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1

七姨長著一雙細長的丹鳳眼。

她笑起來的時候，眼睛會微微瞇起來，嘴角露出淺淺的酒窩，俏皮又迷人。

可是，七姨這么笑的時候，你一定要警惕，一定！

上次，她就是這么對我微微笑著，拿走了姥姥給我繡的花腰帶！

那散發著馥郁花香的花腰帶啊！我心痛極了。

后來，七姨送給我一個兩巴掌那么大的小竹筐，我才開心起來。

走進松林里，舉起那個小竹筐，說：“松子松子，快快來！”

松子就會像下雨一樣，噼里啪啦落進竹筐里來。

那是七姨從松鼠那里“笑”來的。

2

七姨在家的日子，姥姥總是忙不贏。

一天，我和姥姥坐在湖邊釣魚。七姨說太陽太曬，躲在屋檐下喝茶。

魚老是不上鉤。七姨等得不耐煩了，就出去轉了一圈。回來的時候，她手里拿著一根釣魚竿。

我認識那根釣魚竿，那是老獾的寶貝。

只要把它放進水里，魚就會一條跟著一條咬鉤。你沒見過魚一條跟著一條咬鉤的情景吧。第一條魚咬著魚鉤，第二條魚咬著第一條魚的尾巴，第三條咬著第二條的尾巴，第四條咬著第三條的尾巴……就這樣，魚咬著魚，咬成長長的一串。

第一次看到這樣咬鉤的魚，七姨笑得腰都直不起來。

看到七姨的魚竿，姥姥可笑不出來。她拿著魚竿，帶上一筐魚，去找老獾去了。

我們去山里采果子。

七姨嫌要不停地彎腰，彎得她腰痛，就自己在山里閑逛。

我和姥姥采滿一筐野果子，肚子正餓得咕咕叫呢，七姨回來了。

她帶來了一只小鐵鍋。

那口小鐵鍋小小的，有一個小小的鍋蓋，還鑲著黃銅的手柄，很精致。

這口鍋我們沒見過。我看到姥姥悄悄松了口氣。

“鍋子，煮粥吧！”七姨說。

鍋蓋蓋上鍋子，鍋子下燃起呼呼的火苗。

過一會兒，粥的香味撲鼻而來。

姥姥笑不出來了。這香味太熟悉了。每次趕集，鐵匠都會請大家喝粥。那粥，正是這種香味。

原來，鐵匠就是用這口鍋來煮粥的呀！

姥姥不采果子了，忙著把這口鍋子給鐵匠送回去。

我們去林子里拾柴。

七姨嫌那些干枯的柴火扎到了她的手，用手絹包著手到林子里采野花去了。

我和姥姥拾好了一大堆柴火，捆扎好，準備背回家去。

這時，七姨來了。她手上拿著一根小木棍，沒有野花，也沒有別的東西，只有一根小木棍。

姥姥松了一口氣，笑了，喊七姨一起背柴火。

七姨爽快地答應了。

她揮舞著手里的小木棍，說：“走，柴火，往前走！”

哈——那些柴火站立起來，一跳一跳地往前跳去。

不用背柴火了，我很高興。

姥姥不放心，問七姨，那根小木棍從哪里弄來的。

七姨說：“什么弄來的啊！我用野花換的，好大一把野花呢，什么顏色都有，漂亮極了！”

野花換來這么一根神奇的小木棍！我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姥姥也不相信：“野花，山里到處都是，這小木棍可是件寶貝。”

“我的野花也是寶貝呢！”七姨嘟起了嘴，“它們拿在我手里，不會凋謝！”

七姨沒有說謊，她拿著的野花是不會凋謝的。可問題是，野花不會凋謝是因為它們拿在七姨的手里，而不是野花本身不會凋謝啊！

姥姥瞪了七姨一眼：“你找誰換的？”

