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木作品:《這是什么?》
你永遠也無法了解,為了讓自己對生活發生興趣,我們付出了多大努力。
——紀德
回到家,你已經精疲力盡。在玄關脫了鞋,光腳于朦朧的黑暗中走進客廳,僵硬地躺在沙發上。整個身體都好似已經達到了某種極限?,F在你幾乎能聽到身體內部傳來熄火的聲音。你已經沒有更多精力去管這些。眼睛酸痛,看了一天的電腦屏幕讓你想把自己眼珠挖出來放在冰箱里,留下兩只空蕩蕩的眼眶被風吹著,或許能趕走整個腦袋里的昏沉與濃郁。整個房子里靜謐無聲,你早已經習慣在這個時間整個世界都是安靜的。這或許是唯一能讓你感到欣慰的東西,因為你已經聽了太多的汽車轟鳴與富于變化和沖擊耳膜的各式各樣人聲。你所工作的那個辦公樓就坐落在道路的四岔路口,從早上到午夜都充滿了吵雜的聲響。你的同事們經常開玩笑說,應該找公司給自己買噪音保險。
完成第十四張施工圖之后,你離開椅子,到飲水機旁倒水。站起來的時候,你意識到自己雙腿已經完全失去感覺,僵硬的好似壞掉一般。你扶著辦公桌子上的玻璃,感受著血液和感知再次回到雙腿。臀部酸痛而難受,你都忘記自己已經在那張椅子里坐了多久。在心底,你慶幸自己在前些時間換了把柔軟并且坐上去很舒適的椅子,如果是公司原來的那些椅子,你估計自己的屁股早已經完蛋了。你接好水就站在那里喝,看著偌大的辦公室。這個時候安靜極了,大家都埋頭在自己的辦工作桌子上畫圖或者是檢查施工尺寸。一眼望過去,黑壓壓的都是腦袋。一個同事舒展脖子,剛好對上你的目光。他面無表情地看著你。當時你同樣能想象出自己臉上是什么表情。有那么一刻,你真的是被這樣的表情嚇到了,在衛生間洗手看到鏡子里面無血色和神情的自己時。有很多次,你都會在這個時候嘗試著做些表情,而一般都是像笑或者是開心的表情,但因為實在難看和奇怪,做了三四天之后你就放棄了。一個同事過來接水,站在你身旁喝著。你們什么話都沒說,你知道,他和你一樣,實在懶得開口,因為那同樣需要消耗精力。你們都沒有任何興趣再和別人交談,只想趕緊畫完自己手里的厚厚圖紙之后回家。
但回家從來不會一帆風順,因為在傍晚六七點的時候正是城市最擁堵的時刻。你坐在車里,看著在堵你前面的無數輛汽車,聽著汽笛聲此起彼伏地響個沒完。甚至有等得不耐煩的男人從窗子里伸出腦袋,對著前面的車子大罵?;貞囊琅f是沒完沒了的汽笛聲。你倚著車座后背,眼睛難受,所以你使勁閉眼和眨眼,再睜開的時候,整個世界都是朦朧的,那些路燈和車燈變成炸開的星星,氤氳漂浮在半空中。有一些摩托車從汽車與汽車的縫隙中穿過,有時還會刮到別人的汽車。在你右手邊的一輛車里坐著一個中年男人,雙手放在方向盤上,眼睛始終盯著前面的車子。時不時地,你會看到他的手在打著節拍。他似乎很自得其樂,享受這樣的時刻。你始終搞不明白,誰會喜歡這樣漫無邊際的等待!
