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藍天野 我最好的生活是在舞臺上 紀念北京人藝建院65周年 北青青睞“人藝”系列講座第三期
整理/本報記者 張嘉 實習記者 陳舒雨
攝影/本報記者 王曉溪
從25歲到北京人藝,藍天野先生今年已經90歲高齡,可是老人家的狀態卻似“重返20歲”,演戲、導戲繁忙切換,和李立群合作的《冬之旅》演了兩年多叫好叫座,和青年導演韓清聯合執導的《大訟師》是今年北京人藝首部大劇場原創劇目。老先生說自己的工作今年早已排滿,就連最愛的繪畫書法,現在也無暇顧及。
作為青睞講座與北京人藝合作的“北京人藝建院65周年”系列講座第三期活動,藍天野先生將做客北京青年報第35期青睞講座的消息剛一發出,一晚上即報名人數突破百人,“老神仙”的影響力可見一斑。4月23日,藍天野先生如約而至,90歲高齡卻依舊風度翩翩,拐棍在他手里像是文明棍,似乎只是為了增添他的風度。老先生兩個小時的講座完全脫稿,大家聽得屏氣凝神津津有味,他卻為沒有稿子感到有些抱歉,他說以往自己的講座都會寫稿,可是這次因為他不確定是什么樣的讀者來聽,不知道大家愛聽哪方面的,就沒有準備文字內容。而事實上,藍天野先生講座時思路清晰,語言嚴謹,令人嘆服,而其多年練就的聲音功力,更是使得其每個音節都發音清楚,不用麥克風,也可傳遞到最后一排觀眾的耳中。
比起表演方法,更重要的是文化素養的積累和生活的積累
今年是中國話劇110周年,是北京人藝建院65周年,還是我90周歲。首先講一下演戲,演員的天職就是要塑造人物,怎么演人物?首先演員就得熟悉各式各樣的人物,熟悉社會生活,熟悉各朝各代各個方面的社會生活。
比如說北京人藝的一個代表性劇目《茶館》,老舍先生1956年12月底給我們讀《茶館》的劇本,后來老舍先生說了這樣一句話,“《茶館》里面的所有人物我都是給他們看過相,批過八字。”意思就是他對筆下的所有人物都特別熟悉,確實是這樣。不管是戲里面非常重要的人物,還是戲非常少的,甚至于只有一句話、兩句話的,都特別熟悉,寫得特別生動。我自己體會,演老舍先生的戲,要熟悉生活,熟悉人物,一般的熟悉還不行,需要特別熟悉。
前些時候,我在北京人藝給我們的年輕演員講,曾經提過一個我自己的主張,就是:“作為一個演員,你演一個人物,從什么時候開始?不是你接到這個劇本、這個角色才開始做準備,而是從你下定決心要做演員的那天開始,就要開始醞釀你的人物創作。”有的是還沒有這樣一個劇本,還沒有劇本里這樣一個人物,做一個演員,心里面要醞釀很多塑造人物、創作的欲望。
舉一個例子,前幾年,我忽然想跟和我年齡相仿的一個同行做一次合作。碰到曹禺先生的女兒萬方,我問她能不能給我寫一個劇本,就是寫兩個老年人,至于怎么寫、寫什么我都不管,但是我希望是我這個年齡可以演的,兩個老年人的戲。萬方當時就說好,她有興趣。過了些日子,她說正在寫,又過些日子,她說已經寫了。我拿到手以后一口氣看完,我覺得她寫這個劇本是有感而發的,她筆下的一個人物最后家破人亡,我還不至于,但其他所有的經歷我全都有,所以這個劇本我放不下。最后這個戲不是北京人藝演的,北京人藝做了一個決定,說:“藍天野你不要演這個戲了,太累,臺上有兩個人物從頭到尾不下場。”我只好不演了,但是最后萬方找了一家民營公司,還是把我給找去了,就是《冬之旅》,確實完成了我自己的一個創作欲望,一直到今年還在演。
演員這個行業跟其他的藝術門類不一樣,畫家是用他的紙筆、顏料來呈現出作品,音樂家、作家也是這樣。但是演員不一樣,演員自身是創造者,以自身為創作材料,最后以自身來呈現出創造成品。一個是熟悉,一個是各方面的積累,比起表演方法,更重要的是文化素養的積累和生活的積累。
給大家舉一個例子,1964年,我從演員編制轉向導演編制,所以我就等于是“兩棲動物”,編制是導演,但是一直在演戲。正好1964年我有一段空閑時間,沒有我的戲,我就找一個農村。因為我們這些人是學生出身,對農村不是太了解。當然也下過鄉,甚至參加過土改,但是畢竟不是很熟悉。我在房山崗上村呆了半年多,后來我感覺我就是這村里的,只有一件事我沒干,就是給大牲口配種,這是一個技術活,而且給大牲口配種配成了是有工分獎勵的,我不能去爭人家的工分。其他的所有活兒我都干過,我可以說我就是這個村里的人。
后來我回去看望老主任,他說:“我們崗上村來了那么多人,我真的覺得跟你是最親的。”這句話我聽了心里有點自豪。現在老主任已經去世了,如果在世的話110多歲了,村口立了一個他的銅像,我就想著回去看一看。我打聽了一下,我當時認識的還有六位健在。三年前,我回去了,結果見到了五位,有一位半年前過世了,我很遺憾自己晚去了半年。他們看到我很高興,鄉長還給了我一個崗上村榮譽村民的證書。戲劇的大獎我拿了不少,但是我真的覺得這個證書是最珍貴的。因為我不是為了創造人物,臨時收集材料才去的,我是真的能夠深入到生活,這成為我生活的一部分。
