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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李唐作品:《諾亞》
    來源:中國作家網 | 李唐  2017年01月05日13:38

    如今,他成為了一家金融公司的職員。他站在辦公樓的天臺上,跟同事一起抽煙。每天吃午飯之前或之后的一小段休息時間,他都會跟同事來到這個天臺上。無疑,這是一天之中最放松的時刻。這棟15層高的大樓是附近最高的建筑,而他所在的公司正好是在頂層。近水樓臺。他們一個個登上通往天臺的階梯,用不了一分鐘,便可來到這寬敞、通透的場所。藍天在他們的頭頂鋪設開來,無邊無際,點綴著朵朵白云。舉目四顧,是一排排房屋的樓頂,還有穿插其中的細小的公路。汽車螞蟻般平穩地挪動,而行人是一個個小黑點,仿佛一陣風就可以將他們吹散。他摁下打火機,急速的風將火苗吹得抖抖索索。天臺上的風總是那么大,即使是一個悶熱無風的天氣,也阻止不了天臺上的風的連續吹擊。

    風總是把他的頭發吹進眼睛里。

    “鶴。”一個男人走過來,叫著他的名字。鶴扭過頭,看著同事。他就坐在自己的后面,是吃飯小組的一員。每天,他們一起外出覓食,然后再一起回來。在某個固定的時刻,他總會轉過椅子,對鶴說:“今天吃什么?”

    “那邊,”他指著一個方向說,“新開了一家臺灣小吃店,要不要去試試?”

    鶴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依然是顏色深淺、形狀不一的塊塊屋頂,更遠處,可以依稀看到群山的輪廓,當然,必須得在天氣好的時候。現在的群山只是浮現出模糊的影子,看不真切,但每個人都知道那霧氣后面隱藏的龐然大物。他認為風就是從那個方向刮過來的。

    同事的煙抽得很快,而他總是慢慢地抽。除他倆之外,天臺上還有零散的幾個人。旁邊的兩個人手扶欄桿,在愉快地交談著什么。他們是其他部門的人,平時偶爾會見到,卻從未點頭致意。他們交談的聲音傳到鶴的耳朵里,但聽不清具體內容,或許是風把字句都吹亂了。這時,他又聽到了同事在說:“鶴,你覺得怎樣?”

    “什么?”他轉過頭,看到同事也在盯著自己。

    “我是說小吃店,臺灣小吃。”同事顯然是在重復之前的話,“你去過臺灣嗎?”

    鶴搖搖頭。他只在一些電影里見到過臺灣的景象。但那僅僅是電影而已。

    同事在看手表,“時間不早了。”他說,“如果要去那家店得抓緊點。”

    他們走下天臺。就在鉆入天井的時候,他回頭看了一眼。那兩個人依然站在那里交談,但表情比剛才凝重許多。他們的手指夾著剛點燃的煙。

    電梯在下沉。他看著頭頂的數字慢慢減小。到一層時,電梯門開了。他們走出電梯間,隨后走出大樓,來到外面的陽光下。與天臺相反,樓下沒有一絲風,似乎陽光照耀的一切全都凝固了。“還抽煙嗎?”同事摸出打火機。

    去那家臺灣小吃店需要穿過兩條街。

    “不過那個老板好像并不是臺灣人。”同事說。他們走過一棟棟大樓的陰影。這是無所謂的,他想。他感到自己松了一口氣。起碼,同事不會再轉過頭,用那種疑惑而又認真的表情說,“今天吃什么?”

    一陣笑聲。他抬起頭,看到過道處站著幾個女同事,湊在一起,因為什么事說笑著。她們邊笑邊朝辦公區走過來。那笑聲明顯是故意壓低的,可在辦公室里還是很明顯。他注意到其中一個女孩往這邊瞅了瞅,露出了不好意思的神情。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他想。這個時刻幾乎是他一天中感受到的最美好的時刻了。

    在之前的幾分鐘里,他盯著電腦屏幕,腦子里一片空白。他的工作很簡單,無非是制作一些表格,統計幾個數據,然后寫點文案。一天的時間就過去了。大多數時候,他都處于無所事事的狀態。而今天有個小插曲:他頭頂那盞燈從早晨起便不停地跳閃,使得他所在的區域內的東西好像都在蹦蹦跳跳。沒過一會兒他就頭暈目眩了,他來到前臺,對前臺的小姑娘通報了此事。前臺的小姑娘今年剛剛畢業,不知為何,他覺得每次見到她時她都是一臉羞澀的表情,這使他也有點不好意思了。但不可否認的是,她確實很漂亮。每次從前臺路過,他都盡量不看她的眼睛。

    “好的,”前臺說,“我一會兒安排王師傅去修。”

    他這才意識到,這是她進公司以來他們的第一次對話。他轉身離開了。

    直到中午也沒有人來修。他盯著跳閃的燈盞,幾乎有些入迷。盡管他的眼睛酸痛,但一種莫名的愉悅感慢慢地從心里滲出來。他想到還在上學時,每當外面烏云密布,他就會很興奮。不知道為什么,或許是因為這是一個缺雨的北方城市吧。教室里陰沉沉的,同學們的心思顯然已不在講臺上。每個人的心里都在想著即將到來的雨,或是別的什么。空氣的味道也和平常不一樣了。真的很美好。