你的眼睛漸漸適應房間里的黑暗,于是你睜開眼,看著再熟悉不過的天花板和目光所能看到的那些東西。這個屋子里沒有什么是你不熟悉的。無論是廚房里餐具的擺放還是臥室里衣柜的最里面一層放了什么衣服,你都了如指掌。因為你已經在這里生活快六年了,早已經過了產生新鮮事情的可能。你記得在以前的一個晚上,你吃完飯后把碗筷放進水池里,準備明天再洗的時候,你看到一只蝴蝶被困在紗窗中。你站在水池邊,雙手都是洗潔精的泡沫和潤滑的感覺。蝴蝶不知道在里面有多久了。你注意到它的一面翅膀有了殘缺,拍打的力氣似乎也漸漸消失。你覺得它被困在里面一定很久了。你就站在那里看了很長時間,幾乎忘記酸痛的小腿?,F在你已經忘記了在那個時刻,你的腦海里在想些什么?;蛟S都是和蝴蝶有關的東西,也可能是通過這個局面而聯想到的某些事情。你想起來那是星期五的晚上,第二天原本應該是休息日的,但因為公司接到一個大單子而被取消。你需要早些上床睡覺,否則第二天又會昏昏沉沉。
窗外的黑暗張開好幾雙方方正正,大小不一的眼睛。那是小區里其他人家的窗子,現在應該過了八點。該是吃晚飯的時候了。你知道這些,但身體依舊需要在沙發上再躺一會兒。你把領帶丟在地上,解開襯衫的紐扣,盡可能的讓身體在此刻處于最輕松的狀態。你覺得科學家應該研究這樣一種技術,就是讓人類可以隨心所欲的把自己分解為水的能力。因為每一天當你滿身疼痛和疲憊的回到家躺在這里的時候,你都希望自己能變成一灘水,徹底的自由和無所束縛。或許也只有這樣才能解決身體日復一日所累積與被烙印上的精疲力盡。你想起母親讓你今天給她打電話,但現在你是一點心情都沒有。就當自己是已經死掉了吧!
窗外開始傳來風聲與其他聲音。你在心里一遍遍地對自己說,該起來了,肚子已經餓得不行了!但四肢依舊軟塌塌的好似被太陽曬壞的糖一般,掛在沙發邊緣。在經過這樣反復地騷擾自己之后,你終于用手撐著沙發的靠背坐了起來。你把腳上的襪子脫掉,光腳接觸著柔軟的地毯,這樣的觸感讓你心驚肉跳。好似一劑毒藥突然間被注射進身體里一般。你站起身,依舊半睜半閉著眼睛。上面已經說過,你對這房子里的擺設已經爛熟于心,即使是閉著眼睛你也能找到冰箱在哪里。
拉開冰箱,一陣涼風涌入胸膛,讓你清醒。這時候你才發現冰箱里除了兩包醬菜以外什么都沒有。這時你才意識到這一天在心里一直折磨你的那個問題是什么。但因為你一直都沒想起來而導致忘記在回來的時候去一趟超市。有什么事沒做的這個念頭即使在你滿身心地投入畫圖時都還不時地跳出來。這個感覺就好似自己的后背有一只蟲子一般,無論你怎樣抓和用力都解決不了那種似癢非癢的感覺。這簡直讓你發瘋。在中午休息的時候,你甚至想把工作桌子上的一切都摔到地上,看著他們變得粉碎。你一屁股坐在冰箱前,雙手撐著額頭,并嘗試著深呼吸,把自己心里此時產生的難受感覺壓制下去。你知道此時埋怨和責怪的只能是自己,但你總覺得為什么事情總是不順呢?這些事情……經過幾次深呼吸,你覺得心情在漸漸平復。你站起來,一邊走回客廳一邊把剛才解開的襯衫紐扣重新扣上。你不想穿襪子了,就穿上運動鞋吧。你在玄關的鞋柜里找到一雙平日愛穿的那雙運動鞋,出門去超市。
小區里一個人都沒有,空曠的只剩下大片大片的風從其中穿過。你往自己停車的地方走去,聽到有小孩哭的聲音從某一棟樓里傳出來。野貓突然從樹叢里跑出來,綠色的眼睛在黑暗中幽幽發亮。你在心里罵了一句,但因為只是只貓,你也無能為力。所以就隱忍著似有似無的怒火坐進車子里。在把椅子往后放的時候,你看到有幾只零食袋和肯德基的盒子丟在地上。你立即想到這是一個同事所為,因為你昨天把自己的車子借給他,讓他帶女朋友到外面玩玩。你厭惡不已地把這些袋子從窗戶丟出去。你最厭惡骯臟,無論是住的公寓還是車子,你都受不了有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出現。一想到明天要把車子再送去洗,你就有些不耐煩。
