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袈裟》書摘二
不不,我說的并不是這種害羞,這是病,是必然,就像不害羞的人也可能患上感冒和肝炎;我要說的,其實是偶然——不單單看自己的體內發生了什么,而是去看身體之外發生了什么:明月正在破碎,花朵被露水打濕,抑或雪山瞬間傾塌,窮人偷偷地數錢。所有這些,它們以細碎而偶然的面目呈現,卻與挫敗無關,與屈辱無關,如若害羞出現和發生,那其實是我們認同和臣服了偶然,偶然的美和死亡,偶然的衛星升空和仙女下凡,它們證明的,卻是千條萬條律法的必然:必然去愛,必然去怕,必然震驚,必然恐懼。
所以,我說的害羞,不是要強制我們蜷縮在皮囊之內。而是作為一段偈語,一聲呼召,讓我們去迎接啟示:世界何其大,我們何其小;我們站在這里,沒有死去,沒有更加徒勞,即是領受過了天大的恩典。
就像有一年,我去了越南,那一日黃昏之際,在河內街頭,我目睹過一場法事:其時,足有上百個僧人陸續抵達,坐滿了一整條長街,綠樹之下,袈裟層層疊疊,奪目的夕光映照過來,打在僧人們的臉上,打在被微風吹拂的袈裟上,就像此地不是河內,而是釋迦牟尼說法的祗園精舍;隨后,吟誦開始了,這清音梵唱先是微弱,再轉為莊嚴,轉為獅子吼,最后又回到了微弱,當它們結束的時候,一切都靜止了,飛鳥也都紛紛停落在屋頂,在場的人足足有二十分鐘全都默不作聲,就好像釋迦牟尼剛剛來過,又才剛剛離開,但就在這短暫的聚散之間,地上的可憐人接受了他的垂憐。
袈裟,綠樹,梵唱,夕光,還有羞愧得說不出話:此時言語是有用的嗎?乃至我們去看去聽的感官,難道不應該被取消嗎?應當讓這奇境和狂跳的心孤立地存在,像海市蜃樓一般地存在,如此,當我們回憶起來,才要一遍遍地去確認它的真實,確認我有過羞于說話之時。如果你沒有忘記,那么,這些羞于說話之時,不管是寥落還是繁多,它們就是散落在你一場生涯里的紀念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