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1）

星寽是在爺爺去世后才罹患上饑餓癥的。

爺爺本來可以像大多數人一樣，選擇延長壽命，可他順其自然，只活了126歲。

星寽喜歡爺爺，爺爺也喜歡他。

爺爺告訴星寽許多他所不知道的事兒，比如人類曾經很喜歡從一個地方行走到另一個地方，大街上曾到處跑著一種叫汽車的東西，一些人喜歡捧著一種叫書的東西看，而朋友不只是在網絡社區相聚，還喜歡湊在一起喝酒……星寽覺得這些事很神奇，很酷。他百聽不厭。

可是，現在，爺爺走了。

“爸爸，我們可以聊聊天嗎？” 星寽問爸爸。

“不行啊，我好忙的。”爸爸搖著尖尖的腦袋，眼睛仍釘在面前的大屏幕上。他是一位家裝設計師，負責為網絡社區的成員設計出美輪美奐的私人空間。

“我也很忙的。”看到星寽走過來，媽媽翹起涂抹得紅艷艷的第三只手，漫不經心道。

沒了爺爺，星寽很想哭。可是，他和其他人一樣，早已沒了淚腺，科學家們說這是文明的進步。因為，人類從此告別了淚眼時代。

“我想要哭。”星寽很認真地對爸爸媽媽說道。

爸爸瞥了他一眼，眼睛又回到大屏幕上。

“是嗎？”媽媽反問道。

星寽點點頭。

“是沒有流淚的表情了嗎？要不，我送你幾個吧。”她說著就點開了屏幕的窗口，送出了痛哭流涕、淚流滿臉、眼淚橫飛等表情到星寽的賬號上。

星寽走進自己的房間，倒向了床。如果可以，他真想快點長到13歲。

13歲就成年了，就可以加裝更多的知識型芯片，懂得更多的東西。然后，就會有人對你進行測試，分配適合的工作給你。沒錯，也許有了工作，一切就會不同——不再想要朋友，也不會再想爺爺……

在網絡社區中，當然也有許多的“朋友”。每天，大家都會聚在一起，戴上虛擬鏡，相約逍遙在仙境般的異域，或是廝殺在游戲的世界。偶爾，大家也會說說俏皮話，聊聊天，開一些無傷大雅的玩笑，甚至就那么漫無目的地閑逛在線上。

星寽當然也喜歡待在大屏幕前，但他更喜歡去探望爺爺。爺爺和他住在同一個網絡社區，每天早晨他們都會在屏幕前互相問好。

“我們見見面吧。”一天，爺爺說。

“見面？”不是明明每天都見著嗎？

“不是在屏幕上，是空間距離很近很近的那種見面，那種你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我的呼吸、體溫、血液流動的見面。”

星寽不太懂。他分明在大屏幕前就能感受到爺爺的呼吸、體溫，如果他調高靈敏度，甚至還能聽到他血液的流動呢。

不過，他還是同意了。

“我要去看看爺爺。”星寽對爸爸媽媽說。

爸爸沒聽見，但也許是聽見了不想說話。

“是嗎？”媽媽反問。

“是的。”

星寽拉開房門走了出去。

他有些害怕，要知道他幾乎沒走出過和爸爸媽媽居住的屋子，到過大街上呢。

一切和大屏幕上顯示的差不多，但似乎又有不同，比如腳落在瓷磚鋪就的路上，是可以感到冰涼的，當然在屏幕上行走時也會如此，但好像更涼一些，就像有只頑劣的小倉鼠鉆進心窩的那種感覺。

星寽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著……他看見了樹，看見了花。它們沒有屏幕上美，也沒屏幕里的那么香，味道淡淡的，嗅得心里暖暖的。星寽第一次覺得外面的世界其實并不像大家說得那么差。

站在街上等著星寽的爺爺很特別，頭上沒觸角，腳只有兩只，手也只有兩只，臉不是尖的，也不是方的，而是一張標準的國字臉。星寽覺得爺爺的相貌很獨特，很與眾不同！爺爺對此很自豪，說自己的爺爺的爺爺就長這副模樣。