此時,你再次因為紅燈停下。路上依舊擠滿川流不息的車子,原本就不寬闊的路上都是私家車。幾輛巨大的公交車一直按著汽笛,尖銳而刺耳。你努力讓自己不受這些影響,紅燈還剩二十秒。一會兒也就過去了?;蛟S這是你一直以來最拿手的一種讓自己平靜下來的方法。安慰自己這些一會兒就會過去。就好像在面對漫無止境的一天天相似工作的時候,你在心里一遍遍嘗試著安慰自己,馬上就到星期五了,第二天就不用早起,在擁擠的車流中被干澀的眼睛折磨。你在心里感謝那個發明了把七天作為一星期的人,他是多么聰明和洞察人類的極限。同樣他又是多么狡猾和陰險!每七天為一個單位,人們在心里暗示或麻痹自己,此刻面對的都是短暫的,因為只有七天,如果今天是星期三或星期四,再過一兩天就是星期天了,在堅持一下,一會兒就過去了。所以人們就在這充滿誘惑和安慰的七天中反復,好似咬著自己尾巴的蛇一般,即使意識到這件事的虛假也依舊心甘情愿地繼續下去。因為有個期盼總比什么都沒有好。因為星期天總是在那里的,能在那里稍微停留一下。
所以幾乎你的每一個休息日真的就是除了休息再沒什么其他了。你會從前一天晚上開始睡,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如果不是因為肚子實在餓得難受,你依舊是不會起床的。你覺得自己永遠無法把那些失去的睡眠再補回來了。當在星期天的下午你睜開眼,臥室里早已經沒有任何陽光。天氣陰沉,透過窗簾的縫隙你或許能看到早上下雨的痕跡。你坐起身,雙腳貼著冰涼的木質地板,赤裸著身子好似剛從母親的子宮中出來一般。眼睛腫痛的難受,你得堅持不懈地告訴自己,現在該去刷牙洗臉,找些東西填飽肚子了。而當你做完這些事情最終坐到餐桌上開始吃一份干硬的面包或是泡面的時候,一天也就過去了。你看著窗外最后一只消失的飛鳥,在汽車聲的提醒下重新回到現實世界。而有時在你吃完這端不只是午飯還是晚飯之后,你赤裸著身子走到浴室里,放一缸的水,然后躺進去,讓水徹底淹沒自己。所有的空氣被掠奪,那些穿過血管的氧氣漸漸消耗殆盡,而到達心臟的也就更是少之又少,窒息感洶涌而來。你知道那是什么感覺,你也知道這些感覺能導致怎樣的后果。
浴缸里的水從熱變溫,然后變涼,很多時候你幾乎沒有察覺。在浴缸旁的小架子上始終都放著幾本雜志和一些輕松的小說。但你幾乎不記得自己是否真的翻過那些東西。每一次你都只是躺在水中,閉著眼睛。有時候你甚至在里面睡著,當被水淹沒,窒息感再次襲來的時候,你才突然在水中張開眼睛。從水里往上面看,波瀾不定,好似另外一個世界。那時候天已經黑了,窗外因為路燈的原因經常是昏黃一片。你從浴缸里走出來,用浴巾擦干身體后就系在腰上。你走到客廳的陽臺上,點了支煙。窗外沒什么好看的,黑黢黢的一片,沒有半顆星能被看見,即使是月亮也被城市燈光照到無所蹤影。煙吸到一半的時候,你走回客廳,打開電視,漫無目的地調著節目。都是些無聊透頂的節目和電視劇。你已經很久沒有坐下來好好地看過電視了,而或許你是正確的,你覺得現在的電視臺都在播些惹人厭煩的節目。
最后你關掉電視,客廳陷入昏暗。你再次點支煙,靠著沙發抽著。又是一個休息日結束。你幾乎無法想象自己再次被這個狡詐的七天所敷衍過去,但最終你或許會想明白,一切也都只是這樣了。綠燈亮了,你繼續往前開,在拐角的不遠處有一家連鎖超市,你一直都在那里購物。久而久之,你甚至都認識了那里的收銀員,你覺得她或許也認識你。有幾次,你甚至想和她說幾句話,但站在你身后的一個肥胖男人不耐煩地催促著,你只能趕快拎著袋子離開。你伸著腦袋找車位,好不容易在停車場的最里面找到一個位置。在你下車的時候,你看到在你停車左邊的墻上有一攤黃黃的東西,好像是某個人嘔吐物噴在墻上一般。這讓你感到十分不舒服,而把車停在這里更讓你難受。但你在停車場轉了一圈,只有這一個車位,只能停在這里了!你這樣告訴自己。
