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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周愷作品:《身份的背叛》
    來源:中國作家網 | 周愷  2017年01月04日13:54

    茍連長死后七十年,古佛寺辦了一場小型的展覽,邀請茍南出席。茍南接到邀請時,他的養父也是他的二伯茍衛君已是食道癌晚期,他向二伯請教祖父的經歷,茍衛君艱難地說:“干城之將,良吏之文。”展覽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桿磨得發亮的煙槍,展覽未對煙槍的典故作解釋。一九三九年,故宮文物因戰亂南遷,運抵古佛寺是在歲末的某個深夜,茍連長接令,駐守此地。袍哥頭子張釗在第二天便得知了這個消息,一九四零年年初,他給軍隊來了個下馬威,派人盜走了一件明代法器,放話讓茍連長拿金條來贖。茍連長起初裝作不知案犯是誰,召集鄉紳、地主、堂口舵爺開會,會上茍連長先講被盜文物來歷,那是乾隆爺祭祖法器,換作前朝,可是要誅九族的。張釗不是吃素的,他拂袖要離開,茍連長把煙槍往桌上一拍,找不出來就清鄉。次日,古佛寺紅門貼了一張條子:黃桷樹。煙槍第二次派上用場是在一年以后,這一年城里遭到了日軍毀滅性的轟炸,張釗的弟兄趁亂在古佛寺外的后山放了一把火,連隊滅火及時,并轉移了文物。茍連長登門拜訪張釗,進張府前卸了武器,留一桿煙槍,張釗坐廊下候著他,二人沒有敷衍,張釗說,老子三十多年前就敢跟趙爾豐叫板,你區區連長算啥子。茍連長揮起煙槍就往他腦殼上敲,只用了三下,張釗便倒在血泊中,連隊士兵端著槍闖進來,逮捕了張府的嘍啰。茍連長被鄉民擁戴起來,直到一九四二年,鄉里傳言茍連長的弟弟在南京做了漢奸,一九四三年,茍連長吊死在古佛寺的梁上。一九四一年到一九四三年期間那些風波的細節,沒有人記得。茍南指著那桿煙槍,問引導員,煙槍是在哪里找到的?引導員說,是一個老婦人捐贈的。參觀完古佛寺的展覽,茍南在文化館館長陪同下,去禮拜黃桷樹。樹心早已空去,文化館館長說,黃桷樹是圣樹,天災前,黃桷樹業已枯萎,一九六三年,有人發現它又冒出綠芽,那人像是喬達摩悉達多悟道一般,枯樹新綠,恰逢仲春,村民請來佛道兩派高人,各擺各的場,各有各的信徒,信奉所得一切便是黃桷樹所賜,直至今日,樹枝上還掛滿了祈福的紅布條。傳說樹心曾鉆出過一個和尚,和尚以為還在康熙年間,記得師傅教他于巖石上打坐,入定出定,世上已百歲。茍南佇立半晌,隨后問,祖母葬在什么地方?館長支吾了半天,才道出實話,茍連長上吊后,有個女人來過,那女人不久便瘋掉了,不知下落。下山時,山風正勁,茍南捂住帽檐,有人迎上來告訴他,一個和他年紀相仿的男人在古佛寺招待所等他。回到古佛寺,男人在逗花貓,他也有一只像魚鉤一樣的鼻子,茍南隱隱猜到這個男人為什么而來。旁人打攪了他和花貓的游戲,介紹說:“這就是你要找的茍先生。”男人打量了茍南一番,盯著他的鼻子說:“這下不會有錯了。”男人繼續說:“那桿煙槍是我家婆捐出來的,她守了一輩子的野寡。”男人坐到一張椅子上,花貓爬上了他的膝蓋。茍南脫下帽子,問男人:“山上經常起這樣的風么?”男人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接著自己的話:“我家婆守了一輩子的野寡,我娘當了一輩子的野種,你們休想再抵賴。”有人搭腔道:“他是來討安葬費。”茍南從錢夾里取出三千元,這個數目超出了男人的預料,男人走后,文化館館長責備他,不該給一個陌生人這么多錢。茍南故作疲憊,打發了眾人,他為一個月后將要舉行的文學研討會起了一個發言題目。

