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克白》:血色欲望的黑色寓言
國際莎士比亞研究學會的統計顯示,莎劇里面最常出現的字,前四名分別是:愛、我、血、恨。
然而,《麥克白》里面只有“血”,沒有“我”,“我”被欲望取代了。沒有“愛”,“愛”被欲望取代了。沒有“恨”,“恨”也被欲望取代了。
曾執導三版《麥克白》的盧克·帕西瓦爾(Luk Perceval),在第四度亮相林兆華戲劇邀請展的版本里,劇中的血和恨彷彿都褪色了,連麥克白這個“我”都成了人到中年的狀態。
俄羅斯波羅的海之家劇院的演出,也許可以形容成黑白的《麥克白》。因此,《麥克白》當中所流淌的血紅欲望,在極簡舞臺和低語呢喃中,反而成為焦點。
盧克這版《麥克白》,很適合已經知道劇情,已經習慣優秀先鋒劇場的觀眾來體會,是經典被翻天覆地改編之后的擂臺現場。
劇場老饕請進,導演詮釋的深度已經走得夠遠了。
嘗鮮客請進,簡約舞臺和表演風格走得很有勁了。
經典愛好者請進,戲劇的本質被拆解得很走心了。
夾帶焦慮躁動的性格命運悲劇
以優美流暢的散文筆調,書寫《莎士比亞戲劇中的人物》的英國評論家威廉·哈茲里特在書中表示:”麥克白的能量源自內心的焦慮和躁動。”美國評論大家哈羅德·布魯姆在他那已成一家之言的《劇作家與戲劇》一書中則說:“私以為,《麥克白》乃是莎劇的顛峰,地位還在《哈姆雷特》和《李爾王》之上,因為主人翁的非凡想像展現了獨特的感染力。麥克白說過的每一句話,尤其是那些獨白,令人印象至深。”
《麥克白》的長度只有莎翁最長作品《哈姆雷特》的一半,它是莎翁悲劇當中最短的一出。場景和故事都相當精煉而集中,其中有三分之一篇幅都是麥克白的臺詞。
被形容成莎翁最陰暗作品的《麥克白》,講述勇敢的蘇格蘭將軍麥克白和班柯,得勝返國途經森林,他倆從女巫口中的預言得知,麥克白未來會成為蘇格蘭國王。出于野心和妻子的慫恿,麥克白暗殺了國王鄧肯,自立為王。
因為自責和幻想的折磨,麥克白慢慢以殘暴的手段來保護自己,引發了大屠殺和內戰。麥克白夫人因為瘋狂而自殺身亡,麥克白最后則被班柯兒子所率領的義軍所破而被梟首。
《麥克白》所傳達出的意象關鍵字包括了:幻象、欲望,野心、男子氣慨,巫術、迷信、失眠與夢游(麥克白夫人有夢游的習慣,后來她一直想像自己手上的血污永遠洗不干凈)。
同時,《麥克白》又是命運與性格的雙重悲劇。
命運在跟他開玩笑,女巫說他會先當領主,后當國王。他殺了國王之后,卻發現國也不國,家也不家的狀態,完全失控??墒牵旧屏嫉男愿駞s讓他兇殘得不夠徹底。
麥克白跟一般犯罪心理學的案例最大的不同點在于他的清醒。麥克白很早就意識到,欲望可能會帶來的罪惡感。然而,“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人在逆天的時候,怕什么就來什么。
可惜,麥克白他走的每一步都保持著清醒。他的問題在于,他不像哈姆雷特會在心中一次次的沙盤推演,他只是任由他的本性驅使,讓本心指揮他用直覺去面對他無法面對的場面。
麥克白當然焦慮,當然躁動。因為清醒,所以痛苦,因為清醒的痛苦,以致于只能痛并且苦地變成瘋狂。
他告訴自己:“星星啊,收起你們的火焰!不要讓光亮照見我的黑暗幽深的欲望?!钡?,當性格上的清醒鈍了銹了之后,命定的悲劇于焉展開。
可以色彩斑斕 可以黑色戲劇
莎翁在《麥克白》里,大量運用旁白、幻象、獨白,來凸顯麥克白夫婦二人的內心風暴。亞洲已有的三個《麥克白》知名改編版本,從血,欲望,血的顏色等意象入手,打磨出昆曲和京劇等類型劇場的名作。
1986年首屆中國莎劇節里,上海昆劇團由黃佐臨擔任總導演,推出了昆劇《血手記》的片段,并在隔年推出完整版。后來應愛丁堡國際藝術節邀請演出,并在英國23個城市巡演。
同樣是在1986年,臺灣京劇演員吳興國創辦的當代傳奇劇場推出《欲望城國》(下月將來內地演出)。這出戲后來不但到英國的國家劇院演出,并持續在世界各大藝術節巡演三十年。
去年甫去世的日本名導演蜷川幸雄,2001年為蜷川劇團導演的《麥克白》,大量強調了舞臺上的紅色意象。
盧克的三次《麥克白》改編,2004版以滂沱大雨開場,眩目的舞臺技術和意象紛呈應該是中國觀眾會喜歡的樣式。2011年版讓劇情設定在當今社會,劇情以高冷的調性發展,喜歡先鋒戲劇的年輕人會對這個制作歡呼。