在乘著電梯上樓的時候,你滿腦子都是墻上那惡心的東西,你不確定那是否真的就是嘔吐物,也有可能是其他東西。你甚至想到那可能是屎。你知道自己不能再繼續這樣想下去了,因為你知道自己最終會因為無法忍受而回去把車開出來,停到別的地方,即使是馬路上你也愿意。超市里同樣滿是人,你不知道在這個時間還會有那么多人上超市?;蛟S其他人也都像你一樣,直到肚子餓壞了,打開冰箱的時候才發現里面什么也沒有。你一直就不喜歡推那些吱吱作響的購物車子,但每一個貨架前面都停著幾輛這些車子,而車子的主人現在正蹲著看最底層的辣醬或是食物作料。一個女人在蹲下來的時候,露出紅色的短褲邊緣和一層肉。你找到自己需要的食物之后便快速地離開這里。小孩子們都喜歡坐在購物車里,讓媽媽推著,他們尖聲大叫,刺破別人的耳膜。你不得不到那個貨架去,因為你需要到那里拿幾瓶牛奶。一個頭發亂糟糟的小男孩望著你,臉上的表情是你說不出來的。好像他看到了外星人一般。在你到另外一個貨架之后,你透過白色的柱子看了看自己的衣著,但看不到你臉上此刻的表情。
你雙手已經拿不了其他食物了,但還有藍莓醬與蜂蜜沒拿。但你知道即使你現在走到放這兩樣食物的貨架前,你也騰不出手去拿它們。這尷尬而令人氣餒的狀況維持了好幾分鐘,你就站在那里不知道該怎么辦。也不能說是不知道該怎么辦,而是這樣的情況讓你想到自己在一開始的時候就應該能想到這些的,你在心里責怪自己。最終你決定先把已經拿到的這些食物放進一個空的貨物車里,然后再去拿藍莓醬和蜂蜜。你發現,自己最終還是要依靠這些吱吱作響的貨物車。而當你推著極不順手的貨物車到前面結賬的時候,你會發現此刻那里排著長長的隊,在你前面至少還有二十幾個人,并且都是買了一整個貨物車的人。
你沒有選擇,只能走到一個正在吃零食的男人身后,開始排隊。在你身后,是一個正在說電話的年輕女孩。你覺得她應該還是個學生,高中生或是剛進入大學的大一學生。女孩講電話的聲音尖銳,有著她那個年齡女孩聲音的所有特點,充滿高低起伏與突然而來的震耳欲聾。女孩應該是在和一個女性朋友說電話,因為你聽到她們正在討論一個叫宋杰的男生。而接下來的談話內容都是關于青春期的這些戀愛和女孩之間的猜忌、嫉妒與自以為是。你無論如何都不會想到,自己工作了一整天之后餓著肚子站在這里聽一個女孩的無聊情感生活。前面吃零食的那個男人的兩只手和嘴上都是零食屑,他旁若無人的嚼著那些清脆作響的零食,時不時還把零食渣滓擦在衣服上。
超市里充滿了人,各式各樣的人。母親在教訓調皮的孩子,頭發從她耳朵后面落下來,一次次地飄到她臉上,然后她又一次次地把這些頭發重新理到耳朵后面。母親滿臉疲憊,你能看得出來,這個孩子已經快把她折磨的瀕臨奔潰了。一個小女孩在哭,坐在超市臟兮兮的地上哭。她的奶奶或是外婆就站在她身邊,不停地哄著,但始終不起任何作用。排隊的人轉過臉看著他們,都面無表情,就好似在看屏幕之后的那些無聊電視節目一般。一個老人不知道因為什么事一直站在收銀臺那里,已經有四五分鐘了。
第四根煙抽完的時候,你想或許應該給母親打個電話。你看了眼時間,已經過了九點。你不確定母親是否已經睡覺了,如果她已經睡覺了,你就不想吵醒她。猶豫半天之后你決定還是不要打,明天吧,明天再打。放下手機,你意識到自己此刻已經是徹底無事可做了。是否應該就上床睡覺呢?你知道自己不可能安穩地睡著,結果就是在床上輾轉反側。無論是腦袋里還是身體,都將是空蕩蕩的一片,就好似剛建好的毛坯工廠一般。你站在一頭往里看,除了那些支撐的柱子之外,一無所有。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又是一個新的七天,一個新的循環,一個新的重復。你早已經忘記了自己度過了多少個這樣的循環和重復,你只知道這樣的循環和重復還未結束,遠遠還沒有結束,在可預知的未來你依舊還在這其中,不會出現任何新的變化。就好似那只早早就被困在紗窗里的蝴蝶一樣,再多掙扎都改變不了一個事實,即它會永遠被困在那里。當然,只要你一直不拉開紗窗。你猶豫了,你甚至在心底暗暗地問,為什么我要拉開紗窗?