    “香兒在灶房里燒火,張大爺吩咐她多煮些飯菜,府上要來客。鍋底還沒燒熱,門外就鬧起來,沒一會兒,士兵走進來,問她多大年紀,在這里做什么?她說二十一,在張府打下手。士兵帶她到院子,她看到張大爺躺在廊下,像是喝醉了,她想喊他,院子里綁著轎夫和長工,士兵正在搜查,她一下子哭了出來。茍連長走過去,讓她抬起腦殼,副官遞上一桿槍,她兩腿一軟,跪在茍連長腳下,她說,張大爺交代府上有客,鍋都糊了,客還未到。茍連長把槍挎到肩上,戲謔地問她,是給張釗做小的吧?香兒還不敢抬頭,‘軍官莫亂猜,我就要嫁人了。’茍連長令副官把她放了。香兒與他的第一次照面,只在逃出大門時,匆匆瞧了他一眼。香兒回家時,遇到母親正趕過來,母親問她,‘張府讓茍連長給搗了?’香兒驚魂未定,母親說,‘搗了好,朱家的聘禮就要送到了。’”

    二零一零年的最后一天,茍南一改晚睡的毛病,新世紀的第一個十年就要翻過去了,妻子已經換好睡衣,他嗅到她身上噴了一種古怪的香水,這也許是每個世紀初固有的味道,彌漫在腐朽與希望中,誰知道哪里正在萌芽毀滅人類或者創造偉大作品的念頭呢?他找到了二十歲時為戀人朗誦詩歌的激情,他挑選的是柯爾律治的詩歌,那個來自遙遠的十九世紀初的詩人縮在床板下面,“深沉而奇異的巨壑,沿青山斜裂,橫過傘蓋的柏樹。野蠻的地方,既神圣而又著了魔,好象有女人在衰落的月色里出沒,為她的魔鬼情郎凄聲嚎哭。巨壑下,不絕的喧囂在沸騰洶涌,似乎這土地正喘息在快速而強烈的悸動中,巨壑里,不時迸出猛烈的地泉。”初嘗禁果時,她的嘴里噴出一股股青草的氣味,他撬開她的身體,她因為疼痛而抽搐,他捂著她的嘴,以免她的叫聲吵醒隔壁的鄰居。可是這二十年來,她的每一寸肌膚都插上了宗主國的旗幟。一年前,他在醫院照顧二伯,護士讓他到值班室休息,當夜幕降臨,病房里傳出一陣陣死亡前的咳嗽喘息,護士告訴他,她讀過他的小說,那些放肆的描寫令她心驚肉跳,他們在值班室的長條凳上剝光了對方的衣服,護士高潮時叫著另一個男人的名字——她的丈夫或者情人,他幻想名字的主人突然出現在眼前。這種幻想延續到一年后的當下,妻子就沒犯過錯嗎?是一次偶然的機會,他在妻子的書架上翻到了一本作家的書,她是這位作家處女作的出版人,翻開書的扉頁,獻給LS,這是她姓名的縮寫,他又感到指尖在燃燒,二十多萬個方塊字下面就像躲著她的二十多萬種睡姿。也許是在處女作發布會之后,也許是在他外出的日子,要是也在這張床上就好了,他想。二十一世紀第一個十年的最后一天,他仿佛回到了新婚之夜。