    他伸了伸懶腰。此時,辦公區很靜,只有敲打鍵盤和鼠標的聲響此起彼伏。他挺直腰板,悄悄地環顧整個辦公區——每個人都低著頭,隔板遮住了他們的面孔,只能看到頭頂的一小塊位置。看過去,一排排晃動著的黑色半圓體。他想,如果自己的身體變輕,可以像氫氣球那樣升起來,貼在天花板上,那么從上面看下去,就會看到一個個蜂巢似的格子,每個格子里都蠕動著一只巨大的昆蟲。它們伸出細小的觸角,在整齊排列的鍵盤上產卵似的忙活著。

    燈管依然在閃爍,頻率不定。它會突然迸裂嗎?

    王師傅過來了。抽煙時他見過王師傅,但從沒說過話。他是一個沉默的中年人,身材健碩,頭發斑白。他拿著工具箱,走到辦公桌旁。

    “請先起來一下。”

    他連忙站起身。王師傅一步就跨到桌子上,踩著桌子,剛好可以夠到燈管。他低下頭,看著王師傅的腳踩在自己的桌子上,其中一只踩住了半張A4打印紙紙。他下意識地伸出手,想要抽出那張紙,但沒有成功,于是他又試了兩次。

    “哦,不好意思。”王師傅發覺了他的這一舉動,抬起了那只腳。他迅速地把紙從王師傅的腳掌下抽了出來。

    他看著那張紙。完全空白的打印紙,他忘記了當初拿它是要干嘛。此時,它被印上了半個鞋底的紋路。

    “好了。”王師傅走下來,抬起頭看著燈。燈管不再閃爍,放射著恒定的白光。

    “辛苦了。”他說。

    “小意思。”說這句話時,王師傅已轉過身。

    他看著王師傅的身影消失在大門后。一切都恢復正常。他重新坐下,愣了片刻,才想起用那張紙擦掉桌面上留下的污垢,然后將它揉成一團,扔進紙簍里。

    “我覺得應該由我打破沉默。那么好,你知道我現在想起什么嗎?我忽然想到有一天——那天我從家里走出來,天氣很好,那種藍我之后幾乎從未見過。書包變得很輕,就像不存在似的。路上的人從我眼前來來往往,一個動作疊加著上一個動作,一個人的位置承襲著上一個人的位置。永遠不會停下來,像永動機。那個時候,我的心里忽然有了一種異樣的感覺。我不停地往前走,不知不覺中就走過了學校。路上好像有幾個人在跟我打招呼,我認識他們嗎?不記得了。我一直走,不停頓。只有走上天橋時,我在上面站了一會兒。車子一輛接一輛,飛馳過橋洞,但我感覺它們像是洞穿了我的身體。我環顧四周,盡管有高樓的遮擋,但我清楚地感覺到腳下的土地(能算是“土地”嗎?我不知道,畢竟上面蓋了一層水泥)是無限延伸的。我感覺自己在天空下不斷地縮小,直到幾乎感受不到自身的存在了。這種渺小的感覺使我很悲哀,但同時又獲得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自由。于是我繼續走,直到筋疲力盡,天黑了。”

    “嗯,我記得。那天你沒來上課。后來你跟我說,你走了整整一天。”

    “我跟你說過嗎?忘記了。后來我看了一下地圖,那天我走出去的地方在地圖上只有幾厘米。”

    她笑了。“簡直是發神經。老師讓你寫了一個星期的檢查。”

    “是的。后來我不斷地回憶起那一天(就像現在)。我看到的景象,街上的人,耳邊的說話聲和嘈雜……我覺得那天我想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那件事超過了一切,那天,當我心里想著那件事時,就算是死亡降臨我也能坦然接受。但現在我已經回憶不起來了。”

    “什么意思?”

    “說不清。總之我能感覺到,自己身上有什么東西改變了。它在我的心里留下了某種印記。我試圖去尋找它,但它隱藏在很深的地方。從此我必須試著去接受一個新的、然而又是極其陌生的自己。甚至說,直到到現在我還沒完全了解這個‘新的自己’。”

    “我真的不太懂。”她緩慢旋轉著手指上的一枚戒指,臉上是疑惑的表情,“不過你約我出來,就是為了說這個?”

    “抱歉。”

    “沒什么。”她呷了一小口橙汁,望向窗外,“你還是跟以前一樣……只不過,我以為你會有別的事。”

    她放下杯子。里面的橙汁幾乎沒有變化。陽光照耀著她的側臉。

    “說說你吧。”他說,“聽說你要去美國了。”

    “消息挺靈通的。”

    “那么……還回來嗎?”

