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筆墨里,仍存有大眾心中事
《漫畫寓生——館藏華君武作品展》正在中華藝術宮舉辦。
華君武作為中國漫畫史的一位重要書寫者,其橫跨近一個世紀的漫畫創作,時常對應著自己身處時代里國家和民族所遭遇的重要事件。
從這個意義來說,今天的觀眾觀賞華君武漫畫展,就像觀看一段形象的中國當世“畫史”。
“發汗劑”
中華藝術宮17展廳里,《漫畫寓生——館藏華君武作品展》上,180幅漫畫大家華君武不同時期創作的作品,原汁原味地展示著。
觀眾迎面可見的是,整個展陳所構筑的一種不事裝扮的簡樸。
這簡樸,又會隨著觀眾目光在作品之間的流轉或凝聚,暗自浮現成一個隱喻——好作品自有光彩,何須裝扮。
白的紙,黑的墨,寥寥數筆,生成一幅幅漫畫。卻時有一些力透紙背的東西,讓讀懂它們的觀眾,或沉思,或會心一笑。這正是漫畫這門藝術形式的重要特點——針砭時弊和幽默風趣,在觀眾心里激起漣漪。
漫畫在中國的發展,與近代中國激蕩的社會變革有著緊密聯系,這也構成了20世紀中國美術史上的一個重要歷史現象。華君武作為中國漫畫史的一位重要書寫者,其創作以時政漫畫為主要標志,于方寸之間洞察社會百態,其作品被喻為戰斗的武器和人性的鏡子。
不過,華君武自己對漫畫又別有一番生動且耐人尋味的見解:“漫畫應當是發汗劑,讓病人出一身汗,病也好了。”
“2010年,95歲高齡的華君武逝世,留下的是數量巨大的作品,以及中國漫畫史上舉足輕重的影響。2011年,華君武先生的兒媳露陽女士根據華君武和其長子華端端的遺愿,把華君武245幅漫畫作品和他生前用過的112方印章,捐贈給了上海美術館。這次,我們在館藏華君武作品中挑選出180幅與公眾見面。這些作品創作于不同的歷史時期,其中既有人們熟悉的華君武代表作品,也有不太為人所知的他晚年時的創作,它們組合成這個《漫畫寓生》展,再現了這位漫畫大家的藝術歷程。”中華藝術宮收藏保管部副主任邱旻彧介紹了中華藝術宮推出這一畫展的緣起和用意。
中國風漫畫
站立在《漫畫寓生》展中,華君武生前忘年交、畫家謝春彥所看到的,遠比“漫畫大家的藝術歷程”豐富而深刻。“華君武的漫畫創作歷程,恰與中國漫畫興起的步伐重疊。因此,《漫畫寓生》 其實也折射出中國漫畫發展的一段重要歷史。他橫跨近一個世紀的漫畫創作,時常對應著自己身處時代里國家和民族所遭遇的重要事件,從這個意義來說,今天的觀眾觀賞華君武漫畫展,就像觀看一段形象的中國當世‘畫史’。”
上世紀初,隨著新聞出版的發展和西方漫畫的引入,中國現代漫畫在上海發祥。1933年,華君武從杭州至上海求學。五年的上海時光,他結識了豐子愷、魯少飛、張光宇等漫畫界的重要人物,創作了很多漫畫,發展出與眾不同的創作風格——大場面漫畫。后來他曾這樣回憶道:“我故意把許多事和人湊在一起畫。比如說畫警察抓小偷的題材,我就畫很多警察在畫面里,我就是用大場面來吸引人。一般老漫畫家不會去畫那么多人。”
現代漫畫是西風東漸,所以,華君武和當時的不少中國漫畫家一樣,也有自己的“洋師傅”。他經常在英文報紙《字林西報》上看到白俄漫畫家薩巴喬的漫畫,極感興趣,不僅對其畫法努力效仿,連簽名都有意模仿。
抗戰爆發后,華君武到了延安,以畫筆為武器投身抗戰宣傳事業,從此將自己的創作與社會的風云交織在一起。他注意到,畫在墻報上的連環畫、宣傳畫,老百姓愛看,但看到漫畫,扭頭走了,因為看不懂。
