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小說寫作:重逢準確的事實
弋 舟
王蘇辛
和成長結合起來的閱讀更具生命感
王蘇辛(青年作家):我剛剛看到一個評論家的對話,從他們的言談當中,我大概感覺,有些人或許是被閱讀趣味灌溉的作家。我可能沒有這個過程,我的閱讀是和成長結合在一起的。
弋舟(青年作家):你可能大致說出了作家的兩種形態(tài)。怎么說呢,我自己差不多也是這么一個來路,但我現(xiàn)在漸漸對自己感到了些許遺憾。被閱讀趣味灌溉有錯嗎?當然不,但現(xiàn)在我覺得,一個作家如此生長,似乎有些“人工”的虧欠 ,譬如被一把水壺侍弄出來的植物,總是不如櫛風沐雨來得更令人心動。在這個意義上,和成長結合起來的閱讀,在我的理解中,或者更具生命感吧,即便長得很蠻橫,也蠻橫得比較可愛。
王蘇辛:在某一段時間內(nèi),如果生活出現(xiàn)問題,我寫出的東西大概也會顯得缺乏耐心。“寫不下去”,其實就是指這種狀況,我不知道怎么把一些剛剛開始感受到的東西表達出來,這個時候我就會知道,可以開始新的閱讀了,或者必須去閱讀了。
弋舟:在我的經(jīng)驗里,許多作家的閱讀是直接作用在創(chuàng)作上的,即時轉(zhuǎn)換。你的這種方式,沒準更符合閱讀的本意——讓閱讀先作用于生命,然后再轉(zhuǎn)化為寫作。
王蘇辛:我的理解是:一個作家,被閱讀趣味灌溉沒有錯,但這個閱讀趣味可能要適合自己。這就要求寫作的那個人隨時隨地都要了解自己,不僅了解自己的過去,更要了解自己在不同階段的面目,以及如何適應不同階段的自己。這樣說起來,被閱讀灌溉的作家,其實和那種與成長結合起來的閱讀、寫作者,仍是走在同樣的一條大路上,寫作最終是通向生命的——那就是在寫作中養(yǎng)成自己。你說的“專門的語境”是指文學概念或者某些理論嗎?還是僅僅指常識引起的陌生感,會讓你覺得無法盡快進入自己的話語體系?對你來說,是更喜歡單打獨斗的狀態(tài),還是和群體站在一起?
弋舟:這個“專門的語境”除了你說出的這些內(nèi)容,更多的,我可能是在說一種感受,一種“端起來說話”的腔調(diào),一種習焉不察的傲慢,還有隱隱自得的態(tài)度,等等吧。什么是我們自己的話語體系呢?作為一個人,說人話,不就是我們那個根本的話語體系嗎?可我們有時候太把自己不當“人”了,時間長了,不知道別人什么感覺,我是會有點兒煩,有點兒討厭那個不說人話的自己。
遇到準確的事實,幾乎就是小說寫作的“硬道理”
王蘇辛:說到“端起來說話”,倒讓我想起之前看你的小說,比如《等深》中茉莉和劉曉東的對話,會覺得人物有些累,他們馱著巨大的包袱在走,但是到了《隨園》,或者說整個《丙申故事集》中的小說,我發(fā)現(xiàn)你把人物身上那種比較顯眼的負累撤去了,而是將其融于整個環(huán)境之中。于是環(huán)境的改變也是人物改變的一部分,大的環(huán)境因為這些看似蕪雜的情緒和負累反倒多了一些層次感和活力,人物本身顯得整潔、明朗,小說的前路因此更覺開闊。
弋舟:文學之事就是這么微妙,當我們反對什么的時候,馬上又會覺得自己可能錯殺了什么。仔細琢磨一下的話,你又會發(fā)覺,文學本來就是一件需要“端起來”的事,否則它幾無意義。這還是要分具體的語境和文本。老實說,這的確有點兒累人,我們都太過“知識化”了,我們“太文明”,“懂得的太多”了。你對我小說的閱讀感受,如果將之視為一個表揚的話,我只能將“進步”歸功于時間,現(xiàn)在寫的比以前“好”了那么一點兒,這是時間之力,是生命本身的朝向。將人放置在環(huán)境里,這事兒,也只有時間能教會我們——原本我們恐怕是沒有學好如何恰當?shù)卦谑澜缰袛[放我們。
