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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李唐作品:《幻之花》
    來源:中國作家網 | 李唐  2017年01月05日13:40

    他想,某一天,自己或許會成為一部小說里的人物;或者,他會突然寫出一首詩。生活充滿了可能性,它們無處不在。想到這兒,他合上了放在桌面上的那本灰藍封皮的小說,幾乎陷入了沉思。之所以說“幾乎”,是因為他并沒有思考任何實質內容。他只是坐在椅子上,安靜地觀察周圍的同事。這間辦公室并不大,容納了不到二十人,其中一半不知去向,剩下的人的狀態也與正觀察他們的人并無二致。他坐在靠窗的一面,沒有陽光照進來——現在已經是下午了,這座北方城市的太陽總是落得很快。窗外的天空灰蒙蒙的,這種霧霾的天氣已持續了一個多星期。他的胳膊肘撐在中間部分有些凸起的桌面上,一只手托著下巴發呆。他和其它人一樣,正等著下班。

    他每日的工作并不復雜,甚至可以說,并不需要投入什么智慧。他的工作更多的是重復,有時他的腦海中會浮現出工廠里整日連軸運轉的傳送帶,傳送帶兩旁的工人機械地裝卸著各種零件。這樣的場景在他剛上小學的那幾年是非常清晰的。他的父親當時在工廠工作,加班時會經常帶著他去工廠。隆隆聲和嗡嗡聲持續不斷,在他耳蝸中來回沖撞。在父親工作的時候,他有自由的時間在工廠里玩耍。此外還有其它孩子,像他一樣,他們的父母也都在工廠工作。那時工廠的效益很好,工人們待遇也高,因此工作熱情高漲。他至今仍清楚地記得當時工廠里熱火朝天的情景。

    但工廠生活畢竟是無趣的,其中最吸引他的就是似乎永不停歇的傳送帶。他站在工人們身旁,看著他們熟練地將零件拿起來,拼裝好,再放回傳送帶上,運向下一個程序。這種單調、熟練、重復的工藝深深迷住了他。站在傳送帶旁,他可以看上幾個小時。這一點就連工人們都十分不解,對他們來說,傳送帶旁的生活無疑是極其無聊的。現在,他想到了這一幕,并感覺到自己的辦公室里的工作與工廠其實并無本質區別,當然,從體力上來說,他的工作要輕松許多,起碼不用幾小時一直站著,可他思考的并不是這個層面,而至于具體是什么,他亦無從得知。只有那條傳送帶一直在他腦中運轉。

    下班了,同事們無聲地起身,套上外衣,手拿皮包,朝電梯口走去。他往往是最后一個離開的。電梯下降的過程中,會有一種金屬摩擦的聲響,以及似乎從遠處傳來的堅硬的回響,這些都使曾經的工廠時光的記憶愈加強烈。他想,自己還不到三十歲,卻已經開始懷舊了。或許冬天就是一個令人懷舊的季節吧。電梯門打開,一股冷空氣撲面而來。他走在凍得僵硬的瀝青路上,朝公車站慢慢走去。最后一絲天光正在消泯。建筑物頑固的棱角變得模糊。路燈已經亮了起來,呼嘯而過的汽車托著長長的黃色光帶。井蓋小孔里正不斷冒出白色蒸汽。

    他就是這個時候遇到了那個賣種子的人。昏黃的燈光下,他不大看得清那個男人的面孔,只是覺得這是一張棱角分明的臉。“你剛才說什么?”他問。“我問你要不要買種子?”“種子?”他有點驚訝。他本以為是發小廣告的或是保險推銷員。他問是什么種子,那人似乎有點不耐煩,“當然是花的種子,還能是什么?”

    賣種子的人的態度讓他很氣憤,不管你賣的是什么,這種態度還會有誰買你家的東西呢?可是當他看到袋子里那幾枚亮閃閃的橢圓形的種子,他立刻就被吸引了。他從未見過這么晶瑩剔透的種子,簡直不像是種子,而是寶石。他想,哪怕是買來當裝飾品也好啊。

    “這種花適合哪種泥土呢?”他接過裝種子的小布袋,小心翼翼地問。他知道這個賣種子的人脾氣不太好。

    “怎么都行,”那人似乎很不情愿回答這個蠢問題,“泥土不是關鍵……”他裹緊呢子大衣,嘟嘟囔囔地就這樣消失在黑夜中。

    除了遇到了那個賣種子的人,這一天并沒有什么意外。他住的地方離公交站不遠,走十分鐘就到。天空徹底變成漆黑,他沿著一條筆直的馬路往前走,在中間拐一個彎,就到了他住的小區。小區里好幾只燈泡都被打碎了,不知道是誰干的,但是有一天,也差不多是這個時候,他聽到了一聲玻璃的破碎聲,然后他看到一個小孩模樣的人從他面前跑過;孩子跑得很快,他都來不及分清男女。他繼續往前走,借著月光,他看到了腳下那一灘閃閃發亮的碎玻璃碴,而上方的路燈則像是一個空空的眼窩。

    今天,小區里像往常一樣,很安靜。腳下沒有碎玻璃。他走過一盞盞無用的路燈,摸到自己所住的單元門前(他自信閉著眼也能走到),他沒有停留,直接走進黑洞洞的單元門里。這時,他看到一個黑影從突然朝自己沖過來。他驚訝地站住,看到一個男孩故意露出惡狠狠的表情,嘴里發出“砰砰砰”的聲音。他注意到,男孩手里揮舞著一把玩具手槍,正對著自己“射擊”。男孩之前是躲在暗中的,看到進樓的人被嚇了一跳,顯然很得意。他被男孩推了一下(力氣可真大!),眼看著男孩一溜煙地跑了出去,融入在夜色中。

    他望著男孩消失的地方,苦笑著搖搖頭,朝樓上走去。他不知道這個男孩是否就是上次看到的那個孩子,但這個小家伙經常搞這種嚇人一跳的惡作劇。他來到自己的房門前,掏出一串鑰匙,認出其中的一把,插進鎖孔里,扭開了門。

    進屋第一件事是打開燈。這是一間很標準的單身公寓。并不雜亂,相反,打理得整整齊齊(當然也不排除一些例外,比如現在正隨意搭在椅背上的牛仔褲,看上去就很不雅觀),但無論多么齊整,從中完全嗅不出異性的味道——這是只屬于單身漢的整潔。他脫下大衣,換上輕便的衣服。暖氣已經來了,屋子里并不算冷。他坐在床頭,扭頭看向窗外。窗子就緊挨著窗,在他的左手位置。在窗子前面,則是一張書桌,他只要稍稍彎腰,就可以坐在床上,把雙臂放在桌面上,然后用雙臂墊著下巴——現在,他就保持著這樣的姿勢,看著窗外。