“也就是說，他們和你都長得像機器人？”星寽在大屏幕前曾和爺爺討論。

“準確地說，應該是機器人像我們，要知道所有的機器人都是仿照以前的人類制造出來的。”爺爺說。

星寽懷疑。他跑去問爸爸媽媽。

“網上不是什么都有嗎？”爸爸說。他的意思是讓星寽自己查資料。星寽果然就查到以前人類的相貌，爺爺果真和他們很像呢。網上還說，像星寽這樣細胳膊細腿、尖頭尖腦的人都是人類進化的結果。爺爺對此不置可否，只說以前的人類樣貌全都一個腦袋、倆手、倆腳、倆眼、倆鼻孔，的確太單調，像這樣因工作、愛好、喜好而異化出各種相貌，大概的確是人類的進步吧。爺爺對此不太肯定，而且他還笑了笑。沒錯，爺爺的臉上還殘存著一絲令人難以察覺的微笑，星寽還發現他偶爾還會有別的表情，比如歡喜、難過和生氣。這大概和爺爺的習慣有關吧，他是極少用網絡社區提供的各種豐富多彩的面部表情的。

“那些表情用多了，我們就變得面無表情了。”爺爺說。

那天，爺爺帶星寽去逛街。街上，除了機器人還是機器人。

爺爺又帶他去游樂園。那里有摩天輪、翻滾列車、過山車……可是，一個人也沒有，只有一些機器人在那玩耍。

“我今天去游樂園了。”回家后，他站在屏幕前對朋友們說。

“哦，怎么沒遇上你？”大家問。

“我在社區的游樂園玩。”

“我們也是啊。”

“我是在有機器人玩耍的游樂園里玩，就是那種……”星寽不知如何解釋。

“就是真實的那種！”最后，他如此說道。

“哦。”他們似懂非懂。

沒辦法，星寽只好為他們畫了地圖，還詳詳細細地解釋了一切。

“可是，那和我們平時在網絡上玩的有什么不同？”他們問。

“心會跳。”

大家發過來一長串嘻嘻哈哈的表情，誰的心不會跳啊？可是，心和心的跳動是不同，在網絡里玩過山車，當然也會感覺到心像是要蹦出，但卻感覺不到血液在流淌，也感覺不到身體像是在飛翔。

星寽想要約幾個朋友，一起到那個游樂園。

“嗨，難道你沒看見我只有一條腿了嗎？”有朋友尖著嗓子問道。

“不要，花費半天時間只玩幾個破舊的過山車和摩天輪嗎？要知道，我完全可用這些時間，玩遍世界上最頂端的娛樂設施呢。”有個額頭長出鹿角的女孩嚷嚷道。

星寽取下屏幕儀。沒錯，只要戴上這個儀器，想去哪兒就能去哪兒，還能身臨其境，大家又何必走出家門呢？

那天，星寽第一次有了饑餓感。

（2）

星寽的饑餓感是在推開爺爺空空蕩蕩的房間時再次出現的。他明明剛吃過早餐，可一瞧見爺爺坐過的椅子就那么孤孤單單地擺放在角落時，突然就感到好餓好餓，就仿佛胃里突然伸出一雙手，在里面撓啊撓，撓得他好難受。

星寽在機器人保姆的目瞪口呆中，迅速翻找出3個橘蘋、5個瓜蘿、10個杏桃、100顆核果……他將它們全都送進了肚。可是，他還是好餓。他甚至想要將爺爺的椅子、床、桌子、大屏幕，甚至那個還來不及處理的機器人保姆全都送下肚。

他跑回了家。

爸爸媽媽訂了XG酵素片，一粒就可保證三天不吃不喝。星寽將10顆XG酵素片全都吞下了肚。可是，他還是餓。他又翻出媽媽存儲的零食，拖出爸爸備食的水果，河貍般發出“喀嚓，喀嚓”的聲音。其間，爸爸瞥看了他一眼，媽媽也瞥看了他一眼。他們什么也沒說，眼睛就又回到了屏幕上。

