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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丁顏作品:《雪山阿佳》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丁顏  2017年02月06日14:06

    臨潭是一座很活躍的縣城,城中的居民大多為回族,郊區(qū)的草原上住滿了藏族,藏族人進城,回族人出城,大家和和氣氣,采購和出售物品,甚至走親訪友。

    春草發(fā)芽了,放眼還是能看到隱沒于天光之中的潔白雪山,在太陽底下閃爍著藍光,但是牛羊市場上牲畜的嘶鳴聲漸漸消失了,這些被藏族人趕進城的牲畜差不多被回族人買盡了,買了來除了刀宰食用外,剩下的又趕去給郊外草原上的藏族人,放養(yǎng)在他們的牧群里,食草原上的草,喝草原上的水,等這些牛羊在純凈的自然里長得更大了再牽回來刀宰。

    而這個春天,我們家將我和牛羊一起放養(yǎng)給了郊外的藏族人,父母在外面做生意,忙得顧不上我,一個老祖母,是爸爸的奶奶,我叫她太太,耳朵聾了,眼睛也不靈光,連自己都照顧不好,更別說是照顧我了,太太被一個堂大伯接去住,我被來我家趕牛羊的羅爾布大叔帶去了藏區(qū),跟卓瑪生活在一起,卓瑪是羅爾布大叔的女兒,十八九歲的姑娘,沒有母親,我跟著藏區(qū)的孩子叫她阿佳。

    生活在藏區(qū),感覺什么都跟家里的不一樣,佛塔、寺廟、佛像、匍匐跪行的朝拜者,這些都是在縣城看不到的,語言不一樣,空氣中的氣味也不一樣,全都散發(fā)出新鮮迥異的氣氛,我們家跟羅爾布大叔家應(yīng)該算是世交,兩家人從爺爺?shù)臓敔斴吰鹁拖嘧R來往,將我放在這里,父母自然是放心的,但是每隔一周,我叔叔還是會來看我一次,帶一些東西給我。每次叔叔離開之后,卓瑪阿佳就會問我許多關(guān)于我家的事,但話題繞來繞去總也離不開我叔叔。

    她是不會直接問的。她會說:“麥爾彥,你叔叔今天穿得那件衣服真漂亮。”就這樣打開話題,談的全是我叔叔。

    卓瑪阿佳大概是喜歡我叔叔的,我叔叔好像也喜歡卓瑪阿佳。但他們的愛情只在心里,在現(xiàn)實中像是永遠都不會發(fā)生,萬一發(fā)生了,就暴露了世界上存在的奧秘。

    他們倆每次見面時說話都極其自然,語調(diào)清淡,也不顯得拘謹,仿佛已經(jīng)熟識很久。我叔叔說話的時候愛往卓瑪阿佳的臉上看,不說話的時候也愛往卓瑪阿佳的臉上看。

    卓瑪阿佳長得可漂亮了,五官端正秀麗,藏袍穿在身上也比其他藏族姑娘顯得妥帖,漆黑的麻花長辮子扎著絲線,一雙黑色眼睛靈動的似有千言萬語,眼角眉梢,以及顴骨上淡淡的高原紅,美得令人動容。

    父母不在身邊,我在地廣人稀的藏區(qū)像蓬勃的野草,在地上自由生長,與自然無限親近,有時會和羅爾布大叔騎馬去草地里放牛羊,在草地上大叫、玩耍、奔跑、嬉笑、翻滾……有時跟卓瑪阿佳待在家里,藏式的房子,外墻用白石灰刷過,陽光照射上去白得耀眼,墻頭,門窗全都又是鮮艷的顏色,走進去之后,光線昏暗,屋內(nèi)低矮,也很小。空氣中充溢著一股煙霧,酥油茶,牛糞和腐爛物的渾濁氣味。

    我雖然住在羅爾布大叔的家里與他們隨太陽出落而作息,但因為我是回族人家的孩子,吃的用的都得是清真的,所以我有自己專門的鍋碗杯筷,卓瑪阿佳特地將它們放置起來,不與他們的混淆,而我在這里吃得最多的是卓瑪自釀的濃稠清淡的酸奶,早上酸奶,中午酸奶,晚上酸奶,日子也就這么一天一天過了下來。

    卓瑪阿佳跟其他的藏族姑娘一樣,素面朝天,從不化妝和保養(yǎng),每天也都做著藏區(qū)的所有姑娘所做的事,做飯,背水,爆炒青稞磨炒面,做青稞釀,在田里除草,縫制氆氌,擠奶,打酥油,制作干酪,參加驅(qū)邪、慶祝和祭祀的儀式。

    但卓瑪阿佳與其他的藏族姑娘又有點不一樣。

    高原的早晨,霧靄里有冷得滲透到骨頭里的寒氣,卓瑪阿佳穿著厚重的藏袍,用棉布頭巾包裹住臉,圍著離家屋很近的白色的佛塔一圈一圈的順時針旋轉(zhuǎn)。

    卓瑪阿佳會給我講述佛的生平、經(jīng)變、故事、傳奇。闡述她對人世的觀點,她說所有的藏人都是森林獼猴和巖羅剎女結(jié)合的后代。我跟她爭論,說人是造物主從土上造來的,她不相信我說的,我也不相信她說的。爭來爭去也爭不出個所以然。

    羅爾布大叔和卓瑪阿佳要去參加曬佛儀式,帶上我一同前往。在蒼茫天地之間一步一叩的前行,羅爾布大叔的皮膚黑得似發(fā)出光來。卓瑪阿佳更是認真,進行全身跪拜,跪在地上,迅速地將雙手伸向前去,全身匍匐在地,將肘部彎曲并將雙手揖于額頭以示謙卑一路上持續(xù)重復(fù)這一動作,付出極大的意志,直到目的地。

    在曬佛儀式上,他們在半山腰的巖石上展示巨型的佛像唐卡。我雖然年紀小,但一生下來就被賦予在身的信仰沒有讓我沉浸入他們紛繁儀式,他們朝拜他們的,我玩兒我的,在馬背上仰起臉,瞇起眼睛看藍天烈日,大片流云徘徊在天空,云的影子徘徊在地面,內(nèi)心覺得安然。

    熙攘人群來回涌動,燃燒松枝,圍著篝火跳舞,唱藏語民歌,喧囂沸騰,仿似兵荒馬亂。

    不知不覺天色已黑,夜霧之中剩下的是轉(zhuǎn)經(jīng)人、擺攤的人以及靜靜生活的人。

    月亮的清冷光芒如同容器,過濾掉了一切聲音,萬籟俱寂。我跟在卓瑪阿佳身后,在轉(zhuǎn)經(jīng)回廊里默默地走一圈,然后進入大殿,酥油燈的光微微跳躍,她全身匍匐在地上,叩拜,發(fā)出輕而鄭重的聲音。

    晚上回不去,我們便睡在草地上臨時搭起的帳篷里,又寒冷又潮濕,卓瑪阿佳說:“麥爾彥,來,來我的袍子里面,靠緊我,這樣你不會覺得冷。”

    我與她親密相處,知道了她的虔誠心,而她的生活態(tài)度也如她的信仰一樣,清潔分明,同時也簡單倔強。她的感情封閉而深刻,從不表達,不透漏給任何一個人,像信仰宗教一直控制自己的感情,有心事或不開心時通常通過修行來化解。