王蘇辛:其實“好”的東西千姿百態(tài),但和“自己”有關的好才動人心魄。所以我可能無法覺得這只是“時間之力”使然,而是擁有時間的人自主的選擇,是他們的心讓他們走向了自己的“信”。再回到你剛才那段話的前半截——文學是“端起來”的事物,但這個“端”仍然還是作者呈現(xiàn)出的誠懇的自己,或者說有良心的自己,在這個基礎上,“端”才有“端”的價值,否則,或許就是偽飾。
弋舟:沒錯,這是大的原則。但在這個大原則之下,我們得始終警惕不要讓自己被“大”綁架。你的這些表述,我相信是誠懇之語,但它略微“雞湯化”了點兒,“偉光正”,顛撲不破并且天然地拒絕被否定。有時候,我覺得我們要避免這樣來表述,風險太大,聽懂了的沒問題,沒聽懂的,可能會是個誤導。而且,這樣說話還是輕易了一些,就像是在說晚上要比白天黑。
王蘇辛:你說“雞湯化”,我的理解是那段話使用的多是概括性語句,而這些東西,它們得遇到恰當?shù)臅r機,遇到準確的事實,才能有它自身的意義。我剛才說到那些,其實是在你的小說中看到了這個東西。
弋舟:當一些似乎不言自明的理念“遇到準確的事實”時,它也許才能成立,否則,它也只能“不言自明”地閃閃發(fā)光。這也是我開始警惕一個小說家四處布道的原因,你所布的那個道,唯一需要遇到的是你寫下的作品,那是你的“準確”所在,是你永遠應該追逐的第一“事實”,否則真是有夸夸其談之嫌。而“遇到準確的事實”,同樣隱含了某種更為深刻的小說倫理,遇到,準確,事實,這三個詞,實在是充滿了力量,連綴起來,幾乎就是小說寫作的“硬道理”。這本集子取名為《丙申故事集》,本身就是在向時光和歲月致敬,那么,與過去重逢,回溯與檢索,不就是時光的題中應有之義嗎?時光是有力量的嗎?嗯,這個倒是可以不證自明的。
王蘇辛:我突然想到,似乎“重逢準確的事實”更適合。事實其實一直都在,作為那些想要看到更廣闊天地的人,我們隨時可能與它重逢,甚至隨時準備著與它重逢。
寫作也可以是閱讀,閱讀也可以是寫作
弋舟:在我看來,我們的那個“自己”往往是面目模糊的,有時候,不是我們在根據(jù)自己的趣味來選擇閱讀,是閱讀在某一刻擊中了我們,讓我們的那個“自己”覺醒:“哎呀,我遇到了我!”這正是寫作與閱讀的秘密,它被我們尋找,也強力地尋找著我們,找到了,捕捉住,于是我們的那個“自己”才如花綻放。這可能是一個發(fā)掘的過程,也可能是一個塑造的過程。發(fā)掘是因為我們原本就有,塑造是因為拜它所賜。那個寫作的人如何隨時隨地了解自己呢?喏,他只有隨時隨地地去閱讀和寫作。
王蘇辛:人是先遇到事實,再遇到自己。可以說,我通過你的小說《隨園》遇到了自身的那部分事實,也正是這部分事實讓人有可能進入那些潛意識中,但可能還未徹底揭開其面紗的世界,如此,閱讀有了意義,這個意義就像你前面說的那樣——我們遇到自己的“閱讀”,驚呼,“我遇到了我”。
弋舟:“沒有那樣的經(jīng)歷,便無法理解那樣的作品”,這樣的認知方法,顯然很大程度地拉低了文學的意義,幾乎算是消解了文學存在的理由。如此說來,我們壓根沒法理解孫悟空跟賈寶玉。當然,盡可能多一些地給不同的閱讀者提供發(fā)現(xiàn)那個“自己”的可能,應該也是一個小說家的追求。見山見水,你得寫得有山有水。