    他回到家。母親正站在陽臺門前,彎腰拖地。他換上拖鞋,小心翼翼地走過潮濕的地板。母親沒有抬頭,而是繼續耐心而緩慢地拖地,那樣子仿佛是在沉思著什么,而拖地只是這沉思之上附加的動作。陽光從窗子照進來,照在她的脊背上,像是一尊活動的雕像。她就這樣沉默不語地盯著地板,將地面擦出了反光。

    不僅僅是地板。家里的一切此時似乎都在熠熠生輝。

    母親自去年退休以后就迷上了做家務。她像是要把過去幾十年沒做夠的家務一口氣給補上似的,每天都在反復地洗衣服和擦拭各種物件。并且,做這些事的時候她不喜歡被打擾,一旦中斷就會很生氣。因此,他盡量輕手輕腳地往自己的臥室走,不去干擾母親的工作。

    “阿鶴。”母親突然叫住他名字,他只好停下,站在臥室門前。母親接著說:“屋里剛剛擦過了,你等地板干了再進去吧。”

    “哦。”鶴點點頭,一時不知道該做什么。他在門前站了一會兒,見母親繼續她的家務而不再理會自己,便走到沙發前,坐下打開電視。他一個臺一個臺換過去。空氣里彌漫著干澀的消毒液味。等到所有臺都換了一遍,他回過頭,見母親正在擦窗子。而那玻璃已是干凈得不能再干凈了,可母親依然謹小慎微地一寸寸擦拭著。

    在大簇充沛的陽光的映照中,他產生了一個錯覺:玻璃正在母親的手中消失……

    鑰匙轉動的聲響。門開了。父親走了進來。消毒液的味道中混進了一股陌生而奇異的味道。他看見父親的手中竟拿著一束紅玫瑰花,顏色鮮艷欲滴。父親看到了坐在沙發上的阿鶴,便對他笑了笑,將食指放在唇邊,示意他保持安靜。然后,他將花朵藏在身后,邁著歡快的步子朝妻子走過去。而此時,妻子依然沉浸在擦拭玻璃的歡愉中。

    “哈!”父親猛地將花朵伸到她眼前。果然,她嚇了一跳,抬起臉看著他。那眼神一時間似乎有些迷惑,好像在想:這個人是誰?但很快,她認出了眼前的這個男人。“啊,你回來啦?”她釋放了一個笑容。

    “你剛才在想什么?”他把花朵在她眼前晃了晃。

    “沒什么。”她的表情又恢復成了之前的平靜。

    “是嗎?”他有點沮喪,四處環顧著什么,“家里的花瓶放哪兒了?”說這句話時,他已經看到了放在窗臺一角的青色花瓶。他走過去,伸手去拿。“等等!”她像是突然反應了過來,可已經遲了:他的手指已經觸到了花瓶。

    “去洗手。”她低聲說。

    他只好悻悻地去洗手。這期間,她拿起花瓶,對著陽光將上面看不見的指紋拭去。

    吃飯時,母親顯得坐立不安。她不時地站起身,去檢查有沒有地方落了塵土,或者窗戶是否真的擦干凈了。當她重新回到餐桌時,父親把手輕輕地蓋在她的手背上。

    “還記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嗎?”父親誠摯地說,“今天是我們的結婚紀念日,以前幾乎沒過過,今天我想……”

    母親將手從他的手心里抽了出來。她有些尷尬地看著自己的丈夫,“不好意思,我只是……”“你怎么了?”父親的語氣充滿疑惑,他把椅子往前拉了拉,以便于更靠近她。他伸出手,抓住她的胳膊,“你到底……”

    這一次,她的反應更大了。她像是觸電般掙脫開他的手,站起身,把自己關進了廁所里。

    餐桌上,只剩下父親和兒子。

    “多吃點菜。”像是什么也沒發生一樣,父親給兒子夾了一口菜。然后,他放下筷子,看向那只花瓶。阿鶴也隨著父親的目光看過去——玫瑰一動不動地插在里面。

    “你的媽媽……”他目不轉睛地盯著那束花。阿鶴永遠都猜不透他的心思。

    “她還是沒有原諒我啊。”他輕輕嘆息著。

    公司衛生間的白瓷磚在燈光的照射下顯得既耀眼又結實,每次他都會覺得自己進入了一間手術室。此刻,他站在那面大鏡子前,看著自己的臉。衛生間里空蕩蕩的,只有他一個人。他緩慢地洗手,任憑水流沖刷手掌。然后,他關掉水龍頭。衛生間瞬間安靜下來,只有偶爾的水滴聲。他盯著鏡子里的自己——這依然是一張年輕人的臉龐,甚至,比他的實際年齡顯得還要年輕幾歲。他低下頭,又洗了一會兒手。

    一個同事走進來,從門口的卷筒里快速抽出一摞手紙,走進便池。

    他依然站在鏡子前。手上還滴著水。他看了一會兒,惡作劇似的把手上的水甩在鏡子上。鏡面變得斑斑點點。走出衛生間時,另一個同事正好迎面走來。他們微微點了點頭。他聽到同事的聲音從身后傳來:“操,又沒紙了。”

    一個會議在等著他。他走進會議室,找到某個角落里坐下。他聽得昏昏欲睡。空氣沉悶,仿佛凝固在了這間方方正正的會議室內。精致的琥珀。掙扎的蟲子。他悄悄地打著哈欠。窗外天空陰沉,他覺得氣壓似乎變得很低,胸口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樣。

    會議結束,人們魚貫而出。他覺得這里的每個人都似乎蒼老了一點點。已經到了中午。他回到辦公區的座位時,身后的同事轉過椅子,問道:“今天吃什么?”