“我好餓啊。”星寽說。他撩開衣服，看著自己仍癟癟的肚腹。

沒有人理他。

“我好餓啊。”星寽又說。

“是嗎？”這次媽媽聽見了，漫不經心地應道。

“吃了好多的東西，可是還是很餓很餓，這里好像有個洞呢……”星寽說。

“是嗎？”媽媽又回應道。

“那就再吃點東西吧。”爸爸說。

可是，星寽已經找不到可以吃的東西了。

“我好餓啊。”星寽打開自己的大屏幕說道。那時，正是娛樂時間，朋友們都跑去其他地方游玩了。沒有人理睬他。

星寽跑到大街上。

街上空空蕩蕩的，人全都匿在家里。如果有爺爺陪著就好了，那樣這些街就不會顯得如此冷清，如此空曠，如此孤單了吧？

星寽漫無目的地從這條街逛到那條街，又從那條街逛到這條街。有機器人看見他，露出詫異的表情，大概是很久沒在街上遇到過人類了吧？他們對他掃描、詢問、跟蹤。他們擔心他。他們對他笑，和他說話。他們的笑很美，說話的聲音很柔，穿的衣服也很漂亮，而且全都長著倆、倆腿，就像爺爺那樣。

星寽想，也許爺爺并沒有真的離開，他只是躺著睡了一會兒，現在說不定已穩穩妥妥地像以前那樣坐在那張椅上了呢。星寽的心開始劇烈跳動。

他風一般奔跑起來。

他跑過空空蕩蕩的小巷，跑過空空蕩蕩的人行道，跑過空空蕩蕩的機械道，跑過空空蕩蕩的墻體，跑過空空蕩蕩的小區，跑進了爺爺的房間。

機器人保姆仍恭敬地站在門前。

爺爺的椅子還在，爺爺的沙發還在，爺爺的衣服還在，爺爺的鞋子還在，爺爺的桌子還在……爺爺的一切的一切都還在，爺爺卻不在了。星寽感到更餓了。他覺得自己的胃里蹦跶出好多的小怪獸，不停對他嚷：好餓！好餓！

“你餓了嗎？”星寽開始啃吃爺爺過期的干便面時，機器人保姆歪著頭，微笑著問他。

“你餓了嗎？”星寽開始吞吃爺爺變質的無根果時，機器人保姆歪著頭，微笑著問他。

“你餓了嗎？”星寽開始嚼吃爺爺嫌棄的膠水糖時，機器人保姆仍歪著頭，微笑著問他。

……

星寽不理她。星寽一口氣吃掉了爺爺剩下的所有東西。他沒有地方可去，只好捧著自己鼓鼓囊囊的肚子回了家。

爸爸媽媽還坐在大屏幕前。他們一個正在虛擬的沙灘上度假，一個正逛著琳瑯滿目的商店。

“我今天吃了好多的東西。”星寽說。

他們沒聽見。

“我今天吃了好多的東西！”星寽走過去，取下媽媽的屏幕儀。她詫異地盯著他。有關部門規定，任何人在享受網絡時，不得進行干擾。很顯然，星寽忘了這點。

“我今天吃了好多的東西！”

“是嗎？”媽媽問。

“是的，吃了干便面、無根果、膠水糖，還有1張桌子、1根板凳、3只杯子、5只碗……”

“真的是很多呢，胃不難受嗎？”

真的很難受呢。星寽沖進廁所，將剛吃下的東西全都嘔吐了出來。他的胃又變得空蕩蕩的了。他又覺得好餓。他于是吃掉了爸爸很久以前就買給他的乳酪，吃掉了媽媽很久以前買給他的面包，吃掉了發霉的番茄薯，還有長芽的果蔥……然后，一屁股坐在自己的大屏幕前。他想約個朋友，出去走一走、逛一逛，就像他和爺爺那樣……

“我的朋友們都在哪兒啊？”星寽沖著大屏幕大聲嚷嚷道。

“嘩啦。”一大群朋友出現在了屏幕上。

“我好餓啊。”星寽說。

“嘩啦。”屏幕上馬上出現了一大堆令人垂涎欲滴的食物，火鴨腿、旱鴨脯、鹿豬肉、果檳、果焦糖。

“我的爺爺死了。”星寽說。

大屏幕上所有人的表情全都即刻切換成了悲傷。

“我很想哭。”

