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ul id="wsmey"></ul>
  • 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金手指
    來源:《黃河文學》 | 文非(魯32學員)  2017年04月06日15:49

    廠子后,有幾塊菜地。

    這些形狀有些奇怪的菜地,并不集中,這里一塊那里一塊,稀稀拉拉,隨山就勢掛在山坡上。菜地究竟是何時出現的,沒有人能講得清,廠子里人來人去,菜地的歷史比他們任何人的工齡都長。他們只曉得,地里的瓜菜被一個老廚子源源不斷地摘了下來,四季不同,瓜菜也不同,然后,這些青翠鮮嫩的瓜菜被老廚子一遍一遍洗了,炒了,一盆一盆端上臺子,再一勺勺出現在他們的碗里。

    百十號人,多是從鄉下來的,他們在城里輾轉,從這個廠到那個廠,城里大棚捂出來的反季瓜菜,把他們的味蕾都搞亂了。后來,來到現在這個小廠子,味蕾似乎在慢慢復蘇。心細的人,很快就發現了其中的奧妙。

    劉蓋鄉被老鄉帶到這個廠子的時候,是這年的六月,墻邊的三角梅正爛漫。老板是個四十來歲的貴州女人,偏胖,僅僅是身子胖,臉盤子卻瘦,也標致,由于疏于打理,顯出漫不經心的粗糙。貴州女人打量了他一眼,簡單問了幾句,然后讓老鄉領著劉蓋鄉去車間試試手。再回來,貴州女人點頭說就“二床”吧。

    “二床”是一臺老機器,看上去有些年頭了,卻還能湊合用。

    貨單不多,剛夠他們忙碌。聽講,這應該算是景氣的日子,原來有一搭沒一搭等活兒;又聽講,這廠子原是一個湖南人開的,老板毫無征兆地帶著小三失蹤后,只給貴州女人留下這間半死不活的廠子和一紙離婚書。……這女人也拼,把自己也拼進去了。劉蓋鄉沒轉過來,老鄉搡了他一把,笑。

    劉蓋鄉也發現了那幾塊菜地。

    起初,他只是無意發現山坡上有人在忙碌,身子一仰一俯,像是在挖什么,好幾天了,位置都沒挪動。他也沒問人,心里猜測該是挖老根吧,要不就是挖草藥,在他們老家,許多人干這營生。轉日休息,他換上一身輕松的衣服,約工友去爬山,卻無人響應。自討沒趣,只得獨自上山。

    其實,他只想看個究竟。上山,近了,才認出是廠子里的老廚子,正弓腰鋤地。便想起,來之前老鄉和他講過,這個廠子的蔬菜不賴,自種,管夠。

    那是一塊被新翻出來的地,土塊新鮮,菜地的形狀有些怪,像一個“凹”字,凹陷進去的那個地方,掏了一個圓坑,蓄水蓄肥。再瞅瞅遠處幾塊地,都無一例外是這種形狀,只不過,它們已經有了自己的內容,蕓豆、黃瓜、茄子、辣椒或者西紅柿,郁郁蔥蔥,加之雨水沖刷和雜草遮蔽,“凹”形看上去不明顯罷了。

    那個老廚子,系著粗陋的藍圍裙,舞著鋤頭,動作看上去不連貫,有些笨拙,輕飄,并不著力。覺察到身后有人,老廚子雙手柱在鋤把上打望。劉蓋鄉揮手,老頭視若無睹,俯身將簸箕里的混合肥一把一把均勻地灑在菜地上。像是捂過的草灰、鋸屑和雞糞的混合物。灑完,又撈起釘耙細翻了一遍。

    劉蓋鄉繞過老廚子和他的菜地,不緊不慢往山上去。待下山,老廚子已離開。新翻出來的地,有些樣子了,安靜地躺在向陽的山坡上,令人心生歡喜。準備種什么呢?眼下,適合種的菜卻不多。

    夜里,劉蓋鄉和老鄉說起山坡上的菜地。老鄉說,你說得是老孟吧,是個好人,就是有點古怪。怎么怪呢,老鄉說了一件事:這些年沒少吃他種下的菜,覺著過意不去,好心幫他挑水施肥,老頭卻不領情,還把我們幾個斥了。劉蓋鄉有些驚訝,想起白天在山上老廚子的漠然。

    他……應該和老板沾親帶故吧?

