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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重木作品:《看向深淵》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重木  2017年01月05日14:05

    箱子都還未拆,堆在客廳的灰塵里。此時夕陽西下,房間里昏暗無光,房東沒告訴他,客廳的大燈壞了。思齊在幾個壞掉的紙箱旁站了會兒,又到陽臺上,他看到水池里張著青苔,玻璃上都是落雨的痕跡。在一片濃烈的紅色光芒中,一盆仙人掌依舊生機勃勃,而其他幾盆植物都已經(jīng)干枯腐朽。已經(jīng)快六點了,愛麗絲他們即將下班過來。雖然思齊一直說不必過來幫忙,但愛麗絲和其他幾個朋友依舊頑固的要過來幫著整理打掃。

    他們依舊對自己不放心,思齊心里知道。而想到這些,再次讓他落入一股濃重的迷霧之中,對于它們,他依舊十分熟悉。在其中徘徊許久后,他再次緩慢地從其中離開。因為朋友們要過來,他必須把自己整理一番,讓他們看到那個他們都熟悉的思齊,而不是另一個深陷回憶和痛苦中難以自拔的自己。愛麗絲他們千辛萬苦,小心翼翼地守著他,幫助他,但他們始終不明白。思齊知道。那些隱秘在心中的情感都太私人了,是他自己的,即使是愛麗絲也不能被容許進入。Tina曾經(jīng)或許知道,但他始終不確定,而現(xiàn)在他知道自己再也沒機會去弄清楚了。

    不能再弄清楚的事情還有許多,對于Tina——他后來回想——發(fā)現(xiàn)自己了解的也僅此而已,有許多問題他曾都因為時間的寬裕而暫時放下或忘記,一些問題后來問了,一些問題沒問,而如今,再沒機會了。思齊靠著陽臺上的玻璃移門,點了支煙,Tina去世后他重新開始吸煙,六年之后,這個習慣死灰復燃。他還記得自己在六年后第一次吸煙的那個夜晚,他哆嗦著點上煙,吸第一口被嗆得厲害,眼淚都流了下來。他站在醫(yī)院的花園里,感覺著自己身體的徹底失控和恐慌漸漸占領它。吸煙的感覺已經(jīng)太遙遠了,Tina不喜歡他吸煙,但真正讓他決定徹底戒煙的則是在Tina告訴他自己懷孕那天,雖然后來孩子沒了,但他卻似乎永遠的失去了吸煙的興趣。

    那個夜晚他不知道自己除了等待還能做什么,愛麗絲和Tina的父母始終陪著他,但醫(yī)院太壓抑了,他不能在其中待太久,所以他到外面的花園里。天色已晚,燈火通明,他心中惴惴不安的是明天世界將徹底改變。隨著吸煙感覺的重新升起,他想起許多事,他甚至發(fā)現(xiàn),從很久之前開始Tina就已經(jīng)存在他的生命中,所有的記憶都有她的身影,所有的情緒波動都伴隨著她的一舉一動。那一刻,思齊意識到,Tina已經(jīng)成為他存在的一部分,如今有一半的身體和靈魂即將離去,徹底的難以挽回的失去。思齊感覺到自己身體中疼痛四起,不知從何開始,也不知道會在何時結(jié)束。他難受的難以站立,只能緩慢地坐在花園邊上,等待著疼痛感的散去。

    那些感覺在之后便成了呼吸,每天從睜開眼的那一刻開始,到在安眠藥幫助下沉入睡眠的那一刻結(jié)束,而很多時候,夢中都是Tina的身影。無數(shù)的片段在記憶、虛構(gòu)和想象的作用下形成新舊難辨的畫面,一些是真的,一些是假的,一些是他們曾一起計劃而從未實現(xiàn)的,但有一點是始終不變的,即Tina永遠是如此的遙不可及,在一片脆弱的薄霧后若隱若現(xiàn)。你往前,她往后,你停下,她也停下,存在于他們之間的距離難以跨越。這是思齊的痛苦所在,是那些疼痛開始,催促著他睜眼,重新感受到自己的再一次發(fā)作。

    半根煙在他手中燃盡,燙到他手指的時候也把他從沉沉的思緒和回憶中驚醒。窗戶中的晚霞漸散,一天也就這樣過去。思齊把煙蒂丟進一只空花盆里,后來,當愛麗絲來收拾他和Tina的那些物品時,她看到陽臺上的一只花盆里塞滿煙蒂,許多都燒了一半便被丟了。思齊把屋里的其他燈都打開,但客廳里依舊昏暗。他嘗試著把幾只紙箱打開,希望能稍微收拾下,或至少把晚上要睡的床鋪好,但他始終不安,對于把這些東西從紙箱里拿出來,擺在一個新的位置,一個Tina從未見過的地方。每樣東西都應該放在它們所屬的位置,從開始到結(jié)束,不應該有任何變化。思齊看著眼前的這些箱子,恨不得把它們重新搬回車里,回到那棟房子。

