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不是起點,更不是終點——獨家專訪上海交響樂團藝術總監余隆
圖片由上海交響樂團提供
人物小傳
余隆
1964年生于上海,中國愛樂樂團、上海交響樂團、廣州交響樂團藝術總監,中國音樂家協會副主席。
先后榮獲法國“法蘭西文學藝術騎士勛章”、意大利“共和國騎士勛章”、2015年度“全球公民獎”、“中華藝文獎”等榮譽。
率領上海交響樂團,余隆又一次站在了“上海之春”的舞臺上。這一次他帶來的,不僅僅是新的音樂作品,還有更多的音樂思考。
無論是作品創作、樂團管理,還是人才培養,在余隆心目中,一切都是為了音樂的傳承和弘揚。
“我們這一代是站在老一輩人的肩膀上的,是薪火相傳的無數接力棒中的一棒。我們不是起點,更不是終點。”
作品
真正的創作需要心無旁騖的心境,還需要多次實驗,這是一條非常辛苦的路
4月28日中午12時,上海交響樂團音樂廳。
距離“上海之春”國際音樂節開幕不到8小時,揭幕首演作品——作曲家葉小綱的交響組曲《敦煌》,仍在進行著最后的排練。
不同于公眾熟悉的“燕尾服+領結”的指揮家形象,排練中的余隆,Polo衫、牛仔褲,不修邊幅,簡單隨意。
而對音樂的要求,絕不像他的穿著那般隨意。
“第七小節,要讓管樂出來”,“弦樂不要壓住管樂”,“再來,弦樂這里的漸強去掉”……|
一個細節,反復調整了三四次,直到滿意為止——如此打磨,只因為作品是余隆眼中的“重中之重”。
解放周末:多年前,您曾經感慨,中國交響樂缺乏好作品。近年來,《李白》《滿江紅》《萬年歡》《中國之夢》等一系列“中國元素”新作面世,這一情況是否得到了改變?
余隆:我與國際樂團合作比較多,每次在國外演出都會帶中國作品出去,這些年也確實演出了不少。但是數來數去只是陳其鋼、郭文景、葉小綱等幾位作曲家的作品。能夠得到國際認可的中國作品不多,遠遠不夠。
解放周末:也許有人會疑惑:交響樂這一寶庫中已經有許多傳世的經典曲目,足以“養活”一個樂團,您為何如此重視新作品的創作?
余隆:交響樂是西方古典音樂,我們在古典經典上是學習西方、追隨西方;但在新經典上,我們處在同一起跑線上,可以用一個平等的身份交流和互動。
今天我們談文化,強調的不是差別——中國和外國的差別、東方和西方的差別,而是各種文化的互相闡述、互相融合。在文化交流上,要比較影響力,只能用作品說話,看誰的作品有更好的理念和藝術感染力。文化引領很重要,要把中國的文化精髓、民族元素帶到世界、影響世界,需要更有創意的好作品,然后才能有體現我們價值觀、文化觀的精彩演出。
所以我覺得,從這個意義上講,創作是藝術的根源,沒有作品就像植物沒有根。我們這一代音樂人,最大的使命和責任,是為中國人留下一些傳世作品。
解放周末:要做到“傳世”,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近30年來,還沒有出現像《黃河》《梁祝》《紅旗頌》這樣膾炙人口的經典之作。這是什么原因,是時代因素使然嗎?