    老鄉搖頭:老工人,被機器咬了指頭,拿著一點錢回去,分不平,又來了。老板看他可憐,就把他留了下來。

    難怪一塊地翻了好幾日……

    老鄉又道:他也沒把自個當外人,百來張嘴吃喝,全靠他了。

    若不是老鄉說,劉蓋鄉根本不會注意到老廚子右手的破綻,雖然少了拇指,但他舞勺給大家撈菜的動作看上去還算麻利,偶有細微的笨拙或遲滯,也是可以忽略。在撈素菜時,動作粗放,量多,而葷菜就不一樣了,勺子輕輕探下,提起來,抖幾抖,透著幾分小心和謹慎,多了一分對主家的體恤。

    準確地說,廚房是一個半人。老板的親戚,那個矮矮胖胖看大門的女人每天會去集市上買菜,自然都是些葷菜,偶爾會有一些收攤的蔬菜,便宜貨。矮胖女人把采購來的食材丟給老廚子,百事不管,遇上心情好,會坐下來幫忙把菜擇了,切了。老廚子嫌矮胖女人買來的食材短斤少兩,或以次充好,忍不住咕噥。矮胖女人并不賣他的帳,三兩句給嗆了回去。老廚子哪敢頂嘴,可長此以往又覺得太不像話。于是等著,等到三樓那間辦公室深夜亮起燈,立馬爬起來打著火。不多時,燉好的桂圓雞蛋和紅薯被端到那間亮燈的辦公室。老板很少在廠子里吃飯,這個貴州女人,總是忙,總是有應酬,場面上的飯局,自然吃不下,倒是晚上加班,老廚子端來的夜宵,暖胃,慰心。也許是真餓了,再者,老廚子的手藝不錯,也會搭配,有那么點養生的感覺在里面。老廚子恭恭敬敬地把桂圓湯和紅薯放在茶幾上,垂手待在一邊。等老板打完電話,他才哩哩啰啰給她講矮胖女人的事,他講得尤為小心,生怕表述不準確而冒犯了老板和那個矮胖女人。老板心里跟明鏡似的,她曉得,那些個窮親戚,哪個不是想盡法子盤剝她。又不能得罪他們,面上過不去不說,惹惱了他們,串通起來不定鬧出什么事。孟師傅費心,回頭我找她嘮嘮,你心里明白就是了。老板輕言安撫,語氣里,是不偏不倚的客氣。

    廠子里,除了老板,老廚子似乎并沒有很相熟的人,一是老廚子本身寡言少語不那么好接近,二來廠子里的人都是一個地方一個地方的,有點團團伙伙的意思,不愿意和外人來往,尤其是老廚子,這種無關緊要的人。

    這年的深秋,劉蓋鄉的“二床”徹底罷工,十多年的機器,壽終正寢。活兒誤不得,貴州女人咬咬牙,訂了一臺新機器,很快便到貨。把“二床”那一堆廢鐵弄出來,費了不少周折。打掃時,墻角一段暗黃色的東西赫然入目。劉蓋鄉用腳撥了撥,像幾節小骨頭,表面蒙塵,長短不一。外面吊裝的人在罵娘催促,劉蓋鄉不及細看,順手將骨頭揣進口袋。

    裝著蹲廁所,劉蓋鄉掏出那東西細端詳。排列在掌心的骨頭修長有致,竹節一般。貌似靈長類動物指骨或趾骨,是何動物不好說,而且,動物指骨或趾骨不可能出現在車間。莫不是……劉蓋鄉被突然冒出的想法嚇了一哆嗦。再看斷面,像是在猝不及防的情況下瞬間被銳器切斷,切面平整光滑。一種鈍痛猝不及防擊中了劉蓋鄉,他心里過電般驚叫著,悚然將那東西拋在墻角,轉身疾疾地離開了廁所。

    那個下午,劉蓋鄉洗了幾趟手,似乎干凈了,但腦子里卻揮之不去,仿佛,遺棄了不該遺棄的東西,心底里竟有了罪惡感。鬼使神差,恐懼慢慢戰勝了某種情緒,他提拉著褲子又向廁所奔去。

    下班后,四處無人,劉蓋鄉猶猶豫豫將那東西掏給老鄉看。

    下午搬機器發現的。

    老鄉訝然失色。趕緊拋了,瘆的慌。

    盡管早有準備,劉蓋鄉心里還是“咯噔”一下。

    誰的?……這人也太大意了。他咕噥。

    誰知道呢,聽說“二床”出過不少事。

    劉蓋鄉縮了縮脖子,后脊背嗖嗖躥涼風。

    意識到說漏了嘴,老鄉又補了一句:該死的家伙總算給掃地出門了。

    誰丟下的?……得問問。劉蓋鄉不肯罷休。

    沒事吧你?老鄉瞪他,難不成接回去?