    愛麗絲一直在安慰他,并且她也贊成思齊從那棟房子里搬出來。她告訴思齊,這或許就是天意,即使不是,也是一個重新開始的好機會。有時候,思齊覺得愛麗絲是殘酷的,她能說出其他朋友不愿和不敢說的話。或許是因為她太了解他和Tina,但即使如此,思齊依舊暗暗地抗拒著愛麗絲為自己建議的每一步打算。他當然知道她是為自己好,而他幾乎也敢肯定,Tina在曾經(jīng)的某個時刻有交代愛麗絲對自己的照顧。她們會談論這些嗎?突然談論到死亡?或許只是某個不經(jīng)意的話題,想象著彼此的衰老和可能的死亡。Tina曾向他透露過對他的擔心,在那個反復停電的一個星期里,他們在燭光閃爍的臥室里說話,在談話停頓后的一個時刻,Tina突然說:

    “我有些擔心你。”

    “擔心我?”

    她在昏暗中點點頭。

    “擔心我什么?”

    “擔心你沒了我該怎么辦?”

    “為什么我會沒了你?”

    Tina似乎還想了會兒,說:“誰知道呢?意外或生老病死。”

    “那是以后的事。”思齊靠著她的脖頸,低聲地說。

    過了一會兒,Tina再次問他:“沒了我,你能過的很好嗎?”

    “不能。”

    Tina的手輕輕地摩挲著他的臉,思齊握著她的手,他們在接下來的很長時間里都什么也沒說。

    小區(qū)來電的那個晚上,朋友們來這里吃飯。愛麗絲在廚房幫思齊打下手,宋杰在客廳和其他人抱怨著新工作老板的討厭。Tina七點下班,那時雨淅淅瀝瀝的開始下。思齊時不時望向窗外,對愛麗絲說要下雨了,Tina早上出門沒帶傘。在念叨幾遍之后讓愛麗絲不耐煩,讓他去送傘,他剛走出廚房,Tina就回來了。朋友們因為各自工作,許久未見,飯桌上大家一邊交換著工作經(jīng)驗,一邊抱怨工作中碰上的苛刻上司和令人討厭的同事。宋杰個性很強,對事情過分認真而時常因此和他人起沖突。Tina總讓他收斂下自己的脾氣,改改自己性格,但效果微弱,所以大家也就只能聽著他無窮無盡的抱怨。

    吃完飯剩下的幾個人出去逛街,回來后,Tina告訴思齊早上她父親打來電話,問她要錢,說是給弟弟買房子。結(jié)果就像思齊所猜測的那樣,最終是不歡而散。他見過Tina的父親一次,但后者并不知道他和Tina的關(guān)系,Tina不愿意讓他父親知道她和思齊的關(guān)系。“否則他整日會打電話給你,問你要錢。”Tina說。

    對于Tina和父親的糟糕關(guān)系,思齊曾經(jīng)嘗試著進行調(diào)解,但收效甚微,并且Tina也完全沒有想和父親和解的打算。思齊后來漸漸明白,Tina與她父親之間的矛盾不是他一日兩日就能解決的,而隨著Tina對此事的不愿提及,他們的生活里就很少再談論這些事。

    洗完澡出來,思齊知道關(guān)于她父親問她要錢的這件事也就到此為止了。Tina并不愿多談。思齊知道Tina性格中那倔強頑固的一面,而曾經(jīng)他聽Tina說,這樣的性格直接繼承自她厭惡十足的父親。這是無法改變的命運。Tina對此也不介意。但遺憾也或許就在這里,因為糟糕的家庭和成長環(huán)境,讓Tina對于婚姻和之后組成的家庭有著近乎先天的懷疑和排斥。在他們交往快三年的時候,思齊曾準備求婚,但當Tina察覺到之后,她便告訴思齊,自己不想結(jié)婚。