    “他在儒公橋叫賣麥糖,他準備收攤了,去渡口泡杯茶,然后回家備彩禮,剛挑起擔子,憲兵隊就趕著人群上了橋,他裹在人群中,往對岸跑。爬上陡坡,他聽到了轟鳴,像是來自泥土里的咆哮,有人捂住耳朵蹲下去,他撂下擔子,從籮筐取出紅綢,揣進懷里,憲兵領著他們藏到了瓦窯里,他長吁一口氣。香兒等來的是未婚夫的死訊,她在荻坪村的瓦窯前看到那些尸體,腐尸散發出的味道讓她不敢相信未婚夫也在其中。五十年后,這些尸骨將被人們再次掘出,同時挖掘的還有一批隋唐瓷器,正是從那一年起,她的老年癡呆癥鎖住了她所有的記憶,女兒為她訂閱了一份當地報紙,或許她曾看到一張紅綢布的特寫照片,配寫的文字是關于日軍侵略的罪狀,她把報紙撕成條,貼在窗玻璃上,她看到陽光把自己皺巴巴的軀體切割開。夫家將噩運歸罪于香兒,他們找來四十九個石匠在香兒門前喊了四十九天下流的號子。一九四一年暑熱未褪的傍晚,香兒終于從房間走出,燃燒的晚霞滴落火焰,路人發現那些歹毒的唱詞如同刺青一樣,刻在她的額頭上。”

    二零一一年伊始,茍南的妻子接到一項歐美文學出版計劃,海外文學機構贊助出版一批瑞典、挪威、德國、加拿大文學作品,他們負責購買版權,要求譯者是海外人士,經過談判妥協,海外文學機構同意譯者署筆名。茍南出行的次數增多,他拖著已過半百的身體,在全國各地風花雪月,妻子無法緩釋他的痛苦,他近乎變態地錄下和不同女人交往的聲音。當他再次回到書屋,執起筆,他意識到自己就像一只被蜘蛛網困住的飛蛾,流連于各種聲音的沖突,他想到一年來的旅程,他寫下:尋找生活的意義成為生活的意義。他再也無法像年輕時那樣,如一把手術刀劃開生活的表皮。他的最后一部作品完成于二零零四年,又花了兩年對它進行修改,出版后僅兩個月這本小說被下架,幾乎同一時間,他所居住的房子遭遇一場火災,事后查出的原因是由于電路老化。那天,他和妻子站在樓下,他看到筆下所有的人物在陽臺上演了一出絕唱。此后四年,他被禁止參加一切活動。二零一零年,一所民辦大學為他提供了一份短期教職,他選擇了古典文學課程,在教授先秦詩歌時,他用古音誦讀屈原的《楚辭》: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歲暮兮不自聊,蟪蛄鳴兮啾啾。他扶著講臺,滿頭大汗,他念不下去了,剩下的字他一個也不認識,合同到期,校方沒有與他續約,他走出校門,想起了那場火災。這樣的狀況持續到二零一零年的最后一天,他與妻子云雨后,他發現妻子干癟的身體就像是被蒙古鐵騎掃蕩后的土地。在與文字的較量中,他敗下陣來。二零一一年,他轉向獨立電影領域,他協助一位年輕導演拍攝的游民紀錄片參展威尼斯電影節,電影的敘事方式讓他重獲信心,鏡頭的切換比文字更干脆有力。