    劉蓋鄉不再吭聲,找來一個小木匣將指骨裝了進去,趁老鄉不在,再將匣子藏進宿舍置放雜物的壁龕里。

    這一陣子活兒不少,緊迫和忙碌讓劉蓋鄉回到宿舍倒頭就睡。這天晚上,劉蓋鄉聽到某種“劈啪、劈啪”的聲響,充滿節奏和韻律,讓人模模糊糊想起稻場里的禾苗、地里的玉米拔節生長的聲音。細聽卻又不像,更像是骨節錯動的聲音。劉蓋鄉循著聲音,找到了聲音的來源——那個堆放雜物的壁龕。劉蓋鄉魂飛魄散,大叫一聲坐起……

    宿舍里的工友咂巴嘴翻個身,少頃,鼾聲又起。他躡手躡腳爬了起來,打開壁龕。從長短看,應是三節拇指骨,表面光滑,骨端圓潤,說明指頭當初并沒有受到外力擠壓。令人疑惑的是,這么完整的指骨,完全可以重新接好,主人為何棄之。它就躺在機器和墻壁形成的夾縫里,并不難找到。這可是一根指頭,不是一根樹枝,說丟了就丟了,說不要就不要。失去這根指頭,等于抽去人的許多力量,令人變得難看、笨拙甚至軟弱。比如,重活干不了,種不了莊稼劈不了柴。若是右手,那將更令人沮喪,寫不來字,拿不了筷子或勺子,甚至——擦不了屁股。少了它,四指握拳,不能稱之為拳頭,打出去也娘,毫無說服力。

    劉蓋鄉百思不得其解,越琢磨越覺得不合常理。現在,這根遭人遺棄的、孤獨的骨頭,被他收留,他覺得自己必須做些什么,可怎么做又茫然無緒。也許,那個在廠子里干了十來年,同樣經歷了斷指之痛的老廚子,能給他一點幫助。可如何開口?才不至于唐突,甚至冒犯。

    食堂無人問津的紅薯酒,給了劉蓋鄉接近老廚子的機會。

    坡上刨來的紅薯,一部分蒸了酒,老廚子用礦泉水瓶裝了放在食堂,供大家自取。那個酒,實在難喝,辛辣苦澀,哪里是酒,分明是刀子。偏偏,劉蓋鄉能喝,味兒和老家的差不離。得空,他會湊上去和老廚子喝上幾盅,或者,老廚子偶爾燒了好菜,也會喚劉蓋鄉過去。喝酒和下棋一樣,得有對手,一來二去,喝起來才有勁。

    這天酒酣耳熱,二人微醉,趁著尚還清醒,劉蓋鄉道:

    您這手——怕是給機器咬的吧?

    老廚子滋完杯中酒,攤開殘手,點頭苦笑。

    講講?

    有啥好講的,一根斷指,換來兩孽子反目。

    劉蓋鄉嘆一聲:斷指呢?為何——不接上?

    老廚子躲開劉蓋鄉的目光,赤銅一般的臉,露出不快。

    丟了。

    丟了?

    來來,喝酒喝酒。

    顯然有所顧忌,不愿多談。

    喝了個酩酊大醉,卻一無所獲。

    只得試著從外圍入手。但,那根指骨究竟是何人留下的?老廚子手指當年是如何斷的?沒人能講得上來。有人干脆斷定斷指就是老廚子的,據傳他當年也操作過“二床”。思前想后,劉蓋鄉決定還是想找老廚子敞開談,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不能燈下黑。主意打定,劉蓋鄉帶上匣子上門,但幾次都不見人,老廚子故意躲他?這么一琢磨,劉蓋鄉覺得還真是有點不對勁,老廚子有時間沒找他喝酒了。莫不是聽到什么閑言碎語?廠子里最近都在傳劉蓋鄉在調查斷指骨的事情。也罷,知道就知道,又不是什么見不得人的事。

    這日,劉蓋鄉遍尋不見老廚子,卻發現坡上有人影晃動。丟下活,劉蓋鄉揣上匣子往山上爬。老廚子卻扛著鋤下來了,鋤把上還拗著一個竹籃,里面幾把韭菜,幾根絲瓜和黃瓜。他也不看劉蓋鄉,低頭匆匆下山。劉蓋鄉堵住了老廚子的去路,急道,老孟,找你有事哩。說著掏出匣子打開。老廚子瞥了一眼,蹙緊了眉,目光像是被灼了一般迅速收回去。……你這是干啥哩?不就是一截骨頭嘛……你這是干啥哩?劉蓋鄉訕然,您別誤會,我沒別的意思,只是想找到它的主人……。老廚子氣急,與我何干?這把老骨頭都丟外面了,還稀罕這?說完,頭也不回,黑臉下山去了。

