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書簡
梵高自畫像
阿里斯康道路
羅納河上的星夜
圣誕節前兩天,在海牙的一個小旅館里,文森特給他的弟弟寫了一封信,他在信里小心翼翼又不乏雀躍地談起有關自己未來營生的一個念頭,那就是畫油畫。他此時境況很不好,作為一個28歲的男人,仍然沒有辦法自立,一直只能靠父母和兄弟的接濟過日子。而且他剛剛失戀了,他的表姐,凱——一個失去了丈夫的女人——堅定地拒絕了他,她的家人曾經對文森特很親切,這下也都討厭起他來。他們不讓文森特和凱見面,為此文森特又做了一件蠢事,他把手放在火苗上灼燒,祈求他們能給他一些對凱表達自我的時間。人們都驚呆了,更覺得他真是瘋子,以往那些古怪的行為,竟然全都因為他腦子出了毛病。文森特很是傷心失望,可他沒辦法回家,要知道他能夠去到阿姆斯特丹靠的是胸腔里的一股豪情,他父母一直都不看好這樁戀情,拐彎抹角說著他倆不合適,凱的父親更不會答應,只有弟弟提奧沒有打擊他,對他日復一日用信件密集轟炸的情感洪流滿懷包容忍耐。但是提奧也未見得多贊成這個念頭,純粹是因為如果他不對文森特表示聲援,這世上就沒人跟文森特站在一邊兒了。他們小時候十分親密,短暫的童年過去后,男孩子們被迫不及待地推出家門,像蒲公英一樣散落在歐洲大地上。這些年除了一些屈指可數的相聚,他們更多是用信件來通報近況、交流情感。到了這個年紀,提奧早已不是當年那個對哥哥事事崇拜的小男孩,他繼承了家族的行當和姓氏的榮耀,在藝術品交易行業中獲得了自己的一席之地。和他一比,除了不成器之外,恐怕也難有別的詞能形容文森特的現狀。為了不讓年邁的父母憂心,提奧接過了責任,不僅要支付文森特足以衣食無憂的生活費,還得時時刻刻為他“無所事事”的兄長想辦法、拿主意,爭取早日把他牽引回到穩定有序的“生活正道”上來,完成父母的心愿。無論如何,能從文森特那兒收到信總是好的,至少能知道他現在在做什么,心情怎樣,至于信里說的事,倒顯得沒那么重要了。
可想而知,這封信當時在它的讀者心里,并未泛起多少漣漪。對文森特的父母來說,這只是他無數次職業嘗試里的毫不新鮮的又一個開端,盡管他總是滿懷欣喜、熱切盼望,毫不克制地描繪美好前景,仿佛壓根兒不記得曾經失敗過那么多次一樣。不過,有事可做總是好的,油畫是有閑階層的消遣,不至于辱沒了牧師門庭,而且,說到底這一行他們不陌生,親戚里就有享譽歐洲的畫商和知名畫家,朝著這個方向走下去,沒準兒文森特真的就能找到自己安身立命之所。不過他們很冷靜,畢竟根據以往的經驗,還是不要有所期待的好。至于功成名就這種事,牧師夫婦是無論如何都沒有想過的。提奧的想法也差不多,只不過更加具體,他開始盤算自己認識的人物里面,有哪些能對文森特即將開始的油畫生涯予以幫助,以及初學者大概需要多少花費,盡管他掙得多又還是單身,可面對自己的兄長還是有些沒底氣,文森特從來就不是節儉的人,他對待金錢灑脫的態度,通常情況下只會出現在比他富有百倍千倍的人身上。
知道家人都不反對,尤其是提奧的支持,文森特心里十分高興,因為他知道誰會來支付他的學習費用,這也是為何他在信里的語氣多少有些小心翼翼。他向家人發誓要通過自己的努力掙錢,讓他們的心血和金錢都不白費,可我猜在他內心深處,也并非如表現出來一樣信心滿滿。以往的職業生涯是一連串失敗寫成的履歷,而他的個人生活,又刻滿了失敗戀情的印記,二者交相輝映,如何不令人垂頭喪氣?按現在時髦的話來說,文森特是典型的“拿了一手好牌卻打個稀爛”的那種人,雖然父親只堪堪做了鄉下小教區的牧師,可叔叔伯伯們都身份高貴富甲一方,尤其是古比爾畫廊合伙人“森特伯伯”,曾經覲見過荷蘭國王和英國女王,還被授予榮譽爵位,過著奢華的生活。他和文森特的父親既是兄弟又是連襟,森特夫婦沒有孩子,所有人都以為他們會選擇血緣最親近的牧師長子作為繼承人。但是,自從文森特16歲開始到古比爾海牙分店工作,這個男孩兒就開始走背字。他崇敬的經理泰斯提格先生并不欣賞他,幾乎可以說是不喜歡他,這一點在森特身體狀況變差、對古比爾事務話語權下降后更是如此,或許文森特生性熱情狂妄,不知何時便惹惱了泰斯提格。