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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家張錦龍作品《苗族新娘》。 資料圖片

月光從鏤花木窗漫進來，銀佩雪樣潔白，在女孩身上閃閃漾光，宛若溪流在山澗跳躍，不時敲打阿媽的心弦。女兒明天就要出嫁了，到另一個有山有水的山寨去，佩戴著母親珍藏了大半輩子的環佩。女孩今晚的模樣真美，像極了一朵蘊著幽香的桃花。和自己年輕時一樣，眼底按捺著相似的羞澀。

屋里一派喜慶，到處貼滿阿媽和女孩一起剪刻的紅喜字、紅蝴蝶，還有紅鴛鴦、紅喜鵲。女孩靜坐在床沿，凝視阿媽忙碌的背影，分明看到阿媽心里隱忍的百般不舍。月光灑在女孩的身上、手上，像紗一樣。女孩紅裝銀裹，桃李般恬美，柔荑透著淺淺的紅，阿媽戴了大半輩子的銀手鐲柔柔地圈住了女兒的手腕。手鐲有著簡單卻精致的扭花，很古拙。女孩下意識地撫摸著。

天，就快亮了，她，就得告別了——去另一個寨子另一個家。

窗外的林野開始起霧，月色朦朧起來。紅燭里，女孩淺笑如芙蓉，阿媽也笑了——她們這一代真是幸福呀，可以幸福地在溫暖的家里等待，等待心上人迎接，美麗而體面地到那個幸福的地方去。想起自己那一代，女孩們都是怎樣一種出離啊！心里一半懷著對阿爸阿媽的不舍和歉疚，一半洶涌著對愛情和幸福的向往，在星月夜，把手交給他，與他緊緊相牽，穿過山野，躍過田壟，輕巧如林雀，不安卻又勇敢地向另一片天空飛去，叮叮咚咚的環佩聲灑落一路，霧水洇濕了繡花鞋。第二天，父母親知道消息后，都會來接女兒回去，但成人之美的心，但凡善良的人都有，何況生身父母？責怪幾句，囑咐幾句，最終會成全子女的心愿，一次大膽的“偷婚”也就在祝福聲中延續，開花結果。

現在，自家女孩有告而別，反倒讓當阿媽的心里多了幾分糾扯。女孩真是自己所見過的最美的新嫁娘呢！胸前的銀鎖，是半年前請外寨的老銀匠專門打制的。銀鎖上的魚、蝴蝶、花草的紋樣，銀鎖下的銀鏈、銀片、銀鈴，都像一朵朵鮮活的芙蓉花，把女孩襯得比水還柔、比月還媚。這仙子一樣的人兒，是自己的女兒嗎？這曾是連著心肝的一塊肉啊，她的幸福和未來，觀音菩薩、土地公公定會護佑吧？

阿媽想對她說什么呢？她該對阿媽說什么呢？阿媽起身出去了，是去招呼客人吧？在這憂歡離合混雜的夜，情思和夜色一般濃稠。女孩倚在床上，想著即將到來的黎明，即將開始的離別以及即將接近的幸福，眼淚細細地畫下來，停筆在銀鎖上，“叮”地一聲輕響。

聲音很清，很輕，讓走進屋來無意間瞥見這一幕的阿媽百感交集。紅燭照亮的屋子，溫暖寂靜。

煙散了，霧隱了，窗上現出一道淺淺的光亮。這天的黎明和以往所有的黎明一樣靜謐。

突然，一聲雞鳴，又是一聲雞鳴。阿媽的心扯痛了一下。她想，終是要離開阿媽了，我的女兒。阿媽伸出手，仿佛一個擁抱的姿勢。靠近女孩時，卻抬高了手，給女孩整理了一下有些交錯的銀鏈。

院子里起了一陣快樂的喧鬧，起了一陣驚雷般的爆竹聲，又起了一陣祝福的嘈雜聲，在“之子于歸”的橫批之下。

然后是安靜，安靜。

燭影搖紅，燭光把阿媽映照得慈祥恬靜，雙眸迷離，淚水化作星星點點的燭光。

晨煙里，淺白淺白的霧從黑黑的瓦檐上流瀉下來，一層，又一層。環佩聲中，一個姑娘踩著桃花的蕊瓣，幸福地向幸福的地方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