當然不是每一個戲、每一個人物都可以這樣做的。如果一個歷史人物,上哪去體驗生活?我現在正在排的一個戲,叫《大訟師》,是明朝的。大家看了很多明史、明代的律法,還到國家博物館專門請人講解。我們就想盡量做到在心里面把明代的社會生活形成一個圖景。所以這里面涉及一個問題,除了生活還有文化積累。總而言之就是要用功、用心。
演員要對生活有興趣,是個雜家
我搞過表演教學,最后一次是八一班。當時我就比較注重深入生活、體驗生活,我的表演課有一項內容就是人物表演練習,有一位女演員演得非常好,但是我發現她沒怎么太用心,因為她很聰明,稍微一想就演得很生動。我當時就講這樣不行,你塑造一個人物一定要把全身心都投入進去,你下堂課要給我拿出三個不同形態的老太太,后來這位女演員演的三個老太太一個是一個樣,最后演的一個南方知識分子老太太把我都給鎮住了,特別生動。完全不是演,這就是表演的最高境界,看不出演的痕跡。我就問這個人物你從哪兒觀察到的,她說這就是她的鄰居,天天回家都得從她門口過,太熟悉了。這位女同學就是宋丹丹,很聰明,不太用功就可以演出別人達不到的境界,但是用了功會比這個更好。
原來我常常強調演員要用功,現在常常強調演員要用心。濮存昕1987年正式調入北京人藝,那個時候年輕,條件很好,氣質也好,但是表演比較稚嫩,不成熟。這些年我重新回來人藝,我就發現他有他自己的比較獨到的想法,和他幾十年前真的不一樣了,因為他在用心,有自己獨到的想法。
現在來說文化素養。過去北京人藝一直有個習慣,就是開書單,不是必讀的,都是參考。有劇本,也有文藝理論、戲劇理論的東西,小說、散文、詩、古文。我辦演員訓練班,希望每一位能夠每天讀一個劇本,為什么?因為我在這方面有過教訓,50年代我曾經去進修,那時候老師讓我們讀劇本,是高爾基的《小市民》,最后也是我們的畢業劇目。老師問我們看完以后有什么想法,當時我說這個劇本的翻譯不好,有些地方讓人不明白,結果老師把我罵了一通。一直到我們畢業演了這個劇目,我也沒完全懂,但是我發現觀眾都懂了。所以我希望我教過的學生都能去讀劇本。其實所謂文化素養,讀書只是其中之一,我永遠首先會推薦的書就是《紅樓夢》,現在還會推薦一部《重返狼群》,寫得特別動人。北京人藝排練場掛著一個大標語“做學者型的演員”,實際上我不大贊同這句話,不能要求他是學者型的,應該是一個雜家,就是各種知識都了解。所以演員一定要對生活有興趣,對周圍的事物都有興趣,如果演員是一個理智,或者說冷淡的人,不要搞這個專業。
看好戲 打動人心最重要
我1987年離開了北京人藝,20多年后他們又把我找回來,我那個時候不愿意回來,因為那個時候很忙。但是經過幾年,我說我真的感謝他們把我找回來,我最好的生活還是在舞臺上。本來我覺得我回來會很生疏,因為20多年徹底離開話劇舞臺,都不知道怎么演了。沒想到從進入排練場的第一天,第一刻,我就沒有生疏的感覺,這個感覺就像我原來會游泳,20多年沒游,把我扔到水里,我絕對淹不死。演戲也是這樣,甚至我覺得從2011年我回來演戲,比以前演的好了。為什么?不是我長了多大的本事,而是我經過了20多年,我自己的生活經歷和生活閱歷不一樣了,我的人物都是我自己經歷過的或者我自己能夠體會的、懂得的。而這些是我們中青年演員比較缺乏的,他們也需要經過一段時間、一段歷史和歲月才能在自己身上逐漸形成的。
演《冬之旅》時,每天都看到很多觀眾,等在那兒不愿意走,說想見一見我們演員,他們說:“這個戲我感動了,我不停地在流淚。”這真的是比說“你演得真好”更加令我感動。
每個人看戲不同,喜歡的也不一樣,但是我希望大家看好戲,回過頭來說,是不是我們每一個戲都是好戲,包括北京人藝在內,是不是也有一些不應該讓觀眾感受到的東西?如果有的話,這種“精神鴉片”比販毒還可惡,我不敢保證我們的舞臺上完全杜絕了這些。我們看戲也好,演戲也好,看戲能不能看到真的打動人心的,演的是不是能夠打動人心,這我覺得是最重要的因素。
不喜歡“小鮮肉”的說法
我曾經寫過一篇文章,叫《你好,觀眾》。有很多習慣的比喻說“觀眾就是上帝”,第一我不信上帝,第二我覺得觀眾不是上帝,因為觀眾距離我們不那么遙遠,觀眾就是觀眾,最好的稱呼就是觀眾。這些年流行一些對演員的稱呼,比如說“小鮮肉”,我不知道這個名詞開始出現在什么地方,當然我無權干涉,也不違法,但是我感覺這個稱呼是帶有侮辱性的,我只能建議以后媒體少用這樣的詞。因為你干的是一種精神層面、文化層面的事,說白了,我們不是賣肉的。
我再給大家舉一個例子,我曾經去拍一個戲,請了一位演員,那時候沒有“小鮮肉”這詞,頂多叫“奶油小生”。我們的化妝師說給您化妝,他說不畫。他演的是趙公明,趙公元帥,黑臉龐,胡子是扎扎的,不化妝怎么行?當時就僵在那里了,只能等導演。這就是兩種理念,真正的演員是要用我自身去呈現不是我自己的另外一個人物形象,而另一種演員的目的就是讓觀眾看他自己這張臉,所以這個從我們的專業上來說就不叫演員,只能說叫藝人吧。
互動
問:現在北京人藝演員上有一些斷層,中青演員比老演員還是差了很多,除了生活經驗累積不夠,您認為還有其他原因嗎?