    “我胸口有些悶。”他說。

    “憋著一場雨,”同事看向窗外,“總是下不來。”

    他們一起去天臺抽煙。爬梯子的時候,他置身于黑暗中,忽然覺得這梯子像是永遠也爬不完了,永遠地向上延伸著,可這個念頭剛剛閃現,他就已經到了頂端。他探出頭,風呼呼地吹過來,頭發飄揚。

    該理發了。

    他跟同事并排站在欄桿前。鉛色的云朵層層疊疊,凝滯不動。風不安地刮著。煙頭迅速燃燒。他瞇起眼,盯著遠方模糊的山體。視線再收回一點,就是星羅密布的街道和建筑,此時,它們的顏色黯淡、單薄,仿佛隨時會被風掀走。

    “咱們這個行業,”同事說,“如果三十歲前沒出頭,基本這輩子就沒出頭的機會了。”之前他一定還說了些什么,但鶴沒有注意聽。說這句話時同事提高了嗓門。

    鶴愣了一下,扭過頭。同事面無表情地抽著煙,不再往下說了。這時,他們注意到前臺的女孩也來到了天臺上。同事沖鶴眨了眨眼,低聲對鶴說,“我覺得她對你有意思。”

    他們走過去,跟她打了個招呼。

    “今天總覺得氣悶,上來透透氣。”她笑著說。

    “是啊,這個鬼天氣。”

    一道閃電從云層中躥出,剎那間照亮了整個天空。幾秒鐘后,傳來低沉的雷聲。

    “你的頭發怎么飄起來了?”同事指著前臺女孩說道。

    “哎?”她摸了摸。還真是,她的頭發不知何時像是水草那樣浮動了起來,絲絲縷縷的。“早上還好好的。”她撫摸著頭發,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倆也跟著笑。

    “我聽說這是跟閃電有關,雷雨前空氣里充滿了靜電的緣故。”同事興致勃勃地說,“我們還是下去吧。”

    進門后,他被眼前的景象震懾住。客廳、臥室里所有的家具都被蒙上了白布。電視機,冰箱,茶幾,飯桌,柜子,沙發……都覆蓋在了白布之下,只能靠它們的形狀來辨別用途。母親是從哪里找到這么多白布的?他滿心疑慮。而母親站在窗前,似乎為眼前的一切感到不好意思,微笑地看著自己的兒子。“這樣就不容易臟了。”

    他想起,母親前些日子總是抱怨家里的灰塵太多,擦一遍很快又覆了一層。“哪里來的這么多灰塵?”母親為此深深苦惱,“原來我們的空氣里都是灰塵啊!”對于這件事,她似乎感到了某種恐懼。這下好了,母親微笑著朝他走過來。這下它們就不會落滿灰塵了。她找到了解決辦法,看上去很開心。她站在窗前,日光從身后傾瀉進來,使得她的身形像是一個光明的影子。

    他行走在這些白色的家具間。往日熟悉的物品經過這小小的改變,竟然變得出奇陌生。他根本不敢觸碰它們,就好像碰一碰就會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母親走過來,捉住他的手,仔細地看著他的掌心。“快去洗手。”

    父親回來了。出乎意料的是,他沒有做出任何表示,只是在門口沉默地站立片刻。他的身上穿著皺巴巴的西裝,腋下夾著黑色公文包。像往常一樣,他走進來,脫下西裝,坐在蓋著白布的沙發上。他甚至露出了微笑。

    “開飯吧。”

    于是他們圍坐在餐桌旁。白布得以暫時掀開。他們默默地吃完飯。母親收拾好碗筷,擦了幾遍桌子,便又遮上白布。父親站在陽臺門口,表情漠然地看著。她洗碗時,他走過去,從身后輕柔地抱住妻子。然而,她像是遭受了重創般掙脫開,一只碗墜落在地。她向旁邊退了幾步,與他保持距離。他愣在原地,似乎還沒有回過神來。

    “不要碰我。”

    “知道了,”他認真地點點頭,“我知道了。”他從口袋里掏出煙,同時打開抽風機。房間重新歸于沉寂,只有抽風機的嗡嗡聲。鶴從臥室里探出頭。父親一口接一口地抽著煙,眼睛盯著客廳的某處。

    “我知道你還沒有原諒我,”他說,依然不錯眼珠地盯著那個莫名的位置。

    “什么?”她茫然地看著他。

    “我跟她早就沒有聯系了,”他緩緩地收回目光,“但我知道,這對你的傷害是……”

    “你說這些干什么?”她驚訝地盯著他,好像被打了一個措手不及。

    “我明白,我明白,我全明白。”他狠狠地抓著自己的頭發,“這件事畢竟發生過,雖然已過去很多年了,但它畢竟發生過。對于一個女人來說……”

    母親突然顯得怒不可遏。她轉身沖進臥室,關上了門,只留下他獨自在那里。

    “我怎么能不明白呢?沒有人比我更明白了。可它到底是怎么回事?”父親喃喃自語道。

    鶴輕輕闔上門。屋子里一片漆黑。沒有開燈,他躺在床上,盯著昏暗模糊的天花板。不知過了多久,外面重新變得寂靜,像是什么也沒發生過。夜里,灰塵會落下來嗎?他屏住呼吸,似乎在側耳傾聽著什么。

    “后來你回過學校嗎?”