華君武深受觸動,他覺得自己的漫畫能讓老百姓欣賞才行,否則就沒意思了。于是,他開始探索一種通俗易懂、喜聞樂見的藝術風格,逐漸認識到“漫畫還是要有民族特色和中國氣派”。在謝春彥看來,華君武漫畫對民族文化本體的轉向,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已面貌獨具,特別是創作用紙“從洋紙易為月宮殿紙和生宣紙后,真正開創出中國風的漫畫樣式,足成詩書畫一體的‘華家樣’”。
戰斗的浪漫
步移而畫換,觀眾在《漫畫寓生》展中依稀可感受到兩種歷史的呼應:中國漫畫的歷史與社會生活的歷史。
在華君武代表作之一的 《磨好刀再殺》中,有人一手持寫著“和平方案”的盾牌,一手正磨刀霍霍,傳神地揭穿了蔣介石玩弄“假和平,真內戰”的伎倆。1947年,該漫畫在《東北日報》刊發后,老百姓叫好,國民黨特務組織則將他列入了黑名單。這種藝術所迸發的力量,正如中國美術學院院長許江所解讀的:華君武漫畫首先是戰斗的檄文,充滿了諷刺的匕首般的力量。在他的漫畫里,漫畫之“漫”,不是笑的浪漫,而是憤怒的浪漫、戰斗的浪漫。
和平年代里這種戰斗的浪漫依然存在,只不過是以鏡子取代了匕首,所映照的是人性。今天,在這個與漫畫家的創作時隔許久后的畫展上,觀眾與這些作品相見時,既能從中讀到鮮明的年代特征,也會感受到一份直抵當下的諷刺力量。
或許,那些當年的筆墨里,仍存有今天大眾的心中事。比如,表達反腐主題的《一分為二》、諷刺見錢眼開的《先生姓錢》、挖苦歌手“為人民幣服務”的《躺倒的歌星》、“從來不思想”以致腦袋長草的《疑難雜癥》等諸多作品,都一一印證著漫畫家對此藝術形式的內在把握——“漫畫是用笑來戰斗的……笑不能庸俗,不能簡單為逗人笑而笑,笑的后面應該有個嚴肅的問題,一定使人笑后有所得。”
而在藝術表現上,華君武漫畫也具有一份別樣的美。以一名畫家對其作品《貓虎同宗》的解讀為例:畫要悅目,但漫畫家面對的是人間百態,又怎能繞得開那個“丑”字。畫上的小貓冒充老虎,虛張聲勢,一副窮兇極惡見誰咬誰的嘴臉,已盡其丑。再細細一看,看到漫畫家采用剪紙的樣式來表現小貓身上的亂毛,卻又顯示出樸拙粗獷之美。于是,丑中見美,點鐵成金。
別有意蘊
謝春彥相信,“華君武不同時期的作品,與中國現實的歷史同行,與老百姓的喜怒哀樂同在。它的輻射力之廣遠,恐怕很難有別的畫比肩”。
中國美術館原館長楊力舟則進一步道出了“很難有別的畫比肩”的某些原因:漫畫作為“有思想的藝術,有藝術的思想”,對創作者提出了思想性的要求。所以,“漫畫家另需一種基本功,即理性思維與邏輯思維支配下的形象思維的契合。因為漫畫直接評論時事,它介入生活、干預生活,針砭時弊,揚善抑惡,這使得漫畫家認識事物的思維能力在創作成敗的過程中起著關鍵作用。”可見,漫畫能不能成為“發汗劑”,與思想的力量大有關系。
反過來,和社會生活的親密無間,讓漫畫大多偏時效性、功利性,常易“速朽”。但謝春彥和不少藝術家都認為,華君武漫畫具有強大的生命力,“他的許多名作現今讀來仍新鮮感人,別有意蘊”。
關于這種意蘊,謝春彥的解析是:“華君武的筆致內容很豐富,許多作品具有獨立的欣賞和審美價值,他的幽默可視作中國式的高品。作品中的立意、章法、造型乃至點線則是一種活化的中國文人畫。”于是,他輕輕揮動毛筆,卻畫出入木三分的厚重;他洞察不同年代的生活百態,卻撥動今日觀眾的心弦。
當下,漫畫寂寞,動漫熱鬧,重溫華君武作品似乎更隱含著一種關乎文化藝術發展的叩問。就像許江曾在第六屆中國國際動漫節上所問的:“今日中國,動漫幾成全民事業。在浩如煙海的娛樂圖像中,有幾張能像華老漫畫那樣切入中國人的心扉,砌在中國社會的時代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