你嘗試著在腦海里構建自己每一天的生活,從鬧鐘還沒響你就醒的早晨開始,到傍晚六七點,有時因為需要加班甚至會到九十點。而在公司,你所做的事情就是畫圖,把那些設計師潦草的手繪通過電腦畫成符合規定與要求的圖紙。一天的十多個小時里,你的眼睛自始至終都盯著電腦屏幕,在CAD黑色的屏幕上畫那些錯綜復雜的線條。有時候,你在畫圖的當下就已經感覺不到自己,仿佛你已經變成這臺機器的一部分,成為那些圖紙中的一條線或一段距離。這就是你一天的生活,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你依舊在忍受著站在你身后大聲講電話的女孩,她毫無顧忌地大笑和做出些夸張的動作。隊伍在緩慢好似即將死掉的蛇一般移動著。那個教訓孩子的母親似乎已經放棄了,她拎著巨大的食物袋,靠著貨物車,眼睛無神地看著前面的某個東西。你發現好多人的眼睛都和她一樣,瞪的很大,但其中卻什么東西也沒有。這讓你感到恐懼,因為你能從這些人玻璃球般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模樣。這讓你恐懼,在那一刻你甚至想丟下這些食物,沖出超市。但漫長的等待即將結束了,終于輪到你了。這時你才發現收銀員不再是以前你所認識的那個女人,而換成了一個戴著兩只大耳圈的年輕女孩。她嘴里嚼著口香糖,冷漠的告訴他一共是兩百零六塊。聲音里充滿了無止境的死氣沉沉。你終于從這看似沒有盡頭的等待中走了出來。許多人在等電梯,你知道自己即將被眾人擁擠進去,在充斥各種異味的狹小空間里,忍受著。這短短的幾分鐘對于現在的你來說簡直是整個世紀,但你依舊一言不發,即使其中有一個女人的高跟鞋跟踩到你的腳了,你也只是把腳往另一邊移移而已。你不認識這些人,對他們再陌生不過,但是對于他們此刻臉上的表情卻是無比熟悉。人們總說一個人在乘電梯的時候,是最放松的,因此你也就見識了人們在疲憊一天之后徹底放松了是什么模樣。黑暗和燈光在電梯中交錯。沒有一個人說話,大家都低著頭避免看到其他人的目光。
你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從電梯里出來。拎著沉重的食物往車子邊走,你又想起墻上的那一塊黃色的東西,你在心里下定決心等會到那里的時候一定不抬頭去看。停車場空曠但充滿遙遠的聲響,有人在爭執,好像只是因為采購的食物放的位置不對。你把一袋食物放到地上,打開車門,極力控制著自己不去看那塊黃色的污垢。但在你坐到位置上,看車前面的時候,目光還是掃過那塊污垢。你胃里一陣翻滾。你猛地把車往后倒,然后一個大轉彎從停車場的出口離開。你原本希望外邊的空氣能有所不同,但并沒有,依舊和那里一樣,死氣沉沉而讓你感到難受?;丶业穆飞喜]有多少車子,你一邊開車一邊看著窗外,那些快速消失的人好似突然間死掉一般,而你覺得是自己殺害了他們。甚至在那一刻你想停下車,走出去看看那些人是否還存在,是否還走在路上。
現在,你已經忘記了疲憊和任何關于身體的感受。就好像因為早晨沒吃飯而在中午餓的難受最終過了那個底線而沒失去感覺一般。雙眼腫脹難受,沉重地好似承擔了兩塊大理石的重量。如果此刻你照車里的鏡子,你會發現自己兩只眼睛里都充滿了血絲,好似感染了某種可怕的病毒一般。你在心底慶幸這一天就這樣結束了,再沒有任何工作、等待或意外堵在自己面前。你回到家吃點食物就上床睡覺,你覺得今晚一定能睡個安穩覺。當然,也不要忘了把鬧鐘調好,畢竟明天依舊還要上班。