    事情進展并不順利,劉蓋鄉有些憋屈,干活也心不在焉,恍惚間,手不想被機器給剮了一下,若不是抽出及時,恐遭斷掌。劉蓋鄉冷汗涔涔,任機器空轉。一天要重復千遍萬遍的動作,閉著眼都不會出錯的動作,竟有了恐懼。按理,新換的機器,好使,但那逼著冷光的刀口,著實令人膽怯。他小心翼翼,一步一步,反復確認才肯下料拉閘。那幾天,老鄉覺得劉蓋鄉有些反常,不在狀態,也不出活。這天在餐廳,老鄉端了碗朝墻角的劉蓋鄉走過去,半道上卻愣住了。背對著他的劉蓋鄉正用左手吃面,那些調皮滑溜的面條顯然在跟他作對,費了好大勁他才撈起幾根,然后歪了頭噘了嘴湊上去,活脫脫電視里的孫猴子。見老鄉過來,劉蓋鄉連忙將筷子換到右手,大口吃起來。

    都是那根無主指骨作祟,老鄉好氣又好笑,催促他趕緊把那臟東西扔了,這樣下去,不定搞出什么岔子來,到時追悔莫及。說話后的第二個禮拜,劉蓋鄉一聲不吭,將一張打印紙鋪在他面前。那是一張廠子注冊十三年來斷指工傷名單,好家伙,一長溜下來整整八十多號人,姓名、性別、住址電話一應俱全。老鄉驚得半天說不出話來,這人八成是瘋了,也不曉得他從哪弄來的名單,這種東西可不是隨隨便便能搞到手。

    沒人知道劉蓋鄉要干什么,即便是老鄉,也只是認為劉蓋鄉中了邪,和那臟東西擰上了。但劉蓋鄉不這樣認為,他并不是和自己過不去,那一截流落異鄉的斷指,已經把他搞得寢食難安,沒法干活,他必須讓它物歸原主。也許,不僅僅這么簡單,里面有些東西,他也說不清楚。

    這是一項繁雜的工程,他得逐步縮小范圍和目標。按照電話號碼,他先把名單捋了一遍,篩去了三分之二的斷指人。這些人,對這個突然而至的回訪電話感到興奮,他們早已忘記了傷痛和曾經帶給他們傷害的廠子,他們的斷指被接上后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只是失去了應有的美觀和靈活。這個電話并沒有給他們帶來意外的好處,簡單詢問之后,再也沒有下文。盡管如此,他們還是興奮,逢人就舉起那一截有著戒指般疤痕的手指,聊起那個奇怪的電話。

    剩下二十來個聯系方式失效的名字,劉蓋鄉無從下手。細細琢磨,還是有了辦法。這地方,此類工傷一般不經官,影響不好且耗時長,還要折去一點費用。雙方一般都選擇私了,兩下省事。自然,明碼標價,童叟無欺,十指有十種賠法,斷指接上和沒接上又有較大差別。如若查出這些人當年所獲賠償,可以進一步鎖定目標。劉蓋鄉只得又去找那個矮矮胖胖的看門人,又塞給她幾張錢,那女人轉身去找廠子里神通廣大的老鄉,老鄉又找老鄉。幾天后,矮胖女人在那二十來個名單后補上了賠償金額。參照賠償金額,劉蓋鄉輕易刷掉了近二十個人,剩下四個高度可疑對象:

    何大坤 山東省郯西縣歸田鄉西固村第二小組

    呂富貴 安徽省如陽縣瓦店鄉小豆村

    陸世明 安徽省如陽縣老君坡鄉柳岔村

    孟有福 江西省新宜縣車溪鄉腦古壩村

    最后一個是老廚子,這也印證了劉蓋鄉方法的正確性。這四人,也只有三種可能:一是手指完全碎裂無法手術重接;二是重接手術失敗,斷指壞死;三是斷指丟失。既然老廚子極力否認,那只有先從另外三人入手,逐個排除。年關已至,天寒地凍,看來得先放一放,待年后開春再謀劃。

    大雪阻隔,劉蓋鄉春節未能返鄉。在就近的小鎮和幾個初中同學過完除夕后便返回廠子。給他開門的竟是老廚子,二人都感到意外。猶如見到親人,老廚子臉上浮笑,把他往食堂里拉。

    沒有了機器的尖叫和人聲喧鬧,廠子里真是靜,雪地上的三五行腳印都能數得清。

    老廚子并不急于回答劉蓋鄉的問話,捅亮了火盆,然后圍著鍋灶開始忙碌,雖然已過飯點,但還是弄了一桌子的菜。落座后,老廚子說,不想回,也回不去。

    不想兒孫?

    咋不想?……沒有錢,回去也不待見!

