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編輯”成了“小編”,天才捕手注定寂寞
電影《天才捕手》,一部由影帝影后撐起來的人物傳記片,但是連文藝青年也以“四平八穩”、“做作無聊”、“夸張”評價它。一部以編輯為展現對象的電影,重復單調和文字打交道的日常生活使得改編難度加大,主角珀金斯是一個低調而內斂的人物,為了突顯戲劇效果,導演把作家沃爾夫夸張得有些瘋癲。事實上影片最讓我感興趣的是,一個看似保守持重的編輯是如何與那些走在時代前沿的人打交道,貴族氣質的新英格蘭知識分子又是如何參與到美國多元文化的塑造。從這個角度來說,這并不是一部單純講述為他人作嫁衣的片子,而是通過交往,善于掩藏自己的珀金斯一點點被作家和文學打開內心。影片有三處細節,一是他一腳踹碎陌生人家的玻璃,二是他在爵士舞廳抖動的膝蓋,三是他關上門摘掉帽子讀沃爾夫的絕筆信,內心的變化顯露出新英格蘭人的雙重性。
影片改編自曾獲普利策傳記獎的作家A.司各特·伯格的《天才的編輯》(Editor of Genius),本書也獲得了美國國家圖書獎。在近600頁篇幅展現的珀金斯傳奇一生中,導演選擇了他與作家托馬斯·沃爾夫的交往作為主線。從發掘這個默默無聞的作家,鼓勵他,幫助他修改作品,成為朋友,直到兩個人關系破裂,最后沃爾夫逝世時重又和解,是一條完整的戲劇線索。裘德·洛有點浮夸的表演,展現了一個作家蓬勃的生命力,卻無法還原他創作時的孤單。
托馬斯·沃爾夫在中國并不十分出名,他是20世紀美國最重要的小說家之一,“垮掉派”作家杰克·凱魯亞克將他視為自己的文學偶像。但沃爾夫的寫作風格獨特,五官張開,拼命捕捉世界所有信息,連最細小的地方也不放過,文字里處處都是噴薄出的靈感和生命力,不加節制的抒情,都與現在追求冷靜、客觀、極簡的文學風格相去甚遠。當文學變成一種通過創意寫作課可以被訓練出的東西,這種依靠天才,以個人經歷為創作藍本的作家,也就漸漸受到忽略。
和沃爾夫相比,大家也許更想觀看珀金斯與菲茨杰拉德、海明威的交往,這些人已經進入中國讀者的經典名錄,但在電影中只作為配角出現。有興趣的人可以通過原著,從一個編輯的角度還原真實的文豪。那些在文學史上熠熠發光的符號,在當時落魄得可憐,菲茨杰拉德幾經修改的作品出版并獲得成功后,他和妻子過上了奢侈的生活,但講究排場與妻子的精神失常,使他不得不一次次地求助于珀金斯,最后靠去好萊塢寫劇本維持生計。更糟糕的是他才華的停頓,還遭到了海明威和沃爾夫的嘲笑,他用自己的一生映射了美國夢的破滅。海明威作品里臟話連篇,人又極端自我,把菲茨杰拉德視為競爭對手,總拿自己的勤奮簡樸和菲茨杰拉德的揮霍無度對比,也容不下福克納這樣的作家,時常對評論家火冒三丈。他要求珀金斯永遠不要和他作對——“因為你既是我該死的出版人,又是我最可靠的朋友”。
但他們都不是故事的主角,堅定地隱藏在暗處的珀金斯才是。他恪守著編輯的本分,一直躲在幕后,把作品成功全部歸因于作者的天才與努力,他忠于編輯的職責,對作品逐字逐句修改,提出專業建議。他扮演朋友的角色,解決作者生活中的困難,激發他們的創作靈感。他不喧賓奪主,連作者提議要將書獻給他都面露難色,始終堅守著自己的信條:書屬于作者。
所以說,《天才捕手》不會引起太大的反響,還因為編輯作為一個具備專業技術門檻的角色,在當下越來越被取代。這個時代我們還需要編輯嗎?