余隆:當然,在呂其明老師那批音樂家的年代,時代賦予了他們非常真摯飽滿的創作情感。但無論什么時代,如果你是一個心無旁騖、追求藝術本質的藝術家的話,都有激情噴涌而出的時候。何況我們已經是很幸運的一代人,在“文革”之后有機會走向世界,受到當時西方最先進文化的激蕩,感受文化碰撞的沖擊力,也有機會把中國最好的東西帶給世界。
解放周末:每個時代都有每個時代的特征,不缺乏激發藝術家創作的動力。
余隆:是的,有太多值得寫的東西。無論是你的文化思考、藝術感悟,還是祖國美麗的自然風光、普遍的人性情感,只要歸攏于一個人內心激情的迸發,不管是哪個方向的主題,都應該有創作的沖動。問題的關鍵是,作曲家應該有發自內心的真誠,要有經得起磨礪的心態。
所以我很反對功利地寫作品,“賺快錢”;或者是應景、完成任務地去創作。任何一種缺乏原動力的、機械地去構架的藝術,也許能夠風光一時,但這樣的作品是留不下來的。
對作曲家來說,真正的創作需要心無旁騖的心境,還需要多次實驗,用一兩年甚至幾年時間好好打磨,這是一條非常辛苦的路;對社會來說,也要有更寬容、自由的氛圍,不要用太多限制框死藝術創作,而是要引導和激勵藝術家,給他們更多的鼓勵和支持。
職業
在國際標準的大框架下制訂有中國特色的流程和標準,這也是創新
在上交余隆辦公室,鏡框里裱著的一張200元收據,十分顯眼。
那一次,余隆一下飛機便趕來排練,手機忘了調靜音。而按照樂團規定,排練遲到罰款100元,手機鈴響罰款200元。
余隆不僅主動認罰,而且“公之于眾”,以此自警——遵守規章制度,不找任何借口,他認為,這是音樂家應有的職業態度。
8年前,余隆出任上交藝術總監。這一年,他45歲。德國留學歸來后,他引進新年音樂會、創辦北京國際音樂節,身兼中國愛樂樂團和廣州交響樂團藝術總監,全力推動中國交響樂的職業化發展。
這一年,上交“130歲”。從解放前的工部局樂隊,到解放后歷經黃貽鈞、曹鵬、陳燮陽三代指揮的大力推動,這個亞洲地區歷史最悠久的交響樂團,站在了職業化運作的新起點。
此后的8年,余隆與上交一道,用許多事實、數字,和更多類似“200元收據”的故事證明,職業化為中國交響樂注入了活力。
解放周末:您擔任上交藝術總監已經8年,這8年里上交有了哪些變化?
余隆:準確地說,上交的變化是從2008年樂團理事會成立開始的。從這之后,樂團建立了理事會遴選聘用藝術總監機制,實現了音樂季演出計劃,推出符合國際慣例的預售票制度,形成“上海新年音樂會”和“上海夏季音樂節”兩大品牌,進入國際主流演出市場,建立上海樂隊學院,舉辦國際性小提琴大賽,開始“團廳一體”的全新運營模式……這其中,許多舉措都是全國領先甚至全國唯一的。我可以非常自豪地說,上交在全國同行中已經成了職業化的范本。
解放周末:據說,您擔任音樂總監,最注重的是制度建設和嚴格管理,最強調的是標準,這是為何?
余隆:這可能和我留學德國有關。在德國除了音樂專業的學習外,我最大的感悟是,對任何事情都要有標準。建立制度和標準很重要,所有工作的職業化,都是以簡單、規范的方式去解決復雜的問題。職業化就是給我們每個行業打下地基。
解放周末:近年來全社會倡導“工匠精神”,而在以“德國制造”聞名的德國,與“工匠精神”最接近的詞就是“職業性”。
余隆:無論是我們所說的“工匠精神”,或者德國人所說的“職業性”,都應該是各行各業中普遍存在的一種態度。但在今天的中國,無論哪個行業,對標準和制度似乎都缺乏敬畏。經常自己改動標準,按照怎么適合我這個機構、我這個人的發展去改動。這和社會比較功利,一些人過于急功近利有關。
所以在這點上我很欣賞上海人的作風,就像我從上交的工作伙伴身上看到的——做事規矩、精準精細,低調務實。
解放周末:是否可以這樣理解:像上交這樣的藝術院團,職業化的過程,也是國際化的過程?
余隆:是的,我們與國際對話,與國際接軌,也是指模式和機制的對接。如果機制不對接的話,就無法把中國文化的聲音傳遞出來。
職業化是逆水行舟、不進則退的事,必須不斷地打磨管理的科學性、合理性,讓它更加符合藝術規律。現在我們在研究如何既要滿足世界的既定標準,又要符合中國社會的現實情況。我們希望能夠探索出一個“中國模式”,將來成為世界樂壇的一個范本。
解放周末:既符合國際慣例又符合中國現實,并不容易,有什么具體做法?
