鍛造“非遺”保護的經典范式
作為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保護事業,首要的任務應當是保護、傳承,而其關鍵詞應當是“原汁原味”。
2016年,對中國藝術研究院來說是一個成果豐碩之年,尤以《昆曲藝術大典》的出版,并于年末驚艷現世,成為年度收官的亮點。
《昆曲藝術大典》的編纂始于2004年,時光荏苒,日月如梭,至今恰滿12年——一個小輪回,終于功得圓滿。作為始終投身其中的主要干事之一,此刻本可以卸下重負,細細品味積郁在心的萬千感慨,不意被《昆曲藝術大典》出版引起的熱烈反響所推動,旋即進入了《昆曲藝術大典》研究模式;而基于30年戲曲學術的打磨和十幾年昆曲藝術的浸潤,如今返觀其編纂經歷和最終呈現在世人面前的成果面貌,我認為《昆曲藝術大典》最重要的價值和貢獻在于創造性地成功打造了一種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的經典范式,必將對戲曲藝術的傳承和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事業產生深遠的影響。
昆曲作為明清社會文化思潮推動下的藝術產物,歷經600余年的流傳,到20世紀末,全國僅有六個半專業劇團、號稱“八百勇士”堅守著這塊藝術陣地。恰逢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提出了保護人類口頭和非物質遺產代表作的要求,我國文化部隨即主持、中國藝術研究院承辦了申報“中國昆曲”為世界級“非物質遺產代表作”的工作。2001年5月18日,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公布了第一批“人類口頭和非物質遺產代表作”名錄,中國的“Kunqu Opera(類別:表演藝術)”名列其中。捷報傳來,在政府著力推動下,全國范圍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事業如火如荼地開展起來,昆曲藝術更是由此迎來了復蘇的春風。中國藝術研究院繼而啟動了《昆曲藝術大典》編纂工程,以本院戲曲研究所專家學者為主,先后匯聚百余位大陸及港澳臺地區老、中、青專家學者參與其中,意欲從學術的層面給予科學、理性的支持。
如何從學術層面全面而系統地體現一種舞臺表演藝術形式的歷史面貌和藝術成就?《昆曲藝術大典》的成果目標應當是什么模樣?《昆曲藝術大典》的編纂應當遵循什么樣的宗旨和原則?這是主編團隊首先要明確的核心思想。參加編撰的人員大都是戲曲學界的資深學者,常常在初期階段不自覺地進入到昆曲表演藝術理論體系研究的狀態,動輒旁征博引、宏篇巨論。經過無數次的研討、磨合,大家逐漸統一了認識:作為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保護事業,首要的任務應當是保護、傳承,而其關鍵詞應當是“原汁原味”。典者,《說文解字》曰:“典,五帝之書也。從冊,在丌上,尊閣之也。”《周禮·天官·大宰》:“掌建邦之六典。”《尚書·夏書·五子之歌》:“有典有則,貽厥子孫。”《后漢書·蔡邕傳》:“伯喈曠世逸才,多識漢事,當續成后史,為一代大典。”古有《三墳》《五典》,近謂經籍故實。顧名思義,“昆曲藝術大典”應當以保護、傳承昆曲藝術為宗旨,遵循“原典集成,述而不作”的理念,對流傳至今、具有權威性和典范性的昆曲文獻進行全面、科學、系統的整理匯纂。為了編成一部名副其實的昆曲藝術文獻集成,項目組一次次調整方案、修改體例,甚至有時要作出痛苦的割舍。