    “沒有。”她搖搖頭,“回去做什么呢?幾乎沒有認識的人。你回去過?”

    “前幾天回去過一次。”

    “感覺如何?”她端起玻璃杯,抿了一口里面的果汁,又放下。果汁微微顫動,過了片刻,重又恢復成之前的平靜。

    “拆了。”他像是隨口一說。他的眼睛依然盯著盛在杯中呈圓柱形的果汁。充沛的日光從餐廳巨大的落地窗照進來,將果汁照成金色。陽光還照在她的棕色卷發上。一時間,他有點恍惚。他看到她拿出唇膏和小鏡子,擰開唇膏的小帽,往嘴唇上涂抹。

    “是嗎?”

    “那里已經是一片廢墟了。”他的身體向后仰,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

    那天,他站在學校門口,往里看。鐵柵欄依然鎖著,但已經沒有看守的人。曾經是傳達室的那間屋子,窗口黑洞洞的。門已經卸掉了。他繞著學校走了一圈。眼前全是斷壁殘垣。教學樓的主體還在,可已是斑駁不堪,像是被轟炸過幾次。窗玻璃全沒了,校園里空蕩蕩的,操場上堆滿了施工材料和廢品。他想翻過柵欄進去看看,但那時是白天,學校挨近馬路,這樣做實在太顯眼了。他透過柵欄往里看。灰塵緩慢地飄浮在陽光里。

    “空氣里全是灰塵。”他像是自言自語地說。

    “什么?”她放下鏡子,看著他。

    他回過神來,笑了笑。面前的咖啡早就涼透了,但他還是象征性地端起來,同時朝落地窗外看去。這是晴朗的一天,街道上走動著川流不息的人群。

    “說說你吧,”他轉過頭,放下手中的咖啡杯,“近況如何?”

    她瞄了眼手腕上的表。“不好意思,”她露出羞愧的表情,“下午還有些事情……”

    “沒關系的。”他說。

    他們一起走出餐廳。就在邁出門口的一刻,他轉過頭,對她說:“對了,你還記得我離家出走那一回嗎?”

    “嗯?”她說,“哦,那次,我記得。”

    “我有時會想,如果那天我真的走了,生活是不是會跟現在完全不一樣。”

    她露出了笑容,“可惜那天你把車票丟了。”

    他也笑了笑。他們走出餐廳,走進炙熱的陽光與人潮中,然后在街角分手,各自朝著不同的方向走去。

    他走在清晨的薄霧中。火車站的形象已清晰可辨。此時的天色只透出些許微明的光,兩旁的路燈還亮著。地面鋪了一層枯黃的落葉,踩在上面發出清脆的碾壓聲。月亮懸在天空的一角,失去了光澤,若有若無。太陽還沒有出來。他慢騰騰地向著晨霧中的火車站走。

    這個點,火車站顯得很冷清。偶爾會有三三兩兩的人走過,像是一個個淡藍色的影子。很多年后當他回想起這個火車站時,總覺得它是藍色的。不僅僅是火車站,就連空氣都是藍的。或許是受到霧氣的影響吧,那幾天確實下了一場大霧。

    他走進像是一座空蕩蕩的廣場般的候車廳。長椅上零散地坐著一些等車的人。他從他們面前走過,看到一張張麻木或疲倦的臉。偌大的候車大廳很安靜,人們似乎受到了感染,說話都自覺地放低聲音,因此每個人都像是在喃喃自語。他坐在長椅上,等著火車進站。

    他來的太早了,火車站的鐘表顯示離他將要搭乘的那趟車還有兩個小時。買票時,他隨便挑了一個地方。那是一個陌生的城市,但相隔又不太遠,票價便宜。此時,火車票就在他的手里攥著。他攥得很緊,就像是有人隨時會奪走似的。

    只要能離開這里,他想,目的地是次要的。只要能離開這里。這是第一步。他馬上就要跨出去了。興奮的情緒從前一天晚上就不斷刺激著他,現在,他有點困了。

    藍色的霧彌漫進候車大廳,均勻地浮動著。

    他躺在長椅上,把書包墊在腦后。睡一覺吧。這時,他看見斜對面有一個中年男人正對著自己笑。他嚇了一跳。沒錯,他是在對著我笑,這里沒有別人。他一轱轆坐起來,盯著那個男人。他看上去五十多歲,很瘦,滿臉胡茬,頭發亂糟糟的,像是一個流浪者。他就那樣懶洋洋地坐在那里,沖鶴微笑著。

    鶴有些惱怒了。他忽然意識到,自己還穿著校服。他把校服脫下,扔到地上。中年男人饒有興致地看著。鶴不再理會他,重新躺下。

    他來到了一個漆黑的地方。我這是在哪里?一扇門忽然打開了,母親探出頭來。嗨,我在這里,媽媽,我在這里!可母親充耳不聞,她似乎在尋找著什么,皺著眉頭。嗨,媽媽,我在這里。母親嘆了口氣。門關了。

