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新疆麥蓋提農(nóng)民畫作品《豐收》。資料圖片

回到大梁坡后我發(fā)現(xiàn)，要想在村里來去自由，得先跟村莊里的狗搞好關(guān)系。

回大梁坡村的家，路只有一條，必須從鄰居家門口過，鄰居家的大白狗從來不拴。大白狗剛產(chǎn)了崽子，兇得簡直像一頭母狼。我不認(rèn)識大白狗，它也不認(rèn)識我。于是，我只好來去坐車，根本不敢下地。進(jìn)自己家的門，還要先被鄰居家的狗認(rèn)同，回鄉(xiāng)真不容易。

怎么過大白狗這一關(guān)，四弟弟的說法是：“把它喂熟。大白狗的窩，在我們家和鄰居家之間，臨近我們家的大門。所有來我們家的客人，都要過它這道關(guān)。養(yǎng)熟了，等于咱家養(yǎng)了狗。”

要想喂熟，先得從生開始。這狗根本無法近身，每次狹路相逢，即便我坐在“鐵殼子”里，它也要來咬個不停，一直咬到大門口。我沒法下車，只好對著鄰居家大喊：“圖拉訇，擋狗！”

圖拉訇用維吾爾語罵了一句，大白狗就撤退了。圖拉訇大喊著：“你罵它，用維吾爾語罵它，聲音要大，罵得兇一點，它就會怕你。”

我一邊發(fā)抖，一邊用維吾爾語罵狗。狗果然低下頭，不叫了，乖乖地進(jìn)了狗窩。

后來，我發(fā)現(xiàn)，行走在大梁坡，得不斷變換語言方式，跟村莊里的狗對話：對維吾爾族莊子里的狗，維吾爾語和哈薩克語通用；對回族莊子的狗，你可以說甘肅話、寧夏話、青海話，如果你說普通話，它立刻能辨別出你是個外來客，就不會那么客氣了；漢族莊子的狗，即便不出狗窩，也可以從來人的武威口音、張掖口音、天水口音分辨得出是誰來了。漢族莊子的狗，對講河南話、陜西話的人十分順從，因為莊子里操這兩種口音的人居多，當(dāng)然，它也不排斥山東話。狗的器官很靈敏，如果你明明滿口大蔥味，卻說一口河南話，它反而會起疑心。

到了大梁坡，你千萬不要以為大梁坡人養(yǎng)狗是為了看家護(hù)院。過去，大梁坡人養(yǎng)狗，多半是為了放羊、捕狐貍、追野兔、逮野雞。現(xiàn)在，狗的作用類似于石獅子，是為了迎客和裝點門面。

在家里坐著，只要院子里的狗叫了，就是在給主人報信：“有客人來了，趕緊出來迎客。”

村莊各戶人家的院子，根本用不著狗來看。

田曉武家的摩托車扔在地邊上，從四月扔到了八月。直到忙完秋收，田曉武才想起來摩托車還在地頭。他帶了扳手、榔頭和起子，敲打了一通，又把摩托車騎回來了。

阿布麥提去了縣城，家里的母牛扔在河邊五六天。等他回來去河邊牽牛，母牛下的牛犢都在河邊歡蹦亂跳了。 

玉努斯家的車沒油了，扔在村道邊一個禮拜，鑰匙插在鎖孔里，也沒人去動。

村里太太平平，誰也沒空惦記別人家的東西。如果有外人打村莊里任何一戶人家的主意，村莊里的狗都能聞得出來。村莊里的人聽得出來，迎客的狗叫聲和斥責(zé)的狗叫聲是不一樣的。現(xiàn)在，我不管去哪個莊子，都能變換語言方式，跟狗準(zhǔn)確地對話，進(jìn)進(jìn)出出再也不會有狗沖我惡吠。

鄰居家的那條母狼一樣的大白狗一見了我，就側(cè)著身子溫柔地躺下去，亮出兩排大號黑紐扣一樣的乳房。我一開始不明白大白狗何以跟以前“判若兩狗”，四弟弟開玩笑說：“狗的意思是你給了它許多好吃的東西，為了表示感恩，它也把身上最好吃的東西亮給你。”

說笑歸說笑，狗把最柔軟的地方亮給我，至少表示它認(rèn)識我、信任我。如果連村里的狗都不認(rèn)你，那你就算不上大梁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