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適野:大樹得在萬木蔥榮的地方長出來
李敬澤:文學讓零散的、角落中的碎片有了光
1254年,法國方濟各會教士魯布魯克抵達蒙古帝國首都哈拉和林,見到蒙古大汗蒙哥。在蒙哥接見他的宮廷中,魯布魯克看到一棵結滿銀子果實、樹下四頭獅子口中流出芬芳馬奶的銀樹。魯布魯克記下制造者的名字,是一個來自法國巴黎的、云游四方的金匠,名叫布謝。
1601年1月,利瑪竇在天津羈留了五個多月之后,接到萬歷皇帝的詔旨,命令他啟程赴京朝貢。在利瑪竇的貢品清單中,有“自鳴報時鐘兩座”。自鳴鐘一大一小,1601年1月25日,小鐘發出聲響,萬歷皇帝滿心歡喜。
這些關于“奇技淫巧”的流通、關于外國使徒在中國的遭遇、關于兩種文明的第一次正面相逢、關于其中包含的諸多想象、猜測以及由此帶來的誤解,關于觀看與被觀看以及其中暗藏的視覺政治,都包含在李敬澤的《青鳥故事集》中。
仿佛若有光
《青鳥故事集》中的大部分文章,寫于九十年代末期。2000年這本書第一次出版的時候,名字叫《看來看去或秘密交流》。從龍涎香到玫瑰,從布謝做的銀樹到利瑪竇帶來的自鳴鐘,從蓋略特·伯來拉在桂林觀察到的魚鷹到馬戛爾尼使團眼中的三寸金蓮,李敬澤穿行于茫茫史料之中,像一個甘于寂寞卻樂在其中的打撈者,獨自站在岸邊,耐心等待一個個故事在歷經沖刷之后,慢慢浮出水面。接著他像一個匠人,以語言為工具,小心翼翼但又汪洋恣肆的把一段段歷史上的遭遇,嵌入一座巨大的迷宮之中。這座迷宮,是由看來看去的交錯視線構成的。這里沒有純粹的反射,也不存在完全對稱的鏡像,而是充滿了折射、散射以及由此帶來的扭曲和形變。在視線交錯而成的錯綜復雜的網絡之上,是一個個具體的人和一件件實在的物。
書中有不遠萬里、不辭辛勞來華的傳教士,有不知為何流落到福建海岸的印度水手,有16世紀大明王朝的囚犯——從福建途經江西、廣東,一路被流放到桂林的葡萄牙人,也有手舞足蹈地從事翻譯工作溝通兩國文化的通士,也叫耳朵。他們長期處于歷史的陰影之中,即使偶爾被注意到也是被一筆帶過。李敬澤看過很多史料之后,發現這些順帶一筆的、經常被忽視的、有時候甚至連名字都沒有的、面目極為模糊的人,他們之間是有關聯的,他們有自己的命運和生活,他們的背影漸漸浮現出來。于是便有了這本書。
不光是人,對于物的關注和體察,也是《青鳥故事集》極為突出的特點。李敬澤的父母都從事考古工作,一直和物打交道。也許正是這樣的家庭氛圍,培養了他對于物的持久凝視的耐心。1994年夏天,當李敬澤在長江三峽的游輪上讀到法國年鑒派史學代表人物布羅代爾的作品時,他意識到無數無名的個體及其衣食住行的重要性。在李敬澤看來,文學意義上的物特別有趣。這關乎物的命運和流轉,關乎人與物之間的關系,關乎人賦予物的意義,關乎人對于物的命名。“與物相關的經驗是人類生活中一個非常重要的基本經驗。它有時候不被特別關注,但人和物的關系很大程度上是人與世界的關系,甚至是人與自然與天地的一個根本的最佳的反映和表達。”
不論是西域使者帶來的那種經久不散溢滿長安的香,還是利瑪竇排除萬難奉上的風靡歐洲的機械玩具自鳴鐘,它們都有一個共同的名字——舶來品。在李敬澤眼里,舶來之物絕非僅僅是物,它們每一個都自帶著想象的光暈。這種光暈附著在物上,繼續蔓延,一直蔓延到文本中,被記錄、被傳播、被持續地想象。說到底,“是這個想象在膨脹,在蔓延,在自己生長”。
