,因為她早從原生家庭的虛與委蛇中學會了如何從命運的漩渦中抽身而退。
作為從“破碎婚姻中走出的幸存者”,袁佳喬與小茂的愛情也有無數種不確定性。有過奮力相守、彼此信任的階段,有過努力操勞與憤怒漠然階段,只有當她成長、經歷,確實體驗過世事嬗變,人生要義,“到達當年父輩們無法處理自己、無法處理子女年紀的時”,袁佳喬才略微有些懂得人之為人的歉然與無奈,她也終于承認自己在很長一段時間內的自怨自艾只是在消耗一場毫無必要的熱情。
“我覺得自己老了,我終于和我的父親、母親、繼父、繼母一樣只希望表面的和平,而不追究什么真相了。我終于成為了一個我童年時那么嫌鄙、輕蔑的市井細民,只求一份難得的安寧便能搪塞全部的原委。”
盛宴易散,大幕卸下,觥籌交錯、推杯換盞的熱鬧終會變成一桌桌凄清的殘羹冷炙。這些事關婚喪嫁娶、名為“盛宴”的局幫助袁佳喬完成了生命經驗中一次又一次不可或缺的淬煉。她曾經向外費力索取——父母、愛情,現在轉由向內自我關照。也終于明白到底人與人的關系總要趨于平淡,家庭生活中哪有那么多的喧囂可張揚,步步為營、處處驚心,又有何用呢?
張怡微曾在一個自我創作談中談起對“世情小說”的看法:“生活本身就很龐雜,不必了解全部真相,大家也能相安無事地生活在一起,彼此不戳穿。有時是因為善良,有時是因為粉飾,總之沒有一個導火索,許多隱秘的心理可能也就平安地埋葬了?!?/p>
這也正是《細民盛宴》或張怡微的迷人之處,致力于那些微小的、執拗的、不讓人升華的喜怒哀樂、慮嘆變慹,原來她在那么大的局里,藏了那么小的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