    和卓瑪阿佳一起去離家不遠的街市買菜,喧囂的街市,熱浪撲面,卓瑪阿佳買菜是很有耐心很認真的,一家店鋪一家店鋪地看,挑選,比對價格,討價還價。

    有挑著桶,桶里裝著魚的漢族女人慢騰騰走過,嘴里吆喝著“洮河魚”。卓瑪阿佳停下來與這個女人說漢語,對話是關(guān)于魚的價格,說話也不多,付了錢,賣魚的女人連桶帶扁擔都遞給了卓瑪阿佳。

    這一天,我們走了很遠的路,來到一條大河邊,將魚一條一條扔進水里面,卓瑪阿佳不動聲色,我也沉默不語,像兩個清醒而表情寥落的修行者。

    在別的地方藏族可能是會吃魚的,但在我的家鄉(xiāng)臨潭,所有的藏族人都不吃魚,賣魚的人知道這一點,就將魚桶挑到有藏族人經(jīng)過的街市賣,這種街市有藏族人,有回族人,還有漢族人,大家自由買賣,誰也不妨礙誰,若是有人將魚拿去藏族人的街市去賣,那肯定是會挨打的。

    所有的小生命,藏族人一般都是不吃的,他們能不殺生就盡量避免不殺生,看見了就將所有的魚都買下來拿去放生,也許這與他們的信仰有關(guān),也許不是,藏族八吉祥圖騰里面有兩條魚。

    回家的時候暮色已經(jīng)籠罩過來,草原極其安靜,遠處是淡淡的山影,偶爾有騎馬的人經(jīng)過,馬蹄發(fā)出噠噠噠的聲音。

    過了兩天,我又想起了這事,想著想著,覺得奇怪,跟卓瑪阿佳說:“這樣的放生有什么用,后面還是會有人再捕撈起來的。”

    卓瑪阿佳深深地看到我的眼里,然后柔軟地笑,說:“這世間的成、往、壞、空,都不是一剎那就可以達成的,因緣會聚,果報自受。”

    我母親忙完了生意,得了空來藏區(qū)接我回家,我卻突然不想回去了,抱著卓瑪阿佳哭的要死要活,母親沒有辦法,只好邀請卓瑪阿佳也去我們家住一段時間。

    卓瑪阿佳來我家,和我住同一個屋子。月亮很圓,灑落的光澤落在窗戶上,屋子被映襯的通亮,卓瑪阿佳和我談話,往往談到我不知不覺睡著。她好像很欣賞我們家,說我們家清雅、干凈、講究,還養(yǎng)那多花,花開得陣勢猛烈,一個院子,簡直像一座花園。

    由于母親在家里,一個遠方的姑姑也來我們家住,這位姑姑已經(jīng)訂了婚,再過三四個月就要出嫁。

    在臨潭有這樣一個習(xí)俗,一個姑娘一旦訂了婚,就變得嬌貴起來,不再做家里的家務(wù)活,而是到各個親戚家輪流住,被當作客人,熱情招待,保養(yǎng)皮膚與身段。

    雖是自家的姑姑,但待我不及卓瑪阿佳好,不然我父母也不會讓我去藏區(qū)。姑姑是沒有念過書的,一個漢字都不認識,但她卻有一種優(yōu)越感,她是看不起卓瑪阿佳的。但卓瑪阿佳卻羨慕她。

    卓瑪阿佳羨慕姑姑,是因為姑姑是一個傳統(tǒng)的回族姑娘,戴嵌金邊,花色素雅,清新、秀麗、明快、悅目的蓋頭。衣服上嵌線、鑲色、滾邊、前襟處繡色彩鮮艷的花朵,自己用布制作核桃結(jié)紐扣,喜歡在鞋頭上繡花,襪子講究遛跟和襪底,用鳳仙花將指甲染紅,走路穩(wěn)靜,說話清楚,聲音柔美,臉上始終帶著一種平靜的感情,極少上街,閑時學(xué)習(xí)廚藝,繡風(fēng)格獨特的花草圖案,出門前一定會認真打扮自己。每日燃芭蘭香,洗漱做禮拜,誦讀古蘭,早起灑水掃院用堿水擦洗門窗、桌子、板凳、爐臺、鍋灶,注重擺設(shè),陳設(shè)整齊,窗明幾凈,冬日花香滿屋。就是這樣一位姑姑,讓卓瑪阿佳很羨慕。

    晚上,我們已經(jīng)睡覺了,但還沒關(guān)燈,卓瑪阿佳從被窩里拿出自己的手,看著長了繭硬邦邦的手心說:“藏族女人干的活太多,皮膚粗糙,容易衰老。”聽到這樣的話,我胸中酸楚,不由自主的流了眼淚。

    我跟卓瑪阿佳關(guān)系親密,姑姑就有些不喜歡我,她讓我離她遠一點,說我皮膚和頭發(fā)上的酥油味道,熏得她受不了,我是不吃酥油的,我與卓瑪阿佳每天睡在一起,我的身上的酥油味道是卓瑪阿佳的藏袍上面的。

    姑姑與卓瑪阿佳同一屬相,是同歲的。同齡的姑娘原是用來聊天解悶的,可是姑姑卻不搭理卓瑪阿佳,當著卓瑪阿佳的面說藏族人一年到頭不洗一次澡,身上有味兒,頭發(fā)油膩而邋遢。經(jīng)常冷淡的與卓瑪阿佳對答。卓瑪阿佳并不計較姑姑的這些刻薄的言辭。

    我雖然是小孩子,但我也不能一直待在家里什么都不做的,我母親將我送去清真寺的經(jīng)學(xué)堂里面學(xué)習(xí)《古蘭經(jīng)》。

    “我使你們成為許多民族和宗族,以便你們互相認識。”

    學(xué)習(xí)到這樣的經(jīng)文時,我卻突然安靜下來,想起卓瑪阿佳的臉,想到自己臉部的輪廓和眼睛的形狀與卓瑪阿佳是一樣的。感覺到世間萬事萬物渾然一體,沒有分別。人與人都有血緣。

    我不清楚姑姑為什么嫌棄卓瑪阿佳,我也不明白羅爾布大叔曾跟我說的:“我們的藏族是個奇特的民族,一半的藏族人搞農(nóng)業(yè),一半的藏族人放牧,最后互相看不起打了四百年內(nèi)戰(zhàn),是非常感人的民族,雖然現(xiàn)在和平了,但互相鄙視的的味道濃烈的飄在整個藏區(qū)。”

    經(jīng)典里是說了呀,“人類啊!你們的主是同一個主,你們的祖先是同一個祖先,你們都是阿丹的子孫,阿拉伯人不比非阿拉伯人優(yōu)越,非阿拉伯人不比阿拉伯人優(yōu)越。黑人不比白人優(yōu)越,白人也不比黑人優(yōu)越。”

    但是為什么在我生活世界里,人們就是在這樣互相鄙視,嫌棄,看不起。都是相同的人,為什么不能像花園里的所有的花一樣,誰也不討厭誰,誰也不看不起誰,開累了不想開了,就掉落下去,安然的生息。