當然,文學也善于營造光暈。李敬澤回憶,九十年代末期關于中外交流的歷史、或者是傳教士的研究,起碼在文學領域是小眾的。但這一直是他的知識興趣。李敬澤雖然總是被稱為評論家,但自認為最主要的身份其實是個“無所事事“的讀者,全憑興趣,尤其熱愛無用的知識。“對我來說,學問一開始就搞‘雜’了,我有很多偏僻的興趣。比如這本書里涉及到的器物的歷史,中外交流交往的歷史,我始終是很有興趣的,也讀了很多相關的書。”在文學上,這種知識趣味所帶來的,是一種看世界的方式:“當你看世界的時候,看歷史的時候,那些朦朧的、被遮蔽的、處在陰影里的、在浩瀚的書頁里只是無關緊要的小小角落里的東西,本來是零散的。你注視它,給它一個秩序,一個條理,使得它忽然產生光芒。它本來是一個無意義的碎片,但是你讓它有了光,我覺得這在文學上也是一個有趣味的事情。”
這種文學意義上的光暈,和歷史學科里興起的微觀生活史賦予人物的光暈并不相同。歷史研究需要的是實打實的史料,容不得太多的發揮和想象。而李敬澤在《青鳥故事集》的跋中已做了聲明:“這肯定不是學術作品,我從未想過遵循任何學術規范。恰恰相反,它最終是一部幻想性作品。在幻想中,逝去的事物重新生動展現,就像兩千年前干涸的一顆荷花種子在此時抽芽、生長。”
觀看、全球化以及霸權
李敬澤把自己的寫作定義為在知識材料基礎上的文學文本,并且在這個過程中給予自己和材料中的人物充分的自由。“有很多事情是一定要訴諸想象的。比如里頭寫蓋略特·伯來拉看魚鷹。他是一個葡萄牙人,被抓起來后送到桂林,在桂林碰到了魚鷹。我們知道的僅僅就是這么一點事,但我們完全可以進入他的世界觀、進入他的眼光。一個十五世紀嘉靖年間的葡萄牙人,他對世界的眼光是從歐洲來的,當時歐洲也不咋地,臟亂差。他帶著那樣的眼光看中國,看到了什么?是怎么看的?這本身就極有意思,這個眼光本身就具有巨大的奇觀性。當人面對一個完全異質的世界時,他的眼睛看到什么,這不是個物理現象,不是個光學現象,這一定是包含著想象的力量,這種力量本身一定包含大量的誤解。但也正是在這種誤解中,我們獲得知識,也有所創造。有時候創造就是誤解出來的。當然這其中也有大量的悖謬,大量的可笑,甚至是悲劇性的結果。”
這樣的想象及其包含的誤解,在李敬澤看來,至今仍是十分重要的主題。它不光是歷史,還是現實,是在高度全球化的今天的正在進行中的現實。如今中國被前所未有的卷入全球化進程,甚至已經成為主導力量。當中國的東西賣到世界各地,當中國的橋和路修到全世界的時候,這絕不僅僅是個經濟進程,這必定是個文化進程,是一個中國與各種各樣不同的文化劈面相逢,去交流,去打交道的過程。從文學的角度來講這是個很好玩兒的過程。但在實際的運行中,這是個充滿了風險、挑戰同時也充滿了創造性機會的過程。從傳統上看,中國文明偉大的創造性常常發生在和異質經驗的碰撞中,在這種碰撞中通過誤解和理解實現新的創造,包括新的語言,新的感受世界和認識世界和想象世界的方式。在這個過程中絕不簡單的是一個翻譯問題,一個獲取關于對方的知識的問題,而是理解問題。理解對方一定也是打開自己的過程,如果自己是一個封閉狀態,實際上是無法讓對方敞開的。
但與此同時,李敬澤也認為,如今的全球化當中包含著一種西方霸權的危險,這和《青鳥故事集》里涉及到的觀看政治相差不大。“伴隨著市場在全球擴展的是西方文化不斷把其他文化他者化和對象化的過程。觀看包含著權力政治,中國是被觀看的,被分類的,被安排在一個新的西方世界圖景里。因此當1840年開始的時候,中國就開始了被看的經驗,是別人在看我們。有的場面是極具象征性的,比如最早的攝影術傳到中國,是一個傳教士拿著照相機來拍中國人的形象。這不是一個物理意義的觀看,這里包含著視覺政治,包含著意識形態。這個過程曾經持續了很長時間。”