    “我們現(xiàn)在這樣挺好,不是嗎?”Tina問思齊。

    那是他們兩次談論婚姻中的第一次,從那之后思齊就不再提起這個話題,雖然很多時候他會想象如果他們結(jié)婚組成家庭,會是什么模樣?他曾在一次喝醉酒后把這件事告訴了愛麗絲,而愛麗絲卻早就知道這件事,在思齊求婚時,Tina就曾找愛麗絲商量。而愛麗絲后來也發(fā)現(xiàn),他們需要的其實是自己這個局外人聽眾,但愛麗絲覺得他們彼此或許都應該把心里的這些想法告訴對方。因此隨著時間發(fā)展,在一次偶然機會,他們進行了第二次關(guān)于婚姻的討論,那時候他們已經(jīng)在一起接近五年。在那之前,由于安全套破損,導致Tina懷孕,幾個月之后,因為一次公司建筑意外,導致Tina流產(chǎn)。

    把Tina從醫(yī)院接回家的那個夜晚,他們彼此心情都無比復雜。一方面,懷孕是意外,完全不在他們的計劃之中;但另一方面,這個消息又讓他們高興,畢竟是他們的孩子。晚上他們像往常一樣,刷牙洗臉,洗完澡之后上床,躺在床上,Tina說“對不起”,思齊心里難受,抱著她。有一段時間,思齊曾想象著如果孩子出生之后他和Tina的生活會出現(xiàn)的變化。他突然間發(fā)現(xiàn)自己需要思考做父親這個問題,如此意外,又是如此令人興奮。但與此同時,他知道Tina不想要孩子,即使要,也不會是現(xiàn)在這個時間。那段時間,他工作難以集中精神,滿腦子都是關(guān)于孩子的事情。

    對這個話題,他們沒有交談,只是Tina告訴他,暫時不要把懷孕的事告訴其他朋友。思齊知道事已至此,他不想給Tina過多壓力,但內(nèi)心深處卻依舊存在著一絲希望,希望Tina能回心轉(zhuǎn)意,但他又知道這一切是如此意外,又是讓他們?nèi)绱舜胧植患埃琓ina也在承受著這些壓力。

    孩子的事是他們之間的隱痛,不能觸及,無論過了多久都依舊如此。遺忘是彌補痛苦的最好方法,他們并沒有遺忘那個他們從未見過的孩子,但在彼此面前,他們都遺忘了。他們都在為對方著想,不希望這個隱痛的再次被觸及。這樣的狀態(tài)使他們變得更加親密和對彼此一舉一動也更加在意,有時候只是一個眼神或一個動作,思齊就會知道Tina的所思所想,對某件事的不耐煩,對某個人的厭惡,對某個回憶所造成刺痛的敏感……有時候,他們不需要更多的言語,沉默中隱藏著巨大的默契和力量。即使在他們的最后一次見面。

    住在愛麗絲家的半個月里,他時常感到無處可去,整日待在客廳的沙發(fā)里,看著目光所及的東西發(fā)呆。回憶在此時洶涌而至,充滿他的腦海、身體和整個思緒,即使手指上也是沉重的記憶,最后一次當他看到躺在床上那個身體殘缺,滿身是繃帶的Tina時,他依舊無法忘記她最美的時刻。Tina什么話也不能說,微微張開的眼睛是否能看到他?思齊握著她的手,感受著流淌在她身體里的血液和那漸漸消失的生命,一股恐懼和失措像高樓倒塌般轟然落下。

    Tina最后想對自己說什么?在每一天每一夜,思齊都在想這個問題,即使他覺得自己應該知道她想對自己說的話,但他依舊希望自己能聽到從她嘴里說出來,但她已經(jīng)不能說話了,慘烈的車禍毀了她的聲帶,有一股巨大的風在她身體里升起,空蕩蕩的好似那整片森林在一夜之間被砍伐,消失不見。下班后,愛麗絲總會講些公司里有趣的事情給他聽,思齊努力地笑著。他不想讓愛麗絲替自己擔心,但他也知道,自己裝的很差勁。

    有時朋友們來愛麗絲這里,陪他過周末,想帶他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宋杰沒由來地說他公司附近開了個新的健身房,設施不錯。思齊知道朋友們在陽臺上談論自己,壓低了聲音,擔心自己聽到。他們替自己擔心,即使一年已經(jīng)過去,但對他來說,時間永遠停在那個絕望的夜晚。無能為力和束手無策的感覺讓他崩潰,這突如其來的噩耗讓他難以承受,而最重要最重要的是Tina在這天之后就會徹底消失,這個世上就再沒有這樣一個人,即使他們在一起已經(jīng)生活了六年。思齊不可能想象到意外的如此突然,也不可能想象到意外的如此致命,更不可能想象到一切竟然就這樣,被如此粗暴地切斷。一切都結(jié)束了,所有的過去和現(xiàn)在,所有可能的未來。朋友們安慰他一切總會過去,只要給它們時間,但他們不知道的是,他并不希望這一切就此過去,就好像一刀徹底斬斷般。Tina的消失不能在那個特定的夜晚成為過去,而能被遺忘,被時間落塵,他渴望那個夜晚的永遠存在,讓它永遠在自己身體里延續(xù),這樣的延續(xù)不能被時間的流逝消弭,所以他不能忘了那些感覺,那些痛苦。