    他睜開眼。我這是在哪兒?哦,火車站。那個中年男人不見了。他感到一股寒意,涼颼颼的小風掠過他的皮膚,起了一層雞皮疙瘩。火車站里的人稍微多了一些,可沒人往他這里看一眼。這是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他想。寒冷使他不得不重新穿上校服——盡管這讓他感到了一絲羞恥。

    突然間,他很想遇見一位熟悉的人。隨便是誰,只要是我見過的。可這里走來走去的人,沒有一個是他見過的。一張張陌生而漠然的面孔。站臺也是陌生的,甚至腳下的地磚,墻上的掛鐘,以及屁股下面的長椅,一切都是陌生的。

    他看了眼那塊陌生的鐘表。列車還有十幾分鐘就要進站了。

    “你認識我兒子嗎?”一個女人毫無預兆地坐在他身旁,“你見到他了嗎?”你兒子是誰?他吃了一驚。“你一定見過他的吧。”女人露出不滿的神色,“我求求你,告訴我他在哪里?我求求你了,我不能離開他……”

    車來了,他卻沖向相反的方向。他跑出候車大廳,跑出火車站,一直跑了很遠。火車票還在手里攥著。天已經亮了,他站在關掉的路燈下,將車票撕成碎片。

    回到學校時正好趕上她在上體育課。他看見她小跑過來,手里還攥著羽毛球拍。臉被太陽曬黑了,留著爽利的短發。“我以為你不會回來了呢。”她沖他笑,轉動著手里的球拍。

    “我不小心把車票弄丟了。”

    他攤開手,看著自己空蕩蕩的手掌。

    手洗到第三遍時皮膚已微微泛紅。不知怎么回事,他覺得母親的潔癖癥似乎傳染給了自己。不論在公司還是家里,他總要洗無數次手,如果不這樣他就會渾身不自在,而站在洗手池前,他則會感到無比安心。他擰開水龍頭,不緊不慢地洗著,享受著洗手帶來的快感。

    他將關得嚴實的衛生間的門打開一條小縫,往外看。從那條縫隙,他觀察著外面的情況。就在二十分鐘前,父親酒氣熏熏地走進家門。一進門,他就口齒不清地大聲嚷嚷起來。母親正像往常那樣細心地擦拭著陽臺的窗子,對丈夫的行為充耳不聞。她著迷于擦窗戶的動作,似乎除此之外就再沒有值得關心的事物了。

    “你看看,這還像個家嗎?”他在客廳東倒西歪地來回走動,對著那些被蒙在白布里的家具大聲斥責,“簡直是停尸房。”他惱怒地一把掀起蓋在沙發上的白布。布匹發出呼嘯聲,掃到了房頂的掛燈。掛燈左右搖晃了一會兒,慢慢平穩下來,直到恢復成此前的靜止狀態。父親栽倒在沙發上,響起呼嚕聲。

    母親神情寧靜地擦完窗戶,來到客廳,盯著攤在地板上的白布,靜靜地看了一會兒。鶴不知道母親心里在想些什么。他覺得那盞掛燈似乎依然在不易察覺地晃動,使母親臉上的神色有些難以捉摸。他看見母親拾起白布,蓋在了躺在沙發上的父親的身上。

    一切又平靜下來。父親打著呼嚕,母親回到了臥室。他換好鞋,悄然走出門。

    外面的空氣依舊悶熱。太陽已經落山,黑暗向四周平鋪開來。路燈到特定時間就亮,準得很。他走過一排排路燈,走過一群群在社區花園鍛煉身體和下棋的老人,走出小區。他走上街道,漫無目的地朝西走。兩旁是鱗次櫛比的餐館,規模有大有小。接著是菜市場。小學。發廊。這是他每天上下班都要走的路,就算閉著眼睛也不會走錯。不信試試。但他很快就感到了厭倦,開始往回走。東邊是新建的居民區,嚴格的統一規劃,樓房的模樣都差不多。有幾次他甚至在那里迷失了方向。更遠處,依稀還可以看見施工隊高高的吊車,很快又會有新的樓宇蓋起來了。那一輛輛吊車,他想,就跟一個個巨大的十字架似的戳在夜色中。

    身上出了汗。他回到小區,走過一群群在社區花園鍛煉身體和下棋的老人,走過一排排路燈。回到家時,他看到父親坐在沙發上,顯然是剛剛睡醒,眼神渙散。

    “我總是在想……”父親一邊疲憊地揉搓著太陽穴一邊說,“如果我們能找到那最初的,也就是所有事情的源頭,問題會不會好辦一些?”他抬起頭,盯著站在門口的鶴,“我的意思是,所有事都有因果,一件事導致另外一件事,前面的事導致了后面的事……”

    父親的話令他一頭霧水。“莫名其妙。”他嘀咕著,不再理會,走到自己的臥室門前。他的手搭在門把上,停了幾秒鐘,又放下。他來到父母的臥室前,輕輕推開門。母親正坐在床頭,懷里抱著什么東西,正在用抹布擦拭著。