格非先生說這本集子寫得有“密度感”,在我理解,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的兌現(xiàn)。一次跟他聊天,他就說起過小說“密度”這個話題,他舉了一個非常貼切的例子:一把椅子,如果它的材質(zhì)結實,是密度很好的木材,那么,即便它打得不漂亮,價值也高于一把漂亮而薄脆的椅子。我覺得,此間確有真意。所以,這本集子我力求讓它結實一些,而我所能找到的最有效的方法,似乎就是讓它緊密地與現(xiàn)實關聯(lián),讓它生長在現(xiàn)實的根基之中。我得學會尊重“鐵打的事物”。動輒讓人坐著毯子飛起來,我現(xiàn)在不大熱衷了。
王蘇辛:格非老師那個比喻對小說的敘述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小說家不可能把三維的世界壓扁來增加密度感,而只能寫出一層層遞進狀態(tài)的事實。要抵達如此結實和茁壯的密度感,可能需要“剝洋蔥”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不斷與準確的事實重逢,甚至寫到后面,作者本人也會因為這個小說,明白了一些自己過去不甚明白的東西。如此,寫作也可以是閱讀,閱讀也可以是寫作,生活因為精神層次的遞進和輾轉(zhuǎn),有了密度,我想,這或許是你說的“尊重鐵打的事實”的最大的意義。就像我讀《發(fā)聲笛》的結尾,發(fā)現(xiàn)你把小說的點落到人物青少年時期的樣子,那個唱著歌的人,身上充滿未經(jīng)反省的荷爾蒙,但這樣的他,或許是目前的他人生如此這般的源頭。再說到小說之外,正是不斷的“回去”,不斷回到那個“樸素”少年,生而為人才不至于總是積累歉疚,而是用不斷的進步,來提煉出那個更好的自己。
弋舟:那當然是一個更高的要求。它需要我們的眼里盛放得下更多的“事實”,需要我們有能力去“準確”地與之“重逢”。而且面對這樣一個“事實”,我們必須暫時放棄自己既往那種無度地將世界“虛擬化”的習性——山就是山,是石頭和植被,不要再去條件反射一般將它比附為“一堆音符”什么的。你所說的“層層遞進”和“剝洋蔥”,在我看來,就是邏輯的能力。不講邏輯難道不是更輕易一些嗎?盡管那樣看起來似乎顯得高級一些。抓鐵有痕,輕盈或許才真的能夠輕盈。對“現(xiàn)在進行時”的重視與尊重,必定導致我們重視與尊重邏輯,因為,由此我們不得不去重視與尊重“現(xiàn)在進行時”的根由——它是如何這般與只能這般的。
如果重新尊重世界的整全,許多難題也將迎刃而解
王蘇辛:你說“層層遞進”和“剝洋蔥”在你看來就是邏輯的能力,我覺得還不止那么簡單,可能還要看是“文本邏輯”還是“事實邏輯”。如果是后者,當然沒什么可說的,但很多時候,前者的出現(xiàn)會像煙霧彈一樣,讓人誤以為自己轉(zhuǎn)過去了?!侗旯适录分械倪壿嫯斎皇恰笆聦嵾壿嫛保闼坪鯚o意去呈現(xiàn)某一個飽滿的點,而著重在呈現(xiàn)事物的一整面,尤其是《隨園》,也包括《出警》等小說,都不是單獨在寫哪個人或者哪幾個人,而是盡可能呈現(xiàn)一個打開的世界,閱讀者可以從這個世界中選擇一個自己的點進入。我很好奇:這樣去打開世界的你,在前進時,如果不自覺遇到一堵堅硬的墻,是如何處理的?