    劉蓋鄉一時語塞,不免心生悲涼。心里裝了事,酒就喝得有些悶。天擦黑,兩人不勝酒力,擠一床,早早睡了。醒來,已是第二天中午,屋子里暖烘烘,老廚子正在外屋溫酒,花白的頭發一晃,一晃。吃過飯,劉蓋鄉無所事事,出門抬頭,青山負雪,心一動,順腳往山腳下走去。上山的路只有一來一去兩行深深淺淺的腳印,不用猜,一定是老廚子留下的。路并不好走,劉蓋鄉只得放棄去看看那幾塊菜地的念頭。

    晚上又是喝酒。劉蓋鄉這回把住了嘴。酒過三巡,老廚子微醺。劉蓋鄉撿起了昨天的舊話說,你恨他們么?老廚子微微一愣,把酒杯蹲在桌上。不怨是假話,可我老了,又這樣了,做不了工種不了地,凈添累。他們,也不容易,一個有病,一個遭災。可惜,我這把骨頭……,咳,不講這些了,哪里黃土不埋人哩。老廚子抹了一把恓惶的臉,一仰脖,杯中酒咕咚下肚。掙扎了一番,劉蓋鄉還是開了口,那根東西,有點眉目了。說著掏出一直隨身帶著的那張紙條,您看看,這三人認得么?老廚子平復了一下情緒,瞄了一眼,搖搖頭。進進出出的人太多,十來年,沒記住幾個。頓了頓,又說,小劉,我知道你為什么要這樣做,你——是個好人。

    劉蓋鄉淡笑笑,什么好人壞人,您不是好人么?

    老廚子苦笑。

    開春,劉蓋鄉請了幾天假,決定先去山東省郯西縣找何大坤,臨走前老廚子卻執意要和他一同去,但必須是廠子放假的時候,就著清明或者端午,少請幾天假。劉蓋鄉有些意外,也不多問,臨時改變了計劃。幾天后,初中同學那邊來了好消息,他托春節回家的工友找到了那個何大坤,據稱當年由于天氣炎熱,且耽擱時間過長,術后何大坤斷指壞死,如今還干著重活。劉蓋鄉心里有點高興,拿了筆在“何大坤”三個字后打了一個大大的叉。

    清明前幾天,劉蓋鄉和老廚子去了安徽省如陽縣瓦店鄉,一路無話。趕到小豆村的時候已經是第三天黃昏。暮光里的村子出奇地安靜,關門閉戶,一點響動都沒有。順著村人的指點,他們找到呂富貴家,卻吃了閉門羹,低矮的瓦房被一根木棍拴住大門,朽木戧住的院墻將倒未倒,野草封鎖了通往房屋的小路。隔壁屋似有老婦在朝他們張望,劉蓋鄉上前打聽呂富貴,老婦聞言面露驚懼之色,轉身急走。享福去了。老婦邊走邊說。劉蓋鄉和老廚子對視了一眼,不知何意。死了。老婦人又吐出兩個字,隨即“咣當”一聲關上門。老廚子并不死心,欲再找人問個究竟,正往外走,迎面一個面善的女人挑著一擔枝條上了院場,像是這家的女主人。老廚子上前說明來意。前些年過世了,女人說,癱床上幾年沒人照顧,兒子一家在外打零工,還是我婆子給口熱飯。……你講的他那根指頭,聽講是丟了,怎么丟得就不太清楚,從沒聽他講過。令人失望,大老遠趕來卻是這樣一個結果。天色已晚,趕往鎮上的末班車早過了。二人正為夜里落腳犯愁,女人說要不在我這將就一夜?劉蓋鄉想起剛剛老婦人的怪異,連忙擺手。老廚子思忖道,要不就在呂富貴家對付一宿吧。

    只能這樣了。

    這一夜劉蓋鄉基本沒睡實,屋里濃重的霉味及老鼠出沒的聲響令人難以忍受,直至遠處遞來雞叫,才迷糊過去。醒來,不見老廚子,屋外一陣“哧哧哧”的聲音。劉蓋鄉出屋,見老廚子正在鏟除院里的野草,院子西北角,還鏟出一塊“凹”形的菜地。劉蓋鄉在心里笑了一下,打著哈欠,弄那干啥,又沒人住。主人總會回來的。老廚子說,荒著也是荒著。劉蓋鄉歪頭瞅了瞅西北角的“凹”形菜地說,很奇怪啊。老廚子直身道,聚財,不跑肥,我們那都這樣。

    那老婦人正隔著院墻扯了脖子朝這邊張望,見劉蓋鄉轉身,飛快地把頭縮了回去。

    呂富貴存疑,只能寄望于陸世明了,好在同一個縣,免去了長途奔波。緊趕慢趕,當日上午就趕到老君坡鄉柳岔村。情況似乎有些糟糕,二層小樓,倒是氣派,但同樣大門緊閉。找人打問,才知陸世明隨兒女搬縣城好多年了,房子一直空著,只是回來祭祖住幾日。再問,陸世明早些年做工確實被機器吃掉了一根指頭,且是左拇指,具體情況就講不上來。這令劉蓋鄉心里為之一振,心底又慢慢升起了希望。

