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引領者,而不是跟風者——獨家專訪美術電影導演嚴定憲
人物小傳 嚴定憲 1936年9月出生于江蘇無錫。美術電影導演。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前廠長、國家一級導演、中國動畫學會副會長、上海電影家協會理事、國際動畫協會(ASIFA)會員。
▲2016年,嚴定憲在北京大學生電影節上。新華社圖片 金良快 攝 ◆嚴定憲夫婦的畫作,美影廠歷年來的知名動畫角色齊集一堂。
近日,當孫悟空隨著電影《西游·伏妖篇》再次進入人們視野時,《解放周末》 專訪了深入人心的美猴王形象——動畫片《大鬧天宮》中孫悟空的首席形象設計師嚴定憲。
81歲的嚴老,從原畫師做到動畫導演,又從動畫導演成為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以下簡稱美影廠)廠長,見證過中國動畫的輝煌時期,也親歷過市場經濟浪潮中的艱難轉型。
他的講述平靜又平淡,但淡然中透出的是一代動畫工作者的兢兢業業,是對傳統文化的深摯情感與深刻認知,是順應時代、求新求變的創新意識。
每人桌上一面鏡子,
天天對著鏡子“抓耳撓腮”
解放周末:很多人覺得動畫片《大鬧天宮》是國產動畫的標桿,至今難以超越,作為一部50多年前的動畫片,卻能夠跨越時代成為經典,您覺得主要原因是什么?
嚴定憲:首先是有一個好的劇本。影片籌備了半年,編劇李克弱本來就對古典文學很有研究,他精于故事,和導演萬籟鳴一起對《西游記》前七回進行了改編。他們十分懂得怎樣講故事才適合動畫。
解放周末:提起《大鬧天宮》中的美猴王,中國動畫片中恐怕再沒有一個形象比它更深入人心。
嚴定憲:孫悟空首先是猴,有猴性;其次是人,有人情;同時是神,有神威。抓住這三個特點尤為重要。當時我們也是經過反復修改,依靠集體的力量,才有了最終為觀眾熟知的“美猴王”形象。
1956年,嚴定憲剛滿20歲,從北京電影學校動畫系畢業,參與制作短片動畫剛剛3年。當時的美影廠廠長特偉選了一批新人,制作新中國第一部長篇彩色有聲動畫《大鬧天宮》,嚴定憲就是其中之一。
這部時長112分鐘、分上下兩部的《大鬧天宮》,對中國動畫工作者來說,是一個前所未有的挑戰。尤其是孫悟空,一千個《西游記》的讀者心中就有一千個孫悟空形象,究竟畫成什么樣子,愁煞了導演萬籟鳴。
起初,劇組請來中央工藝美術學院教授、著名裝飾畫家張光宇教授擔當造型設計。張光宇畫了3個版本的孫悟空,但萬籟鳴都不太滿意。
并非張光宇畫得不好,而是動畫人物有特殊要求。比如,人物線條不能太過復雜,畢竟之后的動畫需要為一個人物畫上成千上萬張。
萬籟鳴認為,張光宇的設計,第一版太漫畫,第二版太傾向舞臺效果,第三版線條復雜,不易轉成動畫。他提出,《大鬧天宮》需要一個“形象突出、結構簡練、色彩鮮明”的孫悟空。這就必須打破常規思維,創造出一個有中國風格,又適合動畫制作的形象。
年輕的嚴定憲受命擔任原畫組組長,負責修改完善孫悟空的人物形象。
究竟去哪里找靈感?幾位主創背著工具,冬天北上進京,遍訪故宮、頤和園、西山碧云寺、大慧寺,收集佛像、壁畫素材,了解古代建筑、繪畫、雕塑各方面的藝術。嚴定憲還扎進了傳統藝術瑰寶——京劇里,觀摩了許多猴戲。戲曲界“南派美猴王”鄭法祥,也被請到美影廠給攝制組成員上課。
嚴定憲至今還記得鄭法祥如何示范孫悟空:手怎么擺放,怎么聳肩,如何眨眼,說話時的表情、神態如何把握……“鄭法祥當時還特意示范了猴子抓癢,這個動作我印象深刻。”那段時期,原畫組人員每人桌上一面鏡子,大家天天對著鏡子“抓耳撓腮”,揣摩美猴王的表情、口型。
最終,嚴定憲領悟到,孫悟空首先是猴,有猴性;其次是人,有人情;同時是神,有神威。幾經修改,一個經典的孫悟空形象在他筆下誕生:臉似蟠桃、綠眉毛、鵝黃上衣、翠綠圍巾、豹皮短裙、紅褲黑靴。
看了這一稿后,萬籟鳴給了八字評價:神采奕奕,勇猛矯健。
1964年,全本《大鬧天宮》首映,受到觀眾熱烈歡迎。成功的背后,離不開“嚴定憲們”的辛勤付出——當時先后參加《大鬧天宮》創作的原畫師有8位,加上20多位動畫人員,一共30多人的團隊挑起了這部動畫長片的重擔。
有人計算過,電影每秒24幀,動畫片最起碼要做到每秒12張畫。15秒的畫面需要畫200多張手稿,再加上不同的層次,就是好幾個200多張。近2個小時的動畫電影,光手稿就差不多有14萬張。因此,《大鬧天宮》 前后花了至少4年時間。
能不能讓齊白石的蝦動起來
解放周末:外國媒體曾這樣評價《大鬧天宮》:“它完美地表現了中國的傳統藝術風格,而這一點連迪士尼也做不到”。迪士尼做不到的東西,50多年前的中國動畫電影人是怎么做到的?