弋舟:世界真的必須被拆分為“計劃中的世界”和被“一堵堅硬的墻”擋住的世界嗎?邏輯呢?是不是也真的非要開列出文本和事實的不同?我們做出一個判斷,一定要想清楚它正反的兩面嗎?當然,這些都沒錯,而且是我們的強項,習與性成,幾乎就是我們跟這個世界展開辯論的利器。但是對此,我真的有些疲憊了,那種沒來由的雄辯欲終于令我心生厭倦。更為關鍵的是,某種程度上講,這種“左右開弓的智力”,還會磨損我們行動的能力,讓我們喪失對直覺的信賴,陷入過度思辨的泥潭里空轉(zhuǎn)著自己的道理。所以,現(xiàn)在我寫小說時,寧愿讓自己更混沌一些,可能這樣的態(tài)度,反而如你所說,更有利于“呈現(xiàn)事物的一整面”。世界從來都是“一整面”,是我們的聰明勁兒把它搞成了碎片。我得讓自己恢復一下視力。一個嬰兒看待世界會那么復雜嗎?糖是甜的,有幸福感;藥是苦的,令人難過。做出這些判斷時,他不會聰明伶俐地想到糖吃多了蛀牙,良藥苦口利于病。他不辯論,辯論對他而言跟不講理是一個意思。如果重新尊重世界的整全,我們的技術,我們的動機,就會都顯得沒那么重要了。許多難題,也將迎刃而解。我們能夠?qū)υ?,不是基于我們的分歧,是依賴那個“一整面”的世界對我們基本的籠罩。
只有一個世界,你以這樣的心情去處理它,“突然”的東西就很難對你形成干擾,即便為之震驚,也會理解那是被“注定了的震驚”。
王蘇辛:世界確實是“一整面”,我們也始終被這“一整面”的世界籠罩,但如果這“一整面”世界對誰來說都是一樣的,我們寫作的意義又在哪里?我們寫作的驅(qū)動又在哪里?我們?nèi)绾未_認自己感受到的是獨一無二的?另外,一個嬰兒看待世界不會那么復雜,但我們的眼光無論如何不會是嬰兒的對吧?“能嬰兒乎”,是一個“能”的過程,這個過程,才是寫作的意義不是嗎?寫這個“能”,也才是“重逢”吧?
弋舟:這“一整面”如果對誰來講都是不一樣的,那我們的寫作就只能對自己發(fā)生意義,對他者必定無效。寫作的意義,今天在我看來,已經(jīng)不再是將寫作者從世界上區(qū)別出來了——那就好像是得到了某種特權,被專門遴選了一樣,多狂妄。今天驅(qū)動著我的,也許正是那個讓我“與人類相同”的盼望,這是對于狂妄的矯正,是對無知的反省。我們當然是獨一無二的,這差不多不需要辨認,人性中自以為是的那一面從來都慫恿著我們自我的夸大,但這個獨一無二,能大過世界的獨一無二嗎?“重逢準確的事實”,也許就是勒令我們回到事實當中,歷練寫作者的所“能”,不要一往無前地虛妄下去,“復雜”下去。與事實準確地重逢,與本能準確地重逢,有益于我們抵抗虛無。當然,這個動機看起來本身就那么虛無——因為我們差不多早已喪失了分辨事實的能力,我們“慣于愚蠢地將換喻當作發(fā)現(xiàn),隱喻當作證據(jù),把連篇廢話當作妙語連珠,把自己當作先知……”
王蘇辛:在《丙申故事集》中,我時常感覺到人物的變化,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人物的變化,給了小說的力量即使在文本結束之后依然滾下去的可能。
弋舟:寫作會有失控的時候,但集子里的小說的確是我明確控制出來的結果——書名本身就是一個確據(jù)。我不想讓這本集子太過“奇崛”,但我又無法接受它徹底的平庸,于是“日?!笔撬牡咨?,在局部上,竭力躍身而起,去夠向自以為可以企及的屋頂。這也是我寫作時的真實姿勢——我真的是寫一寫,就會自己在屋子里跳著去摸摸天花板。但是,更多的時候,我只能日常地坐在電腦前。我覺得這沒什么不好,一如你所說的一年四季,夏天不應該成為否定冬天的理由,而秋天也無法抹殺春天的價值。這才是我的丙申年,這才是世上的丙申年。如果說,我一定想通過這本集子表達什么,那么好吧,我想要表達的是自己對世界的服從。至于表達得怎樣,是否達標,這樣的問題本身就與服從的愿望相悖,我想,所謂服從,就是接受結果,它一百分也罷,五十分也罷,我都服。不服你也沒法再過一遍丙申年。這樣的認識,就是我眼里“準確的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