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絡文學2.0正在改變文學的“版圖”
■在新生代作家筆下,創造故事的能力正在奇跡般地復活和野蠻生長。他們就是當下頗有讀者緣的網絡文學作家
■迄今為止,大量的類型小說仍然停留在網絡文學的1.0版。但是,類似《羋月傳》 這樣的歷史小說正在完成類型小說的轉型升級——不僅具備很強的故事性,同時在對人物的刻畫、人性的探索、生活的思考、駕馭語言文字的功力方面,已經顯示出兼融類型小說和純文學小說兩者的特質。它們正在成為改變當代小說“版圖”的強有力的“挑戰者”,這一部分小說或可稱之為網絡文學的2.0版
■時下網絡文學的不少作家在讀者中俘獲了大批的粉絲,實際上正對當下文壇構成有力的沖擊,但在文學評論圈卻很少見到有關他們作品的評介,或者被專業人士故意視而不見網絡小說創造故事能力正在野蠻生長
電視劇《羋月傳》曾在去年熱播,現在來評說,從信息傳播角度顯然是不合時宜了。因此首先要說明,我不是寫該劇評論,只是以此為例,思考當下文學的一些問題。如此,本文與信息傳播趕時效撇清了關系。
今年春節后,有友人問我看過《羋月傳》沒有?看神情似乎覺得我沒看會有什么遺憾。節后從網絡上搜到這部電視劇來看,其熒屏呈現確實抓人,人物被一次次地推入絕境而又峰回路轉。81集,看了半個月。看了電視劇,再來看小說,小說文本就無疑要經受更為嚴苛的閱讀檢驗。因為故事情節已經知曉,靠懸念已無法形成閱讀驅動力。所幸的是,小說文本仍然非常耐讀。這取決于它與電視劇強烈的視覺沖擊力來比,有無法取代之處。有三個關鍵因素使然,一是文字優雅,因作者長期對歷史典籍的浸潤,形成了散發濃郁古風的文字描述能力,耐人咀嚼;二是借助超常想象力所營造出的生活質感,讓閱讀者覺得情節、細節、人物形象皆血肉豐滿;三是作者不僅僅停留在對歷史大勢的詩意描述,而是將筆墨聚焦于人、人性,運用現代小說的技法,對人物性格的變異、心理活動,進行了合情合理的呈現。主要人物性格的變化、情節的推進都有內在的邏輯支撐,完全不同于當下文壇流行的碎片化敘事。
也許個人閱讀趣味使然,凡是用碎片化方式寫出的長篇小說,迄今為止,沒有一部能讓我讀完。有很多名家將這類小說當作“先鋒”,而我認為這種寫法是以“先鋒”的名義,遮蓋駕馭不了長篇小說的短板。碎片化或散文化寫法,如果用之于中短篇或許可以接受,但用此手段寫大部頭,數十萬字小說沒有整體性邏輯結構,而是用一堆“雞毛”細節或知識卡片來堆積,產生的不是閱讀快感、期待,而是折磨。當下文壇,尤其是被歸類為純文學的小說家,很大一部分不具備寫作長篇小說的能力。他們的想象力、對于故事情節的結構能力、融會生活經驗的能力,都不適合長篇小說的寫作。但不寫長篇的小說家似乎很難在文壇立足,為此浮名所累,很多人實際上是如擠牙膏般堆積長度。再加上有很多的“吹鼓手”,為此類失敗之作進行褒獎性的文學解讀,給某些作家和讀者營造出虛幻的文學質地,讓他們獲取了與實際文本不相符的美譽度。但時光如風,它會很快將虛幻的泡沫吹得了無蹤影。蔣子龍先生多年前曾說,當代作家已經喪失了創造故事的能力,應該指的就是這一部分作家。而在另一部分新生代作家筆下,創造故事的能力,正在奇跡般地復活和野蠻生長。這一部分作家,就是當下頗有讀者緣的網絡文學作家。
從“不入流”到升級2.0版,挑戰現有小說“版圖”