    小孩子家想不明白的事,想破腦袋還是想不明白的。

    母親和姑姑坐在家里估計是太閑了,就去買絲線做一些刺繡,臨潭回族婦女的刺繡是非常有名的,隨便走進一家名為洮繡專用絲線的店鋪,就能墻壁上掛滿戳繡好的刺繡,繡工精細華麗,色彩搭配綺麗多變,圖案凸出布面,形神兼?zhèn)洌煺胬寺H藗儗⑦@樣的刺繡稱為洮繡。

    被稱之為洮繡是因為古時候臨潭被叫做洮州,位于洮河之陽,洮河穿境而過。所以人們習(xí)慣在與臨潭有關(guān)的事物綴有一個洮字,臨潭女人的刺繡叫洮繡,臨潭的駿馬叫洮馬,臨潭的出產(chǎn)的硯叫洮硯。

    柜臺里面的放著各色的絲線,同一束彩色絲線,色度卻深淺變化。

    柜臺后面的回族女人黑紗遮頭,穿簡單的齊膝斜襟盤扣長衫,低頭沒有任何參考地握著圓珠筆在精良光滑的緞面上根據(jù)自己的想象與愿望,信手圖畫各類花草,勁松、葡萄、石頭、水流、鴛鴦、蝴蝶。自由發(fā)揮,大膽創(chuàng)意,所有的圖案都不顧比例與虛實的,超越現(xiàn)實的象征意向有天然的古樸。將這些風(fēng)格質(zhì)樸率真的圖案圖畫到女人們自己親手縫制的衣服、鞋子、襪底、鞋墊、經(jīng)掛、門簾、窗簾、墻圍、圍裙、枕套的布面上,供手工刺繡。

    母親對姑姑說:“一個女孩在出嫁前應(yīng)該自己親手做一些精細的刺繡品,嫁人以后贈予婆家人時顯得底氣十足,在以后的生活中也更容易被欣賞和尊重。”

    卓瑪阿佳一點也不懂這行,但她很好學(xué),也很聰明,要了我母親的竹箍和竹環(huán),也學(xué)著繡起了花,繡的還可以。

    他們坐在一起繡花,姑姑打趣卓瑪阿佳:“聽說你們草原上有兩種顏色的氈房,白色的和黑色的。一般人們居住在黑色氈房中,如果家中有女初長成,就給此女在黑氈房附近搭一個小一點的白氈房,讓她單獨居住,以此告知草原上的小伙兒可以向這位姑娘求愛。小伙兒到晚上的時候可以來找這個姑娘,如果姑娘同意,小伙兒可以留宿。一般到姑娘懷孕就可以出嫁了,懷孕意味著這個姑娘健康全美,可以生兒育女。據(jù)說好多家庭中的第一個孩子的父親都不明確,不知道他具體是誰的孩子。”

    這樣的話說出來,鬧得大家都很窘。我母親用眼睛示意姑姑別再說這樣的話,房子里面突然靜下來,卓瑪阿佳敏感害羞起來,臉紅得像是要破了一樣,說:“不知道,反正我們家人沒有在黑氈房附近搭一個小一點的白氈房給我。”

    天黑得很快,轉(zhuǎn)眼已經(jīng)入夜。我的叔叔(我父親的弟弟,長年住在清真寺里學(xué)習(xí))回來了,母親做的晚飯比平時豐盛一些,叫我們?nèi)コ裕赣H給每個人都夾菜,夾了一筷子魚肉往卓瑪阿佳的碗里放,卓瑪阿佳迅速地用雙手蓋住碗,說:“我是不吃魚的。”

    姑姑說:“你還是信仰真主吧,你信奉的佛是泥塑的,保護不了你。”

    卓瑪阿佳滿臉驚詫的看著我姑姑,感覺嚴肅得讓人無法透氣。

    我姑姑說:“我勸過你了,你不聽,我也沒辦法。”說著姑姑在拍了卓瑪阿佳的肩膀上輕輕拍了三下。說:“拍你肩膀三下,是我勸你信正道的標記,后世的審判廠上,你可別來托我后腿,讓我入不了天堂。”姑姑活在自己信仰的世界里,沒有能力理解卓瑪阿佳的信仰,姑姑對信仰接近偏執(zhí)的堅守,讓她無法釋然一個同齡的女孩子不聽勸,她也不在乎對方難過或者尷尬,她認為她做的是對的,不這樣做,才是自私與錯誤。

    由于姑姑的原因,這一次卓瑪阿佳在我家住的有些不開心。庭院里月光暗淡,卓瑪阿佳孤寂地坐在走廊的木椅上,長長的麻花辮子垂在胸前,靜默不說話。

    但我從心里愿意她快樂,裝出大人的樣子來安慰她:“我不崇拜你們所崇拜的,你們也不崇拜我所崇拜的;我不會崇拜你們所崇拜的,你們也不會崇拜我所崇拜的;你們有你們的報應(yīng),我也有我的報應(yīng)。這是《古蘭經(jīng)》里說的,是正確的”

    這使卓瑪阿佳有點兒詫異,我為什么忽然這樣熱心起來,但是我完全顧不上她的猜疑,不顧一切的想要她信任我說的話是正確的。這時叔叔正好做完宵禮,從走廊走過,我說:“你不信問我叔叔。她是專門學(xué)經(jīng)的,什么都知道。”

    叔叔走了過來,卓瑪阿佳卻沒有言語,猛力站起身來,靜靜的從我叔叔身邊走過,回自己的屋子去了,我的叔叔,很久很久地看住已經(jīng)被關(guān)上的門,像是有什么話要說而一時又沒說出來……

    羅爾布大叔牽著馬來我家將卓瑪阿佳接走,我的屋子空落下來,母親換洗了我的床單被套,連我都被脫了衣服按在水盆里洗了又洗,想來母親也覺得我身上酥油的味道不好聞。

    姑姑要出嫁,我們家整個家族也都忙起來了,在外做生意的,讀書的,都回到了家里。

    母親每天都去姑姑家?guī)兔ψ鍪拢刻煸缟衔宜坪踹€在夢中,就被母親拖起來,收拾一番,穿得鼓鼓囊囊的,帶著微微的睡意和母親一起過去。

    有喜事發(fā)生的時候,中國人迷戀的是紅色散發(fā)出來的喜慶。到處都熱火朝天,紅紅艷艷。

    姑姑的房間里更不必說,有馥郁醇厚的芳香。后院用鋼管搭了多個棚屋,架起好幾處鍋灶,磚砌的煙囪,炊煙徐徐飄搖,墻壁被熏得黑黢黢,女人們嬉笑著忙來忙去,大鍋里蒸騰出熱氣。蒸好的發(fā)糕,包子,花卷,多的數(shù)不清楚,重重疊疊地放在籠屜里散熱。

    請來的廚師是長給家家戶戶做宴席的大廚,廚上的事很精通也很講究 ,彎著腰在案板上切菜配花樣,蔥姜油鹽,大碗小碗,各種調(diào)味料放滿一桌。宰好的牛羊掛在樹上,滴在樹底的一灘鮮紅濃稠的血,看得人觸目驚心,買來待宰的土雞被小孩子們追得滿院子撲棱棱亂飛,冷冽的空氣中彌漫著油煎食物的清香,一排排整齊的大木箱里裝滿杯盤碗筷。到處都堆滿了貨品,都是在為姑姑的婚禮做準備。

