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的不羈之境
哈羅德·布魯姆是美國當代最具影響力的文學批評家。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布魯姆開始致力于詮釋和推廣經典文學,將學界的研究規范如塵土般拂落,進入談論文學的不羈之境,其涉獵甚廣,包括英美文學、世界文學乃至族裔文學等諸多領域。
布魯姆編輯文學經典無數,又通過不斷著述,一遍遍地加強和重構自己關于文學史的核心思想:文學批評應該切近文學創作規律,回歸文學本義,最大限度地以文學性為評判標準。當然,他并不反對文學指涉時事政治或探賾歷史經緯,但反對將文學闡述為歷史的圖解或政治表達。
在寫《影響的剖析》一書時,布魯姆已年逾耄耋,曾覺得這極有可能是自己最后一本綜合性文學批評,故稱之為“收山之作”(但之后他又寫了新書)。在本書中,布魯姆厘清和擴充自己思考了一生的問題,即影響與詩歌和文學創作的關系,這是他對自己詩學精髓最完整的一次說明,一次最深意義上的心靈自傳。
布魯姆認為,影響問題是詩歌創作的核心,他所推崇的崇高詩人會與最高明的前輩發生正面而隱蔽的競技,他們的創造力與其他歷史細節關系不大。因此,他在《影響的剖析》中反對新歷史主義批評方法,即將經典和同時代被忽略的文化元素放在一起闡釋的研究方法。他說:“詩性思維總是一種回憶。這種回憶基本上是對過去詩歌的回憶。社會理論和對文藝的歷史性認知同樣都在記憶的巖石上翻船。”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認為“歷史不足以解釋莎士比亞,反倒是莎士比亞照亮了歷史”。
在《影響的剖析》中,布魯姆將莎士比亞和惠特曼作為英美文學史的兩個支點,梳理了以他們為核心的兩條文學脈絡。他認為,這兩位文學天才具有相同的兩個特征。首先,他們都用文字創造了一個新世界,異于尋常生活又能揭示隱藏于尋常生活的真相,為讀者創造了崇高體驗。其次,他們作品的崇高不與入世相悖,對現世的人與物顯示出強烈的認同,不以物小而輕視之,不以人微而減損之,從而實現了將古希臘伊壁鳩魯學派和柏拉圖主義相雜糅的壯舉。莎士比亞戰勝了同代劇作家馬洛的影響,又影響了自己,然后依次影響了約翰遜、彌爾頓、喬伊斯等。而惠特曼與包括雪萊、勃朗寧和萊奧帕蒂在內的歐洲詩人異曲同工,并影響了他后來幾乎所有的美國詩人,包括史蒂文斯和克蘭等。布魯姆杰出的文學洞察力體現在這本書的每個角落,借由他對于一眾經典詩人、作家的獨到闡釋汩汩流淌。
不過,倘若如布魯姆在此書中所言,批評實踐是“對詩性思維進行詩性的思考”,那么文學批評和文學之間有什么區別呢?文學批評和文學一樣,需要講故事,從文學史和作家生平中提煉戲劇,用來敘述的文字也需要精當生動。
但兩者又是根本不同的,批評者必須對文學做出判斷或論斷,需要言之鑿鑿,強勢鮮明。莎士比亞作為一個詩人和劇作家或許可以保持超脫中立,但作為批評者的中立則始終是有限的。奧登曾對想成為詩人的有志青年說過一句話:如果你寫詩是因為有話要說,那還是不要寫了,詩人就是喜歡偷聽一個詞擱在另一個詞旁邊能發生什么動靜的那些人。奧登提到的“有話要說”,就是有鮮明強烈的觀點和看法想要表達,這種使命感是一種負擔,對文學創作是不利的。
從布魯姆的批評風格來看,親切善感和犀利強悍這兩個特點都很鮮明,交織鋪排于博學敏思的底色之上。他所有文學思辨的起點是對偉大作者的深刻眷戀。布魯姆在美國經濟大蕭條時期出生于紐約一個貧窮的猶太人家庭,10歲開始就流連于紐約公共圖書館,對彌爾頓筆下的夏娃暗自傾心,又為克蘭的詩歌癡狂不已。與詩人和詩歌心意相通是布魯姆文學批評的根基,他的信仰和熱忱與精湛的分析技藝相交融。
在早年的論著《先知派詩人》中,他就把詩人布萊克和雪萊從新批評家的漠視中拯救出來。上世紀60年代末的某天,布魯姆突然靈感奔涌,花三天時間就寫出了《影響的焦慮》的核心內容,折射出他自身長期受文學影響的反思。后來他將這些文字稱為敬奉古希臘酒神的贊歌(dithyramb)。
《影響的焦慮》第一版于1973年面世。雖激情四溢,觀點也不難懂,但具體的論述過程十分艱深,不論原著和翻譯都令人生畏。布魯姆將文學作品彼此影響的六種不同形式與古希臘文化和基督教中的重要概念相聯系,思路深奧而奇崛,表達也略晦澀。而這種強大的思辨性在《影響的剖析》中同樣顯眼,使布魯姆有別于如埃德蒙·威爾遜和屈林這樣的著名批評家。
作為《影響的剖析》一書的譯者,我部分贊同布魯姆對詩歌內核的看法,但也不得不說他對20世紀70、80年代以來學院批評的歷史和政治轉向的認識過于簡單,缺乏了解的耐心。事實上,布魯姆的觀點不無偏頗之處,也因為對性別、種族等問題的不屑,限制了其作為批評家的人文關懷和洞察力。但在當代學術界中,他的聲音依舊值得聆聽,他的“文學之愛”讓人動容。
在展望未來時,令布魯姆特別欣慰的是身邊來自非西方文化的年輕學生,尤其是亞裔美國學生及留學生對在當代文化中衰落的西方經典表現出的極大熱情。與此同時,他對文學的理解也借由英語之外的語言得到了廣泛傳播。布魯姆對亞裔美國學生的真摯之情流露出他理想主義的另一個側面。在莎士比亞的包容超脫之外,他同樣欣賞的是惠特曼在世間萬物發現美的天才,及其寬廣坦蕩、渾然天成的筆觸。布魯姆相信平等的理想不會泯滅,就像最偉大的詩歌不會消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