    多可笑啊,人們總希望身體上的某個傷疤盡快愈合,并且也得到了時間無聲且堅定的保證,但他懷疑這個期望。對他而言,失去Tina從來就不是什么傷疤,所以這里沒有關(guān)于愈合的渴望,一切是其所是,變成這樣。朋友們弄錯了這一點,他并不承受傷疤所導致的疼痛,所以并不需要時間的任何保證,而且他也排斥時間流逝在這其中對自己的冒犯。沒什么需要重新開始的,沒什么需要向前看的。他在這其中,這是他唯一能不會遺忘Tina的保證。對他而言,遺忘Tina,遺忘那些感覺,那些痛苦,是他不能忍受的。有時候,故事不會像人們所渴望的那樣發(fā)展了,就像重木時常所說的那樣,“并不是所有開始時痛苦的故事在最后都能找到一絲silver Light的。”

    在一次吃飯中,重木因為最近一部上映的電影而問我們是否發(fā)現(xiàn)這些故事中存在的相似性?

    “什么相似性?”宋杰問。

    “這些故事在開始時主人公都深陷痛苦或迷惘或失落中,但隨著故事的發(fā)展,主人公會遇見一些人,一些事,這些人事會讓他們從某個角度重新發(fā)現(xiàn)他們曾經(jīng)感到悲哀的世界中所存在的某種希望,那束silver Light最終會出現(xiàn)。”重木說,“我前幾天看了克里斯托弗.伊舍伍德的那本《單身男子》,湯姆福特拍了這部電影,最后那個想自殺的男人也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那束silver Light。多荒謬。”

    “哪里荒謬?”愛麗絲問。

    “人生怎么可能會這樣?如果真是如此,那那些心碎的人又是怎么回事?一件件悲劇又是怎么回事?人生還有什么意義?”

    “你覺得人生的意義是由那些我們無能為力的東西所賦予的?”Tina參與進這個話題。

    “或許不是全部,但卻占有重要部分。我們當然都喜歡大團圓結(jié)局,百花常開,好景常在,但真若如此,人生就太單薄,太無聊。千里搭長棚是因為終有散的時候,人生初見是因為總有不見之時,如果每天都是十五,你不覺得太可怕?”重木說。

    對于重木的消極和許多可怕見解,我們早有心理準備,有時宋杰會和他爭論一番,但由于他們兩人觀點的截然相反,而時常引起強烈反映,尤其當話題涉及政治時。每到這個時候,Tina就會阻止他們再繼續(xù)爭論,最后話題就會重新回到愛麗絲那里,關(guān)于工作,愛情和他人的瑣事。思齊認識重木兩年,他們在一起時常也還能聊一會兒。

    在夜幕徹底合上之時,愛麗絲來了,她買了一盆蔥翠的吊蘭和一些零碎的日用品。她進門的時候,思齊正坐在沙發(fā)上把一些壓碎的小裝飾品從紙箱里拿出來。愛麗絲環(huán)顧四周看了一會兒對他說:“房子不錯。”

    思齊淡淡地笑了笑。

    “現(xiàn)在就先整理臥室吧,剩下的可以以后慢慢整理。”愛麗絲把臥室厚重的窗簾拉開,燈上布滿黑色斑點,遮住一部分光亮。愛麗絲把裝著被褥床單的袋子搬進臥室,幫他鋪床。“宋杰他們應該也快到了吧?下班比我都早,為什么還沒到?”

    思齊側(cè)耳聽房子里的聲音,靜靜的。愛麗絲像往常那樣講著自己的一天,思齊聽著聽著便出神。他把那盆吊蘭放在陽臺上,又把那盆唯一活著的仙人掌放在它邊上,一些綠意出現(xiàn)在這龐大的黑色幕布上。Tina時常會在下班后路過小商店買一兩盆植物回來,放在窗臺上。他們住的房子臥室?guī)б粋€小陽臺,在搬進來不久之后就被Tina那些顏色各異的小植物塞滿,有時候夏天會變得蔥翠欲滴,秋天的傍晚一些植物開花,甚至在隆冬季節(jié),陽臺上都會有一絲難得的綠意。Tina總能把一個陌生的地方變得富有生機和落下他們的印記。在遇見她之前,思齊四下輾轉(zhuǎn),在一個又一個租房間遷移奔波,居無定所和想要一間屬于自己的房子成了他最大的愿望。他幾乎從讀書開始,就不喜歡和別人共住一室,這樣的習慣讓他在讀大學時背著父母搬出了學校宿舍,而通過精打細算在外面租了房子。沒課的時候,他能一兩日待在房子里不出門。這樣的性格也使他漸漸地內(nèi)斂,好似在白天綻放的花在傍晚合攏一般,他變得沉默甚至孤僻,漸漸在自己的世界沉淪。