大屏幕上所有人都朝他遞過來紙巾。

……

星寽覺得更餓了。他決定離家出走。

“我要走了。”星寽對爸爸媽媽說。

“好。”他們看著大屏幕說。

“我走了，就不想再回來了。”

“是嗎？”媽媽抬頭看了他一眼，爸爸也抬頭看了他一眼。

“我想離開一段時間。”

爸爸點了點頭，媽媽也點了點頭，就好像他不過是他們養過的一只過氣的寵物。

夜晚，到處都空空蕩蕩的。他想起爺爺曾牽著他的手，走在空氣清新的清晨；想起爺爺曾和他坐在花壇上，說著從前的從前；想起爺爺曾說過有星光的夜晚要抬起頭，往天空看……星寽的胃開始抽搐。

他走進一家面包店。

“請問，你要買東西嗎？”一位機器人微笑著問道。

星寽沒理她。他埋頭吃光了那里所有的面包。

他又走進一家糕點店。

“請問，你要買東西嗎？”一位機器人笑容滿面問道。

星寽沒理她。他埋頭吃光了那里所有的糕點。

接著，他又吃光了水果店、肉食店、XG酵素店、糖果店……他將城里所有的東西全都吃光了。他甚至還開始吃花、啃樹。他想要將城里所有的東西統統都吃下。可是，機器人警察來了。

“你吃光了所有的東西！”他們說。

“所有的東西都快被你吃光了！”他們又說。

“我好餓。”星寽捧著圓鼓鼓的肚子說。

他們不太懂他的答案。

“我總是吃不飽。”星寽補充。

他們迅速啟動查詢系統，很顯然他們很少遇見這種狀況。查完后，他們歪著腦袋認真地瞅著他。

“也許，我病了。”星寽說。于是，他們便將他帶去了醫院。

醫院的草坪上空空蕩蕩的，大廳里空空蕩蕩的，走廊中空空蕩蕩的……最后，星寽被帶到空空蕩蕩的一間房中。一群機器人醫生對他迅速啟動了各項檢查。他們查不出他生病的原因。他們聚在一起，商討了很久。

“你想要見見你的父母嗎？”后來，一位機器人護士走過來，微笑著問他。

星寽搖搖頭。

“你想要見見你的朋友嗎？”她又問。

星寽搖搖頭。

“我們已查找到你相關的信息，作為未成年人你理應得到更多關注和安慰。”可是，她還是不由分說地為他打開了大屏幕。

“嘩啦。”屏幕上瞬間涌上來好多的朋友啊。

“你生病啦？”他們紛紛問他。

星寽沒有回答。他發現屏幕中的自己好像瘦了，也變得更矮了。說不定很快就會消失了呢，聽說有人就是越長越瘦弱，越長越矮小，最終消失了的呢。不過，星寽一點都不慌張，他只希望自己不要那么餓。

大家為他發送來許多慰問品，每一樣都精美，每一樣都散發甜香，可是星寽知道它們無法填飽自己的肚子。他閉上眼，不過片刻功夫，等他再次睜開，卻發現自己已被成千上萬的人所圍觀。他們紛紛留言，紛紛為他祈禱，紛紛送上祝福，紛紛安慰著他。要知道在這個生病已成罕事的時代，圍觀患者已成一種時髦……

星寽關閉了大屏幕。他沒有勇氣砸壞它。

“我好餓。”星寽說。

“你好餓？”機器人微笑著，反問道。

“我好餓。”

“你好餓？”機器人重復。

星寽突然就想哭。他終于懂了那句曾輸入他腦中的成語“嚎啕大哭”是什么意思了。可是，他卻哭不出。他就那么一個人躺著，反反復復想著“嚎啕大哭”，直到機器人為他通知來一位白發蒼蒼的老頭。那位始終微笑的機器人護士告訴他，那是一位心理醫生。星寽看著他臉上殘存的一絲笑意，眼睛亮了一下。

“請問，有什么能幫助你的嗎？”老頭問。

“我好餓。”星寽說。

老頭點了點頭。然后，他顫顫弱弱地伸出雙手，將星寽抱了抱。除了爺爺，星寽還未曾被誰如此擁抱過呢。星寽想著，眼中突然就有了淚水，一股強烈的饑餓感又不期而至。

5187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