所以就這樣了,又是一天,和往常一樣,沒有任何不同也沒有任何意外。當然,如果你覺得發現冰箱里沒食物而在夜晚出來買食物是一個意外的話。但你情愿待在家里,躺在沙發上一動不動,直到夜已經太深,而你意識到自己需要到床上睡覺的時候,你才努力地說服自己去完成那十幾步的距離。你不知道其他人在下班之后都會做些什么,但這就是你每天都在做的事情。你很少和公司里的其他員工閑聊,很多時間你都是坐在自己的辦工桌后埋頭畫圖,而沒有任何時間和心情去談些無聊與其他事情。你曾經嘗試著加入那些侃侃而談的同事圈中,但最終你發現,他們講的無非就是抱怨老板,在背后惡毒地謾罵他;或者是關于公司剛來的那幾個女員工,討論她們誰的乳房更大,屁股更翹。這都不是你感興趣的事情,你也覺得談論這些都是在浪費時間,你情愿把這些時間用在畫圖上,或許還能早點完成回家。
你母親甚至建議你養只貓,養狗在這里是不行的,或許可以養只貓。你母親一直就喜歡小貓,整天任由它們躺在自己的雙腿上打盹睡覺。你不是很喜歡貓,但也說不上討厭。你不覺得自己能養好一只貓,因為每一天傍晚回家之后,你只想躺下,而不想去考慮貓今天是否有糧食吃,或者是它今天是否跑進臥室在你的床上睡覺拉屎。母親說你一個人這么過難道不孤單嗎?很多人在你這個年齡已經結婚生子了,成為一個丈夫一個父親,成為一家之主。你想過這個問題,但最終因為實在困得難受而睡著了。
你的停車位被一輛白色的大眾轎車占了,你站在黑暗中環顧四周,不理解為什么這個人不把自己的車子停在自己的位置上,而偏偏占自己的車位呢?你感到無所適從,始終被這個問題所困擾。生氣已經是當下的你不知道該如何表達的一種情感了,在你此刻的腦海中一股好似晨霧般的東西氤氳在那里。你感到有些暈眩,仿佛整個世界都在晃動。最終你就把車子停在那里,從后車座的椅子里拿出兩袋食物。樓梯道里的路燈從你搬進這里之前就已經壞掉了,好多人去要求物業找人來修,但始終都沒人來處理。在去年的冬天,五樓的老太婆在黑暗中一腳踩滑,從樓梯上摔了下去。當時四樓和五樓的四戶人家都聽到樓梯道里傳來響聲,但誰都不愿意出去看看。而當第二天二樓的一個女人發現摔倒的老太婆時,她身體已經冷掉了。后來你聽別人說,老太婆從樓梯上摔下去的時候并沒有立即死掉,而是在那里緩慢而痛苦的等待有人經過來救自己時死掉的。甚至可能是凍死的。有人說。那天晚上簡直是整個冬季最冷的一天。在之后你很努力地想自己在那一天晚上干了什么,但想了很久也沒想出來。你覺得自己在那個時間應該已經睡覺了。每一天你都差不多在那個時間上床。
拎著食物上樓,打開門,在玄關處脫了鞋子。在開燈的那一剎那,你感覺自己身體內部傳來沉悶的轟鳴。你突然覺得自己此刻又回到了傍晚從公司回來的那一時刻,同樣是在這里脫鞋,忍受著身體的無力和充滿整個胸膛的無法排除的莫名氣體。你感覺自己正在被撐開,像一只氣球般。你嘗試著把鞋子放進柜子里,光著腳站著,看著整個屋子。你對這里太熟悉了,熟悉的空曠讓你此刻毛骨悚然,同樣也絕望無比。因為你突然意識到明天傍晚,后天傍晚,大后天傍晚和之后的許許多多甚至是所有的傍晚,自己都將像現在這樣站在這里脫鞋子,然后看到整個空蕩蕩,拉著窗簾的屋子,然后你會躺在沙發上希望自己徹底消散掉。你明白了自己對此的無能為力和忍耐的漸漸崩潰,你意識到自己無法再一次忍受這一個晚上所發生和經歷的這些事情。你徹底厭倦,同樣疲憊不已。你意識到自己的生活是這樣,而你自己卻依舊無法弄明白這些是什么。
你走過客廳到廚房,你記得自己曾把那個東西放在眾多柜子里的某一個里面。你平靜地拉開每一個抽屜,打開每一扇柜子的門,然后關上。在最右邊的第二個柜子里你找到了想找的東西。這時你才發現剛才買的食物還放在玄關邊,你走過去把食物拎進廚房,按照平常的習慣把每一樣擺在原本應該在的位置。冰箱里再次充滿食物。你看了眼,關上門。把兩個袋子塞到柜子后,然后拿著一直在你手邊的繩子走進客廳。
你挪過一張椅子,把繩子從天花板上的大燈后面穿過,然后系個節。你用力地拉了幾下,確定已經扣死了才把自己脖子伸進去。然后你踢開腳下的椅子,聽到一聲悶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