    愛麗絲問他:“紙箱里有什么是需要放在臥室的?”

    思齊說:“明天再收拾吧。”

    愛麗絲點點頭,坐到沙發(fā)上,看了眼手機,說:“這些人都跑哪里去了?”她從陽臺的玻璃上看著思齊的倒影,過了一會兒問:“你還好嗎?”

    思齊在玻璃中對她點點頭。

    “昨天我聽重木說你準備回去工作?”

    “公司說人手不夠。”

    “你要回去嗎?”

    思齊轉(zhuǎn)過身,看著她,微笑道:“我想再等等。”

    “慢慢來,不著急。”愛麗絲說,“聽說你們公司老總最近出了問題。反正又不是給多高工資。”

    “你覺得這里怎么樣?”思齊問她。

    “我覺得挺好的,一切都……他們來了。”愛麗絲聽見從樓道中傳來宋杰和重木的聲音,她打開門,問他們:“你們都干什么的,怎么這時候才過來?”

    “我被組長扣在那里加班。”宋杰把帽子丟在沙發(fā)上,哀嘆連連,“思齊,你這房子可不好找,我們在小區(qū)里轉(zhuǎn)了半天也沒找到,最后還是問別人才找到。不過四下環(huán)境倒挺不錯的,價錢如何?”

    重木說自己的幾個學生出了些問題,他得留在那里幫他們解決。

    “我昨天就打電話給你們,讓你們下班就立即過來幫著思齊收拾,結(jié)果你們來的比我還晚。”愛麗絲說。

    “幫忙收拾的時間多的是,現(xiàn)在出去吃飯吧,我中午飯沒吃幾口,就被找去給一個客戶解決問題,最近倒霉,破屋又遭連夜雨。”宋杰說,“思齊你想去哪里吃?我們請客。”

    小區(qū)很安靜,幾盞路燈依舊未能把蜿蜒的從一片花園中穿過的小路照亮。不遠處的小廣場上三三兩兩地坐著飯后消食的人。穿過一片茂盛紫藤架,三棵古老的紫藤樹覆蓋著漫長的甬道,連接著兩棟風雨滄桑的舊樓。他從小就不擅長甚至不知道該如何表露自己的情感,在他成長的印象中,父親是一個從不會表露自己情感的人,他曾經(jīng)懷疑父親是否能感覺到喜怒哀樂。他的家庭充滿隔閡與冷漠,媽媽能給他的愛是如此脆弱和令人難堪。

    這些秘密在他心中安靜地躺著,只有Tina一人知道,其他的朋友和曾經(jīng)的幾任女友對此都一無所知。長大后,他學會偽裝自己,在遇見Tina后,他學著改變自己。這兩方面的學習都在他身上留下明顯的痕跡,但別人不會注意,因為他對此已經(jīng)是如此的得心應手和熟練。表演著過這一生,他曾經(jīng)這樣想,而Tina理解他。或許他們都在某種程度上都能明白孤獨的感覺,明白一個邊緣人的感覺,或許同樣還會明白家庭在他們生命中所產(chǎn)生的漫長影響。

    Tina曾多次引用托爾斯泰在《安娜卡列麗娜》開頭所寫的那句話,而他們就是理解那各有各不幸家庭的人。如今,對這一理解的分享戛然而止,平衡失去了二者中重要的一方,在這個世界,思齊感覺到,他再次變得孤獨而寂寞,再次面對那早已內(nèi)化成他不認識的并開始從內(nèi)心深處蔓延的恐慌和不安。這樣的感覺他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對別人訴說,更不知道該如何正確地表達。語言收回了對他的支持,而留他在偌大的沉默沙灘中自生自滅。

    朋友們談興盎然,那些聲音飄渺而不真實,被圍繞在他腦袋四周的一層暈眩阻擋,他無法聽清他們的對話,也無法聽明白重木問他的問題。思齊發(fā)現(xiàn)愛麗絲始終在注意著自己,即使在他和重木說話的時候依舊如此,這一舉動讓思齊覺得自己被監(jiān)視,好像她在窺視自己腦海中的所思所想,這讓他有些惱怒。