    滿院子到處都是熱鬧頑皮的孩子,我由于不斷的在不同人身邊生活,由他們回轉(zhuǎn)撫養(yǎng),和小孩子玩耍時,難免話語不同,時不時蹦出一兩句藏語,一個大眼睛皮膚很黑的男生嘴角帶著挑釁,說:“這么粗野,是不是從藏族家里抱來的,身上都是番子的味道。”在一起玩的小孩子都叫我番子,我不知道番子是什么意思,但我覺察到一絲侮辱。我父母沒有生養(yǎng),我是從別人家抱來的,雖然那時四五歲,但常和這些孩子們混在一起玩耍,大家說來說去,這些事我自己也都清楚了。

    我也不是好脾氣的孩子,動了怒,激動地渾身顫抖,跟大眼睛黑皮膚的男生糾纏廝打在一起,用手抓對方的頭發(fā)、手臂,臉……,我的手臂流血了,辮子散了,臉有指甲劃出的傷痕,也流血了。大人們跑來將我們抱開,各自責(zé)怪起自己的孩子。

    母親邊責(zé)備我邊洗我的臉,幫我重新扎了辮子,之后又跑進廚房去忙了。我心里的委屈也沒能被傾訴。

    打了架自然是跟其他孩子再沒法在一起玩兒了,無所事事,停下來細看籠屜里的包子,做了兩種包子,一種稱之為糖包,紅棗泥和拌白糖,葡萄干和桂花,青紅絲,很甜膩,包子呈四面體狀,上面有用手指捏出的隆起的花紋。另一種是菜包,蘿卜絲蔥末羊肉餡,面皮很薄,褶皺清晰,掰開時清香撲鼻。

    我覺得孤獨,安靜地站在一位老阿婆身邊看她用羊肚菌如何燉湯,老阿婆將泡發(fā)羊肚菌的紅色湯水,澄清后用來燉制羊肚菌,說能讓燉湯更美味營養(yǎng),紅色的原湯是羊肚菌味道和養(yǎng)分的精華所在。

    叔叔走過來(就是我說過的我父親的弟弟),他揉揉我的頭發(fā),說:“麥爾彥,跟我一起去送請?zhí)貌缓谩!?/p>

    下過一場大雪,滿城都被白雪覆蓋,道路上的雪已被行人的鞋底,各種機動車糟蹋得臟黑,萎縮。在車流中,叔叔將摩托車的速度保持的很穩(wěn),我被放在摩托車的前面,用圍巾包住頭臉,我們穿大街過小巷,一家一家的或敲門或按鈴地送請諫。

    清真寺的圓頂上積滿白雪,一輛送千層餅的自行車栽倒在雪地里,千層餅滾落一地,被摔倒在雪地上的人的黑色的用毛線織的無沿小圓帽飛到了對街,他咬緊牙,額上跳著青筋,翻了一個身,用手撐著地面站起來,嘴里大口噴著白色霧氣忙亂地撿地上的千層餅,一輛大卡車開過,車尾卷起一陣灰色雪沫,很多千層餅被車輪嵌進雪地里。

    這樣的情景像疾病一樣控制住我的心臟,進入茫茫不著邊際的寂靜里面。童年時心里已有某種敏感的惆悵。

    送喜帖送到中午,叔叔將摩托車停在一個本家爺爺?shù)募依镖s做晌禮留下來吃午飯,我坐在爺爺?shù)膶γ妫麊栁夷樤趺聪癖回傌埥o抓了,叔叔呵呵的笑,說:“和人打架弄的。”

    我流下了眼淚,說:“他們都叫我番子,說我是藏族人的娃娃。”

    老人邊夾菜往我碗里放,邊說:“藏族人有什么不好,所有的被造物都來自造物主,誰也不比誰高貴,誰也不比誰低賤,都是大地的代治者,自由的挖掘和享受大地上的一切。”

    我什么話都說不出來,放下碗筷,眼淚掉得更厲害。

    老人傷感起來,跟我們講起民國初年發(fā)生在臨潭的民族廝殺的血案,一場因民族內(nèi)部矛盾和外部矛盾而激起的民族仇殺,大量無辜百姓被卷進屠殺的漩渦。他的哥哥,姐姐,父親,母親,祖父,祖母一個都沒有幸免,全部被無辜屠殺。他當時在國外,徹骨寒冷,匆匆趕回來時,只看見城頭上空一群暮鴉彷徨回旋,城已被毀滅,到處殘痕斷臂,干枯血跡,滿目瘡痍,城內(nèi)的回族青壯男女全部被屠戮,余下的鰥寡孤獨滿臉恐慌,哀傷欲絕。

    他說那段幽暗的日子里刮來的風(fēng)都帶著血腥味,深夜變得無比猙獰,月亮似乎也在滴血。

    窗外是冬季明亮而干燥的陽光,老人說著這些事,老淚縱橫,像放在我面前的一幅黑白照片,他是看過鮮血的人,所以記住了血的氣味,但這些故事,這個縣城被戰(zhàn)爭,屠殺輪番血洗的時光大概離我太久遠,仿似對我不存在。所以我想我當時可能并沒有憐憫他的痛苦,只是靜靜地聽著。

    第二天凌晨破曉時分,家里就開始忙起來,充盈著婚宴的氣味和聲響。晨禮過后,清真寺的阿訇來家里做了一番祈禱,人們進進出出,擺設(shè)餐席,招待前來賀喜的賓客,庭院里到處都是人,那么多人,來來回回,雜沓而熱鬧。宗族里的姑娘媳婦幾乎都到了,頭戴各色與衣服精心搭配的頭紗,臉上都擦著白粉,涂了唇也畫了眉毛。渾身散發(fā)出微微的香氣,面容,手,閃爍著明亮的光澤。坐在一起家長里短,低頭咬耳竊竊私語。

    羅爾布大叔也來了,背囊很大,裝的全都是賀禮,他看見我,對我笑,喜悅的面容,我像是見到了久違的親人,這個在我深夜發(fā)燒時,將我裹在藏袍里,騎馬送我去醫(yī)院的的藏族人,這個善良的藏族人。

    連姑姑的婚禮也不想?yún)⒓恿耍_爾布大叔去見卓瑪阿佳,我很想她。

    我母親說:“本來宴席罷了之后,也是要送過去的,這樣也好,那你就跟著去吧。”母親帶我回家,匆匆收拾了一些衣物,將我放在了羅爾布大叔的馬背上。

    冬季草原的上的陽光,霜雪,寒風(fēng),全都像是一種罪惡,卓瑪阿佳的臉變成了胭脂紅,臉頰、顴骨、鼻子,那種紅,好像隨時會從脆薄柔軟的皮膚下膨脹出來。

    卓瑪阿佳見到我,溫和地笑,明目皓齒,發(fā)辮漆黑,她在火灶里燒了土豆,用火鉗撥出來,吹干凈灶灰,用手掰成兩半,分給我。土豆冒出清香的熱氣,嚼在唇齒間,散淡而綿密,心里涌出簡簡單單的快樂,卓瑪阿佳用手背拭去我嘴角的土豆渣,她也很快樂。那時我已微微覺察到,人的快樂全都來自微小的事,悲傷也是一樣。