從廣義上說,凡在網絡上發布的文學作品,皆可稱之為網絡文學。往狹義上說,在網絡上最適合生存的具有網絡特征的文體是類型小說。起點中文網最初能夠成功創造卸載閱讀收費模式,依賴的就是類型小說,諸如《鬼吹燈》《盜墓筆記》等。而閱讀這類小說的讀者,大多從閱讀動漫、玩網絡游戲的人群中延續而來。筆者作為曾經的文學媒體運營者,曾整合微型小說資源,試圖走出一條同樣的收費閱讀的路徑,實踐證明是不成功的。因為大量微型小說作者的寫作手法,與所謂純文學圈子的小說寫作是一個套路,只是篇幅更為短小而已。由于篇幅短小,難以展開更為豐富的想象和曲折的故事情節,對讀者激發不出付費閱讀的欲望。盛大網絡收購起點網后成立盛大文學公司,曾大量收購純文學名家的小說版權,試圖產生數字化收費閱讀的市場回報,實踐證明也是不成功的。因為兩種幾乎完全不同類型的文本,以及完全不同的閱讀人群,根本無法交融。
最初的網絡類型小說給我的印象是:作者的想象力極為豐富,并因超級想象力而創造出曲折奇幻的故事情節,這樣一種特質,是純文學圈子里大多數作家所不具備的。前者最擅長的就是編故事。其二,就是它的著力點在娛樂,而不在對人的情感抒發和人性的探索上,也無承載某種價值理念的自覺,純粹為的就是娛樂、好玩。相比較那些苦澀無趣也無深刻內涵的純文學小說文本,類型小說更能吸引年輕的閱讀者。他們不需要通過閱讀小說來接受教化,他們需要輕松好玩。有評論家譏諷這類小說與民國時期的地攤小說沒有太大異同,當然是有道理的。應該說初期的類型小說,它的可讀性、娛樂性甚至超過民國通俗小說。這一類小說,只要價值取向不跑偏,仍然有它存在的理由,并有很大的市場生存空間。
迄今為止,大量的類型小說仍然停留在上述層面——網絡文學的1.0版。但是,我們也欣喜地看到,類似《羋月傳》這樣的歷史小說,正在完成類型小說的轉型升級——不僅具備很強的故事性,同時在對人物的刻畫、人性的探索、生活的思考、駕馭語言文字的功力方面,已經顯示出兼融類型小說和純文學小說兩者的特質。它超越了大多數類型小說,也超越了那些純文學小說不成功的先鋒探索,具有了中國氣派小說的美學特征。它們正在成為改變當代小說“版圖”的強有力的“挑戰者”。有些評論者簡單地用“宮斗”,將之歸入到一種娛樂化的類型小說里去,如果不是懷有某種傲慢和偏見,也是不客觀的。我認為,這一部分小說或可稱之為網絡文學的2.0版。
其實,我是不贊同以網絡文學和純文學這樣的人造概念,來對文學進行歸類的。那個有點自甘“另類”的網絡文學排行榜,是令人覺得可笑的。盡管本文為方便闡述,也用了“網絡文學”的概念,但文學只有好、差之分,衡量它們不應有兩套美學標尺和體系,兩者之間并沒有截然不可逾越的邊界。正如布魯姆所說,所有的經典都是打通了精英與世俗的邊界。誰能獲得更多的讀者,誰能經受時光的閱讀檢驗,誰才能進入經典的行列。所有的小說,都得接受同一美學標準的檢測。某些概念或可方便專業研究者,但對讀者毫無意義。
不與讀者擰胳膊,給網絡力作應有評價
對于評論者來說,對那些上世紀80年代成名作家的小說新作,甭管寫得如何,連篇累牘地為之唱贊歌,往往是安全的。這些評論家已有的文學地位,使得人們相信評論家的眼光不會有什么問題,但如果要為一位地位尚未得到文壇確認的小說家作熱情洋溢的褒揚,則往往要冒一定的風險,其藝術感覺一旦有問題,將會貽笑大方。這樣一種自我防護意識,使得一些評論者寧可在枯木上尋找不朽的質地,也不愿在山野林木中發現那些可以成為大樹的新苗,甚至對已經蔥蘢葳蕤的大樹視而不見。