直至今日,李敬澤覺得西方在文化上的霸權和普遍主義,遠比在電視機上、電腦上、手機上的霸權更為牢固。“這種霸權的厲害之處在于在現代性進程中,它并非是外在的,而是已經內化到我們身上。我們的腦子是按照普遍主義的標準來看待世界、乃至于看待自身。中國現在面臨著一個很重要的歷史節點,我們正在開始成為全球化中的主動者。一個被動者變主動者的過程當然伴隨著極大的沖突,但也會有極大的創造性。這個文化過程何以發生?我們在這個文化過程中應該是什么樣的態度?我們又是如何認識自己的?這是現在的重大課題。這里既有一個觀看別人的問題,實際上也有怎么認識自己的問題。”
當中國即將迎來一個大規模全球化經驗的時候,我們的標準在哪里?我們何以確立自己的主體性,而非西方文化衍生和附屬的對象,一個他者?這其實是對我們文化的一個極大的考驗。
李敬澤認為沒有什么簡便易行的、靈丹妙藥式的方法。東方主義或者西方主義這種簡單的二元對立式的辦法是行不通的。“我們必須意識到這個主體既牢固地扎根在傳統當中,又在現代經驗當中。這個現代經驗包括1840年之后復雜的歷史經驗,以及中國在成為一個現代化國家進程中自身的歷史經驗。這個過程是非常艱苦的。”
大樹得在萬木蔥榮的地方長出來
如今回看自己十六年前的作品,李敬澤在跋中寫道:“十六年后,重讀當日寫下的那些故事,覺得這仍是我現在想寫的,也是現在寫得出的。”很多人讀《青鳥故事集》的時候,會產生一種不適感。究其原因,是一種無法將其進行歸類進而產生的惶恐慌亂。這究竟是虛構還是非虛構?是散文還是小說?為何紙張翻頁之間,早就跨越了幾個大洲?為何句讀之間,常常已過千年?
對此,李敬澤笑稱:“某種程度上講,我現在寫的更不規矩。”李敬澤認為,中國偉大的“文”的傳統,在當下尤其值得大家體會。所謂的文體分類和規范是現代構建的產物,這其中包含著極為復雜的過程。這既是從傳統中來的,也是和現代印刷出版體制有關。“大規模的出版需要做劃分,這不僅是個文學創作的問題,而是從創作到生產再到流通的、建立在大規模印刷時代的一種體制。在西方基本上是十八世紀以后的產物,而在中國則是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形成的。這個體制反向也要求著作者,規訓著寫作。但這種建構會隨著互聯網的發展有所松動,在這個時代,互聯網下的書寫行為和實踐可以變得更為寬闊和自由。”
如今互聯網下的信息傳播和書寫是否僅僅是一種泡沫,在眾生喧囂之后沒有什么東西可以留下?李敬澤對此并不憂慮。“一個時代很可能很熱鬧,但是熱鬧之后,留不下什么真正的果實,這是很正常的文化生態。”自媒體很鬧騰,但真正從這里意識到藝術上和創作上的可能性并且把它完整地塑造出來,恐怕需要大作家、大藝術家來做。藝術家或者作家也許會從巨大的喧鬧聲中獲取力量,獲取啟示,甚至目睹一個新的可能性的出現。“文化是個大自然。什么叫大自然?就是野山上什么都有,可能有一棵很高的大樹。你要是把草給拔了,把灌木砍了,等著大樹出來,大樹出不來。大樹一定得在萬木蔥榮的地方長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