    “一九四一年臘月,香兒來了三次紅,她的母親請石柱廟的和尚看病,和尚為她點了一盞燈,油燈燃了沒多久便熄了,和尚說冤魂壓著她叻,要香兒去廟里燒香念經。香兒上山那天,母親把她所有的衣裳都裝進了包袱,把和尚叫到一邊耳語了幾句。剛進廟門,和尚便拿出剃刀要為她剃度,香兒說,‘山上冷,等來年開了春再剃。’和尚收起剃刀,在她的脖子上摸了一把,說,‘我也舍不得。’沒等到開春,香兒就從山上溜了下來,一見到母親,她撲進母親懷里哭,她說,和尚喊她脫了衣裳替她推拿,她沒答應,和尚便把她摁到佛臺上,他說,男人的陽氣才壓得住鬼火。母親愣了一下,推開她道,‘讓和尚還俗吧。’香兒走了很遠的路,天要黑了,他走到張府,大門上貼著軍隊的封條,她徹夜守在這里,五更的時候,她聽到三姨太出門倒痰盂,她等著三姨太喚她進門,忽然想起三姨太年前投了河。天露出一條亮口,她又開始走,她不知道該去什么地方。她想,這世上沒有比她更倒霉的女人了。正值年關,待宰的公雞發出喑啞的鳴叫,祈福的人往黃桷樹去,人數比往年更多,一張張肅穆而惶恐的面孔。祭神祈福自古便是一項憂愁的儀式,她加入了他們的隊伍,在這種莊嚴的氣氛中,她獲得了一絲安慰。走到古佛寺,隊伍沒有駐足,她脫離了隊伍,待到他們走遠,她撿起一塊石頭,朝古佛寺的圍墻內扔去。院內一陣陣慌亂的腳步,衛兵拉開大門,瞧見她孤零零地站在那里,他們把她押了進去,佛堂緊鎖著,側面的齋堂和五觀堂改成了宿舍,茍連長剛著好軍裝,瞅了她一眼,問了幾句,她都不開腔,茍連長擺手道,虛驚一場,她突然說,‘噩運都是從你敲破張大爺的腦殼開始的。’”

    新世紀的前兩年,六十年代作家被七十年代作家掀起的下半身寫作浪潮和論戰淹沒。論戰更像是一場對墳墓發起的攻擊,另一方是二十世紀上半葉中國文學的先驅者,事起于批評家提出的當代文學病態論,用了“斷代”這樣的詞匯對文壇新秀進行批判,被批判者沒有直接反駁批判者的觀點,而是繞過他們,攻擊白話文早期文學,批評家從故紙堆找出當時的文學理論進行回擊,這是一場跨世紀論戰,沉默的六十年代作家掉進了時間的斷崖中。二零零三年,《早春》雜志向三十歲至四十歲作家發了一則約稿信,他們提前支付豐厚的稿酬,以使這些沉默者無后顧之憂地去凝視喧囂之外的角落,他們料到這是一趟孤獨者之旅,于是在約稿信的結尾附了一首戈特弗里德?貝恩的詩:誰孤寂,誰就能掌握奧秘,孤獨者置身于意象之河,熟悉意象的萌生和緣起,了解影子也蘊含著熾熱。他擅長建設,具有創造力。充滿思想的能量,有益的人性不斷地增殖。他能阻止人性的滅亡。死亡和變異開始消失。他冷眼旁觀,發現,地球已變成另一種星體:他贏得了完美靜默的青眼。五年之后,當這撥接受資助的作家紛紛逃離故土,他們才意識到世界處處是陰謀。通過朋友的引薦,茍南在少管所見到了他小說的主人翁——胡楊,胡楊獲準三天探親假,茍南跟隨他去了他的老家,那是一個老年村,村道上年邁的女人抱著嬰兒,嬰兒在吮吸她干癟的乳房。胡楊的母親說,她是村里最年輕的女人,這里隔三差五就會有一場葬禮,她總擔心,哪天醒來,村莊只剩她一個人了。入夜以后,胡楊引著茍南去了村里的祠堂,胡楊說,父親病重后,他在這里過了一夜,他問胡氏祖宗,父親究竟還能活多久,沒有人告訴他答案,夢里,他的肚臍長出了臍帶,另一頭卻系在父親的生殖器上。胡楊的母親為茍南安排了一個房間,房間里堆著農具,農具的木柄已經霉變,胡楊凸起的喉結像是堵在茍南的胸口。引薦的朋友說,胡楊用一條繩子勒死了他的祖母,那條繩子也許正是連結在他父親生殖器上的臍帶。第二天,茍南敲開一戶老者的房門,他向老者詢問胡楊一家的情況,老者說,“他是地府派來的索命鬼。”胡楊是家里的次子,他的出生讓他的家庭開始了一年的逃亡,他們南逃至云南,在昆明躲了半年,又轉到貴陽,胡楊在貴陽出生。他的母親聽說,風頭過了,舉家返遷,剛走到村口就被逮了。他們面臨的是沉重的罰金,他父親病重的幾年,他們無論如何也湊不齊醫療費。在他父親下葬那天,他在父親的墳前起誓,要把村里的老人通通殺光。第三天,胡楊的姐姐仍沒有現身,胡楊的母親拜托茍南把他送回少管所,她木然的表情讓茍南難以相信,這個孩子是令她受盡折磨的骨肉。路上,胡楊不愿意和茍南交流,茍南想,他像是游離在村莊之外的一只鳥。臨別前,茍南壯著膽子問他,為什么要殺死自己的祖母?他說:“他們的怯懦與卑鄙,終有一天會遭到報復。” 二零零四年,茍南完成了這部作品——《施暴者說》,它對胡楊殘害祖母的細節進行了詳盡的敘述。二零零六年,《早春》雜志資助作家的作品競相發表出版,《施暴者說》被稱為六十年代生人的良心反思。讀者與作者重新回歸到對社會問題及文學本身的關注,贊賞與反對雙方都舉著道德的大旗,兩個月之后,一些作品下架,又過了一年,這一場“孤獨者”文學運動以大批作家出國告終。