時下網絡文學的不少作家,正處于這樣一種尷尬的境地。他們在讀者中俘獲了大批的粉絲,但在一向被視為高雅的文學評論圈卻很少見到有關他們作品的評介。諸如《羋月傳》,在當當圖書網可看到近萬的讀者跟帖式的評論,卻很少有專業的評論家關注。這些不知名的讀者跟帖,雖然僅僅三言兩語,但完全可以感受到他們的點評是發自內心和真誠的。這是一種非常奇特的現象,部分可以反映出我們的評論界似乎有一些反讀者而行之的作派。一些論者雖然有各種專業頭銜,但因種種因素,他們已經喪失了基本的藝術感受和判斷能力。如今我在購書時,往往更相信那些如伍爾夫所說的未經錯誤文學理念“污染”的讀者的直覺,而對某些專業評論家的推薦極不信任。
還是以蔣勝男的《羋月傳》為例。我對這樣的小說家是欽敬的。在讀大學時,我也曾動過寫一部關于王安石的歷史小說的念頭,并在圖書館抄錄了數百張卡片,但我終于還是未能寫出來。姚雪垠先生在談歷史小說寫作時,提到了歷史小說家應該具備的幾個條件:“第一,他應該是一位有修養的小說藝術家,懂得長篇小說的美學;第二,他對于自己要寫的小說題材是一位淵博而精深的史學家;第三,也應該是一位優秀的思想家。而不是在歷史見解上人云亦云。”這三個“家”的標準很高,筆者一個也不具備,難怪寫不出。如果用這三個“家”的標準來觀察蔣勝男的歷史小說創作,我覺得她未必都算“家”,但三個特質都是具備的。她有整體把握長篇小說藝術的能力,這個能力是靠小說家心騖八極的超級想象能力來支撐的。有了這個能力,才能將近距離的生活經驗融會到歷史語境中去,創造出歷史上可能發生的可以觸摸的場景和人物來。作者對所寫的歷史也有著精深的研究和積累,這在她的文本中可以看出來,涉及到特定歷史生活的種種知識、常識,作者諳熟于心,并在每一章后作了部分標注。作者將《詩經》中的很多精彩段落自然無縫地引入文本敘事中,無任何生硬突兀之感。我還注意到,作者在寫小說之外,還著有非虛構的闡述歷史的散文、隨筆,如《歷史的模樣》《權力巔峰的女人》等,從中我們可以看出作者的人文功力與積淀。作者對于所書寫的歷史,未必達到思想家的高度,但作者有自己獨特的感悟和史識,是可以肯定的。因此,這樣的優秀歷史小說出自蔣勝男的筆下,是多種特殊的才華因素化合而成,是史學家的研究功力與小說家的想象力、文學性敘事能力高度融合的結晶。這樣的小說文本,應該放到當代最優秀小說的行列中,持續進行更深入的分析與解讀。
這部小說寫的是戰國紛爭時期,秦國宣太后的人生經歷,也必然涉及秦國如何在大爭年代的崛起。聯想到前一段有人在電視劇《大秦帝國》播出時,對大秦帝國崛起模式的質疑。我覺得對歷史進行反思和批判,拋棄糟粕,吸收菁華,是史學家、思想家、文學家的共同責任。但如果因為文學作品一涉及那段歷史,就認為是宣傳暴秦、就是對秦王朝焚書坑儒持肯定態度,這就把對歷史的重新認識和解讀簡單化了。簡單套用史學的觀點來衡估小說也不適當。小說寫的是歷史中的人性、人性中的歷史,與史書上的歷史是無法在一個尺度下作比照的。從《羋月傳》中,我未看到任何反現代文明的價值觀。因此,我們沒有必要先入為主地用某種偏見來介入到根本不存在敘述偏見的小說文本中去。在作者一篇談秦宣太后的史料文章中,我看到她對宣太后執政中的問題是有清醒認識的。我們看到,小說中的羋月與史實中的羋月是完全不同的。小說構造有它不同于史實的情感的人性的心理的內在邏輯。
類似蔣勝男等一些優秀小說家和不為某些主流評論家所接納的網絡作家,實際上正對當下文壇構成有力的沖擊。他們的作品,不僅通過傳統書籍,也通過影視、微信、網絡、視頻等新媒體傳播,正在改變文學的版圖,創造新的文學生態。有些自命清高的專業人士故意視而不見;有些才華已經枯竭、靠玩概念來支撐的所謂純文學小說家,將他們打出“精英圈”,但這無礙他們攻城掠地,正在進入更多讀者的視野,也必將走向中國文學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