后來他調任古比爾倫敦分店,這是一次明升暗降的人事變動,在那里,文森特幾乎要以惹惱他的客戶為樂了。他愛上了房東的女兒,那姑娘有個未婚夫,沒給他一丁點兒機會,更加不妙的是他以后愛上的姑娘就像約好了似的都是一模一樣的狠心。他被古比爾解雇了,幾近崩潰后給自己找了一條新路,打算去當一名神職人員。盡管幾乎徹夜不眠地學習,他在阿姆斯特丹神學院入學考試時還是表現得一塌糊涂,讓父親和各位長輩的苦心付諸東流。不過他們還是幫他獲得了一個比利時偏遠礦區的職位,這一次他盡心盡力,哪怕苛待自身也要幫助窮人,卻損害了神職人員的體面,18個月后,他被教會以“過分熱情”驅逐。他身心疲憊回家療養心傷,然后遇到了凱。我想即使他對命運豎起中指,想必也不會有多少人計較他的粗魯無禮吧。他還嘗試過書店店員和學校教師等職業,無一例外均以失敗告終。所以,當他開始學習油畫時,誰也沒想過究竟會發生什么。
畫家毛威是文森特的表妹夫,他是海牙畫派的一員,曾許諾過要教文森特“調色盤的秘密”。事實上文森特一直在畫素描,畢竟這是他母親認可的一項高雅愛好,他喜愛素描就像喜愛寫點小詩那樣,兩者不分上下。此前他在家鄉自學過一段時間繪畫,海牙之旅讓毛威的許諾提前了,盡管有違慣例,毛威依然慷慨地讓文森特參觀他的畫室,那里有他正在創作的一幅油畫,而文森特徹底被迷住了。
仿佛一段鼓點悄悄擊動心弦,文森特知道這畫里有什么看不見的東西攫住了自己的心神,在色彩之中,線條之畔,明暗之側,囚結著一股力量,它們幾乎要沖出畫面,撲到他臉上一般。起初他不敢相信,可動靜越來越大,叫人不能否認。可又有哪個正常人會相信這些呢?或許他原本早已經瘋了。他知道這事兒不常見,這一次和以往都不一樣,可偏偏連他自己都說不準該不該信。他經歷過那么多嘗試,遭遇過等量的失敗,這樣一個人的感覺真的可信嗎?他看著別人像自在的鳥兒,春天到了就筑巢孵蛋,他學著叫了幾聲卻索然無味。他因為悲傷而發狂,把腦袋撞向籠子,別的鳥兒卻說他是無所事事的懶骨頭。他請求提奧不要把自己看作游手好閑之輩,并且將信將疑地起誓:必定有什么事是我生來就擅長的,一旦發現就得立刻去做,可我還不知道它是什么。
那么油畫中的東西就是答案嗎?他沒有一點兒確定。此前他幾乎搞砸了自己的一生,沒道理忽然就交了好運。他盼望著有人能給個痛快的回答,卻連問題本身都難以啟齒,也不知道該去問誰。此時的煎熬或許是對他不能按部就班過上安穩生活的懲罰吧。可他沒法對這股沖動放著不管,對,立刻、馬上,就是現在,毛威說“調色盤該這樣拿”時,文森特臉上露出興高采烈的笑容。
后來,當他決心開始油畫事業之后,陸續有權威人士斷定他不是這塊材料,可那時他就再也管不了他們了,是的,他們或許熟悉天空,可他們要怎么去預言一場超新星爆發呢。沒人能知道,各種鮮艷明亮的色彩很快就要打破長久以來肉汁色調一統天下的局面,1841年鉛錫管顏料的發明仿佛一聲號角,一些人橫空出世,又仿佛被期待已久,是繼續如實地描繪自然,還是勇敢地表達主觀自我,到這時必須有個交代,而他的回答是:“當我畫一個男人,我就要畫出他滔滔的一生。”他的聲音很快就消散在時代震耳欲聾的聲響里,幾乎沒人聽見,他自己也不曾料想,接下來會有怎樣的遭遇,毛威讓他從臨摹石膏像畫起,他很不樂意,覺得這樣太慢,而自己開始得又太晚。這種緊迫感或許源自急于求成,但實際上那時他還有不到10年可活。接下來有些時候他會和提奧互相怨恨,還會經歷和好友高更慘痛的決裂。更加習以為常的是被冷待,被漠視,被嘲弄,被放逐。可這又有什么關系呢,他用力按下心頭的不安,“一旦發現了是什么就得立刻去做”。當他掌握了這門技藝,那些無人可說的話,一定會遇到愿意聽的人。藝術美的最高形式,是作者傾注的靈魂。“你將永遠愛下去,她也永遠秀麗!”總有一天,無論多久,與千萬年前一束星光相遇,會有人聽到他的靈魂。
但不是此刻,此刻什么也沒有,他興高采烈,卻不由得小心翼翼,遠處傳來皇家圣誕集市的熱鬧,天氣有點兒冷,他的臉因為興奮而熱得發紅。
“提奧,從事油畫,我的真正的事業開始了。我這樣考慮這個問題,你以為對嗎?”
1881年12月,海牙的一個小旅館里,文森特·梵高這樣寫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