    “和尚的尸體被樵夫發現,死亡的方式與張大爺如出一轍,香兒淪為軍妓的流言也隨之流傳開去,香兒的母親打聽到這個消息后,把她關進糧倉,在那里,香兒嗅到了陳谷子發芽的清香。母親說,‘日子過不下去了。’茍連長派來的人敲開了糧倉的鎖,并邀請香兒再去古佛寺作客,這天正好是立春,地上深綠與淺綠交融,一群孩子跟在后面,這些孩子學會了四十九個石匠的下流話,他們要用皮鞭抽打香兒的屁股,用烙鐵在她胸口燙上蕩婦的印子,這讓香兒有一種難以言說的興奮,一種未知的情愫正在取代她對死去的未婚夫的思念。香兒成了古佛寺的座上賓,茍連長沒有與她說起和尚的死,而是同士兵唱起了家鄉的歌謠,這些歌謠關于愛情、友情、親情、仇敵,香兒則以山歌回應,在落日降臨前,他們像醉了酒一樣,沉浸在對人世的歌頌與詛咒中。‘百靈鳥的唾液抹于唇,你唱過的女子,春天就將醒來。’香兒說她唱累了,茍連長引她到五觀堂,油燈吹滅后,茍連長解下她的衣裳,一雙手揪住她的乳房,有如在戰場上揪下敵人的頭顱,香兒的城邦淪陷了,茍連長在她的身體里肆意殺戮。”