    屋外是稠密的夜色。對面的樓層亮起燈光,照亮了兩棟樓之間的道路。天氣已經很寒冷,行人看上去都瑟瑟縮縮的。而我正待在一間溫暖的屋子里,如果困倦,隨時可以躺在床上,舒服地睡一覺。他愉悅地想,然后走到廚房,燒開了一壺水。他看著掛在墻上的鐘表,快到九點半了,他凝視窗外,一刻不敢離開。

    終于,他看到了那個女人慢慢從窗下走過,直到再也看不見為止。他松了一口氣,就像是完成了一件任務。每天,他都會在這里等那個女人走過。他不認識她,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這成為了一種儀式。如果哪天他沒有看見她,他的心理就會空落落的,同時也會生出些許擔心。他想,這也是自己的一個毛病,一旦某件事物在他的生活中反復出現,那么他很快就會習慣,并將它納入到“正常”的范疇中。而一旦那件事物某一天突然消失,成為“反常”,就會使他心神不安。

    現在,他一天的生活圓滿了。他隨便吃過晚飯,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就在他快進入睡眠時,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他翻身下床,從大衣兜里掏出那只小布袋,將那幾顆好看的花種子拿出來——柔和的燈光下,它們顯得愈發美麗。把它們埋進土里似乎有些可惜了,他想,但他又想:這么美麗的種子,會結出怎樣的花朵呢?

    他重新披上大衣,從小區花壇里偷偷拿出一只花盆抱回家。然后,他扔掉里面原先早已枯萎的植物,將那幾顆種子埋進被凍得僵硬的泥土中。這樣的土能種出花朵嗎?他有些懷疑,但隨即想起了賣種子的人的話,泥土不是關鍵。也無所謂,他想,自己對花啊草啊的本來就沒有多大興趣……他將花盆擺在窗臺上,然后像每天一樣,準點睡去。

    生活不是詩。想到這句話時,他正在讀一本詩集。此時,他簡直想推開窗戶,大聲朗誦其中的詩句:“船在海上,馬在山中。”當然,他沒有這么做。他將詩集放進抽屜里,穿好大衣,準備出門上班。像往常一樣,他很早從家出門,因為他不喜歡擠公交,這個時候坐公交的人會少一些。走出單元門時,天空依然飄灑著從昨晚開始就一直下的細小冰碴。那些小冰碴立刻糅合進他的頭發與大衣里。天還沒有亮,走到馬路上,街燈照耀著腳下泥濘的道路。

    到公司時,他看到已經有幾個新來的年輕人坐在椅子上工作了。他的心里突然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滋味,或者說感受。他脫下大衣,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等待著那種莫名之感漸漸褪去。他經常會這樣:某種說不出的情緒忽然襲上心頭,接著便消失不見。

    兩個小時后,老板助理走過來,叫他去老板辦公室一趟。助理也是新來的,他看著她那張年輕的臉,就算是消除了性別差異的職業裝束也無法阻擋她的青春洋溢。他跟在助理后面,走進老板盡里面的辦公室。老板的嚴厲批評是在他預料之中的。是的,這兩三年他的工作熱情幾乎消磨殆盡,每天都是重復的工作,沒有創造力,就像是那個不停地往山頂推石頭的人。對于老板的批評,他覺得十分合理,欣然接受,但老板言辭中想要辭退他的暗示卻令他不安起來。他不知道如果失去了這份工作,自己還能否找到一份同等薪水的新工作。畢竟,相對而言他已經失去了年齡的優勢,而積累的經驗卻不比剛進公司的新人多到哪去。

    從辦公室走出來后他變得憂心忡忡。他愣愣地看著周圍的同事,忽然意識到,不知從何時起,自己竟然成了公司里年齡最大的員工之一。現在圍在他四周的,都是比自己晚進公司的人,他們努力,并且對工作飽含熱情。這樣顯著的變化竟然現在才覺察到,他感到不可思議。這些年過去,他沒有被辭退,但不證明他就是有價值的——因為同樣他也沒有升職。他終于明白早晨那種莫名的情緒是什么了,那是一種緊迫感,但他清楚這里面并沒有絲毫怨恨的成分。

    他想,這是一個弱肉強食的社會,“如果不努力就會被社會淘汰!”——這句話是誰說的?他想了一會,想起這是父親曾經經常掛在嘴邊的話。說“曾經”,是因為他很久沒有去看望父親了,雖然他們住在同一座城市。他們的關系并不緊密。他記起父親從工廠下崗后,就經常把這句話掛嘴邊,像是嘲諷或懲罰自己似地。父親每天喝酒、睡覺,仿佛全身心地扮演著一個“被社會淘汰的人”。他想,如今這樣的命運就將輪到自己了嗎?

    他望著窗外。小冰碴已經變成了雪花,正輕緩緩地飄落著。街道上已經覆蓋了一層薄薄的白色。“我的身體里大雪紛飛”,他忽然想到了一句詩,但忘記了作者的名字。幾分鐘后,他也忘記了這句詩。他在心中暗暗立誓,一定要努力,保住現在的工作。他知道,一旦被開除,自己的生活將發生很大改變,這樣做是得不償失的。

    整整一天,他都埋頭于工作中。他覺得自己已經好幾年沒有這樣盡力過了。一天很快過去,天黑得很快,暮色四合,同事們紛紛下班回家,直到公司里只剩下他一個。他需要給自己加一會兒班。又過了幾個小時,他覺得夠了,便穿上外衣,走出公司。

    雪依然在下,在昏黃的路燈的照耀下紛紛揚揚。他艱難地走在雪地中,風吹過來,夾雜著雪粒。他覺得每一顆雪粒都能把臉砸出一個坑來。耳朵早已凍僵。他的衣服穿的有些少,因此凍得抖抖索索的。這一刻,他忽然有一種強烈的孤獨感。他想,如果有人能提醒自己最近降溫的話,自己就能從容地加一兩件衣服,而不必在這個夜晚凍得全身發抖了。或者,回到家里,就能吃到一桌熱氣騰騰的飯菜,身體與心靈也會好受許多。

    他就這樣胡思亂想地回到了家。如果不開燈的話,家里依然是黑洞洞的。他在黑暗中默默站立了一會兒,然后開了燈。他覺得自己快要哭出來了。這時,他看到放在窗臺上的花盆里,有一株綠色的嫩芽鉆了出來。他走過去,仔細查看。沒錯,雖然只有小拇指那么高,但它確實是破土而出的。他凝視著它,就像是在黑暗的房間里凝視一只蠟燭的小小的焰芯。這是一個小小的安慰。他的眼眶濕潤了。他小心翼翼地守護著它,就像是守護一盞隨時會被風吹滅的燈火。