“樵夫。一個樵夫，他擔了一擔柴走了。”七姨說。

樵夫？

山里的居民大多都生活在山里，很少下山去。姥姥想了又想，也不記得認識一個有這樣小木棍的樵夫。

我們就拿著小木棍像趕羊一樣，趕著柴火回家去了。

3

這根小木棍可真是件寶貝。

它不但能趕柴火，還能趕很多東西。

那天，我和姥姥去菜園子里收蘿卜。七姨沒去，她說太陽大，曬得皮膚不舒服。

今年蘿卜收成不錯，我們整整裝了兩大竹筐。姥姥計劃著把一部分蘿卜放到地窖里，把一部分蘿卜曬干了，放到壇子里。

我們說得高興，臨到要回家了，卻傻眼了。

這么兩大筐蘿卜，擔也擔不起，抬又抬不動，該怎么回去呀？

正巧，我隨身帶著七姨換回來的小木棍，就拿出來，說：“走，蘿卜，往前走！”

哈——水靈靈的大蘿卜一個接著一個從竹筐里跳出來，沿著菜園子里的小路往前走。

竹筐，還有竹筐呢？這么大的竹筐，拿起來也很費力。

于是，我又說了一句：“走，竹筐，往前走！”

竹筐也跳起來，往前走。

這下我知道了。

下過雨，我們去山里采蘑菇。

我拿出小木棍，試探著說了一句：“走，蘑菇，往前走！”

哈——大大小小的蘑菇們從草叢里，從老樹上，跳下來，排著隊往前走。

果然是個寶貝！我抱著小木棍愛不釋手。

我一門心思想從七姨手里將這根小木棍換到手。可沒想到，我還沒開口呢，樵夫就來了。

那個是陽光正好的清晨，一臉絡腮胡子的樵夫推開虛掩的院門，走了進來。他的手里拿著一把枯萎了的野花。

“你騙了我。”他說。他的嗓門很大，震得我耳朵嗡嗡響。“我問了老獾，問了鐵匠，就找到你了。”

當時，七姨正悠閑地泡著她的花茶，被這聲音嚇得手一抖，灑了幾滴開水灑在她的腳上，燙得她跳起來了。

“你嚇了我一跳。”七姨說著，皺了皺眉頭。

“你說，這把花不會枯萎，”樵夫說，“我才跟你換的。現在花枯萎了，你得把我的小木棍還給我。”

“我沒說花不會枯萎，”七姨辯解道，“我是說，我手里的花不會枯萎。”

“你手里拿的不就是這把花嘛！”樵夫有點生氣了。

七姨把嘴一嘟，不說話了。

“七姨手里拿的花不會枯萎。她拿著的都不會枯萎，”我說，“可是，花要是離了她的手，就會枯萎的。七姨沒騙你。”

“她誤導了你。”姥姥出來了，瞪了七姨一眼，又瞪了我一眼，“把小木棍拿出來。”

“沒在我這里。”七姨說得輕巧，仿佛這件事與她無關。

小木棍在我的口袋里。我把手伸進口袋里，輕輕摩挲著，舍不得拿出來。

“給我。”姥姥說。

我舍不得，還回去以后我們又要自己背柴火、抬筐子了。

“丫丫——”姥姥的語氣變重了。

我只好慢騰騰地把小木棍拿出來。

“慢著，我給你的是鮮花，你如果要小木棍，就得還給我一把野花——我給你的是什么樣子，你還給我的就該是什么樣子。”七姨突然伸手攔住我，說。

“你——”樵夫氣得眉毛胡子都要豎起來了，他指著七姨，說不出話來。

姥姥氣得伸手就要給七姨一棵爆栗子。

七姨跳到一邊去，說：“這根小木棍我要了，我用別的東西跟你換。”