    白天和夜晚逝去而又來臨,我和卓瑪阿佳生活在一起,談?wù)摳鞣N話題。草原上草木蕭蕭,牛羊的睫毛上時常結(jié)了冰,雖然寒冷,但一切都讓人覺得親近,后來我離開臨潭,見到很多不同的草原,不同的藏族人,但都不是我童年的草原,不是我那生活在雪原里的羅爾布大叔和卓瑪阿佳,完全不是。我一直記得他們,經(jīng)歷了諸多人情冷暖和世態(tài)炎涼之后,留在記憶里的這份世間情意更是無法言說。

    這些都不說,仍然來說卓瑪阿佳。

    在這個冬天卓瑪阿佳與草原上的一個男人訂婚了,一位蒼老而厚道的藏族男人前來做媒,羅爾布大叔答應(yīng)了下來。訂婚那天,卓瑪阿佳如水一樣安靜,一直在廚房忙著做招待賓客的飲食,男方家里送來了禮物和哈達,賓客和羅爾布大叔都很高興,緩慢婉轉(zhuǎn)的藏語交織在一起,我像一條沒人管的放肆的小魚,脖子上掛著哈達上躥下跳。

    與卓瑪阿佳訂婚的男人我是見過的,皮膚黝黑,眼神硬朗,臉上有顆大痣,笑的時候露出雪白的大顆牙齒,羅爾布大叔很滿意,跟我說這是你卓瑪阿佳未來的丈夫,家里很富有,有上百只羊上百頭牛,也有土地。卓瑪阿佳依然不動聲色,看不出她高興或者不高興,她的生活始終跟她的信仰一樣,平靜地叩拜,平靜地轉(zhuǎn)經(jīng),平靜地繞著佛塔順時針旋轉(zhuǎn)……站在暮色里看著草原,一種寂靜而漠然。

    有一天半夜我醒過來時,發(fā)現(xiàn)卓瑪阿佳的濃密的長發(fā),兜了我一頭一臉,正準備用手去撥,卻聽見卓瑪阿佳對著墻壁哭泣,她白日里隱藏起來的氣息,她的哀怨。我沒有動,屏住呼吸,閉上眼睛,也難受地流下淚來。

    生命容易顯得短促,人隨時都會死,黃昏時分,不知何故,廣闊天空像是燃燒了起來一樣,大風(fēng)也呼嘯起來,草原上的馬群受了驚,羅爾布大叔從馬上墜落下來,沸騰的馬群四蹄蹬直,不停地從他身上踏過去,他的鼻子耳朵里面都流出了血,先是劇烈的呼吸,洶涌極了,然后沒了氣息。

    我當時是在場的,看著這些,心劇烈跳動,幾近穿過身軀,從胸腔躍出。那天大風(fēng)劇烈,受驚的馬群聲嘶力竭,埡口掛滿經(jīng)幡,彩色幡旗在空中嘩然翻飛,但一種深不見底的寂靜將我包裹起來。

    羅爾布大叔去世的第二天,家里人聞訊趕來,馬上將我接了回去。

    大概過了兩個月,我母親去慰問失去父親的卓瑪阿佳,我母親還將卓瑪阿佳帶來我們家住,卓瑪阿佳沒有母親,父親又突然去世,突然剩下她一個人,怕她難過。

    在家里,由于卓瑪阿佳的沉默,母親特意找來家族的姑娘媳婦來和她說話,但她還是沉默,好像所有的話語都如同被棄絕和荒廢,也極少有笑容。

    我母親是位熱心腸,見不得別人不好,她找了時間帶卓瑪阿佳上街做衣服,卓瑪阿佳選下棗紅色的有臘梅圖案的緞子,綺麗光滑的綢緞,做了上衣和藏式長裙,長裙是無袖的,有刺繡,還買了緞子繡面的花鞋。

    就是這一次,卓瑪阿佳出了風(fēng)頭了,她穿好這一身進到屋里,女人們就忽然都上前來看她,驚嘆不已,也許她從來沒有像今天這么漂亮過。大家都羨慕著,夸贊著,說是有多漂亮。

    以我看卓瑪阿佳只是打扮得亮麗了一些,她結(jié)實高挑的身段是那樣的,容貌也還是那樣的,與穿了綢緞沒多大關(guān)系,我更習(xí)慣以前的穿著刻滿生活痕跡的藏袍的卓瑪阿佳。

    卓瑪阿佳讓她們圍起看著,也沒有緊張或是難為情,沉靜如水,用溫和的眼光看著她們。

    其中一位嬸嬸說:“是這么精致的人,想不想來做我們回族家做兒媳婦。我?guī)湍阕鰝€媒。”

    卓瑪阿佳抬頭笑了一下,臉也紅了起來。

    我叔叔一直是住在清真寺里的,偶爾回一次家,那天好巧不巧地回來了,卓瑪阿佳在那天也正好穿了這么一身,叔叔靜靜地看著卓瑪阿佳,眼睛亮閃閃,覺得兩個人都有什么話要說出,又都沒有說,然后彼此對望著,笑了一下。兩個人沉靜的笑容里似乎隱藏著無限的秘密。

    叔叔從家里拿了一些換洗的衣服,又離開了,連飯都沒有吃。

    雖然卓瑪阿佳一直很沉默,但她還是愿意跟我說話的,她問我,來家里的這些姑娘媳婦,為什么都個個穿得那么莊重,就只說頭發(fā)吧,也要用絲綢之類的包好藏起來,一絲不漏。

    我說:“是為了在人群中保護自己不受侵犯,保持尊嚴。外出時不能有表現(xiàn)欲望,不能露出頭發(fā),不能打扮耀眼,不能暴露身體曲線,衣服一定要穿的合理得體,故意吸人眼目,讓人上下打量是一種罪孽。”

    卓瑪阿佳對這些姑娘媳婦抱有好奇和憧憬,說:“她們也如我一樣是干家務(wù)活,做飯洗衣,下地干活的,但她們吃干凈的食物,關(guān)注自身,有豐盛的快樂,隨性的生活像空氣一樣隨時被得到。”

    深夜,我們沒有睡覺,就這樣聊著天,也聊到了我的叔叔。卓瑪阿佳說:“我以前從未曾走出過我們藏族人自己的地方,很滿足我們藏族人的生活現(xiàn)狀,用信仰填充空虛,和自然相融相近,簡單,舒適,穩(wěn)定,安全。”

    “麥爾彥,你說為什么會有這么多的生活方式,每個人的生活方式好像都是被安排好的。”

    卓瑪阿佳說著說著沒來由地流下淚來。

    這時天邊已經(jīng)漸漸發(fā)白了。

    這一次卓瑪阿佳在我家住的時間比較長,就像我住在卓瑪阿佳的家里,也是很自由的,完全當成自己的家。

    冬天清真寺里放了寒假,我的叔叔也來家里住,太太也在家里,大家熱熱鬧鬧的過著。

    叔叔身形并不高大,但輪廓鮮明,似刀砍斧削,濃黑眼睫毛經(jīng)常低垂下來,神情內(nèi)斂,也不隨便和別人說話,有從容坦然的氣息,家族里的人都很欣賞他,說他《古蘭經(jīng)》念得好,講解得也好,信仰虔誠,又很端然。