這次來華演出的2014版,舞臺簡化到只有斜穿舞臺的各種線條裝置,還有紙作的王冠和水桶等道具。麥克白是個中年發福的大胡子,而不是一般制作里風華正茂的慣常形象。
亞洲版《麥克白》反映出色彩斑斕的民族與風格化表演,盧克的版本,按照他自己的說法,這是“一個寓言般的噩夢”的“黑色戲劇”。
第三次改編《麥克白》的盧克,為什么會做出如斯詮釋?答案得從他近四十年的劇場生涯來回顧檢視。
經典改編專業戶的主張與逆襲
1957年,出生于比利時荷蘭語區(古稱弗萊芒語)的盧克·帕西瓦爾,最早是以演員身份,加入安特衛普的荷蘭皇家劇院,后來再慢慢走向導演之路。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他持續編排的弗萊芒語作品在比利時與荷蘭受到矚目。
盧克2000年在柏林戲劇節執導的德語版《戰爭》,讓他擠身歐洲一級導演之列。這出鴻篇巨作,原本是弗萊芒語演出的12小時版《戰斗!》。全劇以莎士比亞“玫瑰戰爭”歷史劇,由《亨利六世》和《理查三世》所組成。相同內容正是BBC去年熱映,由卷福參與演出的英劇《空王冠:玫瑰戰爭》第二季。
在比利時與荷蘭使用弗萊芒語的人口大概就600萬,盧克早期制作卻能引起高度關注,這可以給我們一個鼓勵和啟示。既然他過去的許多制作,大部分歐洲觀眾都得通過字幕來了解劇情發展,中國話劇走向世界,實在不應該用外國人不習慣看字幕來妄自菲薄。
從導演手法上來看,他喜歡回到文化本質去思考,這也反應到他接下來的莎劇等經典改編工作上。例如,莎翁較少被搬演的《特洛伊羅斯與克瑞西達》,特洛伊故事里出軌的女性被描寫成類似朱麗葉的角色。作戰雙方,則是打到不知道要如何結束戰爭的狀態。他改編的《李爾王》,主人翁是個滿口胡話的老年癡呆癥患者,在老人院中喃喃自語他是李爾王。引起爭議的《奧賽羅》里,男主角是一個老頭,女主角則是個少女,從角色關系上面就已經在明示,兩人之間的愛情是很難經受得起考驗的。2010年在第一屆林兆華戲劇邀請展上演的《哈姆雷特》,舞美是一堵由上千件掛起的軍大衣豎起的高墻,舞臺上面赫然出現兩人分飾哈姆雷特的樣貌。
至于他改編重制過三次的麥克白,先是憂郁的將軍,接著成了心事重重的企業家,最后一版則像是就要不堪壓力重負的中年人。
野心和欲望永遠不是一時興起
第三回改編《麥克白》的盧克,集中火力在于性別與權力關系的探討。
斜橫交錯的線條,空的舞臺,水,水桶,也許是皇家宴席中的瓶子,刀,還有紙作的王冠,凡此種種,重新定義了《麥克白》里的世界。
原本五幕的演出順序被打散與重組,部分演員的臺詞被刪去或弱化,甚至由兒童來飾演。以聲響取代流暢的音樂,從天而降的雨水,伸進水桶甩發,全身赤裸的女巫在暗處持續看著悲劇一步步地發生。
可以說,這次盧克版《麥克白》,集中突出三股力量之間的對比與沖突:
原著中的自然世界/演員的赤裸與圍觀,原著凸顯的血的意象/演員和角色和舞臺與象征血的水、象征自然界的水的互動,男女性別權力的重組與再重組/麥克白是個胖大叔而夫人則是由剛從戲劇學院畢業的女學生飾演。
習慣以文學性角度欣賞演出的人,希望看到完整的故事,引人深省的情節。盧克這次的手法,卻是以思考故事本質的角度,以有節制的戲劇化場景來展開畫軸。這個畫軸,像中國的水墨,輕、重、緩、急、收的五色,都集中在麥克白與夫人之間的對峙與對話(有時候,甚至就不對話了)。
但是,它終究只有黑與白。劇情被重新編排,角色被重新整理,觀眾看到的是:近乎空的空間,圍觀的人,來來去去的人。麥克白夫婦二人的心事重重,女巫的凝視,凡此種種都讓我們意識到:野心跟欲望永遠不是一時性興起的,不是一支火柴就能點燃的。
欲望,它一直都在。它可能會被喚醒,可能會被放下,也可能被升華到好或不好的存在狀態。盧克戲劇手法基調的黑白處理,讓欲望本身的血紅顏色更加清晰。
近年來,每次排戲都要帶演員們一起練瑜伽、學習冥想的盧克,外貌體態清瞿輕盈,他在劇場當中選用的是消去法,讓不重要的,非本質的東西消失。
誠如羅伯特·弗羅斯特那首《未選擇的路》詩中開頭所言:”黃色的林子里有兩條路/很遺憾我無法同時選擇兩者/身在旅途的我久久站立?!北R克這次的選擇,正是”人跡稀少”的那一條,觀眾將在劇場,看到貨真價實的《麥克白》詮釋干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