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劉丹在日本演出能劇《羽衣》

劉丹在《煙草花》中飾孔琪塔。李晏 攝

劉丹與齊士龍老師

“此時此刻，動人心魄是戲劇唯一的真諦。我停下腳步，任她那潮水般的憂郁將我淹沒?！笨催^2017年4月21日至5月7日演出的《煙草花》第一次聯(lián)排后，我寫下了這句話，寫給孔琪塔的扮演者——劉丹。

4月23日晚，鼓樓西劇場三周年大戲《煙草花》的演出在如潮的掌聲中結(jié)束。我和劉丹走在舊鼓樓大街上尋找著適合長談的場所。突然間，她在一家酒吧門口的小牌子上敏銳地捕捉到了“能樂演出”四個小字，便興奮地進去詢問了情況，還加了服務(wù)生的微信，拜托他在下次有能樂演出的時候通知她一聲。于是，我們的交流便從“能”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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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個在日本主演傳統(tǒng)能劇的中國人

“我最早是在太田省吾導(dǎo)演的家里，看到能劇大師觀世壽夫的演出錄像，里面有一個動作，像只特別有生命的蝴蝶在展翅一振，就那一個動作讓我立馬‘瘋了’，眼淚一下子就流了下來?！眲⒌ふf，她的“能劇情結(jié)”要從22年前說起。

1995年，由徐曉鐘、鈴木忠志和金義卿共同發(fā)起的中日韓BeSeTo戲劇節(jié)進行到了第二屆，日本導(dǎo)演太田省吾根據(jù)中方提供的文字與影像資料，選中了劉丹和倪大紅去參演他的新戲?！拔夷菚r還不知道除了斯坦尼體系以外，還可以用別的方式去演戲，習慣了只要站在臺上就要成為角色。但在太田省吾的舞臺上，我不需要去扮演任何人，我只需要是我自己。剛開始的時候我特別不適應(yīng)這樣。”

那時的劉丹還無法預(yù)見，這部《水之驛站》就是后來巡演于世界多國的著名的“無言劇三部曲”中的第一部。“戲中沒有臺詞，步伐的節(jié)奏是從能劇傳統(tǒng)里提煉出來的，特別得緩慢。他讓你知道舞臺是一個特別有儀式感的場所，當你開始慢慢走的時候，你就感覺自己已經(jīng)不在一個現(xiàn)實的空間里了，而是要用靈魂去交流，直接去和人的精神世界對話。2008年我參演平田織作導(dǎo)演的《下周村》時也有類似的感受。這部戲也有能劇的傳統(tǒng)在里面，那個節(jié)奏一出來，一下子就能形成一個不一樣的‘場’，一種儀式的面貌。我感覺那些日本演員站在臺上的時候，有種特別強烈的尊嚴，他們讓我看見舞臺上最需要去交流的部分是什么樣子的。”

對于劉丹的人生來說，《水之驛站》這部戲的意義重大——不僅極大地豐富了她的戲劇觀與世界觀，還為她帶來一場美妙的邂逅。

那日，劉丹走進排練場，遠遠地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背影，以為那是正在擺弄攝影機的導(dǎo)演。然而，那人一轉(zhuǎn)臉，劉丹卻驚奇地發(fā)現(xiàn)他不是導(dǎo)演，緊隨驚奇之后的，便是怦然而心動?！拔覐膩頉]有看見過那么干凈的人，從心里往外的干凈。他是太田省吾導(dǎo)演的兒子，太田?！彼哪肯鄬Γ瑑汕橄鄲偅欢卫寺植ㄕ鄣漠悋鴳倬瓦@么開始了。

“你們在最初相處的時候是怎么解決語言障礙的呢？”我忍不住八卦道?！罢Z言從來都不是交流的障礙呀，人與人之間真正的障礙，是因為你是你我是我。我們沒有耐心彼此陪伴，于是祖宗發(fā)明了語言，我們靠語言能達成一個簡單的共識，但這個共識只能是在一定層面上的，是無法再深入進去的，所以人會有好多困惑，因為人沒有辦法交流清楚很多事情?！甭犅勥@個答案，我愣了三秒，羞愧地感到自己的提問太幼稚了。“這個也是我排《水之驛站》之后才慢慢理解的。為什么太田省吾導(dǎo)演在那么大的舞臺上堅持不用臺詞？為什么有的人在臺上能把臺詞說得特別美麗漂亮，卻不能打動你？所以我覺得我們做的這個工作特別高級，它需要呈現(xiàn)一些用我們‘正常的手段’完成不了的東西。”