余隆:舉個例子,去年我們舉行首屆上海艾薩克·斯特恩國際小提琴比賽,這是中國古典音樂界第一次舉辦的全球頂級賽事。
這個賽事的名稱,有人說叫“上海國際小提琴比賽”就可以,我說不行。國際上許多頂級賽事,像柴可夫斯基大賽、梅紐因國際小提琴比賽,都是用著名音樂家命名的。按照這個慣例,可以為打造一個一流比賽奠定基礎。我覺得斯特恩最合適,他是20世紀最偉大的小提琴家之一,也是西方第一位來華演出的小提琴大師,和中國有深厚淵源。我和斯特恩的后人溝通了兩年,終于把這件事落實了。
一般來說,國際知名的小提琴比賽曲目通常全部為外國作品,但我們將《梁祝》納入規定曲目,目的是傳遞中國文化。打分的時候,國外一般要求評委必須對自己的學生回避,當時我就說不建議。因為這不能體現比賽的公正性。我認為分數應該公開,把所有東西放到臺面上。后來我們就用了這個方法。
這樣的嘗試,就是試圖在國際標準的大框架下制訂有中國特色的流程和標準,這也是我們的創新。
音樂
音樂和我們之間更多的是一種私人對話關系,音樂和人,就像水和容器
余隆成長于一個音樂世家。
父母皆為音樂家,外祖父丁善德不僅是著名作曲家,也是余隆的音樂啟蒙和人生導師。余隆先學鋼琴、打擊樂,后入上海音樂學院指揮系,師從音樂教育家黃曉同;1987年留學德國柏林高等藝術大學,受教于德國歌劇指揮家魯賓斯坦等名師。
當余隆四處奔波,推動樂團職業化,傳承中國交響樂的薪火時,這個音樂世家的“香火”,卻眼看著要斷了——余隆的女兒放棄了學習已久的鋼琴,如今的專業也與音樂無關。
但身為父親的余隆并未干預,對此也毫不遺憾:“不學就不學了,音樂更多的樂趣在于欣賞,而不在于訓練。”
解放周末:這些年來,隨著社會經濟的發展,人們對于音樂的“熱愛”似乎達到了一個高峰。越來越多的家長花費大量的精力、財力,為孩子提供音樂教育。您怎么看?
余隆:我希望現在的音樂教育少一些功利性,少一些專業性。
音樂是非常理性的藝術,學習音樂需要理解音樂、思考音樂。這是需要一點閱歷才能做到的。孩子在很小的時候學音樂,大部分都比較痛苦。因為小孩體會不到音樂結構上的美、邏輯上的美,只有單純機械的訓練,這種痛苦我非常能夠理解。
解放周末:但當孩子開始懂得音樂的時候,往往就過了技術訓練的最佳年齡。不少家長為了不錯過這個黃金時期,采用了他們認為必要的強制方式。
余隆:孩子不是一個盆景。本身一棵挺好的樹,非得把樹枝扭過來扭過去,有什么意思?不少家長的目的是讓孩子成為優秀的演奏者甚至音樂家,但我想說,難道你的孩子非得是個偉大的音樂家嗎?世界上哪需要這么多音樂家?就算他成了音樂家,如果他在這個職業里找不到樂趣,那又何必呢?
解放周末:您覺得,我們究竟應該從音樂教育中獲得什么?
余隆:音樂最重要的是想象力。打個比方:音樂是水,當你的想象是方的,音樂就是方的;當你的想象是圓的,音樂就是圓的。音樂和人的關系,就像水和容器的關系。我們應該通過音樂教育,提升孩子的想象力,讓孩子越來越自信地暢游在想象的空間里。
所以我不提倡這樣的“音樂教育”——在聽音樂會前先上一堂課,聽所謂的專家進行各種解讀。音樂是需要每個人展開想象的翅膀,去全身心欣賞的。但你卻告訴他這個地方是一匹馬,那地方有一條狗,跟著別人走,就丟掉了自身的想象力。
解放周末:據說,您曾經專門向指揮家李德倫先生請教,怎樣才能更好地欣賞音樂。
余隆:當時我問李先生音樂如何才能感受得更深?李先生只跟我說了一句話:好聽就行。
我對這句話的理解就是:音樂和我們之間更多的是一種私人的對話關系。選擇聽柴可夫斯基,還是劉天華,是沒什么道理可講的。音樂是一面鏡子,當你聽音樂的時候,能看見自己的知識結構和想象力是大是小、是寬是窄;音樂也是一種情緒,音樂語言超越國界,每個人的感受都是私人化的,反映的是自己的心境和人生的追求。
所以我不要求我的女兒一定要成為演奏家,但我希望她喜歡欣賞音樂。交響樂不是奢侈品,大家一起談論音樂是件非常美好的事。
解放周末:您在培養孩子時最看重的是什么?