4

樵夫要求我們用七葉蓮來換他的小木棍。

“不過就是一朵花，好。”七姨爽快地答應了。

我把小包袱背在背上，跟著七姨出發了。我們去西山找七葉蓮。據說，七葉蓮長在西山的藍泉眼里，花開四季。

我們誰也沒見過七葉蓮，因為西山實在是太高、太陡峭了。

我們爬過光滑似鏡的山坡，穿過墻一樣密實的森林，花了九天九夜，終于在第十天清晨到達了西山的山頂。

山頂是光禿禿的巖石，巖石縫里有一眼泉，湛藍的泉水咕咚咕咚往外冒。

可七姨看不到這些，她直接撲向了七葉蓮——泉眼里長著一支七葉蓮，它的花瓣在晨曦中流露出晶瑩潤澤的藍色光芒。

“我的花。”七姨說，“這是我的花。”

“樵夫的花。”我提醒她。那根小木棍還在我手里呢。

“不，”七姨轉頭看看我，她的眼睛比初升的太陽還明亮，“我的花，誰也不能搶走它！”

“七姨——”我急了。七葉蓮不給樵夫，小木棍不就泡湯了嗎。

“我給他一片花瓣——不，我讓他看，隨他什么時候看都可以！”七姨轉過頭去，專注地盯著七葉蓮，她的七葉蓮。

我很傷心，也很憤怒。

一朵花能給我們帶來什么，它能幫我和姥姥背柴火嗎，它能幫我們抬筐子嗎？不能，都不能！

我渾身一點力氣都沒有，被山石劃破的地方，被樹枝擦傷的地方，火辣辣的疼，眼淚不由自主冒出來。

七姨看不到我，她只顧看著她的七葉蓮：“看啊，丫丫，多美啊！我想了又想，沒有什么詞語能形容它的顏色，它的美！丫丫，你看到了嗎？丫丫——”

我不說話，有什么好說的呢？

“丫丫，你看啊，多么美！”七姨依然圍著她的七葉蓮在說話，“美是有力量的，你感受到了嗎？”

我沒有，我全身上下都酸疼不已，連憤怒的力量都沒有了。

七姨摘下七葉蓮，把它湊到我的鼻子跟前：“你聞聞。”

我不想聞，可是那芬芳的清香鉆進了我的鼻子。真香啊！

不知為什么，我的心突然歡欣起來。我看到七葉蓮的花瓣上，藍色在流淌，在變幻，就像是天空一樣。

我的心突然開朗起來。

“走吧，七姨。”我說。

沒有小木棍就沒有吧，有這么美麗的花，多好啊！

七姨高舉著七葉蓮，下了山。

一路上，她的手從來沒有松開過。她不能松開，一松開，花就會漸漸枯萎。

5

樵夫在我們家等著我們。

他很勤勞，像梳子一樣把我們的小院子梳理了一遍，該修理的、該補上的，都給弄好了，把我們的院子梳理的整整齊齊。

姥姥喜歡他。

我們回來的時候，他正在把指甲花移一部分到另一個花缽里。指甲花長得太繁茂了，一個花缽裝不下。

“姥姥，姥姥——”我哐當一下推開院門，跑進院子，沖進屋子里。

樵夫回過頭，正好看到拿著七葉蓮的七姨走進院子。

哐當——他手里拿著的花缽打碎了。

七姨眉毛一豎，就要發脾氣。她正煩著呢！

“你把我們家的花缽打碎了，這朵七葉蓮不給你了。”七姨說。姥姥說得對，七姨發脾氣的時候，毫不講理。

一個舊花缽和一朵七葉蓮，能劃上等號嗎？

“阿七——”姥姥出來主持公道了，“把花給樵夫。”

“不給。”七姨說，“丫丫，把小木棍給樵夫。”

我把小木棍拿出來。

“我要七葉蓮！”樵夫說，“小木棍，我不要！”他有的是力氣，小木棍對他來說，算不了什么。

可是這朵花，這朵七葉蓮，這朵流光溢彩的七葉蓮，多美啊！

“它比你還美。”樵夫說，“你很美，可七葉蓮更美。”