    在房東沒有提前給出任何提示就要求他在兩天內(nèi)搬出房子的時候,是愛麗絲收留了他,讓他在自己的客廳沙發(fā)上過夜。他在愛麗絲那里住了半個月。從和Tina一起住了四年的房子里搬出來讓他傷心欲絕,那是他唯一還能讓他切實感覺到他們過去的東西:他們在客廳里分享彼此的每一天故事和一起看電影,摩挲親暱;在臥室中分享著每一個黑夜,每一次對方的夢境和那些依舊令他心動的撫摸,親吻和做愛;他們會在廚房爭論,在浴室頂嘴,然后在房子的每一個角落冷戰(zhàn),直到其中一方投降。周末無所事事,在出去玩了一天疲憊歸來的時候,他們會躺在那不大陽臺上的兩把椅子里,歪著腦袋說話,有時在傍晚打個瞌睡,醒來的時候夜晚的露珠打濕他們的睫毛,肚子已經(jīng)餓得咕咕叫……思齊曾想象過他和Tina在這棟房子里生兒育女,然后開始一段新的截然不同的人生。Tina在這棟房子里意外懷孕,也在這棟房子里失去他們的孩子。思齊在這棟房子里體驗過極樂,也在其中品嘗過痛苦和失落。很多時候,他已經(jīng)下意識的把這棟房子當做是他們自己的。Tina說,他們可以從房東手里把這棟房子買下來。這個主意曾讓他們興奮多日。

    房東告訴思齊,她兒子要接他過去住,房子也就賣給了別人。說完這些,房東就離開了。他在客廳里等著Tina,直到日落西山,黑夜四起她也沒有回來,后來他知道Tina永遠都不會再回來了,距今半年前的日子在半年前的那個黑暗下午就已經(jīng)徹底結(jié)束了。重木在他的一首詩里說:死亡就是不再回來,所以不要再等了。他難過地流淚,心中疼的厲害,就好像童年那些委屈和孤獨感再次死灰復燃般重新回來一般。這么多年了,他依舊會像孩子那樣哭的稀里嘩啦,撕心裂肺,恨不得把心里的一切都通過這樣的宣泄丟出來。這是在Tina去世后,他最激烈的情感宣泄。夜里起床倒水,他站在桌子邊看客廳陽臺上的月光,覺得晚上如此痛哭的那個自己是如此遙遠,這一切都好像發(fā)生在許多年前。

    他的目光被愛麗絲捕捉,對視一會兒之后他移開目光,轉(zhuǎn)頭和身旁的重木說話。他看到玻璃中的自己,臉色蒼白,神情暗淡,當他意識到重木發(fā)現(xiàn)自己出神的時候,他收回思緒,問重木父親的事有沒有解決。

    他說自己想先回去。

    吃完飯,宋杰建議他們四下轉(zhuǎn)轉(zhuǎn),然后到附近的酒吧或是其他熱鬧的地方玩玩。思齊想先回去,于是朋友們也都準備陪他回去。

    “你們?nèi)ネ姘桑易约夯厝ゾ托小!?/p>

    “我明天還要上班,也不能待很晚,我陪你回去吧。”愛麗絲說。

    “不用,你和他們一起去玩吧,我自己回去就好。”

    他態(tài)度堅定,朋友們只好放他一人回去。在其他人都走了之后,重木對思齊說:“我最近新寫了幾首詩,明天拿給你看看。”

    “好,你到我那里去吧。”思齊說,“我不出門。”

    思齊意識到重木似乎還想說什么,但最終只和他說了晚安便轉(zhuǎn)身去追宋杰他們了。思齊不想在喧鬧的人群中多待,就打了輛車回去。司機把他丟在小區(qū)的北門,從這里進去他不知道自己所住的的地方,所以他必須繞一大圈走到東門才能按照記憶中的路線找到那個自己今天剛搬進來的新房子。他知道,自己以后將要在這里生活,在這個完全陌生的地方重新開始,把曾經(jīng)的那些過往拋在腦后。他沿著小區(qū)圍欄緩慢地走著,四下冷清,車輛寥寥,他察覺到自己的身體好似填滿鉛的無生命體般,機械地進行著此刻的這項活動。他感覺不到自己內(nèi)心的任何波動,痛苦依舊在,清晰明了,但除此之外什么也沒有。疲憊感讓他想要躺下,他感到暈眩感在下墜,腳下的道路好似突然消失,在即將摔倒的時候,他抓住護欄,嘗試著坐下。

    “沒有我你該怎么辦?”