    我不需要任何人的憐憫,他想。如果我需要,那我就完了。當他的頭腦里冒出這句話時,他正在凝視昏暗的天花板。窗簾閉合著,只有微弱的光亮透進來。現在應該已經是白天了吧?他的腦袋枕在雙手上,思考著這句突如其來的句子的含義。經常會發生這樣的事情:一個聲音突然在他頭腦中響起,有時它們像躍出水面的魚,倏忽而逝;而更多的時候,他可以捕捉到它們。在我頭腦里說話的人是誰?除了你自己,還能是誰?難道自己的頭腦里還會有另一個人?他使勁地搖搖頭,迫使自己不再這樣胡思亂想下去,他知道如果縱容自己,哪怕用浪費整整一天的時間去思索這些事也是有可能的,而現在,他必須去上班了。

    當他一邊穿衣服一邊回想起那句話時,愈發覺得好笑起來。憐憫?沒人會憐憫我,而我更不會去憐憫自己。可以說,“憐憫”這個詞對他而言是十分陌生的。他會悲傷,會痛苦,會悔恨,會恐懼,但不會去“憐憫”,事實上,他甚至認為這個詞只是在文學意義上被制造出來的。我的腦袋里填滿了太多別人的思想,他想,它們在現實生活里不時就會嚷幾聲。

    他穿戴整齊,就要出門了。臨走前,他又一次看了看那孕育在僵凍泥土里的幼小生命——花苗長得很快,只幾天的工夫花莖就已經將近五六厘米高了,頂端結出了花苞。按照這個速度,應該不久就會開花了……他熱切期待著開花的那一天。只要一想到這不知名的、將要開放的花朵,這段時間他的內心也比以往充實了很多。

    他依然投入很大的心力在工作上,但收效甚微。在月末的工作考核中,他的名字幾乎墊底。這是從未有過的情況。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他懷疑有人動了手腳。他忍不住開始想:這會不會是老板想要讓自己提出辭職的手段?確實,這段時間來公司增添了很多新鮮血液,他們看上去都要比自己更勝任這份工作。他不停地思考這些事,精神壓力幾乎到了極點。

    每天回家,他都覺得自己像是被掏空了一樣。走在路上時他想:我現在就像是一具空殼,思維的運轉速度也明顯遲鈍了。他想過辭職,但新工作不是這么好找的。他的一個大學同學辭職后至今還找不到工作,整個人都變得十分萎靡。他想到老同學的樣子,心里不禁一陣戰栗——他們已經不年輕了,但還遠沒有到(或沒有本錢)退休養老的階段。他甚至開始慶幸自己沒有娶妻生子了,否則形勢將更嚴峻。

    他就這樣憂心忡忡地回到小區。走到小區門口,他注意到兩只顫動的黑乎乎的影子。離近看,是兩只流浪狗。他經常看到它們在小區里晃蕩,從垃圾桶里翻找食物。現在,他看到其中一只流浪狗正趴在另一直身上,快速用力。它們臉上松弛的皮肉不停抖動著,口涎四濺。這樣的場景使他心生寒意。他快速走進小區,走進單元門。就在這時,又一個黑影突然沖出來,沖他大喊:“砰砰砰!”他看到那個男孩手里舞動著玩具手槍。“小兔崽子!”他站在幽暗的門洞里,待心臟跳動得不再那么猛烈后,才慢慢走上樓。

    回到家,他已覺得身心俱疲,因此并沒有留意到空氣中彌漫的淡淡的香氣。直到他打開燈,他才驚訝地看到家里發生的巨大變化——那株花朵已經完全綻開了,細弱的花莖上托舉著一朵比例不相稱的紫色花冠。他顧不上脫衣服,連忙走近觀看。紫色的花瓣很厚實,卻是微微透明的,幾縷細如發絲的花絲從花蕊中微微探出,如同蝸牛柔軟的觸角一般。可以看出,它似乎還是怯生生的,像是剛剛睜開雙瞳的嬰孩,還不太適應外面的世界。

    他此前從未見過這種花。他興奮地在逼仄的屋子里走來走去,呼吸著空氣中的香味。這種不知名的花香很奇特,他頓時覺得自己神清氣爽,就像是一陣明澈的風將他腦子里的贅余的雜質一掃而清了。

    這是一個陰郁的星期天。他早早就醒了,拉開窗簾,看到外面的天空上積壓的云層。沒有太陽,空氣中漂浮著零星的雪花。天氣越來越冷了。他的屋子里幾乎同冰窖一般。他披著厚厚的毯子,走到暖氣旁邊,伸手摸了摸。暖氣片依舊是冰涼的,這個時候,它不但成為了無用的東西,而且使屋子里的氣溫更難以忍受。他回到床上,將自己裹在被子里,呆呆地凝視著窗臺上那朵紫色的花朵。

    它生長得很快,現在,已經將近成年人的手掌大小,并且花莖也粗壯了不少,從中又冒出了幾個小小的花骨朵,看樣子很快將開放出新的花朵。他很欣慰地看著,在這個寒冷的冬天,這是讓他最感到溫暖的事物。不過他也有一點擔憂:那盆凍土能夠支撐這些花朵的養料嗎?不過,起碼就目前而言他的擔憂是多余的——花朵的長勢非常迅猛。

    更令他感到新奇的,是屋子里無時無刻不在彌漫著的花香。這是一種很難形容的味道,當他暫時忘掉這種香氣時,它并不會突兀地顯現出來,爭取自己的存在;而當他有意識地呼吸時,它的馨香便令他陶醉,同時讓他精神振奮。他覺得,這種香氣似乎是有生命的,知道如何不使自己厭惡。有時,他躺在床上,一邊享受香氣的繚繞,一邊在腦海的記憶中搜尋,最后他可以斷定,這是一種他此前的人生中從未見識過的味道。這也難怪——他以前對花朵之類的東西并不喜愛。他總是認為它們是無用、易朽的東西。