“我覺得他太完美了，怎么會有一個人完全就是我想要的那個人？那時我每天都像走在云彩里一樣，覺得這整個世界都是我倆的?！睙釕贂r期的回憶總是如蜜糖般甜美，雖說愛情不分國界，但跨國的愛戀終究會帶來太多的現(xiàn)實問題?！胺珠_的時候我倆做了約定，如果我們倆有緣分，老了再在一起。我對他說，以后不管你走到了哪兒，都要跟我說一聲，如果你愛上了誰，也要告訴我一聲。”

一別五年，不思量，自難忘。終于到了2003年，日本朝日電視臺拍攝《流轉(zhuǎn)的王妃》，請到劉丹去飾演婉容，不少拍攝工作在日本進行。劉丹又得以與太田相見。五年的別離令他們真正看清了自己的內(nèi)心。“他過生日的時候出去了整整一天，然后剛一回來就跟我講了兩句話，第一句是，我能跟你去北京嗎？第二句是，我們結(jié)婚吧?！?/p>

就這樣，劉丹與太田的八年摯戀終得圓滿。然而對于劉丹來說，她在日本還有一個“情緣”未了。排完《水之驛站》以后，太田省吾送給了劉丹一張明信片，上面畫著一個面具，太田告訴她這是能劇里的少女。在日本，能劇是國寶級的藝術(shù)，能的面具是特別神圣的， 劉丹沒想過自己有一天也能帶上它。但自從她在太田家看到觀世壽夫的能劇錄像后，便對這種藝術(shù)無限癡迷。轉(zhuǎn)眼到了2012年，劉丹以訪問學者的身份赴日兩年，拜觀世壽夫的關(guān)門弟子清水寬二為師，這才圓了自己的能劇夢。

原宿表參道商業(yè)街的盡頭有一處名為“銕仙會”的能樂研修所，那就是劉丹學習能劇的地方。起初來到這里，劉丹覺得自己能在下面旁聽就已經(jīng)很幸福了，如果老師還能教給自己一小段舞蹈那就更好了。

或許是因為太田家族的緣故，抑或是因為劉丹的赤誠與靈性，清水寬二在教了劉丹一小段形體動作以后，便決定讓她學習一部完整的能劇?！霸谌毡?，能劇的演員都是童子功，因為這是一個有深厚基本功才能出美的活兒。我不太相信自己能行，但我的老師比我的決心大，我特別感謝他。”“能的技術(shù)是深藏在表面之下的，一個好的能劇演員，可能半場戲都在那站著不動，一句詞也沒有，但你能看到他所想的一切，你能看到那面具上的表情。能的面具是可以傳達情感的，你明明知道那是一個假的東西，但你會相信它，你會被它感動。很神秘，有意思?！?/p>

“只要有舞臺，就有神明的存在，不僅僅是能劇?！?/p>

經(jīng)過一年多的鉆研，劉丹終于在2013年10月于銕仙會成功地完成了能劇《羽衣》的演出，如愿帶上了那個象征著少女的面具。據(jù)她所知，自己是第一個在日本演出傳統(tǒng)能劇的外國女演員。當時，銕仙會當家掌門觀世銕之丞親自做她的“后見”，為她提供保護，這也意味著銕仙會給了劉丹最高規(guī)格的禮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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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城的孩子，天生的演員

“我記得特別清楚，每當幼兒園要演出的時候，老師會給我們化妝。我覺得那一刻特別神圣。你需要一動也不動，然后突然之間，你變成了自己不認識的樣子。那時我還不清楚演出是一種怎樣的感覺，只是很想親近它。”劉丹在年少懵懂之時，就開始向往登臺了。但真能走上表演這條路，她覺得自己要感謝父母帶給她的成長環(huán)境，以及家鄉(xiāng)哈爾濱的“莫斯科風情”。

劉丹并非出身于演藝世家，母親非常勤儉，從不肯在不必要的事情上花一分錢，但是《大眾電影》和《大眾電視》這兩種雜志卻被列為“生活必需品”；觀看演出對她的家庭來說，也如一蔬一飯般平常而重要?！拔壹腋浇褪潜狈絼觯粋€月里至少有半個月，我會去劇院或影院。”革命電影如《烈火中永生》《洪湖赤衛(wèi)隊》等，哈爾濱話劇院的話劇如《命運的撥弄》《蛾》等，都是劉丹至今難忘的童年記憶。她甚至覺得自己想做演員的初衷之啟蒙，就是那些革命電影帶給她的責任感。劉丹的父親劉明凱是哈爾濱著名的骨科專家，也同樣是個“文藝發(fā)燒友”。在剛有落地音箱的時候，他就自己做了一個酒柜一樣高的唱片音箱。“我感覺那時候哈爾濱人，在表達情感的時候，跟俄羅斯人是很像的，喝酒、唱歌、跳舞。我家住在一個老蘇聯(lián)房里，舉架高，房間大，爸爸常會請很多朋友來家里跳舞。我從小就會跳華爾茲、探戈，所有的交際舞我都行。還有很多話劇院、歌劇院的演員，摔傷了會來找我爸爸看病，所以我從小就接觸到很多搞文藝的叔叔阿姨。”