    按照鄉人提供的電話打過去,接電話的是陸世明的大兒子,聲音好不耐煩。搞清楚劉蓋鄉的意圖后,對方頓然變得熱情起來,居然要派車過來接他們去縣城面談。劉蓋鄉謝絕,當即和老廚子趕回縣城。

    蹦蹦車在一家古色古香的茶館門前停下。劉蓋鄉和老廚子猶猶疑疑進去,正準備掏出電話再打,從里面的包廂里卻出來三男一女,有點相像,其中一個瘦男子捉住劉蓋鄉的手,自稱是陸世明的老大,說著把劉蓋鄉和老廚子引進包廂。里面還有一個男人,氣度不凡,正喝著茶,小口小續。老大介紹說這是我們家老三。老三瞟了一眼他們,嘴角微微牽動了一下,算是招呼。劉蓋鄉和老廚子有些拘謹,陸世明的五個子女,齊整整坐了一排。

    東西……拿出來看看?老大欠身堆笑,先開了口。

    還是——先說說陸老爺子的情況吧。劉蓋鄉將裝有木匣子的皮包下意識地拽緊了緊,仿佛一松手就會被這伙人搶了去。

    二位師傅這是打哪來?那個廠子叫什么來著?還有老板……老大拍著腦門,瞧我這記性,老爺子早些時候還跟我嘮過。

    這是在核實身份了。

    臺州東沙鎮——宏發模具廠——老板吳冬滿。

    仿佛記起來,老大連聲應和,然后轉入正題:不瞞二位,老爺子當年出事時,因年紀大昏過去,醒來時已在醫院。大伙告訴他斷指可能被機器給吃了,車間尋摸了個遍,沒找著。回來這些年,老爺子就沒放下過,心底里一直惦記。這不,前不久突發腦梗,躺在病床上還在念叨……畢竟是自己的骨肉啊。

    還是先看看東西吧。一旁的老三打斷。

    氣氛有些壓迫,劉蓋鄉本不想過早把匣子拿出來,可又不好拒絕,他用目光向老廚子求援。老廚子卻木著,表情復雜。從離開小豆村,劉蓋鄉就感到老廚子不太對勁。

    木匣子在五人手中轉了一圈。

    開個價吧!老三又說。

    劉蓋鄉愕然。

    不要誤會,劉師傅。老大說,你們千里迢迢把老爺子東西送來,幫了我們大忙,也了了老人一個心愿。你也曉得,老爺子近來狀況不好。我們這有個講究,人去了不殘不缺才完整、圓滿。我們哥幾個,前些日子還商量給老爺子訂做一根金手指,但那畢竟是金屬,哪里比得上這個,瞧這色,不就是金手指么。

    可這東西不一定就是陸老爺子的呀。劉蓋鄉示意老廚子把東西收好,簡單把呂富貴的情況說了一遍。

    應該是,應該是。再說吶,那個呂師傅都去了,用不上了嘛。一直未開口的女兒搶嘴。

    荒唐。劉蓋鄉心說。可嘴里卻詞窮,好像不答應,該他的不是了。他張著嘴,捅了捅一旁的老廚子。那老廚子,拽了幾節骨頭,像受了冷一般,佝僂著身子,盡量向沙發里處縮了去,全然不顧有些著慌的劉蓋鄉。

    一萬二吧。老三干脆。

    劉蓋鄉嚇了一跳,他確定自己沒聽錯,心怦怦然。這時,一旁的老廚子把東西胡亂塞給劉蓋鄉,忽地從沙發深處掙脫起來,掩面沖出了包廂。那幾節骨頭,早已被汗水濡濕,還帶著體溫,熱水中撈出一般。劉蓋鄉抱歉地朝屋里的人笑了笑,跟了出去——好似擺脫束縛的囚犯,劉蓋鄉長吐一口氣——大廳里并沒見老廚子,隔著玻璃墻,劉蓋鄉看見,老廚子蹲在屋外的臺階上,雙手捂臉,身子一抽一抽,一抽一抽。