    但是花香并不會使氣溫升高。外面刮起了大風,呼嘯著,拍打著他的窗子。他的窗戶有些漏風,于是如同雪上加霜,他蜷縮在被窩里,幾乎不敢露頭。由于小區的居民們與物業的矛盾(關于物業費和治安等等)升級,物業停掉了整座小區的暖氣。居民們每天都會聚集在物業門口,高聲抗議。就在一個小時前,他聽到有人敲門。他打開門,看見一個有些謝頂的中年男人正搓著手,站在門外。有些謝頂的男人首先自我介紹:他是他樓上的住戶,因此也算是一個單元的鄰居。他想動員他一同去物業公司門口抗議。“這棟樓里很多人都去了,”謝頂的男人對他說,“人多了他們就會害怕我們。”

    他站在門口想了一會兒,然后,他意識到自己對這種事毫無興趣。他委婉地拒絕了。謝頂的男人顯然有點不高興,他的雙手看上去快被凍僵了,不停地揉搓著。“你要懂得去爭取自己的權利!”謝頂的男人不禁提高了嗓門。

    現在,他想,自己是不是有時真的太封閉了?如果當時答應了那個男人的請求,說不定他們會因此成為好朋友,而好朋友正是他的生活中所缺少的……然而,他清楚地感覺到,他并不會與那個男人成為朋友,因為他們完全是兩類人,至于為什么這么說,他只能完全憑借預感。可是,在他的生活中,與大部分人交往時他都會產生這種預感。這會不會只是某種借口呢?與別人接觸,總會令他疲憊不堪。

    這些念頭攪得他心神不寧。風依舊呼呼刮著,除了風聲,一切都很安靜。鐘表在在按部就班地走動,四面是堊白的墻壁。他裹著被子,背靠在其中一面墻上,忽然感覺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孤寂。他很想找人說說話,于是他翻找通訊簿,直到最后一頁,他放棄了。他幾乎沒有什么特別親近的人,那種可以隨便打電話聊天的人。

    他在屋子里無所事事地走來走去,或者做一些俯臥撐與仰臥起坐的運動,這完全是為了打發時間。時間過得很慢,他看著墻上的鐘,苦惱著剩余的十多個小時該如何度過。他走到暖氣片前,只是出于習慣,用手摸了摸。仍然是冰冷的。不過,就在他要轉身離開時,他聽到從暖氣片中傳來了某種動靜。他站住了,側耳傾聽。并沒有什么動靜,只有風聲依舊強勁。但是他堅信剛才聽到了某種聲音,于是他俯下身,把耳朵貼在暖氣上面。他聽到一種持續不停的、沒有節奏變化的嗡響。他知道,這是屬于管道本身的聲響,絕不是剛剛他無意中聽到的那種聲音。他堅持著繼續聽,耳朵凍僵了就換另一只。終于,他再次聽到了——

    是歌聲!他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他聽到的竟然是一個女人的歌聲。他聽不清唱的是什么,只是覺得很悠揚,斷斷續續的,或許根本沒有歌詞,她只是在哼唱曲調也未可知。他就這樣蹲在暖氣前,聽著從管道傳來的女人的清唱,仿佛暖氣里面藏著一個小小的劇場。她住在哪層?長什么樣子?一系列的問題涌上他的腦海。歌聲停止了,管道內重新恢復成了單調的嗡鳴。不過,他已然心滿意足了。他回到床上,回味著。這時,他看到窗臺上的花朵,那些小花骨朵,不知何時正像嬰孩的眼睛那般微微開啟……

    鬧鈴開始悲鳴的時候,屋子里依然是黑洞洞的。他睜開眼,揉揉眼眶,望著天花板。天花板依舊是昏沉的,仿佛籠罩在一團黑紫色的霧氣中。這個北方城市的六點鐘的早上,光線還沒有滲透進來。他盯著天花板——這一成不變的景觀是他生活中最熟悉不過的事物,就像是他每天都要走過的街道,搭乘的公交車,路過的郵筒。經過一天又一天的目光的打磨,每一個細節他都洞若觀火。天花板,這個給他遮風擋雨的龐大的物體,由于太過熟悉而導致多數的時候他對它是視而不見的,但幾天前發生的那件事使天花板實實在在地呈現到了他的眼前,或者說,真正納入了他的視覺領域與思想范疇——從某種意義上,就像是給“天花板”賦予了新生一樣。當然,這只是樂觀的說法,真實的情況是:他盯著天花板,是很有些忐忑不安的。

    就在幾天前(兩天還是三天前?他總是會將日期搞混,這是他的老毛病),他像往常那般睜開眼睛,首先映入眼簾的就是昏暗的天花板。他吸了吸氣——他聞到了透明之花的芳香——這已經成為了一個習慣,不論他早起時的心情多么灰暗,只要聞到了這種花香,多少都會受到些鼓舞。他像往常那樣準備起床。就在他的后腦勺剛剛離開枕頭時,他分明看到籠罩在天花板的幽暗陰影忽然分開了——就像是霧氣被風吹散一樣,向四周急速褪去;緊接著,他發現天花板中間出現了一個洞;從洞中望進去,碧藍如洗的天空清晰地出現在毫無防備的他的眼前。他重新躺下去,渾身軟弱無力。究竟怎么回事?他一動也動不了,驚恐地看著洞中的晴空。他很久沒見過這么蔚藍的天了,多數的時候,他頭頂的天空是被霧霾或烏云所遮蔽的。漸漸地,他感覺自己的意識開始柔軟、融化、蔓延。他想起小時候,母親曾帶他去公園里玩,他躺在草坪上,望著天,就像是現在一樣。晴空與回憶螺旋般盤繞在一起,使他迷醉,直到那個洞消失,天花板重新被陰影籠罩。他愣了很久也沒有回過神來。

    這是夢嗎?可他從未做過如此逼真的夢。天空明明就在眼前,他不會懷疑;可如果不是夢,他根本無法解釋發生的一切。這件事完全超出了他的生命經驗,甚至使他對“真實”這個定義也產生了本源上的動搖……不過接下來的幾天,這件事沒有再次發生。他想,或許真的是一個夢,只不過由于某種他無法解釋的原因,這個夢顯得格外真實。

    他不知凝視了多久,然后他站起身,站在床上,舉起手臂,剛好可以夠到天花板。他摸到了那粗糙的墻面漆的表皮,混凝土的冰涼也傳入他的指尖。這墻面是如此厚實——在他的樓上還有四層住戶。他感覺到了冷,他意識到自己還穿著單薄的睡衣。暖氣一直沒有來。他重新鉆回被窩。他翻了個身,趴在床上,雙臂交叉墊在枕頭上,看著陽臺上的那盆透明花——它還是那個樣子,顯得弱不禁風,像是一縷凝固、靜止的煙,仿佛隨時都會消逝。

    花香彌漫在屋子里。

    不知為何,他完全不想去上班。他當然知道在現今的局面下,如果翹班意味著什么。可他只想待在這個花香四溢的屋子里,任由自己的恐懼與意識在這個小小的空間中流轉。這是只屬于他的空間,像是母親的子宮。他蜷縮其中,沒有任何目的,僅僅想靜止不動。為什么非要“動”呢?似乎所有的事物都在飛速運動著,整個世界如同一架高速運轉的機器,一臺永不停歇的永動機,那些連接不斷、無縫對接的齒輪、氣泵、活塞,那源源不斷的生產線……而他只想從中脫身而去,在這永恒的運動中變成一個不動的事物——但這也意味著“無用”,意味著被廢棄。他有勇氣接受這種命運嗎?