    是一只鐘表。

    他認出是那只一直掛在他們臥室墻上的老式掛鐘。那還是他們剛結婚時買的,現在依然非常精準。此時她正把它抱在懷里,像是抱著一個嬰兒。隨著擺錘左右擺動,鐘表發出“咯噔咯噔”鋸木般的聲響,像是從她身體里傳出來的。她無比專心地擦著鐘表的硬木外殼,臉上呈現出某種迷醉的神情。

    他大部分時間都是閑坐著,只有領導路過時才會擺出一副忙碌的樣子。就像是現在,他無所事事地盯著電腦,不時看一下時間。快12點了,離下班還有六個多小時。窗外依然是昏沉沉的,沒有陽光,一切都籠罩在烏云的陰影中。室內的光線來自于頭頂的白熾燈,他抬起頭,凝視燈管。據說燈管每秒鐘都會有上百次的閃爍,但人的肉眼是觀察不到的(只有蒼蠅能捕捉得到),那么,一兩次總能看到吧?他不動眼珠地盯著其中一只燈管,直到眼睛酸痛。

    他慢慢地活動脖子,聽到從脊柱傳來清脆的嘎巴聲。

    “今天吃什么?”身后的同事轉過身來,低聲問道。

    他很想回答他:吃屎。不過他還是克制住了,“不知道。”十二點十分了,離下班只有五小時五十分鐘了。他們一起去天臺抽煙,然后隨便找了一家快餐店吃午飯。回來時已經一點,意味著距離下班只剩下整整五個小時。五個小時并不算長。你的身后還有十個小時,一百小個時,一千個小時……如果將它們轉化為分鐘、秒鐘,那簡直令人絕望。每一秒鐘,你都老了一點點,只是你未曾察覺。人的細胞每七年就會完全更新一次。那時將會是一個嶄新的人?我看未必……

    領導走過來了。他連忙打開文檔,假裝聚精會神地看起來。領導在他身后站住,用寬厚的手掌拍了拍他的肩膀。“鶴,一會兒來一下我辦公室。”

    從辦公室出來,回到工位,他開始收拾東西。我早想到有這么一天了。他的心里此時并沒有沮喪,相反,還有一絲欣喜。沒有什么東西可帶的,平時沒注意,現在才發現盡是垃圾。他象征性地往紙箱里放了一些零碎的東西,然后抱著往外走。一些同事微微抬起頭來看他。

    多么富有戲劇性的鏡頭啊。我早想到有這么一天了。

    路過前臺時,他停了一下。跟她打個招呼吧?她正在打電話,他抱著箱子,在旁邊等了一會兒。電話總也打不完。這樣干等著太傻了。算了吧。他朝電梯口走去。他看到前臺的女孩抬起頭來,瞅了他一眼。他想說聲“再見”,可她立刻又低下了頭。

    電梯下行。他饒有興致地盯著自己映照在光滑的電梯壁上的,那張年輕的臉。

    火車站與他上次來時相比已經大變了樣。他這才意識到,自從那次以來,他就再沒來過火車站——高中畢業后,大學也是在這座城市上的,繼而工作也是在這里。火車站比他印象中至少大了一倍,人群進進出出,沒有停歇的時候。他被這喧囂的場面嚇了一跳。他找到一處馬路牙子,把紙箱放在地上,坐在旁邊,看著眼前穿梭不停的車流。

    他不知道為什么會來火車站。從公司出來,時間還早,一時間他不知道該干什么。于是他抱著箱子四處亂逛,隨意地搭乘一輛公交車。他倚在車窗上,不知過了幾站。窗外的景色一直在變化,直到他看到了那座熟悉的大鐘。

    唯一沒有變的就是火車站廣場上的大鐘了。他記得在自己很小的時候,父親曾領著自己來到火車站(至于什么目的已經記不得了),走過大鐘時,他非常清楚地記得父親指著它,說道:“火車站的鐘是世界上最準的鐘,你不用擔心它快了或是慢了。”說著,他還對著上面的時間調了調自己手表的指針。

    這個場景他記得很清楚。現在,他又站在了大鐘下。他伸出手腕,對照表盤上的時間。與大鐘相比慢了兩分多鐘。他像是父親當年那樣調整了手表。一秒也不差了。手表上的指針與大鐘的指針同步行進著。

    他百無聊賴地坐在馬路牙子上。期間有幾個人過來借火,還有兩三個女人走過來,向他推銷什么,他根本沒有聽。時間一點一點過去,大鐘上的時間顯示已經快七點了。天色暗了下來。他看著遠處天邊有一塊碩大的烏云,在黃昏的光中呈暗紫色。漸漸的,云氣變得黯淡。火車站周圍的燈盞接連亮了起來。

    夜晚的火車站依舊繁忙,人聲鼎沸。這些人都從哪里來的?他看著從自己面前倏忽而過的一張張面孔。每個人都有各自的目的與心事。人們在這里匯集,最終又散落不同的地方。想想就覺得不可思議。那個念叨著自己兒子的女人還在這里嗎?此刻,他突然想起了她。他想,如果還能遇見她,說不定會愿意跟她多聊上一會兒……