    叔叔在家里,卓瑪阿佳對我的叔叔就像對我們家其他人一樣,我的叔叔對卓瑪阿佳就像對我們,也是完全的一樣。

    大年過后,天空中的煙火還未散盡,元宵就又到了,我們臨潭這個地方鬧元宵也是張燈結(jié)彩的,但跟其他地方又有些不一樣,會舉行三個晚上的‘萬人拔河賽’。聲勢十分浩大,震天動地的。

    “萬人拔河賽”說是從古代沿襲下來的一種全民游戲。古代居住在臨潭的民族繁多,像漢族,回族,藏族,蒙古族,羌族……都是些性格很暴烈的民族,動不動就干戈相向,一位官員為了解決民族矛盾,讓民族和諧共存,就以西城門為分界點,將街道分上下兩段,展開拔河游戲,號召各民族男女老少都來參加。

    官員還為拔河比賽找了一個合理的說辭,說哪邊街道的居民拔河拔贏了,此年這邊街道便一定會風(fēng)調(diào)雨順,糧食豐收,牛羊興旺,以種糧牧畜為生的各民族為了好的收成,便紛紛涌來縣城拔河,一年又一年,來的人越來越多,呈萬人之勢,為了勝利,眾人齊心協(xié)力挽著大繩使勁出力,哪里顧得上在身旁與其一起使力的人是哪個民族。官員要各民族團結(jié)無間隙的目的也就這樣實現(xiàn)了。

    “萬人拔河比賽”現(xiàn)在已成為一種民俗文化,以繩重人多馳名,每到元宵,全城男女老少都會出門,參加拔河的,喝彩的,做什么的都有,滿路花燈,人山人海。

    少壯的青年挽著鋼纜繩使盡渾身力氣,擁擠在街邊看拔河的年輕姑娘,多半都精細地打扮過自己,描眉涂唇,穿著漂亮衣服,滿臉矜持的微笑,此時混在人群中的說媒的人的眼睛也一刻沒停歇。對于淳樸而安詳?shù)木用駚碚f萬人拔河賽并不是只慶元宵那么簡單。

    夜空中無數(shù)煙花綻放,我們站在自家臨街樓頂看比賽,紅燈籠一排一排高高掛起,擠擠挨挨全是人頭,戴著無沿白色小圓帽的和黑色頭發(fā)的。兩條被麻繩扎在一起的粗壯強韌的鋼絲繩,繩頭綁有繩卯,人們將繩舉起來又放下去,放下去又舉起來,沒有人發(fā)號開始拔河的施令,當兩邊繩頭的卯榫結(jié)合的一瞬間,人們開始向兩邊奮力拉扯 ,兩邊鋼繩等長,勢均力敵,僵持半天, 一股非常兇猛的力量,一邊人贏了比賽,躍身而起,各種歡喜吼叫,一邊人將繩扔在地上,也沒多大失落 。全身心的投入,卻不看重最后的輸贏 ,現(xiàn)在想來這些人享受的是過程帶給他們的快樂。

    喧嘩的場面,讓人噴發(fā)出最原始的野性與生命力。

    我是小孩子,到底是有些任性,非要跑到街上去,母親很擔心,怕我被人給踩了,但她自己又不想陪我去。母親讓我進屋問問卓瑪阿佳想不想去,這時才想起卓瑪阿佳,晚飯過后,她是回屋子去了,這么熱鬧的比賽她為什么不來看呢,我去屋子里找卓瑪阿佳,卓瑪阿佳不在屋子里,客廳里也沒有。

    下樓梯事,我聽見走廊里是有人的,我想一定是卓瑪阿佳,趕快跑過去找她,跑過去一看不單是卓瑪阿佳,還有我的叔叔,他們坐在走廊的木椅上在聊天。

    看見了我,卓瑪阿佳趕快站起來說:“我們?nèi)タ闯独K吧。”

    叔叔也說:“我們看扯繩走。”

    我是要出街門去外邊看的,他們倆都出來陪我,叔叔將我架在肩膀上,我們在人煙沸騰的夜里走在大街上,叔叔給我和卓瑪阿佳買了冰糖葫蘆,叔叔從前是不會給我買這些零嘴的,怕不干凈,我即使要了也不會買的,今天卻一如反常,我覺得奇怪,但是心里挺高興的。

    高原的冬天來的很早,去得很晚,而大地上所有生命像野草一樣蓬勃而卑微,死的死活的活,我的太太病弱弱地在炕上睡了十幾天,也去世了,可能是沒有扛過冬天的寒冷,阿訇念完懺悔詞就從炕上下去了,母親將太太的手腳安撫平整,用白布苫蓋,眼睛里浸潤著淚水,說長期將太太放在堂伯父的家里,以為會有補償?shù)臅r間,但不會再有了。

    我跪在太太炕邊的地板上,將頭埋進床單里祈禱,背誦《古蘭經(jīng)》背誦到:

    “以時光盟誓,一切人確是在虧折之中,惟有信道而且行善,并以真理相勸,以堅忍相勉的人則不然。”淚便流出來了,那時候我想不到這段經(jīng)文的更深的層面,只是覺得失望。

    身邊一大堆在哭泣的人,我第一次突然意識到原來無論人如何避免疾病和災(zāi)禍,仍然是躲不過最終的死的結(jié)局的,想到最后自己也是要死的,哭得就更厲害了。

    在這個縣城,我們的家族算是一個大家,分了很多房頭,唯有我們這一房頭,人煙單薄,祖父祖母去世的早,留下我的父親和叔叔,父親沒有子嗣,我是他收養(yǎng)的一個女兒,叔叔還沒有結(jié)婚。

    但穆斯林的傳統(tǒng)還是要一代一代的傳下去,早上人們準備好溫?zé)岬那逅畨兀恚o我戴了紗巾,讓我同母親和家族里的一位姑母進去給遺體凈身的房間,說是讓我?guī)兔Φ顾藗冴P(guān)好窗戶,拉嚴窗簾,走出去,關(guān)門。

    遺體平放在專用的凈身水床上,我記得水床的樣子,一塊潔凈的木板,為防止水流一地,周圍鑲有木邊,下部呈三角,留有出水口。

    姑母默誦祈禱詞,退去亡人生前所穿的衣服,戴著白色手套從頭至足認真洗滌遺體,動作小心輕緩,洗滌的次序跟平時淋浴身體時的程序一樣,母親在旁邊執(zhí)壺澆水,姑母跟我說:“麥爾彥,靠近一點,你要用心記住我的所有步驟,死亡時時侵襲著我們,今天我洗你太太,將來是你要洗我們的。”

    拿來潔凈的白棉布,為了防腐驅(qū)蟲灑了香水,散著淡淡的芳香。

    “這塊布有三丈六尺,是要盡數(shù)穿在亡人的身上。”

    “麥爾彥,你要看清楚過程,并要牢記于心。”

    姑母將白布按大小規(guī)格,分成五塊。

    第一塊布裹遺體的胸部;

    第二塊單幅布對折,在折縫處剪開口,自遺體的頸項套下,覆蓋至膝;