    他像是夢游一般披著被子走下床,坐在冰冷的暖氣前。他想,你現在也是個無用的東西。他露出微笑,然后將耳朵貼上去。一陣嗡鳴過后,他如期聽到了女人的歌聲。那聲音空曠而蕭索。這是似乎是只有冬天才會有的歌聲。他不禁喃喃自語:“你究竟是什么人呢?”這時,他聽到歌聲停了下來。

    “有人在聽嗎?”

    一個女人的聲音,從暖氣管道傳到他的耳中。

    “你的歌聲很好聽。”

    “我以為沒人聽到……更沒想過是這種形式。”

    “你住在哪層?”

    “什么?”

    “我是想問,你住在哪層?我們見過面嗎?”

    “應該是沒有的,我身體不好,不怎么出門。”

    他想象著她的樣子:瘦削,面色蒼白,動作像貓一樣輕。他們的對話斷斷續續,因為有時會有其它聲響蓋過他們的說話聲。并且,由于是通過管道進行的談話,因此女人的聲音很空曠、飄渺,帶有金屬的質感。他有時聽得并不真切。我的聲音在她聽來應該也是這樣虛無縹緲吧,他想。

    真是一株奇妙的花朵啊,他想。有時他閉上眼睛,腦海中就會浮現出它的模樣:浮動在黑暗的河流中,閃爍著藍色的熒光。它看上去是如此動人而柔弱,仿佛隨時都會被浪花卷入深不見底的渦流。然而事實上,它是他所見過的生命力最頑強的花朵,幾乎不用施肥,也不用換土,它就這樣緩慢地生存著,散發出他前所未見的晶瑩光澤。因此,他產生了一種念頭:它不是自然界孕育出的作物,而是憑空產生的。它扎根于虛空中,從空無中汲取養分。它本不應該存在于現實之中。這種念頭令他不安。這朵“幻之花”,隨時都可能在現實世界中凋敝、枯萎,重新歸于空無——那或許才是真正屬于它的地方——更何況,它看上去也是那么地虛弱。然而,他知道自己已經離不開它了。自從它也是那樣“憑空”地出現在他的生活中,他原本黯淡、單調的生活忽然出現了許多新奇的事物。比如天花板上的洞,比如那個唱歌的女人。他怕這一切隨著透明花朵而出現,也會隨著它的枯萎而結束。

    他現在滿腦子都是那個唱歌的女人。他沒事的時候就會把耳朵貼到暖氣片上,搜尋那特別的歌聲。大部分的時候暖氣管道都會以金屬的嗡響響應他,但在某些毫無征兆的時刻,他就會聽到歌聲。每當她唱完,他就會用手指在暖氣上敲打幾聲,表達自己的欣賞之情。偶爾,他們還會聊幾句,他知道了她患上了一種“嗜睡癥”,一天中大多數的時候她都在睡眠中,清醒時她會以歌聲來延遲入睡的時刻。聽著她的敘述,他流下了眼淚,所幸她看不到。

    他越來越不想去上班了,倒不是因為工作壓力,而是從他走出這間屋子時起,他就會開始擔憂花朵會在他不在的時候枯萎。他接受不了當他晚上回到家,看到一株死去的花。一整天他都在惶惶不安中度過,一下班就迫不及待回到家中,看到它完好無損才會安下心來。

    就這樣,他每天早晨都會為是否去上班而掙扎一番。他不得不承認,自己不是那種為了理想而甘愿放棄穩定生活的人,穩定的生活節奏對他來說很重要,上班便是構成這種“穩定”的重要一環。他慢騰騰地穿衣服,能在屋子里待的時間越久越好。直到有一天,他磨磨蹭蹭地穿好褲子,系上皮帶,正伸手拿掛在椅背上的大衣時,他伸到半空中的手停了下來。他目不轉睛地盯著門口的位置,因為在那個位置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匹棕紅色的馬。

    這匹馬與他經驗中見過的馬并無特別之處。它靜靜地站立在門口,頭正對著床尾。馬尾一甩一甩的,像是在驅趕蚊蟲(而在這個季節是不會有蚊蟲的)。它的鬃毛黑亮,平順地覆蓋在強壯的脖頸上。總之,這是一匹構型很優美的馬。他固定在原地,盯著它,不敢有任何動作。它是怎么出現的?他小心翼翼地坐回椅子上,盡量調整呼吸。他知道,如果不小心惹毛了它,在這間逼仄的屋子里,后果是不堪設想的。

    他和它就這樣對視著。它的眼睛潮濕而溫和。他瞄了眼鐘表:已經遲到了。他忽然放松了下來,一點也不焦慮了。這樣也好,他想。他坐在椅子上,正對著窗臺上的花朵。此時,他的心緒十分平靜,輕輕地嗅一嗅,就聞到了熟悉的香氣。他仿佛看到花瓣正不易察覺地伸展,正緩慢地呼吸。一整天他都被馬擋在屋子里。到了晚上,馬依然沒有離開的意思。他不禁想到,馬會自己上樓梯或下樓梯嗎?他從未見過馬走樓梯的樣子。傍晚,他睜開眼,看到黑暗中的馬低下了身子,似乎已經入睡。他眨了眨眼睛,很快也進入睡夢中。

    第二天一早,他是被電話吵醒的。“你究竟是怎么回事?”老板聽上去異常憤怒,“已經有兩天沒上班了,也沒有請假。你到底還想不想干?”

    “這里有一匹馬……”他很為難地說。確實,這件事不太好講清楚。

    “馬?什么馬?”

    “它擋住了門……我是說馬,我出不去……”

    “什么亂七八糟的?你不用再來了。”老板顯然很生氣,掛斷了電話。

    放下電話后,屋子里變得很安靜。他輕輕地舒了口氣。當他扭過身子,再次往門口看去時,那匹馬已經不見了。

    “最近發生了很多奇怪的事……”

    “奇怪的事?”