答:北京人藝曾經有過非常輝煌的年代,1952年建院我就來到北京人藝,那時25歲,是標準的青年演員的年齡,當時演員來自四面八方,提的一個追求叫統一表演方法。北京人藝建院以后第一件事不是演戲,而是全院從上到下分四個大組,用半年時間下場下鄉,所以北京人藝一開始就把生活積累放在一個很重要的位置,從表演上來講,當時叫作統一演劇方法。1959年,我們排了幾出獻禮劇目,大體到這個時候北京人藝形成了自己的風格,涌現出一批好演員,有很多是比我年長的,都是非常非常好的演員,達到的演藝境界也是我很難達到的。
這個輝煌現在還在不在,我不好下定論,只能根據我自己的體會。最近這幾年我給自己找到了一個準確的定位,北京人藝“蜀中無大將,廖化作先鋒”,我就是那個廖化,因為五虎上將都不在了。但是北京人藝現在也有現在的優勢,有現在的一代骨干演員,比如說濮存昕、馮遠征,當然也存在問題。
我重回北京人藝時講過一句話,就是有的年輕演員和北京人藝的演繹風格不太合槽,我覺得這個現象可能有,但是問題不在這些演員身上,在于北京人藝怎么引導,特別在于我們的導演怎么引導。以前我們到了接不上茬的時候就會辦一個班,開始的時候是自己辦,后來和中戲合辦,定向培養出來的人大都分配在北京人藝,這些人現在都已經成為骨干,都已經到了退休的年齡了。
問:中青年演員的表演方式和你們那一代是否有差異?
答:肯定有差異,現在北京人藝的年輕演員經驗還不足,有點像我25歲人藝剛建院的狀況。但是我們那個時候都在不停地探索,也會有很多彎路,甚至于越演越差。我們現在的年輕演員在于他自身是不是在探索,更在于怎么引導。我可以很自豪地和大家說,我覺得我塑造好了的人物很多是龍套角色。我想用三句話勉勵大家,曹禺先生說過一句話:“我喜歡寫人,我愛人,我也恨人,但是我敢說沒有一位作家敢說我把人了解清楚了”;焦菊隱先生說過:“寧可在探索中失敗,也不能失敗在平庸上”,永遠追求一種新的境界;藍天野說過:“如果藝術創作你能做得更好一些,為什么不去做呢”?
問:您在繪畫和書法上的造詣對您的表演和導演有什么幫助?
答:我年輕時候學的第一個專業是畫畫,我當時考進去的叫國立北平藝專也就是現在中央美院的前身。但是沒學完,我進去之后當年的冬天,同學就拉著我去演戲。后來就陰錯陽差演戲成了專業。那么繪畫和演戲有什么關系?我要是化妝的話一定是我自己來化,因為這個人物的造型什么樣是我塑造人物很重要的一個部分,所以我們北京人藝的化妝師那個時候都對我們有意見。我曾經為了積累人物造型,找各種圖片,有的是照片,有的是畫報,有的是畫,有的是我自己畫的素描速寫,各種各樣的人物形象我積累了1000多份。作為導演,想這場戲我要營造一個什么環境,就和我學美術有很大關系。
問:您還曾經辦過畫展,現在很流行跨界,您對此怎么看?
答:李叔同是中國話劇創始人之一,又是一位畫家,還是一位音樂家,是一位全才。我畫畫是業余的,不是專業的,之所以敢在中國美術館辦三次畫展是膽大妄為,或者說為了督促我自己畫畫,看看自己有沒有長進。但是嘗試多方面的愛好,總歸是有好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