嚴定憲:當時美影廠就提出,要做有中國特色的動畫片。老廠長特偉有兩句口號:“敲戲劇樣式之門,探民族風格之路”,一直影響著我們那一代年輕人。
我們不模仿他人,不跟風潮流,立足中國元素大膽創新,做引領者,而不是模仿者。回過頭來想想,這是那一代中國動畫人的堅持,也是那時候中國動畫成功的秘訣。
解放周末:用動畫來展現民族風格,難點在哪?
嚴定憲:藝術風格充滿了中國元素,但又不是簡單借鑒;既不同于京劇,也不同于連環畫、年畫、民間剪紙;有鮮明的中國特色,卻又要符合動畫片獨有的韻味。要做到這點,只有不斷探索。
嚴定憲記得,老廠長特偉曾說過,中國的美術片之所以受歡迎,在于它有自己鮮明的民族形式和風格。“愈有民族性,就愈有國際性”。正是在他的帶領下,充滿中國民族色彩的水墨動畫、剪紙動畫、木偶動畫層出不窮。
“齊白石的蝦可以印在臉盆上,看上去很逼真,能不能把它做成動畫?”與《大鬧天宮》同一時期,美影廠在醞釀一個劃時代的技術革新——水墨動畫。
動畫片是由一幀幀靜態的畫作連起來而成的,每一幀都是實打實地畫出來的。然而中國傳統的水墨畫講究虛實、暈染和韻味,讓這樣的水墨畫“動”起來,著實不可思議。但也正因為如此,美影廠一直希望打破傳統動畫“單線平涂”的模式,把中國的水墨畫搬上銀幕。
嚴定憲和美影廠很多人一道,被調去試驗水墨動畫,一時間,全廠所有原動畫工作人員都開始制作水墨的蛙、魚、蝦、馬等片段。
水墨的虛實想要動起來,當然不可能真的畫在宣紙上。而且,如果用鉛筆勾勒出輪廓,再著墨完成每幅圖案并拍攝,很難在成品中表現出水墨畫原有的墨韻。
美影廠的攝影人員動足了腦筋,反復實驗,最后總結出了“大虛、中虛、小虛”的標準。比如畫蝌蚪,同一只蝌蚪,先用小虛畫一只“黑蝌蚪”,再用中虛畫一只“灰蝌蚪”,再運用多次曝光的方法拍攝。“同一幀畫面,需要畫4份,一份大虛、一份中虛、一份小虛、一份全實。拍攝的時候,反復倒回去拍。”嚴定憲解釋。
換句話說,為了呈現出生動的水墨效果,每一幀畫面,需要畫4次,再經過4次曝光。一旦搞錯一張,全部重來。因此,攝影的工作人員可說是非常“痛苦”。背后功夫之深,至少是同等動畫片的4倍。
1961年,幾經嘗試,反復探索,在廠長特偉的帶領下,大家終于集體創作出水墨動畫短片《小蝌蚪找媽媽》。因為工作量巨大,所以《小蝌蚪找媽媽》時間不長,約20分鐘,但藝術效果非常好。甫一誕生,就震驚四座。它像一幅流動的素雅國畫:幽靜的荷景,墨韻悠長,讓人瞬間進入中國傳統文化的靜雅之境。
這是動畫民族化道路上的一次重要嘗試,也是世界動畫的里程碑。時任國家副總理的陳毅在觀看后,大為贊賞,熱情鼓勵美影廠繼續水墨動畫的創作。
許多外國同行看到水墨動畫片之后也十分驚嘆,稱之為“一次令人神往的美的享受”。他們想不通水墨動畫是如何制作的,多次請教,但是美影廠表示這是國寶,要保密。
“這確實是機密”,50多年后,嚴定憲笑著解釋:“這一系列的水墨動畫制作工藝后來被評為國家發明獎。有人甚至說,這是中國的第五大發明。”
“我當時意識到,這是一條新路子”
解放周末:1984年,您出任上海美影廠第二任廠長。據說當時您才上任,就想著盡早辭去職務?