    “我認為與我養的那朵透明的花有關,它使我產生了幻覺。比如說……”

    “那你怎么能確定我不是你的幻覺?”

    “我相信你不是……要不我們見一面吧?”

    一陣沉默。

    “怎么,你生氣了嗎?”

    “我只是覺得保持現在的關系也很好。”

    “……”

    “好吧。明天下午,天臺上見——如果那時我沒有睡著的話。”

    他費了很大的力氣,翻箱倒柜,終于找出了電熨斗。插上電源,所幸還能用。他盡量將皺巴巴的襯衣、褲子熨得平整些。平日里他是不注重這些的,但今天情況特殊。他笨拙地將屋子里弄得到處都是蒸汽,衣服也差點燙出窟窿。不過最后的結果還是令人滿意的。他穿上無比平順的襯衫和褲子,外面套了一件呢子大衣。他站在鏡子前,把頭發用梳子打理整齊。他的頭發很硬,有幾縷總是頑強地不肯俯下身,他涂了很多水才將它們勉強弄好。一切準備工作都就緒后,他竟感到有些微微地氣喘。

    他看著鏡子中的自己。時間還早,平時這個點他剛剛出門去上班。但現在他無事可做。沒有了工作,他的心情既稱不上沮喪,也不能說愉悅,準確地說,他覺得自己走入了一個嶄新的階段,而這個新階段對他意味著什么目前他還不愿去仔細思考。他就這樣安靜地呆了一會兒,隨后便走出家門。街上到處可見急匆匆的上班族,公車站照例黑壓壓擠滿了人。

    他成為了一個游離者。他邁著輕松的步子來到一家小超市,買了一盒糖果。那是他最愛吃的一種軟糖。他把圓形的盒子夾在腋下,走出超市。剎那間,他失去了方向,但并未持續太久。他發現自己正走在通往父親家的路上。

    有多長時間沒去看過父親了?確實很久了,他也說不清為什么會這樣,或許父親身上的某些東西會使他感到莫名焦慮。但就在幾分鐘前,他突然很想去看望父親,他同樣不知道這是為什么。父親從工廠下崗后性格就變得很怪,或許父親的性格一直都是這樣,只是失去了工作使這種性格更凸顯了出來。他覺得,現在的自己似乎有一點點能理解父親了。對于父親而言,他的幸福來源于一種生活的秩序,而工廠即是這種秩序的代表。每天重復的工作、見到同樣的面孔、取得預想中的成果,這些幾乎一成不變的事物與景觀并未使父親厭倦,相反,父親在這樣的生活中如魚得水。“我以為能在工廠干一輩子。”父親經常這么說,這在當時幾乎是所有人的共識,而有些人為這種生活感到痛苦,這使父親很是不理解。然而,后來一切都變了。工廠的倒閉,與其說在經濟上使父親陷入了困境,秩序的坍塌才是最沉痛的打擊。他需要重新規劃自己并不年輕的人生,而這正是他最不擅長的事情。從此父親一蹶不振,整天就是酗酒或是睡大覺。那是一段黑暗的時光,因此當他有獨自生活的能力后,便遠遠地逃離了父親。

    他來到父親的單元樓門口,卻并未上樓。他在門口靜靜地站了一會,然后轉頭離開。“我們誰也救不了誰。”走在路上時,他突然想起父親曾說過的一句話,他忘了父親是在哪種情形下說出口的,但這么多年了,他一直記得。

    時間仍舊還早。他買了一份報紙,在咖啡廳打發時間。他看到報紙的頭版:我市警方搗毀私造槍械窩點 仍有部分槍支下落不明。他想,父親看到這條新聞一定又會說:“外面總是不很太平啊。”

    過了中午十二點,他來到天臺。天氣依舊很冷,風呼呼地吹著,他知道自己好不容易梳理好的頭發又亂了。鐵質糖果盒早已變得冰涼。在冷風不斷地侵蝕中,呢子大衣漸漸失去了作用。天色越來越暗。她沒有說明幾點鐘,只說“下午”,因此他只好一直等著。他感到寒冷鉆進身體內部,骨頭變得滯重,血液也仿佛凝固了。云彩不停變幻著形狀。最后一絲天光在不知不覺中消逝。天完全黑了下來。她始終沒有出現,而他清楚地知道:她不會再出現了。

    在這之后,無論他怎么呼喚她,暖氣管道里就只有他自己的聲音在單調地回響。究竟是怎么回事?難道出了什么事?他不免擔心起來,但有一種想法更令他感到焦慮:她會不會真的只是他的幻覺……這不是不可能的,可他選擇不去相信。他們的交談是如此真切,他甚至可以一字不差地背誦出來。每天,他的耳朵都緊緊地貼在暖氣上,渴望再次聽到她的歌聲,但每次都無功而返。直到有一天,他聽到了另外一種聲音,是汩汩的流水聲——那是小區的暖氣正在試水。

    心靈是生活之累。他閉著眼睛,突然想到了這句話。這是從哪本書里看到的話?他已經記不清了。有時他真想把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都從腦子里擠出去。它們使他覺得疲倦,其實大多數時候,他更想依靠“本能”去生活,而不是“知識”或者“意義”,這樣他覺得一定會輕松不少。但現實情況是,他的“本能”被一些東西束縛得進退不得。他的自我夾在兩者中間,像是卡在兩扇窗戶之間的垂死的蒼蠅。他盡量不讓自己思考太多,他深知這些所謂思考根本構不成體系,它們只是一些凌亂的念頭,像是一群蚊蠅在他的大腦皮層溝槽中亂竄。有時他覺得自己其實是一具死尸,是念頭代替他活著,催動他的神經元,使他的左腿與右腿相互交錯、向前邁步。

    他還是睜開了眼睛。天花板依舊牢固地懸置在頭頂,讓他感到了些微失落。他突然很想再看一眼那個神奇的洞,和洞中的天空。當然,他清楚地知道那只是一次幻覺,與那株“幻之花”有關。自從那株花朵在他的屋子里破土而出,奇怪的事就接連發生。如果說一開始他是欣喜的,那么現在他已經感覺到累了。

    幾天前,暖氣終于供熱了,并且比往年還要足。看來居民們的抗議活動得到了理想的結果。屋子里熱氣騰騰,總是讓他昏昏欲睡。他完全失去了找工作的熱情。我簡直像是一株植物了,他躺在床上想,如果人可以像植物那般依靠光合作用生存,那一定會減少很多麻煩。每天,他醒來后都要躺兩個小時才下床吃飯,那時往往已經接近中午了。他走到那株花前,有些憂慮地看著它。這幾天,花的情況不太好,他可以清楚地看到曾經的那種熒光消失了,現在它的花瓣變得黯淡、憔悴,也不再透明,而是渾濁了許多。空氣中也再沒有暗香浮動。他輕輕地撫摸它卷曲的花瓣,心中預感到它就要枯萎了,就要死了。