    二零一二年夏,茍衛君被確診為食道癌,醫生下發通知那天,茍南異常平靜地為他籌備死亡。茍衛君轉入重診病房,等探望的親戚與友人離開,茍南拉上窗簾,茍衛君驚駭地望著他,他向他講述起自己與不同女人的交往的經歷,茍衛君埋葬已久的欲望被撩撥起來,雙目鼓撐,身體像墓碑一樣豎起。茍衛君用手肘把自己撐起來,差不多有一刻鐘的時間,他的嗓門不斷發出金魚冒泡的聲音。茍南告訴妻子,“二伯說不出話的樣子真像一只烏龜。”妻子說,“活到這把年紀,該說的話都說過了。”茍南給茍衛君帶去了一支筆和一本畫紙,茍衛君連著幾天都在繪作圖案,一周后,茍南取回那幾頁畫紙,這些圖案有一團相似的火焰和曲線,最后一張只剩下一粒黑點和一條顫抖的線條。茍南向妻子贊嘆,這是一首詠嘆調。仲夏的蟬鳴試圖搗穿人們的耳膜。茍衛君繪完圖案后,陷入了抑郁,他用梳子割破了手背。茍南拿去一壺酒,跪到茍衛君床前,與他相對而飲,他的酒沒能灌進嘴里,順著下巴流過喉嚨,灑到被子上,他伸出舌頭,從氣管里發出了一點點聲響,兩個失語者的對話將永遠成為一個秘密。茍衛君開始了絕食,茍南再見到他時,他就像一把喂狗的骨頭,他握住茍南的食指,無聲地哭泣。這天晚上,茍南夢到了祖母,她得知了丈夫的死訊,丟下兩個孩子在戰區中奔走,她似乎知道自己也將客死他鄉,在她的行囊中裝著與丈夫的信物。茍南還夢到了茍衛君和茍衛國的道別,茍衛國在半夜坐上了一輛馬車,他用一張毛巾遮住陰陽頭,臨行前,他仍未拿定主意是否帶上妻兒,茍衛君勸他避過這一陣風頭再回來,當馬車漸行漸遠,茍南見到了茍衛君繪作的最后一幅圖案。茍南醒來后,倚在床上抽煙,在煙霧中,他又觸到了母親冰冷的尸體,他記得,那天,她告訴茍衛君,批斗會下手越來越重,她想在襖子里再墊一些棉花,有人說,就是靠著這些棉花,她在江面上像一根木頭漂浮了很久。茍南吃過早餐就趕往醫院,在路上,他想到,也許茍衛君已經死掉了,他心里不安起來,推開病房的一剎,他想起茍衛君曾說過的一句話:“我當了一輩子的替身。”看到茍衛君還活著,茍南憐憫地扶起他,拍打他的后背,這個炎熱的早晨茍南永生難忘。茍衛君的身體有了好轉的跡象,他又開始進食,并依靠氣管的震動,能夠說出一些簡單的詞匯。

    “她懷孕后,養成了一個不太好的習慣,喜歡用膝蓋去頂椅子的尖角,她的母親不得不把家里的椅子磨得又鈍又圓。一九四二年的夏季,她透過一扇窗戶,每夜都能看到古佛寺的屋頂,她回味著那一晚,兩具身體相撞發出的脆響,然而,她與茍連長卻再也沒能見上一面,以至于茍連長上吊自殺后,她只能從人們對他的描述中,拼湊出他的模樣。茍連長的弟弟在南京做漢奸的傳言飄到了這個偏遠的村莊,他被軟禁起來,并被昔日的部下嚴刑拷問,他們妄想從他嘴里敲出秘密以立功,茍連長說,他與弟弟早就失去聯系,這讓鄉民再次對他產生敬佩,在七十年后的展覽中,人們用‘硬骨頭’來總結他經歷的戰役與風波。一九四二年秋季,香兒肚子里的動靜越來越大,她聽到了孩子的啼哭,她與這個未出生的孩子對談,她們聊那兩段夭折的愛情。孩子出生,已經是新舊年的交接,接生婆把孩子從她的子宮里拔了出來,母親失望透頂地告知她,是個女孩,而且膝蓋有一塊凸起的骨頭。”