嚴定憲:我當時和領導說,做廠長后我就想辦3件事,3件事辦完我就辭去職務,繼續做動畫片去。所以我就做了一個任期一共4年。
解放周末:您辦了哪三件事?
嚴定憲:第一件事,把獎金制改成酬金制。以前美影廠的一二三等獎金,大家每個月輪流拿。有些人埋頭工作制作動畫,而有些人在宿舍里畫自己的連環畫,可是這個月輪到他,獎金照拿不誤,這樣不公平。所以上任后,我力推酬金制。
第二件事,是發展動畫系列片。第三件事,是舉辦國際動畫電影節。上海第一屆國際動畫電影節舉辦時,全世界送來了80多部動畫片。
這三件事我都做成了,當然外界最熟悉的應該是第二件事。
上世紀80年代,美影廠迎來了又一次輝煌——從大銀幕“轉戰”小熒屏,《黑貓警長》《葫蘆兄弟》《邋遢大王奇遇記》等多部電視動畫片,至今仍能勾起70后、80后的童年回憶。
在這輪發展轉型中,作為廠長的嚴定憲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電視機還未在中國家庭普及。動畫片是膠片形式的電影,影院在播放一部電影前,通常先花十幾分鐘播放一部動畫片或科教片。因而,動畫片是“皇帝的女兒”——不愁沒人要。然而,改革開放市場化改革后,國外動畫片大量引進,電影院也不樂意“捆綁”動畫片和科教片了,寧愿把時間節省下來,用來增加電影場次,增加觀影收入。
正是在這波變化中,動畫片和科教片受到了嚴重沖擊。如果不能適應變化,主動轉型,動畫很可能就此沒落。
因此,嚴定憲上任后就著力推動動畫向電視系列片轉型。而這個想法的誕生,又與“阿童木之父”、日本動漫大師手冢治蟲不無關系。
上世紀80年代初,國門初開,手冢治蟲來到上海,專程拜訪美影廠。“當時信息還不像現在這樣發達,第一次見面時,我并不知道手冢治蟲是何許人也。只是聽說其中有一位日本友人,非常喜愛中國動畫,現在也是同行,想要和我們見一面。”嚴定憲說。
到了碰頭地點,他只見到手冢治蟲一個人——其他人都去逛街了,只有手冢非常期待這次會面。原來,上世紀40年代,當時年僅14歲的手冢治蟲正是看了萬氏兄弟拍攝的《鐵扇公主》后,才放棄醫學專業,走上了動畫道路。此后,他創作出阿童木,開創了日本的“動漫帝國”。
這次會面后不久,手冢治蟲邀請美影廠回訪,一行人在日本呆了一周,馬不停蹄地參觀訪問。嚴定憲印象十分深刻:日本動畫進步飛速,令人感慨。當年,《鐵扇公主》在日本放映時,電影院座無虛席,走廊上也滿是椅子,沒票的小孩也要扒著門縫向里面看。然而,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經過近40年的發展,日本動畫已經形成了十分成熟的工業體系,遠超中國。
回到上海,嚴定憲迫切感覺到,改革勢在必行,而從動畫電影轉向電視系列片,則是大勢所趨。
“電影一口氣放完就沒了,但是電視系列片不同。一集之后,好的劇情可以吊足觀眾胃口,觀眾會想著繼續看第二集、第三集。我當時意識到,這是一條新路子。”
在嚴定憲的大力堅持下,動畫片不再在電影院硬生生“占”別人10分鐘,而是“鉆”進了小小的電視熒屏,也鉆進了千家萬戶。一批家喻戶曉的電視動畫,由此誕生。
當然,這次轉型也并不輕松。比如,動畫短片題材好找,長片也不難,電視系列片卻對故事要求很高。反響強烈的《黑貓警長》,當時只做了四五集,讓他遺憾至今。“因為每集需要有科技內容和知識。編劇太難是中途放棄的很大原因。”
順應時代,求新求變,才是最好的
解放周末:您是新中國動畫發展的見證者和參與者,美影廠也開創了世界動畫電影史上著名的“中國學派”。退休后,有沒有想過帶帶學生、總結些經驗?