    奇怪的是,他并未如自己想象中那般傷心,甚至對它的死亡還保持著一點小小的期待。怎么會這樣?連他都感到吃驚。或許是他原本就沒有把它當作真正屬于自己的事物,因此當它將要消失,他也不會感到惋惜;抑或是他真的感到了疲憊,想要恢復以前的生活——那個沒有它出現之前的生活。他就這樣看著它一天天枯萎下去,心中空蕩蕩的,并無愧疚。他感覺自己像是一個紙人。

    終于要結束了,他想。那盒糖果還放在桌子上沒有動。他走過去,打開盒子,剝開軟糖的包裝紙,一顆一顆吃起來。父親說的對,他一邊咀嚼一邊想,我們誰也救不了誰。秩序產生的幸福已經灰飛煙滅,我們在自由中沉淪。秩序將會成為我們普遍的童年時代,為了得到它虛幻的庇護,很多人將付出慘痛的代價。他吃完最后一顆軟糖,感到了微微的頭痛。他覺得自己的念頭就像是拉磨的驢子,看似走了很多路,卻仍在原地打轉。

    有人敲門。他拉開門,看到了那個賣種子的人。這是他們第二次見面,第一次他從他手里買來了那些如同寶石的花種子。

    “你或許是我的幻覺。”他說。

    “沒錯,但我不是。”賣種子的人走進屋,一屁股坐在床上。他的眼睛望向那朵半死不活的花。“這是一個轉折點。”他看了一會兒,開口說道。

    “是的。”他順著賣種子的人的目光也凝視了一會花朵,然后他們目光相遇。賣種子的人的臉龐黝黑,帶有棱角,像是被太陽暴曬過。他沖他微微一笑。他的笑容似乎也是黑色的。

    “你現在有兩個選擇,一個是讓它死掉,一個是讓它重新活起來。”賣種子的人有些戲謔地盯著他,“我知道你需要考慮的時間。”

    “是的。”

    “但這個與我無關,我只負責告知方法,按照流行的說法叫……售后服務。”他頓了頓,接著說:“長話短說。如果你想讓它重新煥發生機,只有一個辦法,就是你的血。”

    “我的血?”

    “血液是最好的化肥,這是唯一能救它的方法。”他站起來,語調輕松,“當然,由你自己決定,我只是負責通知一聲。我要走了,再見。”

    賣種子的人走后,他轉身從廚房拿出水果刀,握在手里。或許這是一個錯誤,他想。可他還是毫不猶豫地劃破了食指。新鮮的血滴落在花盆的泥土上,花瓣上,花蕊里。

    之后是稀疏平常的日子。他起床,愣神,然后去刷牙洗臉。花朵重又變得茂盛,甚至比此前還要神采奕奕。而那種浮動的花香也更令他感到迷醉。因為里面有我的血,他想,不知道和這個有沒有關系。他注意到,透明的花瓣中出現了一絲絲不易察覺的紅色細線,細線不斷分叉,呈網狀散布,就如同葉脈的紋路。如果用放大鏡仔細看,就會發現纖細的紋路中紅色的其實是某種液體,在不停流動。這是花的神經元嗎?他每隔一段時間就會用自己血去喂養花朵,鏡子中,他的臉瘦削、蒼白,但他卻感覺體內有一種力量在暗中涌動。他對這種力量感覺恐懼,又隱隱地期待著。

    這天,他從便利店買完東西往回走。他拎著裝滿食物的袋子,來到小區門口。他一眼就看見單元樓前聚集的人群。他慢慢地朝人群走去。天氣干冷,他每走一步都會噴出白色霧氣。一輛救護車和一輛警車停在過道上,閃爍著頂燈。“有人跳樓自殺了,”圍觀的人說,“是一個女人。”他也混同于圍觀的人群,看到醫護人員抬著擔架往救護車走,擔架上躺著一個蒙著白布的人,只有腳踝從白布中伸了出來。那是一雙纖細的腳踝,顯得十分羸弱,隨著擔架的擺動而無力地搖晃著。那是一雙女人的腳踝。

    救護車和警車很快就開走了,人們裹緊大衣也慢慢離開。他仍舊站在原處。離他五米遠的地方,可以清晰地看到一灘血漬。他走到近前,蹲下去,凝視著血漬。這是一個奇怪的形狀,像是一輪下弦月。他用手指摸了摸。他的指肚沾上了紅色,像是未干的油漆。他用鼻子聞了聞,沒有任何味道。

    會是她嗎?紅色下弦月的圖案在他眼前晃動。某個瞬間,他覺得自己站立不穩,但很快就恢復了正常。會是她嗎?他的腦海中又浮現出死者蒼白的腳踝。他突然覺得一切都很不真實。他抬頭看了看。單元樓并不高,但從他的位置往上看,樓宇仿佛直入云霄。不時有細小的雪粒從空中掉落,像是剝落的墻皮。周圍安靜極了。我為什么站在這里?一時間他犯了迷糊,好像他的記憶突然被抹去了似的。他低頭看了眼手里拎著的袋子,走進黑洞洞的單元門。

    他的骨骼變得粗大,呼吸沉重。他慢騰騰地往上走。這時,一個陰影從他頭頂壓下來。樓梯逼仄,他不得不側身讓道。就在兩個人擦肩而過時,他認出了這個人正是自己的鄰居——那個謝頂的男人。顯然,謝頂的男人也認出了他,但他們都沉默無語。他繼續攀爬階梯。就在這時,他聽到身后謝頂男人的聲音:“喂,暖氣很暖和吧?”