    在厚重混雜的感覺中,思齊聽到Tina在黑夜中對自己說的這句話。

    哦,一切竟是這樣的轉(zhuǎn)瞬即逝,不可捉摸。Tina離開后,思齊接到母親從老家打來的電話,他原本什么也不想說,但最終還是無法忍受現(xiàn)實的巨大沖擊而把這些事告訴了母親。電話另一邊的母親一直在安慰他,但始終蹩腳而生疏。就像思齊一樣,他們都未曾面對過這樣的局面,所以不知道該如何面對當事人。長久的沉默在電話中流淌,母親最后問他要不要回來住幾日?電話中,母親的聲音顫顫巍巍,小心翼翼地表達著自己對兒子的關(guān)心和安慰,雖然她知道的只是思齊和那個叫Tina的女孩住在一起兩三年,其他的她都一無所知。

    當雨點滴滴的時候,思齊感覺到圍繞在自己腦袋四周的迷糊感漸漸穩(wěn)定,他一手撐著地面緩緩地站起身,并在原地停了一會兒,他始終記得母親曾多次囑咐他,坐著的時候不要猛地起身,會摔倒。隨著雨開始下大,一些行人躲在公交車站臺下,思齊加快腳步,走進小區(qū)。

    回到房子里,他發(fā)現(xiàn)臥室的窗戶沒關(guān),陽臺上的窗戶也沒關(guān),愛麗絲晾在陽臺上的一些衣服被打濕。思齊把衣服收進陽臺里面,重新坐進沙發(fā)里時他才想起來剛才在外面忘了買一只燈泡回來。雨很快便嘩嘩啦啦敲擊著玻璃,破碎的聲音充滿整個房子。在這個陌生之地,他重新感受回憶所掀起的力量沖擊著現(xiàn)狀,那只怪獸緩慢地從深淵中爬出來,安靜而毫無威脅地看著他。思齊發(fā)現(xiàn)自己也正在注視著它。他下意識地拿起手機,想撥通那個號碼,但許久無人接聽。電話的主人已經(jīng)不再了,在他們遇見不久之后,她就對他說,當你發(fā)現(xiàn)那只怪獸再次出現(xiàn)的時候,就打我電話,無論何時我都會接。但現(xiàn)在,一切都破碎的難以挽回。

    在夢中,思齊回到他和Tina剛認識的那些時光。他們最開始的幾次見面都約在市中心的一家咖啡館,那里離Tina上班的地方很近,離思齊上班的地方很遠,但思齊并沒把這件事告訴她。他們坐在咖啡館外面的小桌上,談論彼此的同時也不時有意無意地提及一些關(guān)于自己的事情,從童年的趣事到青年的苦惱和那些如今讓自己感到羞愧的蠢事。思齊希望他能被對方了解,所以他得扮演一個能說會道的男人,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現(xiàn)給她,至少是在這個時候。

    他們斷斷續(xù)續(xù)的幾次見面持續(xù)了將近半年時間,當Tina那天晚上示意他可以上樓到她住的地方坐一會兒的時候,他們見面已經(jīng)一年,應該就是在那個晚上,思齊第一次告訴他關(guān)于自己身體里有怪獸的這件事。怪獸只是隱喻,那是一種情緒,一種會持續(xù)許多時日讓他無法專心任何事,只會一味消沉和痛苦的情緒。

    Tina問這樣的情緒會在什么時候出現(xiàn)?

    在思齊沉沉欲墜的夢中,他感覺到Tina床上柔軟的被褥,聞到飄散在房間中的香水味,看到躺在床上聽著自己說話的Tina。她始終沒變,從開始到結(jié)束,她始終是那個模樣,無論過了多少歲月。他再次感覺到Tina柔軟的嘴唇,他們在臺燈慵懶的橙黃色光芒下親吻。思齊發(fā)現(xiàn)自己此刻是房間里的第三者,隔絕于曾經(jīng)的自己而以另一個視角看著他記憶中最幸福的一個夜晚。

    安眠藥強烈的藥效侵襲著這些美好的記憶,視線中一片花白,然后就什么也沒有,當他第二天重新醒來的時候,他已經(jīng)不知道那是夢還是記憶。雨聲透過沉重的窗簾漏進來,醒來后立即感覺到的恐慌在意識緩慢恢復的過程中漸漸消散。他知道自己此刻躺在那里,也知道自己此刻依舊活著,對他而言,再沒有什么比這更令他痛苦的了。