    茍南原以為,與妻子有過曖昧關系的青年作家,將像那本扉頁寫著“獻給LS”的書一樣,被固定在妻子書架的一角,隨著時間的流逝而被她遺忘。這座城市最冷的一個冬天到來的時候,青年作家寄來了一封郵件,郵件的封面上沒有寄信地址,他似乎不希望妻子知道她的下落,又或者這是屬于他們二人的秘密。茍南將這封郵件放到了妻子的書桌上,整個上午,茍南無心再做其他事,于是他翻出青年作家的處女作,反復念出作者的名字——傅東東。妻子一開始是被這個有節奏的名字吸引?她的食指在桌上敲出“東東”的發音,這能否成為他們之間的暗號?傅東東的文字如何落到妻子手上?扉頁題有她名字的縮寫,他們此前就已經相識?因為妻子的緣故,他才動筆創作了那部庸俗的小說?茍南輕輕裁開郵件,里面裝著一沓信箋,每一頁信箋上都寫有一段話,以“親愛的”稱呼對方,瞧著歪歪扭扭的字體,茍南像是與他共同體味著思念的煎熬。妻子隨時會撞門進來,茍南飛快地讀完了信箋的內容,它們雖然用第二人稱寫成,內容卻是一個人的自言自語,也許青年作家并不想把這些情話寄給妻子,信箋的最后一頁寫了五個字“別了,親愛的。”因為婚姻的堡壘太過堅固,青年作家放棄了這段感情?茍南從未感到妻子像今天一樣神秘,他在廚房把這些信箋點燃,火苗由淡藍變為深紅再褪為淡藍,在這一撮火苗的照明下,茍南看見了自己千瘡百孔的心靈和軀體,過去的一年,他和數十個女人在床上歡愉,當他專注于這團火的燃燒,他突然想要為青年作家而哭。妻子回到家,向他詢問茍衛君的狀況,茍南幾次開口想要告訴她,他燒掉了一封寄給她的郵件。晚餐過后,妻子又在書房忙碌,茍南在陽臺上修剪臘梅,它散發出的香味像一劑催眠藥。妻子上床前,茍南已經睡了一覺,妻子換睡衣時發出窸窣的響聲,他意識到自己被傅東東羞辱了一番,妻子躺到他身旁,一些詭異的音符在被單上跳動。茍南問她,是否愿意和他玩一場交換秘密游戲。他沒有等妻子的回答,率先編造了三個故事。妻子的第一個秘密平淡無奇,她兒時趴在父母的床下,聽到他們的情話,她的父親說,世上的一花一草都因你而存在,她說,幾個月后,父親被折磨至死,母親也隨他而去,她念初中時,一個男生將一株蘭花齊腰折斷,她抽了男生一耳光。妻子的第二個秘密讓茍南從床上坐了起來,那是他們結婚前,茍南與她忽然失去了聯系,在他準備向雙方父母宣布解除婚約時,她又出現了,當時她的解釋是對婚姻的恐懼,而事實卻是,她去墮胎了,她害怕褻瀆了母親這個稱呼,她沒有想到,這個墮掉的孩子會是他們創造出的唯一一個生命。妻子的第三個秘密竟然是信箋中的內容,傅東東的父親是個木匠,他在樹林上刻滿了對心愛的女人的情話,他把女人帶到那里,起風時,神靈們就齊聲誦讀。她說,就像是在池底發現另一個泳者,在綠色刺鼻的水中對視。妻子沒有繼續往下說,她用了科塔薩爾在《天堂之門》里的描寫,他摸到了那些音符,它們在演奏著關于嫉妒和背叛的樂章,他回過神時,聽到了妻子的鼾聲。

    “她的頭上裹著布頭,水壺里的水漫出來,沿著鐵皮沸騰,她聞到了燙豬皮的氣味,鞭炮聲傳來,蝴蝶從窗戶的破洞涌入,覆在女嬰身上,她晃動搖籃,抖落滿地花粉。這是茍連長下葬的日子,軍隊拿出軍餉,將他草草打發。茍連長是含著屈辱上吊的,誰也不知道,他在死前是否有一個念頭是關于她的,這令她悲哀不已。四個月后,她聽說茍連長的妻子風塵仆仆地趕來,她才在那個更凄慘的女人身上找到了安慰,而當那個女人瘋癲后,她開始為自己擔憂,直到女兒學會了走路,她對女兒的來歷產生了懷疑,這個在饑餓中成長的姑娘像是從地里長出來的,她這才明白,愛情從未眷顧她,這將成為她一生的詛咒,在她生命的最后歲月,她的陰部像是塞入了一塊石頭,在她落氣時,她固執地認為,盡管她只有過一次性交經歷,但她卻是個十足的蕩婦。”