    他不明所以,停下腳步,轉過身去。昏暗的樓道中,他看到鄰居的臉上似乎掛著冷笑。

    “什么?”他吃了一驚。

    “我是說——”謝頂的男人提高了嗓門,“你是個坐享其成的家伙。如果沒有我們,你現在還在冷冰冰的屋子里打哆嗦呢。我最厭惡的就是你這種人。”

    他聽著鄰居的話,感到一陣陣眩暈。他的手死死地攥著樓梯的欄桿。

    “算了。”鄰居搖了搖頭,“當我什么也沒說。好自為之吧。”

    他回到家,鞋也沒脫就倒在床上。身體中,那種涌動的暗流更劇烈了。自殺女人的腳踝,紅色的下弦月,鄰居昏暗的臉……所有的東西都旋轉著,并在旋轉中融為一體。他做了一個混亂的夢。粘稠的,尖銳的,虛幻的,堅硬的,所有的東西呼嘯著迎面而來,穿過他的身體,又呼嘯而去。他醒來時枕頭已被汗漬浸濕。

    他坐到椅子上,注視著花朵。然后,他拿起桌上一直放著的水果刀,在小臂內側輕輕劃了一個小口子。血立刻流下來,流入花朵的根莖中。他看著自己的胳膊——上面已經傷痕累累。他靠在椅背上,呼吸著花朵釋放出來的幽香。

    陽光從窗外照進來,照在他的臉上。他慢慢醒過來,發現自己趴在桌子上睡著了。他直起腰,發了一會愣。這期間他的意識處于停頓狀態,眼中也是空無一物的。等他回過神來,才發覺小臂上的傷口神奇地自我愈合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并非是自殺,他甚至從來都沒這么想過。那么,是在干嘛?他自己也很疑惑。他只知道,自己是在某種欲望的驅使下做出這種事的。或者說,如果真的就這么死掉了,反而是一種額外的獎賞?而現在,他活過來了,這是不爭的事實。

    他來到鏡子前。鏡中人臉色死灰,頭發又長又亂,而且看上去濕漉漉的,就像是剛剛溺水身亡的人。他幾乎快要認不出自己了。一夜之間,他瘦了好多。新一天的太陽已經升起,屋子里很快就變得很明亮。每天,太陽都會從地平線升起,用它那強烈的光芒照亮世界,從未有過例外。每一天,就這樣在太陽的帶領下循環往復。他伸出手,看著照在手上的陽光,忽然間產生了一種惡心的感覺。他不知道是為什么,此時此刻他對新升的太陽突然有了強烈的憎惡。他來到窗前,往天上看。今天的太陽隱藏在一層霧氣中,暗紅色,渾圓,臃腫。比起往常來,今天的太陽在他眼中似乎更顯得陰險不定。人們在它的下面行走著,被陽光的觸角一遍遍舔舐。每個人都成了太陽的俘虜,渾身熠熠生輝,轉眼消失不見。太陽,就像是一座巨大的焚尸爐,從毀滅中獲得能量,照耀著世間萬物。他任憑自己籠罩在太陽的光芒中,忍受著惡心,不一會兒,身上就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不,這還不夠。他露出微笑。他還要走出去,走到外面,走到街道上,走進陽光最充足的地方,接受它的洗禮。這是他想到的唯一的對抗它的辦法。他感到自己是那么渺小,穿上大衣的動作是那么徒勞。惡心感更劇烈了,可他提醒自己必須忍住。他很快就到了街上。上班的人群熙熙攘攘。他很輕松地就沐浴在陽光中,感受著光的邪惡的溫度。他閉上眼,在人群中亂走。必然地,他撞到了很多人,可他們并沒有生氣,他們只是看著他的臉,就默默走開了。他仰起頭,睜開了眼。太陽正懸在他的頭頂。他死死地盯著它,直到眼睛酸痛。煙氣蒙蒙的后面,一顆暗紅色的火球,它的威嚴令他作嘔。于是,他咒罵起來,對著那顆火球。路過的人紛紛側目,但沒有人上前阻止他。有些人站在不遠處議論幾句,就離開了。他們把他當成了犯病的瘋子。他很快就疲倦了,或者說,厭倦了。他覺得自己身體輕飄飄的,仿佛成了一具空殼,所有有重量的東西都逃逸出去了。

    在一間櫥窗前,他站住。他看到櫥窗中反映出的自己披頭散發,跟一個鬼沒什么區別。這讓他有點開心。“在有陽光的地方,我努力成為一只鬼”——這句話突然從他腦中冒了出來,而他根本不記得是從哪里讀來的,或根本是臆想出來的。除了這句話,他的腦子里不再有其它思想與詞匯,這使他十分輕松。他完全聽憑直覺行動,或走或停,或坐或跑。他又看到了那匹棕紅色的馬,在前方不遠處,混跡于人群中。他跟上去,可一瞬間馬就看不見了。他看到一個沒有蓋子的污水井,他走過去,往下看。最開始,井中是黑幽幽的,漸漸地,一些東西浮現了出來。是一張張蒼白的人臉,向上仰望著,對他露出微笑。他趴在污水井前,渾身哆嗦著,與井中的人臉對視,直到修理管道的工人走過來,奇怪地打量他。而他失魂落魄地逃走了。

    一整天,他就這樣四處亂轉。野獸一般尋覓著什么,卻沒有目的。相較而言,他更像是被什么激怒的響尾蛇,無來由地繃直身體,仇視周邊的一切。

    天暗了下來,直到最后一絲日光也湮滅了。夜幕降臨,他早已疲倦不堪。該回家了,他想。回家的路上,他有一種怪異的感覺:現在的這個人真的是我自己嗎?我是不是在領著另一個人來到自己家?無論如何,一切都結束了。路燈下,他對著一輛汽車的后視鏡整理了頭發和衣服,盡量使自己看上去與平常無異。

    明天,太陽依舊會升起來。他因無力而變得心安理得。他知道,今天過后,一切都將恢復正常。他將帶著這具空殼繼續生活下去。他已下定決心,從明天起,重新找一份工作,更重要的是,要把那株“幻之花”扔掉。是結束的時候了。

    他走進單元門,眼睛還未適應門洞的黑暗。這時,他聽到了腳步聲,伴隨而來的是兩聲巨響。與此同時,他看到那個小男孩從自己身旁跑過,男孩的左手攥著一朵散發著奇異光澤的花朵,倏忽間便消失在夜色中。之后,夜色重歸平靜,像是什么也沒發生過。他低下頭,看到自己小腹上出現了兩個窟窿。

    他虛弱無力地靠著單元樓門口的垃圾箱。

    今晚的月亮明亮剔透,可以清楚地看見上面的溝壑。

    黑暗聚攏過來,黏稠得使他感到眼皮沉重。

    黑暗越聚越深,終于,月亮也沉入泥沼。萬物都被黑色籠罩了。然而,他卻感覺無比安寧,心跳也漸漸趨于平緩。于是,他放心地閉上眼睛。就在一片完全的黑暗中,一朵靈動、晶瑩的花浮現在他眼前,悄然開放,暗香浮動。他露出了微笑。多么茂盛啊,他想。如果自己在寫一篇小說或一首詩,他會這樣形容此時此刻:

    “然后,他就像是一顆種子那樣安息了……”

    本文原刊于《芙蓉》2016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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