    他以為自己會再次進火車站看一看,但他對此失去了興趣。他抱起紙箱,準備離開這里。這時,他看到一輛長途大巴車停在不遠處,一個青年男子在大聲吆喝,招攬乘客上車。“還差一位!”青年男子喊道。

    他抱著紙箱走到大巴車前。昏暗的光線中,他勉強認出車身上的字:諾亞長途汽車公司。

    “你……”男子疑惑地打量著他。

    “稍等。”他走了幾步,將紙箱扔進附近的一只大垃圾桶內,然后返回,彎腰鉆進車里。

    車里沒有開燈。一張張黝黑的臉。他找到一處空位坐下,旁邊坐著一個雙目緊閉的男人,看上去疲憊不堪。車子很快就發動了。他并不知道車子開往哪里。他閉上眼。大巴車在夜色中穿行。

    過了一會兒,他從褲兜里拿出手機,撥通了家里的號碼。

    “喂?”是母親接的電話。

    “今天我不在家吃飯了。”他輕聲說。窗外,不時掠過片片燈光。

    “哦。”母親平靜地掛了電話。

    他閉上眼,感受著車身的顛簸。

    除了發動機的聲音和車廂的震動,四周是寂靜的。掠過車窗的燈光逐漸減少,最后變得星星點點,若有若無。窗外一片漆黑,望出去,不時閃過一些模糊的黑影。分不清是房屋還是山體。大巴車里的乘客也很安靜,幾乎沒有交談。或許大家都睡著。車子里彌漫著一股濃濃的汽油味,加上顛簸,使他的胃里翻騰起來,很不舒服。他有點想吐。上次暈車是什么時候?他已經記不清了。他很少離開這座城市。

    為了轉移注意力,他緊閉雙眼,迫使自己睡著。他真的睡著了,但是,他做了一連串破碎的夢,在夢里他被折騰來折騰去,跑了好幾個地方,卻沒記住哪怕一丁點夢的內容。當他醒來后,感覺不光胃里依舊難受,腦袋也嗡嗡響起來。這場夢使他疲憊不堪。

    外面依然是夜晚,是密不透風的黑暗。車子停了下來。司機亮起手電筒,下了車。他模模糊糊地聽到司機對那個青年男子說:“我實在撐不住了……”然后,他們壓低了聲音,又交談了幾句。司機打開駕駛室的門下車,點燃一支煙。煙頭在黑夜中微弱地閃爍著。

    車門也打開了。幾個乘客下了車,活動身體或是找隱蔽的角落放水。他也跟著下了車。一股清爽的晚風迎面吹來,他深吸一口氣,然后慢慢吐出來。胃好受多了,腦袋也平靜下來。走近了,他發現道路兩旁是茂盛的草叢。他伸出手,撫摸著柔軟的草莖。風吹過,它們發出好聽的沙沙聲。他不由自主地走進草叢里。草沒過他的膝蓋,越往前走,空氣就越涼爽,夜色也越靜謐。他愉悅地不停地走,讓草尖輕撫他的雙腿與手掌。

    不一會兒,耳邊除了風聲和草叢的摩擦聲,再也沒了其它聲音。他站住,回過頭,看到那幾塊縮成很小的明亮的車窗,像是幾只靜止的螢火蟲,趴在夜色中。他繼續往草叢深處走去。

    這是一個上坡。他慢慢走上去,月亮逐漸清晰起來。月光的清輝照在他的身上。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掌,感覺它似乎變得有些透明了。幾顆星星在夜空中閃爍,他眨了眨眼,星星更多了。這是他在城市里從未見過的星空。他的心情并不激動,相反,出奇的平靜。他感覺自己出現了短暫的失憶,忘記了很多東西,因此身體變得格外輕盈起來。

    有不知名的昆蟲在鳴叫。他在一棵樹旁停下腳步。空氣里充盈著草木的清香。他躺下,雙手枕著頭。他閉上眼,聽到了一種奇怪的聲響。那聲音就好像有什么東西正在從泥土里鉆出來。他睜開眼,看到頭頂的樹枝正在生長,往四周伸延。這是在做夢嗎?他露出微笑,再次閉上了眼。這一次,他睡得很熟。

    他再次醒來時,天已大亮。他走下山坡,回到公路上。大巴車當然早已開走了。手機也沒電了。他站在路旁,又冷又餓,身體單薄得像是一張紙片。只要有車經過,他就揮動手臂。終于,一輛白色的面包車停了下來。上車前,他抓起一把草叢里的泥土,裝進褲兜里。

    回到家時,已臨近中午。他推開門,走進客廳。客廳靜悄悄的。他一眼就看見了陽臺上晾曬的衣服。有他的,有父親的,還有她自己的。母親正往晾衣架上掛新洗的衣服。陽光中,每一件衣服都亮得刺眼。水還在往下滴,打在陽臺的地磚上,很悅耳。

    “鶴,你回來啦?”母親轉過頭,沖他微笑。她擦干雙手,坐在沙發上。他看到那只鐘表放在茶幾上,正對著母親。她目不轉睛地盯著鐘表的表盤,雙手搭在腿上,表情恬靜,似乎在耐心地等待著什么。在她身后,微風輕輕地鼓脹起那些洗得發亮的衣服。

    本文原刊于《芙蓉》2016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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