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鳥故事集》書摘三
六
漫卷詩書喜欲狂,利瑪竇后來肯定讀過中國詩圣的詩,他將會想起 1601年 1月那個寒冷的日子,在那天,終于接到了皇帝的詔旨,命令他們即刻啟程赴京。
他們已經在天津羈留五個多月了,漫長且似乎沒有盡頭的等待。有時利瑪竇覺得也許會永遠等待下去,他們將懸置在這里,被遺忘。實際上這不是不可能,利瑪竇等人到京后見過一個突厥人,這個可憐的家伙從阿拉伯萬里迢迢進貢一頭獅子,然后他就開始等待朝廷批準他回去,他已經等了整整四十年,還得繼續等下去。
但就在絕望中,北京發出了召喚,“這完全出乎意料,仿佛是回答了很多人在各個地方請求上天保佑這次遠征成功的祈禱。……他們相信是手里掌握著皇帝們的心靈的上帝以他自己
的神秘的方式造成了這場突然的變化,以便拯救這些靈魂”
皇上想的是自鳴鐘,利瑪竇卻惦記著皇上的靈魂。這位傳教士 1552年生于意大利小城瑪切拉塔,早在青年時就發愿到“一片肥沃的土地上撒下宗教的種子,以便來日大豐收”。正值西方的地理發現和殖民擴張,傳教士們遠渡重洋,踏上一片又一片陌生的土地。1582年,利瑪竇抵達澳門,次年9月,他和一位同伴來到廣東肇慶,開始了在中國畢其一生的傳教事業。
此時,北京高大的城墻已遙遙在望,利瑪竇抑制住劇烈的心跳,他一步一步,走向他的夢想:中國的皇帝將皈依天主,然后……
七
1583年,也就是利瑪竇來到肇慶的那年,在他的故國意大利,一個十九歲的青年注視著從教堂頂部懸吊下來的祭壇燈,那盞燈在擺動,擺過來擺過去,無論幅度大小,擺動的時間是一樣的。手按著自己的脈搏,他感到那盞燈就在心臟中擺動。
他叫伽利略,比薩大學的學生。當他在祈禱會上偶然看到教堂的燈時,自然的謎底、它的內在規律向著一個好奇多思的心靈敞開,那就是物理學中的“等時性”,使擺動時間發生變化的,不是擺幅的大小,而是擺動的物體的長度。
于是,就有了鐘擺。對機械計時器來說,這是決定性的進展,從此鐘表的精確度就幾乎是分秒必爭—在此之前,一座鐘一天慢上一小時也是尋常之事。
僅僅十八年后,一座裝置了伽利略式鐘擺的大鐘已經出現在紫禁城內,不過有個問題:鐘不走了。
八
利瑪竇帶來了兩座自鳴鐘,一座大的,一座小的。小的高可盈掌,青銅鍍金制成;大的鍍金鐵質,鐘擺露在外面。1601年 1月 25日,發出鳴響的是那座小鐘,大鐘當然不會響,因為作為“當今世界最新科技成果”,它需要專業人員安裝調試。
所以,傳教士們可有的忙了,皇上迫不及待地希望聽到那個巨大的怪物按著時辰發出響聲,傳召洋人火速進宮。利瑪竇和一個同伴騎著馬慌慌張張地趕到,只見那座金碧輝煌的鐘正矗立在乾清門外的廣場上。它太高了,一時無處安置。
那一天是快樂的,沉悶單調的宮廷生活忽然波光蕩漾,外庭的太監侍衛們奔走相告,去看那個自己會響的鐘。不僅是鐘,還有兩個洋人,洋人的鼻子高,眼珠是藍的或黃的,像波斯貓。大鐘前黑壓壓擠了一地的人,最后不得不用大棒子把人群驅散。
利瑪竇也是快樂的,他終于來到了這個帝國的中心,進入了這座傳說中的神奇宮殿,他甚至來不及仔細觀察周圍的一切,他覺得在暈眩中穿過了巨大的夢境。他一直等待著這一刻,從澳門、肇慶、韶州,到南昌、南京,他一步一步艱難地向這里行進,整整走了十八年。
利瑪竇堅定地認為他將傳播福音,但是現在,他得當一個鐘表匠。
此后直到清代,傳教士的一門必修手藝就是修理鐘表。
九
萬歷皇帝把小自鳴鐘擺放在寢宮,精巧的小鐘,利瑪竇已經把鐘面上羅馬數字的時間標記改成了中文的時辰。皇上入迷地注視著指針的跳動,有時他就一直這么看著,直到小鐘內部一陣躁動后發出“當—當—”的鳴響。
皇上注視和諦聽著時間,反正他有的是時間,閑著也是閑著。
很多年以后,另一位皇上—康熙皇帝寫道:
晝夜循環勝刻漏,
綢繆宛轉報時全。
陰陽不改衷腸性,
萬里遙來二百年。
此詩題為《戲題自鳴鐘》,康熙另有一詩《詠自鳴鐘》:
法自西洋始,巧心授受知。
輪行隨刻轉,表按指分移。
絳幘休催曉,金鐘預報時。
清晨勤政務,數問奏章遲。
顯然,康熙的生活節奏是被鐘表時間所支配的,“絳幘休催曉”,天已經亮了,但表上的時辰還沒到呢,還可以再睡一會兒,但如果看表到點了,文件就必須準時送來。即使是現在,在中國的偏遠農村,一個農民還是會依據日升日落、天黑天亮的自然節律安排他的生活,相比之下,二百多年前的皇上更像一個現代人,他擺脫了自然節律的羈絆,直接皈依于鐘表所標示的物理時間。
皇帝是天與人的中介,是天文、歷法等事關天意的知識的壟斷者,他本身就是時間的尺度,他的登基之年被稱為元年,元而復始,直到下一個皇帝、下一個元年,時間完成了一次循環。所以,皇帝最先掌握了時間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