如何為一種表演藝術形式、為一種非物質文化遺產編纂文獻集成,史無先例。昆曲歷史悠久,成就卓越,號稱“曲海詞山”,留下了數量巨大、內容豐富、品類繁多、形態各異的文字文獻。大要言之,昆曲理論著述和史事記載是第一大類。“大都是文人根據昆曲‘劇曲’、‘散曲’舞臺實踐歸納的。這是昆曲對戲曲理論史的獨特貢獻。它同昆曲舞臺藝術一樣,代表了戲曲理論的最高成就”(《歷史理論典·概述》)。戲曲史進入到明清兩代,尤其是昆曲盛行以后,出現了大量專門的戲曲理論和史事著述,同時延續“詩話”“詞話”的文論形式出現了專事戲曲評論的“曲話”“劇話”;多種傳統文體如序跋、詩詞、尺牘、劇本評點等,成為文人戲劇家闡發戲曲理論或品評戲曲作品、表演藝術的工具,元代鐘嗣成《錄鬼簿》開創的戲曲目錄形式也被很好地傳承并發展起來;傳統的史述形態,如傳記、方志、日記、筆記、雜著、檔案、行會碑文等,則散在地保存了大量的昆曲發展、傳播史料;現當代更有大量的專業昆曲研究專著和論文。昆曲作品方面的文本流傳是第二大類。“昆曲文學劇目的創作和流傳,是昆曲藝術發展的基礎”(《文學劇目典·概述》)。文人創作、改編的昆曲文學劇本形式多樣,有全本,有折子戲本,還有別集、合集、總集、選集;文學劇本在適應舞臺演出需要的過程中,演化出多種形態的舞臺演出本——總本、總綱、總講、總書、串本、單本、單篇、單片、單頭、題綱、排場、串頭、身段譜;宮廷出現了專為帝后閱讀、批點、指導演出所用的安殿本,民間出現了昆曲藝人為滿足觀眾看戲需求而創作、改編的俗創劇本。音樂是戲曲藝術的靈魂,曲牌體音樂規范化的需求催生了曲譜,“它是劇作者‘填詞之粉本’;是‘厘正句讀,分別正襯,附點板式,示作曲家以準繩’”;“是對曲調、語言聲韻、度曲的凝定”;“是度曲者、演員和樂工舞臺藝術創造的依據”(《音樂典·概述》)。昆曲曲譜則是昆曲劇作家、度曲家、樂工、演員共同藝術創造的結晶和實錄,有格律譜與曲唱譜之分,有清曲譜與劇曲譜之分,有清宮譜與戲宮譜之分,有全本曲譜與折子戲曲譜之分,亦有總集、選集、別集之分。
如此多姿多彩的文獻寶藏,一部“大典”無論規模多么宏大,容量終歸是有限的,必須在“原典集成與百科式呈現相結合”的宗旨統攝下,“充分尊重昆曲藝術遺產本真形態,準確把握昆曲藝術的本體規律”(《昆曲藝術大典·總前言》),以科學的分類來實現“大典”的全面性和系統化,以類相從,綱舉目張,再根據各類文獻的特征和價值,分別施以恰當的技術呈現,或原典影印,或校點整理,或選編匯纂,或提要著錄,以期準確反映昆曲藝術的本真形態和本體規律,完整地表達昆曲作為“非物質遺產代表作”的突出意義。
昆曲文獻典藏的范疇是什么?昆曲是一種盛行于明清時期的舞臺表演藝術形式,從昆山腔剛剛出現算起至今已有600多年,從昆山腔首次搬上戲曲舞臺算起至今亦有400多年,占據了古代戲曲史的半壁江山,成就了古代戲曲最為輝煌的歷史階段,“作為中華民族奉獻給人類的文化瑰寶,昆曲以其完備的演劇體系和獨特的舞臺面貌,集中地呈現著中國戲曲藝術完美的綜合性和表演的精粹性,并以其飽含傳統文化風韻的獨特氣質,突出地體現著中華民族藝術遺產的歷史、文化價值”(《昆曲藝術大典·總前言》)。中華人民共和國培養的第一代昆曲藝術家、國家級“非遺”傳承人叢兆桓先生提出表演藝術是“一種以演員自身為原料、為工具、為產品的特殊勞動!其實際表現是通過演員一系列復雜的勞動,把演員本人變化為劇中人物角色,以反映廣闊的社會生活”。概言之,表演藝術是保存在演員身上的一種活態文化,口傳心授是其世代相傳的主要傳承方式,這是其區別于文學、歷史、哲學、書畫、醫藥等傳統文化類別的關鍵性特點。對表演藝術的記錄,傳統的書面記錄方式及其形成的文字文獻當然是非常珍貴的典藏資料,隨著新技術的發明和普及,以圖像、音頻、視頻形式記錄下來的表演實況很好地補充了語言文字在活態文化的描述中詞不盡意的遺憾。由此可見,昆曲文獻典藏既要重視語言文字記述的文獻典籍,也應重視能夠直觀展現昆曲舞臺表演藝術風貌的圖像、音頻、視頻資料。對于活態資料的重視和搶救性收集、保護、編選、整理,是《昆曲藝術大典》中最大的亮點,也是其貢獻給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事業的寶貴財富。
全典整理編纂文字文獻2230余萬字,影印文獻396種(套)7萬多面,音視頻近500小時,圖片5000余幅。成書149冊。《昆曲藝術大典》的編成與出版,不僅體現了對昆曲進行搶救、保護、整理、傳承的國家意志,也體現了廣大戲曲理論工作者及海內外文化學者保護、弘揚中華民族優秀文化遺產的巨大熱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