    劉蓋鄉怔了怔,一種無法言說的酸楚襲來,浸至他的五臟六腑,及至每一根神經。

    謝絕了陸家兄妹吃飯的邀請,劉蓋鄉在路邊找了個夜宵攤點。老廚子沒動筷子,悶頭喝酒。那種純度有些可疑的烈酒并不怎么好喝,嗆得他直泛淚。

    接下來——怎么辦?老廚子抹著淚問。

    劉蓋鄉搖頭。沒法確定,給了他們,遭天譴。

    卸下我的指頭給他們吧,一根也是斷,兩根也是斷。

    你喝高了吧老孟。劉蓋鄉差點被噎,白了老廚子一眼。

    一萬二……值當。

    劉蓋鄉搶過老廚子的杯子,不讓他再喝。

    在去小旅館的路上,陸家老大打來電話。錢不是問題,可以再商量。至于是不是老爺子的東西,也并不緊要。十年了,那東西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這個時候來,我們堅信這是神明的安排。劉蓋鄉心里發堵,沒來由的堵。看著走在前面老廚子落寞的背影,突然很想沖電話吼幾句。他終究壓住了自己的情緒,草草問了幾句陸老爺子在醫院的情況,便匆匆掛了。

    這一晚劉蓋鄉倒是睡得踏實,夜里卻被推醒。劉蓋鄉迷迷糊糊睜開眼,屋內只有微弱的路燈光,也不知是什么時辰。老廚子一直沒睡,坐在床沿心事重重的樣子。

    那東西……是陸老爺子的。老廚子期期艾艾。

    怎講?

    昨兒早上在小豆村,有個事沒對你講。

    劉蓋鄉揉了揉眼睛,強打精神。

    隔屋的老婆子,在你睡的時候悄悄找了我,說,當年呂富貴……使詐哩。

    老廚子避開劉蓋鄉的目光,勾了頭,摩挲著床沿,表情有些不自然的生澀。

    ……在去醫院的路上,呂富貴趁亂把那東西給扔了。

    扔了?劉蓋鄉猛然坐起來。

    扔了。

    瞬間,他仿佛又明白了過來。

    就想多拿點錢?

    老廚子沒再吱聲,石頭一般沉寂了下去。劉蓋鄉再也睡不著了,這太令人感到震驚,甚至有些難以名狀的悲壯,怎么能這樣呢?怎么會這樣呢?他并不懷疑老廚子的話,老廚子不可能為了陸家兄弟開出的一萬二,編出這等謊言。問題是,老廚子為何要瞞著他?為何又要在半夜吞吞吐吐把實情告訴他?還有,老廚子為何一直極力避談自己的斷指?劉蓋鄉疑竇叢生,排除了呂富貴,事情并沒因此變得簡單。

    擔心去晚了碰上陸家兄弟,生出不必要的麻煩,天未亮,劉蓋鄉和老廚子奔醫院。

    陸老爺子比他們想象得要糟,拉著劉蓋鄉的手兩眼發亮,慶生長慶生短地絮叨。劉蓋鄉和老廚子面面相覷。陪護的保姆說,他就這樣,每個來看他的人都是慶生,有鼻子有眼,天知道這個慶生是誰。劉蓋鄉捏著老爺子的殘手,路上想好的問話一字一句咽了回去。干坐了一會兒,替老爺子剪完指甲,然后和老廚子匆匆出了醫院,直奔火車站。

    還沒到廠子,陸家老大的電話就追了過來。劉蓋鄉沒有接聽,他已經想好了,回去后等老廚子想明白主動找自己談,他等著,他有這個耐心,他不信老廚子就不開口。萬一,最后,只有把指骨和陸老爺子的指甲、老廚子的頭發一同送去做DNA檢驗。劉蓋鄉不知自己這樣做是否過于執拗,而且還得搭上一筆不小的費用。也許,就圖個心安吧,別的,實在想不出來。

    都知道劉蓋鄉和那根來歷不明的指骨擰上了,那個貴州女人,竟然在一次全員訓話中突然說起這個事。當然,她不反對也不支持,只是一再強調,不要搞得人心惶惶,影響工作,更不得口無遮攔對外隨意抹黑廠子。貴州女人這樣說,就有點批評的味道了,等于在奉勸劉蓋鄉趕緊收手。劉蓋鄉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壓力,四五天過去,七八天過去,老廚子不見任何動靜,他快有點沉不住氣。大伙也厭倦了,這個事,有點恐怖,又有點刺激,與他們既密切相關,又毫無干系,反正吊人胃口。可吊人胃口的事總沒有個結果,而且,在最初的一驚一乍之后,又缺少興奮點,就像一部拖沓的肥皂劇,令人乏味。想想,似乎是老廚子的不是,不就是一截黃不拉嘰的骨頭嘛,認下來有這么難么?令人不高興的是,那個廚子,一點愧疚都沒有,跟沒事似的,該吃吃該喝喝,甚至,還扛把鋤頭上山種地。