1987年，劉丹剛念初二，李文崎導(dǎo)演正在哈爾濱拍倪萍主演的電視劇《雪城》，劇組里還缺一些小演員，于是來找劉丹父親看病的演員就順手把小劉丹借去跑龍?zhí)琢?。由于表現(xiàn)突出，導(dǎo)演直接給劉丹安排了一個角色，讓她去飾演男一號王志松的妹妹，一共拍了七八場戲，竟都是一條就過。“孩子，你是個天生的演員啊，你應(yīng)該去念北京電影學院。” 李文崎導(dǎo)演欣喜地鼓勵了這位初上片場的小演員。那時，北京電影學院在哈爾濱設(shè)有考點，劉丹的老伯聽說了此事，就偷偷帶尚不夠年齡的她去考了試，跟老師說家里讓孩子先試試看，如果可以的話再找學校開高中應(yīng)屆證明。誰也沒想到，沒經(jīng)過任何專業(yè)訓(xùn)練的劉丹，竟能一路過關(guān)斬將，直到考場上只剩下8個考生的時候，才被老師看出了端倪，把她這個蒙混進來的小孩子請出了考場。雖然這場超前的考試是注定沒有結(jié)果的，但這件事給了劉丹極大的自信。

次年，劉丹考進了哈爾濱青年宮的表演訓(xùn)練小班，任課教師是一個特別有魅力的老太太——哈爾濱話劇院的著名導(dǎo)演高蘭。經(jīng)過兩年的專業(yè)訓(xùn)練，劉丹再次走進大浪淘沙的北電考場，和王勁松一起從2000多人中脫穎而出，被主考官齊士龍老師招進了北電表90班?！褒R士龍老師一直是用舞臺來訓(xùn)練我們的。他是一個特別好的教授斯坦尼方法的專家，很早就總結(jié)了‘行動分析法’，教我們怎么去下意識地做出反應(yīng)，幫我們打下了扎實的舞臺基礎(chǔ)。”“演員離不開舞臺，演員有了舞臺就會發(fā)現(xiàn)你的空間永遠可以無窮大?！笔荦R老師的影響，劉丹從北電畢業(yè)之后便報考了中國青年藝術(shù)劇院，也就是現(xiàn)在的中國國家話劇院。

劉丹進入青藝后參演的第一個戲，是汪遵熹導(dǎo)演的實驗戲劇《愛在伊甸園》。演出結(jié)束后，陳颙導(dǎo)演笑呵呵地叫住劉丹：“你是哪兒來的？怎么這么會演戲呀？”陳颙挺喜歡這個哈爾濱小丫頭的，愛帶著她一起排戲，劉丹也特別喜歡看陳導(dǎo)那“一樂樂翻天”的豪爽勁兒。排《三毛錢歌劇》的時候，陳導(dǎo)叫劉丹來演妓女詹妮。年少的劉丹不服氣，給陳導(dǎo)遞小紙條，說自己想演小姐泊麗?！罢驗槲沂前准?，所以才能涂上各種各樣的顏色。”陳導(dǎo)被這個小老鄉(xiāng)逗得咯咯直樂，但最后還是因為嗓音的特質(zhì)而讓她演了詹妮。即便沒演成自己喜歡的角色，劉丹也非常努力，“上舞臺的事兒，沒別的，就是練?！庇谑撬驮谙旅娌粩嗟鼐殻毜巾n青都問她：“你能歇會兒嗎？”那時候的劉丹，很希望舞臺上的自己是最完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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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逾不惑，渴望在舞臺上呈現(xiàn)徹骨的真實

時至今日，劉丹在京城戲劇圈里已是一個公認的好演員，更有前輩曾在私下說她的靈性和品位是國內(nèi)演員少有的。但以世俗的眼光來看，劉丹現(xiàn)在的發(fā)展狀況還是有點令人惋惜，也有過一些不錯的代表作，卻總是不溫不火的狀態(tài)。