    后來,對于結(jié)婚的事情思齊很少再提起,最主要的原因是他發(fā)現(xiàn)他們此刻這樣生活的開心而滿足,又何必需要那一紙證明呢?有時候,思齊會偷偷地觀察正在打掃衛(wèi)生或工作中的Tina,從心底升起的幸福感讓他無言去描述。有時,他會情不自禁地擁抱Tina,把下巴墊在她肩膀上,聞到她身上清新的香水味;有時,他會說許多甜言蜜語,低低的耳語,那些聲音并不是從聲帶中產(chǎn)生的,而是從他心臟里直接傳遞出來;有時,他對這些時刻感到夢幻而恍惚中覺得不真實,其后悄然而起的不安稍縱即逝,被此刻的幸福感淹沒,但那些感覺從未消逝,晚上睡著又醒來的時候,他會清晰地感知到它們的存在。有許多東西即使時間久遠,但依舊存在那里,并不會隨著歲月流逝或記憶衰退而自動消散,所以他知道,即使當他最終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時,他依舊能記得那些時刻,一個個,一秒秒,很多時候難以連接成線,組成圖案,但那些時刻是真實的,是存在的,是會留在他腦海和心中一輩子的。

    有一次在重木和別人合租的房子里,思齊在等遲到近一個小時的宋杰,他隨手從重木的低矮書架上拿了一本書,漫不經(jīng)心地翻著,打發(fā)時間和壓抑自己內(nèi)心的怒火。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忘了那本書的名字,但其中一個不知是柏拉圖還是亞里士多德講的故事卻讓他印象深刻故事講述在天地初始,人類自由自在且滿足地生活在大地上,后因人類驕傲和冒犯上帝而遭到懲罰,上帝把人從中間劈開,變成兩個人,所以之后的每個人都是不完整的,只是自己的一半,所以我們這一生都在努力尋找自己的另一半。故事的作者是如此堅信,我們每個人都擁有屬于自己的那一半,這樣的保證令人安心,因為思齊知道孤獨是什么,知道一個人過完這一生意味著什么。

    Tina是他在一開始就丟失的那一半,在多年之后遇見。“或許這就是命中注定。”他記得愛麗絲當時對他們這么說。或許真的就是命中注定,他會在那個時刻遇見Tina,并在其后鼓起勇氣約她出來見面。那一個自己是思齊自己都不曾見過的自己,但他高興那一個自己的存在。

    在午夜,他知道,自己接下來的一生將是殘缺的,是再難以恢復完整的月亮。他將不再是他。之后的生活并不會像朋友們所想象的那樣回到他遇見Tina之前,而是一切都將徹底不同。人生永遠不會像初見,這是Tina教會他的真理,所以他們也再難以見面。

    淚水從眼角順著臉頰流下來,濡濕枕頭。在黑暗中,他睜開眼,感覺到那個自己注視許久的深淵同樣在注視著自己。曾經(jīng)他一遍又一遍注視那個深淵而不退縮,但如今它在變化,在自己身體里擴大,他的視線和整個身體都被深淵的目光抓住,他難以逃離。他閉上眼,感覺到自己已經(jīng)失去繼續(xù)注視深淵的勇氣,那只怪獸勝利了。淚水漫延,卻再無人為他拭去。

    客廳里風雨聲盈耳,他站在餐桌旁環(huán)顧這陌生之地。一切可以重新開始,在那無數(shù)個傍晚,愛麗絲堅持不懈地這樣告訴他。但此刻,他想告訴愛麗絲,一切都覆水難收,徹底失去了。如今,他一無所有,從思緒到身體所能感知的所有情緒都沉入黑暗。“對人生我已無所期待,對往事我沒有什么追悔;我在尋求自由與安寧啊!我真愿忘懷這一切地安眠!”初中時他第一次讀到萊蒙托夫的這些詩。在Tina27歲生日的夜晚,他從紙箱里找出這本發(fā)霉的詩集,給她讀萊蒙托夫的詩。這么多年過去了,他依舊記得。

    燭光下,Tina親吻自己。她的嘴唇上有新買的口紅味道。他們吻了很久,彼此沉默著在搖曳的光芒下注視著對方,那一刻,哦,它將會永遠地留在腦海中。此時,一切都停止:落在客廳的點點滴滴夜雨,那些打開還未整理的紙箱,愛麗絲送來的那盆蘭花,窗外遙遠的汽笛聲,就連床頭柜上的電子鐘也如此……就像此刻躺在床上的思齊,最后一滴眼淚在臉上還未消失。

    本文原刊于《芙蓉》2016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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