當面對網絡巨大的信息資源時,編輯已經變成了“小編”,起到的作用從對文字的加工,對作品結構的處理和判斷,變成了改標題吸引眼球,規避敏感,逐漸被算法和大數據取代。他們從受人尊重的文化人,變成被網友調侃對象,仿佛一切輿論風波都是他們故意制造出的矛盾。
曾經有一家圖書公司,在鼎盛時期迅速擴張,缺乏訓練和文字感覺的理科生也招來做編輯,他們的薪水構成是底薪加提成,一個月要出更多的書才能獲取更好的受益。結果公司盲目出書,浪費了不少樹木。編輯潛伏在天涯、起點、紅袖等網站論壇,看見有趣的內容就發短信問人家想不想出書。由于按照單本書算提成,所以他們歡迎那些體例龐大的作品分冊出版,作者本就依靠字數賺稿費,也把作品寫得越來越冗長,經常寫到后面丟了前面的人物,編輯卻沒盡到提醒義務。
《天才捕手》里沃爾夫的作品寫了5000頁稿紙,雇了幾個人抬到辦公室,他寫稿時沖動不加節制,頭腦里每件事物似乎都蘊含著無窮意味,根本不考慮讀者想要看到什么,趴在冰箱上寫一頁扔一頁。是珀金斯花了兩年的時間幫他修改、完善,逐字逐句告訴他刪改的必要性。沃爾夫有時會天馬行空地加入一個人物,寫出50頁無關的情節,還固執地強調那些人物的重要性,珀金斯只能勸說他把多余的枝節刪掉。兩個人每時每刻都在討論如何使得作品變得更加精煉。如今,對于作者冗長而無序的講述,編輯往往不再行使權力,不知是缺乏判斷力,還是故意留著那些沒用的情節給讀者走神用。更有編輯,借著刊發權力斂財,更敗壞了職業道德。
理想的編輯與作者間是一種共生的關系,沃爾夫彌留之際向珀金斯懺悔和解時,表達了對他幫助自己成為一個更好的人的感激。珀金斯憑借敏銳而準確的判斷力,發掘了一批默默無聞的作家。他有一雙善于發現好的眼睛和不斷加工的耐心,他促成了一批青年作家的成長,這些作家的成功也成就了他在編輯史上的傳奇地位;理想的編輯,應具備不亞于作者的專業儲備,甚至比作者還要開闊的眼界,他知道好的標準是什么,知道通向這個好的路線是什么,知道如何讓更多的人了解這種好。珀金斯的書架上擺放著托爾斯泰等經典作家的作品,他基于一個文學史的判斷,才有信心向寫作權威發起挑戰;理想的編輯,應該關心作家的長久發展,珀金斯與他的作者們都保持了長期的合作關系,哪怕自己無法出版,也會推薦給其他地方,把工作關系變成朋友關系。現在有些編輯總是希望收割現成的果實,最好作者自帶熱點,缺乏栽種培植的耐心。有時作品的價值要等到作家、編輯去世后才慢慢顯現,只有經過了時間的檢驗,才算得上一流作品;一個有可能寫出傳世經典的作家,總有跟常人的異處,除了天賦,也可能是一些壞習慣。沃爾夫在人際交往中所表現出的喋喋不休其實是一種人格障礙,珀金斯包容了他。理想的編輯更應該懂得那些偉大作品創造者性格里的矛盾,有兩個自己在搏斗;理想的編輯最好有寫作實踐,了解創作里的每一個環節,懂得創作者的痛苦,也就更能準確地指出問題所在。但好的編輯往往放棄了自己,成就了作家,太多泥沙俱下的閱讀和字斟句酌的修改,使得編輯漸漸失去了創作的興致和勇氣;理想的編輯最好進入作者的生活,體驗作家的情感世界。保守到甚至有些無聊的珀金斯被沃爾夫拉去聽爵士樂,這個經歷讓他漸漸感受到沃爾夫作品里的節奏感。
《天才的編輯》副標題是“麥克斯·珀金斯與一個文學時代”,從一個編輯與作家的交往投射出一個時代文學的發展。珀金斯成就的三位作家海明威、菲茨杰拉德、沃爾夫的共同點,是他們的作品都有自傳的成分,流露出一種強烈的自我意識。透過這些作品可以感覺到新一代美國人的不同,異化、孤獨、絕望,充滿了道德困境與性格認同危機,對戰爭厭惡,瓦解崇高,無時無刻不感到一種幻滅感,為了表達戰后新的價值觀,他們還啟用了一套全新的語言系統。珀金斯對這一類作品的偏愛,加上讀者的反響,造就了美國文學一個繁榮年代。在中國,老牌文學雜志《收獲》主編程永新曾出版過《一個人的文學史》,記錄了和余華、格非、王朔、蘇童、馬原等作家的交往,他在80年代隱約感覺到文學要發生一場更為巨大的變革,中國作家的創造力完全被時代激發出來,他所刊發的這些作家們,在當時表現出了一種寫作上的先鋒變革,程永新大膽預測到:“中國當代文學一定是沿著他們的足跡走到一個輝煌殿堂的。”后來文學史里占據重要位置的先鋒文學浪潮,果然驗證了他的預言。
這個世界是否還需要編輯?答案當然是肯定的。無論在任何一個時代,天才總是層出不窮,文學依然貼近人心,這時更需要一個好編輯的引導,化身一盞文學路上的明燈。太多的作品,以為改變了發表平臺,從雜志到網絡,直接面對讀者,就不再需要編輯的環節。恰恰是這個環節的缺失,使得本可以流傳更久的作品轉瞬即逝。好的編輯與作者應該引領讀者的閱讀趣味,而不是一味迎合,投其所好。科林·費爾斯談到編輯與作者的關系讓他想到導演和演員的關系,編導和舞者的關系,每個創作者都需要有一個人指點使他豁然開朗,邁向新的臺階。
成為一個好的編輯,終其一生的努力,無非是當你瀏覽書架時,上面擺放的是《天堂此時》、《了不起的蓋茨比》、《太陽照常升起》、《天使,望故鄉》、《永別了,武器》、《煙草路》、《死在午后》、《夜色溫柔》、《時間與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