看到那么多的話劇演員都通過熒屏走紅了，心里會有落差嗎？

“現(xiàn)在說來已經(jīng)無所謂了。我比較懶，不愿意為了拍戲去做一些所謂‘人情’上的事?，F(xiàn)在想起齊士龍老師說過的那句話是很對的——作為一個演員，堅持住你自己是很重要的。但要堅持自己的個性不是件容易的事兒。你要堅持自己的個性，就要承受你的個性給你自己帶來的苦難?！?/p>

年逾不惑，劉丹已不再關(guān)心名利，她更注重的是自己的感受?！拔乙呀?jīng)實現(xiàn)了自己要做演員的夢想，剩下就是好好地度過每一天就行了。好好地準備自己，認識自己；好好地去體會情感，好好地‘愛人’?！異廴恕茈y，但這是一輩子要做的事兒，比所有的技術(shù)都重要?！?/p>

除了演戲排戲和看戲，劉丹的業(yè)余生活普通而閑適，陪伴孩子，整理家務(wù)，練練瑜伽，還有拉片觀影，這是她多年的習慣了?！白钕矚g的電影導(dǎo)演是誰？”“有很多，要說最喜歡的可能是小津安二郎、英格瑪·伯格曼和貝拉·塔爾吧。”說來也巧，這三位她最愛的導(dǎo)演的影像風格好似都有些陰沉憂郁的氣質(zhì)，很像她在舞臺上帶給我的感受。劉丹的嗓音天生低沉，又似因煙酒而微微損傷，平添幾分滄桑。從《晚安，媽媽》到《煙草花》，每當那些沾滿愁緒的臺詞被她讀出時，都讓我甘愿沉淪在她的故事中。

說起劉丹式的憂郁，不得不提刁亦男導(dǎo)演的電影《夜車》。劇終時，劉丹飾演的法警吳紅燕直面鏡頭，給出了一個看似沒有任何表情，卻又可以被多種解讀的凝視，完成了影片開放式結(jié)局的需求，又把無盡的哀傷與壓抑留給了觀眾。有人說，“這個鏡頭里面有一種澎湃著的憂郁，令人久久難以平息?！?008年，劉丹因這部影片而獲得了第十屆布宜諾斯艾利斯國際電影節(jié)最佳女演員獎，可謂是實至名歸。

劉丹與刁亦男是老相識了，《夜車》并不是他們的第一次合作?！胺浅Ｓ胁湃A的人是罕見的，刁亦男能算一個?！眲⒌げ粌H欣賞刁亦男的才華，也佩服90年代的孟京輝?！八菚r有種與傳統(tǒng)腐朽的東西對峙的態(tài)度，我挺佩服他的。我們的很多戲劇已經(jīng)不是真的現(xiàn)實主義了，都是在做樣子，沒有真實的情感。戲劇是要用真實的東西去感動別人的，如果連真實都做不到，不就是偽善嗎？”

流年似水，劉丹早已不再是那張“白紙”了，但可貴的是，她還留存著對戲劇的赤子之心?！拔蚁肽苎蔹c自己真正喜歡的戲。”

“在演《晚安，媽媽》的時候，我覺得我無法徹底地去了解一個癲癇病人的痛苦。我不想只演一個癲癇病人。我想到所有與自殺有關(guān)的人和事，想到自殺的那部分人的情感。現(xiàn)在我們周圍的一些人，已經(jīng)不是很容易能區(qū)分出生病或健康。我期望自己演的這個戲，能讓來看的觀眾想到自己的家里人，能去多少關(guān)注那么一點點陌生的、不能理解的東西，我就滿意了?！?/p>

1997年，劉丹勤學苦練，希望自己能演的小角色在舞臺之上能是最完美的；2017年，她道法自然，只愿自己能帶給觀眾一點點別樣的感受?！拔蚁氚炎钫鎸嵉淖约罕┞督o觀眾，一種徹骨的真實。這兩年我越來越這么想：以最大的誠實，誠心誠意地站在臺上。所以我越來越不會在意別人說我好還是不好。我的技術(shù)或者藝術(shù)怎么樣，都遠遠比不過我作為個體生命，能夠讓別人感受到一些東西更重要。當我站在臺上的時候，我能看到下面的那些眼睛，知道他們一定在期待著想了解的東西，期待著那么一點點的驚喜。我不敢說每個戲都能給觀眾帶來驚喜，但是我覺得首先應(yīng)該尊重這種交流的方式，尊重這份儀式感。當觀眾坐在下面，而我要站上去的那個時候，對我來說，就是最偉大的時刻?！?/p>

凌晨1：40，我和劉丹走出即將打烊的小酒吧。微涼的夜風吹走酒精的迷醉，我突然覺得自己對戲劇有了另一種認知：舞臺之上有神明，沒有什么比赤誠更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