    谷雨前后,種瓜點豆。一連好幾天,老廚子都在山上翻地,身子一仰一俯,一俯一仰。又過了幾天,有人上山,發現那些地不一樣了,全部下了種或栽了秧苗,那些嫩苗被點了水,已經活過來了,挺拔挺拔。那些下了種的地,也冒出米粒大星星點點的綠。

    趕在抽薹前扯了下來的白菜卷心菜蘿卜等,被老廚子細心收拾了,準備做成盤菜。他還拿出好幾百錢,叮囑矮矮胖胖的女人多買些葷菜,要給大伙改善一下伙食。胖女人滿臉不解,不年不節的,改善啥伙食。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宣布?是不是因為那截骨頭給大家道歉來著?確實,老廚子虧欠大家,欠什么又不好說,也許,就是……,矮胖女人不好意思往那方面想,那樣想了仿佛她成了一個好吃的女人。她沒多問,更沒聲張,反正有好的吃,花得還是別人的錢。

    最先發現異常的還是這個矮矮胖胖的女人,她捏著飯盆像只肥胖的鴨子雄赳赳往食堂趕,生怕落在別人后面。落后了改善伙食的好菜就落在別人碗里了。進了食堂她卻愣住了,我操!怎么回事?什么情況?里面竟然擺了五六桌酒席,每桌熱盤冷盤葷素搭配,肘子、梅菜扣肉、白灼蝦、大蒜炒肉、蘿卜炒年糕、清炒白菜……紅紅綠綠,滿滿當當,還有老白干,連碗筷和凳子都擺好了。我操!我操!矮胖女人一下子就被弄得興奮起來,她在菜香中邊笑邊大聲喊著老廚子的名字,卻無人應答。她順手拿起一塊肘子,挺著高聳的胸脯又雄赳赳向廚房深處走去。也沒人,里面收拾得干干凈凈。再進了老廚子住的里間,卻嚇了一跳,屋里常用的東西少了,床上的褥子也不見了。

    劉蓋鄉趕來的時候,屋里擠滿了人。他愣了愣,轉身向宿舍沖去。壁龕里木匣子尚在,金手指卻不翼而飛。知道這個秘密的,只有老廚子孟有福。

    劉蓋鄉的心狠狠地被剮了一下。他鐵著臉折回食堂,那些工人已經圍在桌邊吃開了。老廚子的屋里空無一人。矮柜上立著百事可樂瓶灌裝的紅薯酒,下面壓著老廚子那套不常穿的、折疊好的廚師衣帽。劉蓋鄉晃了一眼顏色渾濁的紅薯酒,依稀看見里面泡著一段類似人參的東西,卻又不像人參,拿起來細瞅,如遭電擊,臉色驟然煞白,他“哎喲”一聲,在慣性的作用下,踉踉蹌蹌后退了幾步。

    可樂瓶失手滾落在地上。

    瓶里泡著的,分明是一根慘白浮腫的拇指,像一個失效的生物標本,看上去有些年月了。

    外面的人熱熱鬧鬧正吃得高興,沒有人聽到老廚子屋里那一聲短促而痛苦的驚叫,即便有人聽到了,也感覺不到疼痛。

    (原發2016年第4期《黃河文學》)

    香港aa三级久久三级老师2021国产三级精品三级在 | 亚洲AV无码精品国产成人| 亚洲精品美女久久久久99| 国产精品萌白酱在线观看| 91精品国产91久久久久青草| 久久99精品国产99久久6| 国产SUV精品一区二区88| 伊人久久精品线影院| 国内精品免费久久影院| 精品无码成人片一区二区| 免费精品国产日韩热久久| 日韩精品乱码AV一区二区| 国产综合精品一区二区三区| 国产成人精品a视频一区 | 北岛玲在线精品视频| 婷婷射精av这里只有精品| 91精品免费观看| 久热综合在线亚洲精品| 人人妻久久人人澡人人爽人人精品| 国产亚洲精品欧洲在线观看| 亚洲国产成人精品无码区花野真一 | 青青热久久久久综合精品| 福利姬在线精品观看| 国产精品亚洲一区二区三区在线观看 | 国产亚洲精品美女2020久久| 蜜臀AV无码精品人妻色欲| 亚洲精品美女网站| 久久久久久精品免费免费自慰| 99久久国产综合精品2020| 久久久久人妻一区精品色| 日韩精品无码一本二本三本| 久久机热re这里只有精品15| 亚洲色精品aⅴ一区区三区 | 久久棈精品久久久久久噜噜| 国产精品v片在线观看不卡| 华人在线精品免费观看| 国产精品无码一区二区三级| 久久精品国产精品亚洲精品| 国产精品三级av及在线观看| 国产精品亚洲片在线花蝴蝶 | 精品久久久久久无码人妻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