    第三塊布做蓋頭,蓋頭前長后短,遮蓋面部;

    第四塊布等同身體長短,從右向左包裹遺體兩周;

    第五塊布是其中最大的一塊,將遺體全部裹嚴,用白布帶扎緊腳底,系扎腰部,再扎緊頭頂。

    姑母說:“麥爾彥你要記住,穆斯林的遺體裝束基本上都一樣,男人的遺體不用蓋頭和裹胸,只用三塊簡潔的白布就好,復(fù)生日號角吹響時,我們穿著這身衣服復(fù)活,這些你都要記住,總有一天我們都要歸去”。

    將包裹好的亡者平平抬放進木匣,用苫單遮蓋,同時放進去的還有一包白布包起的頭發(fā),是太太生前梳發(fā)時,掉下來的發(fā)絲,潔凈自愛的婦女,每次梳發(fā)掉下來的頭發(fā)都撿起來洗干凈收好,歸去時連同身體一起帶走。

    母親打開房門,男人們進來將木匣抬出去放在潔凈的庭院里。冬日的陽光散散淡淡,是和煦的天氣,主持葬禮儀式的阿訇靠近放遺體的木匣站立,來送葬的人在阿訇身后,面西一排一排站立,跟隨阿訇進行祈禱,

    站完殯禮之后人群像劈開的海水,分到兩側(cè)留出道路,男人們抬著裝遺體的匣子走出庭院的大門。

    從里屋傳來女人們的哭聲,夸張的哭嚎,震得空氣微微抖動。一位姑母從房間沖出來,沖向大門,像是要跟著亡者去,女人們哭著抱住她的腰,束縛住她掙扎的手腳。

    看著遠去的人群,白色帽子像雨中漂浮的泡沫。我思想空白,想哭,但沒有淚水。

    一到晚上,阿訇就來在太太的房間做禱告,悲痛的誦念聲悠悠揚揚地在空氣中傳開。

    太太去世了,叔叔留在家里每天早晚給太太走墳,家人也頭七、二七、三七、四七的掐著日子給亡人做禱告,每一個“七”宗族里的媳婦姑娘們都會來了我們家。宗教生活里面充滿禁忌,我們家有個叔叔的媳婦是從外地引來的漢族人,在這樣的帶著神圣宗教意味的儀式上,大家都格外的排擠她,不讓她插手這個,也不讓她插手那個,像是她碰過的東西全都讓她玷污了一樣。

    在這些日子里面卓瑪阿佳聽了很多的故事,很多關(guān)于穆斯林男人跟非穆斯林女人結(jié)婚事情,一個保守而宗教氛圍濃厚的小縣城里面,已經(jīng)有幾件這樣不幸的事情了。有的結(jié)婚了,從此男的家也不能回家了,跟媳婦住在外面,沒家沒舍,日子窮得過不下去,有的娶來了,但是女的不懂禮教,經(jīng)常挨婆婆的打,而且還強制性的跟娘家人也斷絕了關(guān)系。

    卓瑪阿佳問我:“跟你們的男的結(jié)婚了,就一定要跟隨你們的信仰嗎,難道就不能信自己的佛了嗎?”

    我說:“那是不可以的,做了回族人家的兒媳婦,就必須信仰我們所信仰的,不然你就會被排擠,會被看不起。”

    我說這些時,卓瑪阿佳眼睛里流露出一種恐懼。

    一段時間過后卓瑪阿佳聽來了所有回族人去世之后,都是要被土葬的時,眼睛里的恐懼好像更嚴重了。

    她跟我說他們藏族葬人的方式,她說:“生前勤于誦經(jīng)拜佛,行善積德,靈魂干凈的人,才會正常死亡,才能有機會天葬,天葬時如果不被鷲鷹吃,靈魂就難以升天轉(zhuǎn)世,家人會痛苦和不安,要念經(jīng)做法,要為亡靈超度贖罪。”

    她生活在青海的外祖母是位心善的人,去世后是被天葬的,人死之后,脫光衣服,用白羊毛繩捆綁固定還未僵硬的尸體,頭抵膝蓋,成蹲坐的姿勢,用氆氌裹起來,再用繩子捆扎立于房間角落,設(shè)壇超度三天,第四天早晨尸體由她們家人輪流背上天葬臺,一路沒有停歇,沒有讓尸體在中途落地,送葬的有親友,喇嘛,天葬師。

    卓瑪阿佳口中肢解尸體的天葬師是形色峻酷手腳干凈利落的男人,卓瑪阿佳說她的舅舅就是一位天葬師,長年肢解尸體,懂得解剖術(shù)和醫(yī)學(xué)知識,能給人看病。

    我到如今都記得卓瑪阿佳對我說的天葬,一般是在早晨天剛亮?xí)r進行,有時會推遲,由喇嘛司葬,點桑煙,誦經(jīng)咒。大群的鷲鷹從各個方向飛來,撲閃著翅膀等候在一旁,巨大翅膀蕩起陣陣灰土。

    天葬師打開氆氌,將赤裸的尸體背朝天放平于解尸板,抽出刀具劃割開尸體背部,站起來,邊退后邊吆喝鷲群,領(lǐng)頭的巨大禿鷲騰空而起,又以威猛的俯沖撲向尸體啄食。鷲群像黑云一樣壓過來,看不見地上的尸體,一頓撕扯,吞咽之后,余下一堆血淋淋的骨架,頭顱、脊椎骨節(jié)、肋骨、四肢,十分明顯。天葬師驅(qū)趕開鷲群,徒手抓撿殘余的骷髏,用錘子,石頭砸碎,為防止腦漿四濺,頭顱要單獨放到解尸石中間的坑窩里砸。用糌粑和腦漿將碎骨拌和成團拋空中喂鷹。鷹群吃完全部的血肉和骨頭,高高飛走,連同最后的一絲血腥味一起帶走。靈魂沿著滾滾桑煙的路徑回歸上天,塵埃落定,大地歸于寂然。

    卓瑪阿佳說:“在我們藏區(qū),土葬只用于死于非命的人,被刀槍劍戟殺死的人,各種災(zāi)病死去的人。尸體埋入泥土,靈魂永不轉(zhuǎn)世。”

    說完這些,她低聲又說:“我一定不會讓自己土葬的,一定不要土葬。”清涼的眼淚從眼角無知無覺地掉下來。

    后來去西藏時我見了天葬的場地,肢解尸體的磐石靜冷陰森,磐石中間有個坑窩,周圍的地面堅硬黑油,草叢中有散亂的繩索衣鞋,肢體的殘骸,鷹鷲的羽毛,燃燒過的灰燼,石刻經(jīng)幡,空氣中充溢著一股血肉腐爛的氣味。這種氣味縈繞我很久,在我離開西藏很久之后,還能能聞到。

    有一晚我做夢,夢到自己被牢牢捆綁在磐石上。頭發(fā)蓬亂,面目猙獰的男人拿刀具一步一步地靠近我,背景黯淡,煙氣彌漫,我的嘴里塞了布團,像動物一樣睜著恐懼的眼睛看那把即將要插入自己身體的刀。這個夢是我從網(wǎng)上看過天葬的解說視頻后做的,醒來后渾身癱軟。