    二零一三年,一本描寫一九一三年歐洲文化藝術衰亡與萌芽的傳記中譯本即將問世,茍南從妻子手中提前拿到了書,書名初定為《一九一三的浪蕩子們》,作者是柏林格里澤巴赫拍賣行的合伙人,負責十九世紀藝術品,這樣的身份令他的文字像一個怪胎,在豐富的史實中充斥著作者的臆想,書的腰封上寫著:弗蘭茨?卡夫卡給菲麗絲?鮑爾寫極長又極美的求婚信;普魯斯特在追憶他的似水年華;斯特拉文斯基和勛伯格被無休止的丑聞纏身;在米蘭,第一家普拉達連鎖店開業;杜尚把一個車輪安在一把餐椅上;弗洛伊德與里爾克一起開懷暢飲;一個叫作阿道夫?希特勒的奧地利年輕畫家在兜售他清新的城市風景畫。一九一三,是開始,也是結束。文化:消亡前最后的深呼吸。新的可能性出現,成熟,枯萎,永不再來。茍南沉迷于那個時代的絕望中,似乎每一個細節都昭示著世界末日的到來,他通宵達旦地閱讀,并將自己假想為與大師共處的無名小卒,他在書的空白處,寫下了一段話:泡桐樹上,開七扇窗。一樓,卡夫卡寫信,菲麗絲呀菲麗絲。二樓,阿道夫畫裸像,比下體硬的是髭須。三樓,貝恩寫詩,尸或者詩。四樓,柯克西卡做愛,阿爾瑪的乳房來自史前文明。五樓,畢加索吃狗肉,狗死了,戀人快死了。六樓,普魯斯特砌墻堵窗,生命太短,普魯斯特太長。七樓,弗洛伊德說殺死你爹,榮格答,日你媽。松鼠撒尿,從一九一三滴到二零一三。未來的一個星期,他都無法從書中抽離出來。歐美文學計劃第一輯作品出版后,妻子閑下來,她提起了一位在山中隱居多年的好友,他幾乎忘記了如何與這位好友相識,只是隱約記得好友失蹤前,曾與他徹夜長談,那時他正在創作《施暴者說》,好友讀后表示,真正的暴力藏在更隱蔽的地方。妻子說,這位好友也會出席研討會,他自詡為“故土流亡者”,茍南想,世界正變得越來越黯淡。古佛寺展覽歸來,茍南構思以逃避現實的方式去處理現實的荒誕,他拿起筆,像是有一座山壓在他的手腕,他無法瓦解寫作的枯燥,大把大把的頭發掉落,最后,他不得不承認,他只是把一堆蒼白的文字湊到了一起。茍衛君之死,讓他徹底成為了現實的奴隸。醫生說,這已經是個醫學奇跡了,他趁著看護打盹的時機,吞下了體溫計。對他進行尸檢時,醫生發現癌細胞竟在他體內蒸發了。他們抹掉了他的病史,用一場酒會代替追悼會,參與者歌頌他的美德,他用一輩子兌現一句承諾。茍南拒絕發言,他在歡喜的氣氛中沉思,孤兒的身份晚到了近半個世紀。

    “一九六三年的雨季,黃桷樹新綠,在兩日的禮拜之后,男女躲進樹洞尋歡,他們聲稱聽到了樹神爺的低語。她平靜地守著屋子,數十個男子在等待她的女兒,她始終把守著房門,用手杖擊打貿然闖入者。天黑之后,他們在門前點起了篝火,女兒的哭聲讓他們同情而又憤怒,有人唱起了石工號子,她仿佛在聽著另一個人的故事,他們唱啞了嗓子,被黑暗吞沒。她起身的一瞬間,女兒的閨房傳出粗壯的喘息以及膝蓋與膝蓋的撞擊聲。她想起了二十余年前的傍晚,四十九個石匠離開后,她跨出門,母親瞧著她,那種目光讓她不寒而栗。”

    本文原刊于《芙蓉》2016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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