嚴定憲:沒有。如果是學動畫基礎,現在高校都有專業課程,不用來找我。現在人與當年人想法不同,處理人物的手段和方法都不同,我很難提出準確的建議。當然,一些初出茅廬、年紀輕的動畫導演,讓我出出點子,或者拿分鏡頭劇本給我看,我一般鼓勵較多,提一些參考想法。
現在動畫制作的思路和過去不一樣。技術、審美、流程、體系,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方法,我不能拿老一套的東西塞給年輕人。順應時代,求新求變,才是最好的。我們當年也是這樣一路摸索過來,做一個創新者的。
4年后,3件事做完,嚴定憲主動寫了一份辭職報告。“當時我已經50多歲,臨近退休。有這點時間,不如讓我多做點動畫片。”此后,嚴定憲又繼續執導了《舒克和貝塔》等片。
退休后,嚴定憲不再畫動畫,倒有一次,確確實實地救了一次急。
那是上世紀80年代,當時,美影廠與國外制作公司簽訂了合作合同。由于種種原因,導演扔下一批攝影表就走了,眼看著無法按期交稿;而如果不能按時交出,美影廠將支付10萬美元之巨的違約金。火燒眉毛的時任廠長來找嚴定憲想辦法,嚴定憲建議發動退休職工——那些動畫界的“老法師們”一起加班加點。短短3個月后,美影廠不僅按時交稿,質量還特別高。
其中有一個鏡頭非常有難度:一束光打在船桅上,船晃來晃去,燈光隨之忽明忽暗,跟隨船的節奏變化。美影廠制作的效果十分逼真,老外大為震驚,連連追問是怎么做的。
這個秘密,嚴定憲當時“嚴守”,直到現在才透露:“當時攝影師覺得很難,特意跑到我家里來商量怎么做。他說采取上顏色的辦法,我說不行,不如采取多層拍攝的辦法。船艙畫一層、柱子畫一層、油燈畫一層,再用真實的追光,把光打上去,光跟過去,畫面就亮了,過來就暗了。”
如今,年逾八十的嚴定憲滿頭白發,和老伴住在永福路的老房子里。
退休后的生活,安逸但也沒閑著。每周,都會有人陸續上門拜訪。有的是老友聚會聊天,有的是前來請教,也有的是邀請他參加活動,甚至還有認識和不認識的粉絲,慕名前來,只為求一張孫悟空的簽名畫。
然而,作為一名資深的動畫人,嚴定憲的家里幾乎沒掛什么畫,唯一一幅掛在餐廳墻壁上的畫,是慶祝建黨80周年時,他和老伴為美影廠的展覽而作。
畫中,美影廠歷年來的知名動畫角色齊集一堂:孫悟空、草原英雄小姐妹、牧笛,就連《我為歌狂》里的人物都沒有遺漏。
“我稱不上是畫家。”嚴定憲謙遜地說,“沒什么畫作可以保留。以前為動畫片畫的手稿,應該都在美影廠的資料室里。”這幅慶祝建黨80周年的作品,大概是他自己保留下來的唯一畫作。其余,都貢獻給了中國動畫。
他甚至也不太看最近幾年的國產動畫片,因為“視力沒有以前好”。聊起當前動漫的發展環境,他只是強調,需要一幀幀畫出來的動畫片,制作時間就是偏長的,即使在電腦時代也是如此。沒有耐心等待、沒有靜心作畫、沒有創新精神,很難出一部好動畫。
“以前美影廠專門設有文學組,就是負責劇本寫作。文學組內還分兩個工種:編輯和編劇。編劇直接改寫劇本,而編輯可以對外約稿,選適合的作家來寫。文學組很熟悉動畫制作,知道什么樣的故事適合動畫片。他們平時的日常工作就是去書店翻書,尋找有沒有適合動畫的故事靈感。大致一個季度,文學組就會向導演組匯報故事選題,遞交梗概或提綱。導演看了以后,會指明說哪個故事好。得到首肯后,文學組就去具體組稿或撰寫。”嚴定憲這樣回憶。
但現在,很少有動畫公司設立專門的文學組,也沒有專門為動畫寫劇本的人才,更沒有專人負責搜集動畫故事的靈感。可以說,這套動畫編劇的流程已經消失了。
在一個飛速發展、快餐文化“吃香”的時代,哪個編劇能想盡辦法琢磨適合動畫的故事,哪個繪畫師能安安靜靜地精心繪制一幅幅原畫,哪個投資人愿意投資4年后才出一部片子……如果能解決這些問題,中國動畫的復興或許指日可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