余隆:小孩子應該有自由生長的權利。我覺得最重要的是培養孩子的兩個能力——判斷力和想象力。一個有判斷力的人,一個辨是非、明事理的人,是有底線有堅持的,能在任何情況下保護自己,不會行差踏錯。
而有想象力的人是有創造力的。現在我們面對的是一個競爭激烈的世界,無論是國家和國家之間,城市和城市之間,還是人和人之間,最大的競爭力來自于創造力,而創造力源自于想象力。音樂的魅力或者說價值正在于想象力。
青年
我們這一代人是音樂接力棒中的一棒,我們不是起點,更不是終點
2016年10月,余隆接受了美國藝術與科學院頒發的外籍榮譽院士稱號,成為首位獲此殊榮的中國音樂家。
對于這一榮譽,余隆沒有從個人層面理解,而是將之視作“國際社會對于蓬勃發展的中國音樂事業的關注和肯定”,“中國音樂國際傳播力和影響力日益提升的體現”。
上世紀60年代出生,70年代成長,80年代出國,90年代歸國創業……年紀愈增長,余隆愈感激這個時代,它給自己帶來太充沛太豐富的閱歷和體驗。
所以,“能夠讓我們國家在世界文化領域發出自己的聲音,把中國文化的精髓傳播到國際主流社會,我們這代人的這種自豪感是最明顯的”。
解放周末:美國藝術與科學院評價您,“在音樂教育上的遠見與努力,對古典音樂領域和現代文化都產生了影響。”此前,您創辦上海樂隊學院,出乎很多人的意料。創辦這樣一個學院,出于怎樣的教育理念,又試圖彌補當前音樂教育的哪些不足?
余隆:現在的音樂專業院校很多,但就業率很低,大約只有10%,這不是一個正常現象。雖然音樂專業畢業后可以創業,可以當音樂老師,甚至轉行,但國家投入了大量的教育資源,學生耗費了寶貴的青春,這些都是巨大的浪費。
解放周末:這是不是因為教育和市場需求之間的脫節,尤其是經過了大規模擴招之后?
余隆:有一定脫節。音樂學院的人才培養目標是獨奏家,但我們并不需要這么多獨奏家。所以我們辦上海樂隊學院,通過紐約愛樂樂團和上海交響樂團的聯合培養,搭建學生從學校走向樂團,成為職業樂手的橋梁。目前第一批學生剛剛畢業,就業率是100%。
解放周末:一方面是專業院校培養的人才過剩,找不到工作;一方面是音樂界在感慨優秀青年人才太少。這似乎是一種悖論。
余隆:現在活躍在國際上的音樂家,譚盾、葉小綱、陳其鋼、郭文景等,大多是77級78級的,都是五六十歲的人了。年輕的優秀作曲家,像趙麟這樣的鳳毛麟角。所以有時我特別急迫,因為太想看到二三十歲的優秀作曲家出現在國際視野里。
這也是我們特別關注青年人的原因。上交推出“音樂地圖”,每年的夏季音樂節也將音樂教育作為與節目平行的主干,不久前又推出了“中國藝術拓展計劃”,都是想把高品質的音樂教育資源帶到全國各地,為青年人搭建國際化的平臺,創造多元的拓展機會。
解放周末:近年來,您多次率領一流樂團和黃蒙拉、孫穎迪、賈然、王雅倫等年輕的演奏家合作,力促一批中國的年輕指揮在舞臺上磨礪,比如黃屹、楊洋。我們需要建立怎樣的機制,讓更多的青年人才脫穎而出?
余隆:作為指揮當然應該主動去聽、去看、去發現有能力和才華的人,但推薦也很重要。坦率地說,我們還欠缺有效的推薦機制。
職業樂團不太可能在毫無把握的情況下去試一個新手作曲家的作品。二者對接時,熟悉各大樂團情況又了解創作能力,獨具慧眼的推薦人就必不可少。但是以我接觸到的情況來看,現在大多數人推薦自己作品的多,介紹學生的少,更不用說推薦和自己素不相識的年輕人了。
所以我也一直強調,專家一定要秉持一顆公心,不要搞小圈子,要考慮到音樂的傳承和延續,有這個胸懷去推薦年輕人,給他們機會,因為他們才是我們的未來。
解放周末:音樂事業是需要一代代傳承的。
余隆:羅馬不是一天建起來的,我們這一代人是站在老一輩人的肩膀上的,是薪火相傳的無數接力棒中的一棒。我們不是起點,更不是終點。千萬不要只看到自己一城一池的得失。尤其是做文化的人,應該有大格局,把事業一代代地薪火相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