    有生必有死,萬物的規(guī)律。俗世的人由于生長環(huán)境不同,所受教育不同,理解不同,對于死亡所持觀點不同,對待死亡肉體的方式也就不同,總認為自己選擇處理尸體的方式是最正確的,自己最能接受。

    卓瑪阿佳恐懼土葬,無法接受土葬,就如我曾經(jīng)對天葬產(chǎn)生疑惑一樣。血腥,殘忍。讓人恐懼地全身骨頭哆嗦。

    我想我現(xiàn)在是能理解天葬了,是后來讀佛經(jīng)的原因,以佛家的角度來理解。金光明經(jīng)《舍身品》——摩訶薩陀王子舍身飼虎,以大慈悲心為根本,將自身的血肉予以施舍的佛教精神。”

    肉體是靈魂和精神的載體,若沒有氣息,失去意識,與原子分子構(gòu)成的平常物質(zhì)又有何不同,死亡之后,肉體并沒有想象的那么尊貴,痛苦、幸福、尊嚴都已是假象和虛空,所以以何種方式處理肉體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靈魂最終的歸宿。

    后來我上學(xué)讀書了,也再沒見過卓瑪阿佳,她的事,我都是聽我母親說的,卓瑪阿佳跟與她訂婚的男人結(jié)婚了,一直沒有生養(yǎng),藏族家的苦活多,再加上高原的天氣,二十幾歲的姑娘,活脫脫退了一層皮,蒼老的不像樣子。

    母親還告訴過我,就在卓瑪阿佳的父親去世之后,卓瑪阿佳來我們家住的那次,那時大家都不知道卓瑪阿佳已經(jīng)訂了婚,卓瑪阿佳自己也沒說。有過這樣一件事情,我的族中有一個哥哥,和我叔叔一般大的年紀,個字矮,主要還就是裂唇,雖然家里很富有,但長相好的回族姑娘都是不愿意嫁給他的,而他自己又仗著自己是富人家的孩子,長得不好看的姑娘他是看不上的。他和我叔叔都在清真寺里學(xué)習(xí),雖然他也到我們家里來過,但卓瑪阿佳應(yīng)該是沒有見過的。那時那個哥哥的母親是背地里悄悄問過卓瑪阿佳,愿不愿意做他們家的兒媳婦。卓瑪阿佳一聽馬上就拒絕了,說她是不來回族家的,回族人死了要土葬的永世都不能轉(zhuǎn)身。

    這件事情我母親是知道的,我母親說:“沒想到她信佛,信得那么虔誠。”

    卓瑪阿佳在我家一直住到來年春天,才回藏區(qū)的。一個大雨滂沱的下午,她一個人瑟縮地站在我家門外,藏袍完全濕透,辮子梳得很整齊,臉色蒼白,她是來告訴我們家她即將要結(jié)婚了,聽我們家只有母親一個人,她也就沒進來,說了一聲就匆匆地走了。

    這些都是母親告訴我的,大概那時我已經(jīng)上學(xué)了。

    尾聲

    有一年冬天,我想我已經(jīng)是讀完小學(xué)了,剛上初中吧。我母親去菜市場買菜,遇見卓瑪阿佳的丈夫,說卓瑪阿佳病倒了,在醫(yī)院里面住著,有今天沒明天的狀態(tài)。

    我母親回家煮了一些粥給送了過去,因為是寒假么,沒什么事做,我每天跟著我母親家里醫(yī)院來回的跑。

    躺在病床上的卓瑪阿佳有些孩子氣,說要來我們家和我住幾天,將死之人的要求,大家都在盡力應(yīng)允,她來我們家依舊和我住在一個屋子里,這次我們沒怎么聊天,有時她會說:“麥爾彥,你說說話吧,你說說我聽。”

    有一天,屋外的陽光很明亮,卓瑪阿佳從沉睡里清醒過來像是對我說,又像是在自言自語:“人在輪回之中,流轉(zhuǎn)不息,一定有些事情,是人所不能自主的。信仰讓我心有所至,但又如同陷入黑暗牢籠,耗費掉很多時間之后,才知道其實用自己的方式對待這個世間就夠了。”她說這些話時落寞的表情,深入我的骨髓,屋子里很安靜。

    那時我叔叔已經(jīng)娶了妻,有了孩子,和我們分家過的,聽說了卓瑪阿佳住在我們家還生著病,就前來探望,卓瑪阿佳仰躺過來看著我叔叔,黑色發(fā)辮壓在枕頭上,伸出手指抓住叔叔的衣襟,沒說什么話,無緣無故地掉下眼淚。

    叔叔從屋子里走出來在廊檐下蜷縮起身體泣不成聲。一個男人是泣不成聲的,我就那么眼睜睜的看著,我的母親也看著。

    叔叔走后,母親對著我說:“假若我知道,當初她心里念著你叔叔,你叔叔也有這個心,當我說也是可以的,進個教,就可以了……干嘛不說呢?”

    我母親應(yīng)該是忘記了卓瑪阿佳是將希望寄托在來生的人,當初她是說過的她不來回族家,回族人死了要土葬的,永世都不能轉(zhuǎn)生。

    人心里的信念是別人無法理解無法體會的一種存在,是血液流動的聲音,是光明和黑暗,是絕地的處境。

    卓瑪阿佳是在醫(yī)院去世的,去世之后,遺體被她的丈夫帶回了草原。

    天空依舊藍得清澈,只有高原古鎮(zhèn),才會有這么藍的天。溫暖濃釅的陽光下,滿眼店鋪門面,生意招牌,人流車流,往來穿梭。頭裹大包巾的女人,穿著獨特的西湖水顏色的對襟圓領(lǐng)大襟上衣,黑綢扎綁褲腿,腳蹬鳳頭繡花鞋,她們迎面走來,臉上有像打了充足腮紅的高原紅,輪廓清晰,身姿好看。

    才發(fā)現(xiàn)在這里無論哪個季節(jié),放眼都是能看到隱沒于天光之中的潔白雪山,在太陽底下閃爍著藍光。

    被雪山所包圍的是一個喧嚷不寂寞的俗世。

    早晨太陽剛露頭,藏族人駕著馬車載來一麻袋一麻袋燒炕的羊糞和牛糞,站在西門口買掉,然后帶蔬菜,水果,米面回去,又趕著牛羊進城。街的一邊站著服裝各異的男女,他們腰揙鐮刀,手握鐵锨,鋤頭,駕著放著農(nóng)具的馬車。街的另一邊站著頭戴蓋頭,身穿斜襟盤花扣齊膝長衫,提著茶壺賣牛奶的回族女人。

    兩個輪子的馬車帶著泥土和大蔥的氣息從聚集著賣豆腐、買菜、賣水果、修拉鏈、修鞋、修自行車、踏三輪車、磨剪刀的人的街道嗒嗒經(jīng)過,基督教教堂尖頂上的紅色十字,靜穆莊嚴,窄小的圓窗上龜背似的彩格玻璃,在夕陽里慘慘淡淡地生輝。

    就是這樣的一個被雪山所包圍的一個自相矛盾,又和諧發(fā)展的城鎮(zhèn)。生活在其中的人們,互相融合,但又堅守著各自的堅守。

    本文原刊于《朔方》2015年第十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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