七姨眉毛一豎，可還沒等她發脾氣，樵夫又說了一句話：“你笑起來的時候，才有這么美。”

七姨的臉一下子紅了。

她瞪了一眼樵夫，說：“小木棍隨你要不要，這朵七葉蓮我不給你。你可以來看，隨時都可以。”

“我看七葉蓮的時候，你要笑。”樵夫說。

“好。”

可是，當時我們誰也沒想到，這朵七葉蓮帶來的不是歡笑，而是七姨的淚水。

6

七姨把七葉蓮插進水缸里。

沒幾天，七葉蓮枯萎了。

七姨嚎啕大哭。她的淚水流進水缸，又從水缸里溢出來，在她腳下淌成了一個小小的水潭。

樵夫嚇一跳，他沒想到七姨這么能哭。

“別哭了，別哭了，”樵夫說，“你看，你看——有蓮蓬呢！”

真的，在七葉蓮凋謝的花瓣中央，有一個小小的蓮蓬。

這么小的蓮蓬，里面的蓮子都還沒能飽滿起來，有什么用呢？

七姨撫摸著小小的蓮蓬，淚水又流出來了：“這么小的蓮蓬！”

“再小也是七葉蓮的蓮蓬啊，一顆蓮子一朵花呢！”樵夫說。

“一顆蓮子一朵花，”七姨不哭了，“那么美的花……”

怎么才能讓蓮蓬里的蓮子飽滿起來呢？

七姨去找姥姥。

姥姥說：“得有溫暖，有養料，還要有期待奇跡的心情。”

溫度？好辦。

七姨把這個小小的七葉蓮的蓮蓬揣在懷里。

期待奇跡的心情？有。

七姨夢想著能種出一片七葉蓮來。

可是，養料怎么辦呢？

把蓮蓬泡在湯里行嗎？不行。

蓮蓬往湯里一放，顏色就淺了一些。嚇得七姨一口氣把湯喝掉了。

我想起我渾身酸痛時聞到的花香，那么芬芳，那么歡樂。

“給它講開心的事情吧。”我對七姨說，“七葉蓮是一朵歡樂的花，說不定，歡樂就是它的養料。”

七姨抱著我“吧唧”親了一口。

她讓七葉蓮的蓮蓬曬太陽，給它講故事，講藍泉水，講七葉蓮的花，講七葉蓮的香味，講山里發生的樂事。

七姨知道的山里的樂事還真不多。她又怕日曬，又怕雨淋，知道得多才怪！翻來覆去，就是魚咬鉤，鍋煮粥，我們都聽膩了。

眼見著，蓮蓬漸漸失去了青翠，七姨急了，樵夫也急了。

他給它講松鼠藏松子的事情。秋天，松鼠會收集大量的松子，藏得到處都是。可雪一下，就忘記藏寶的地方了。來年春天，等雪化了，松鼠藏起來的松子就會冒出苗來。這些小苗苗慢慢慢慢長大，就是一片參天大樹的森林。

他給它講蜜蜂采蜜的事情。山野里的野花開了。每朵花都藏著一點點花蜜。蜜蜂飛到花上，采集那口花蜜，腿上就沾染了花粉。它飛到另一朵花上，花粉也跟著傳播到另一朵花上。等到秋天，這些野花就能結出野果。那野果，紅艷艷的，味道甜得很……

樵夫說的，并不是讓人哈哈大笑的樂事。但他說的這些故事，讓人心生希望。

七姨聽著這些故事，嘴角就會像彎彎的月牙一樣，笑出聲來。

蓮蓬就在七姨的笑聲里，歡快地蹦跳著，像一粒剛剛鉆出豆莢的豆子。

樵夫的故事越說越多，七姨嘴角的笑容越來越溫柔，蓮蓬地蹦跳也越來越輕緩。

在這輕緩地蹦跳里，蓮蓬并沒有長大，但漸漸變得鼓鼓漲漲的。

樵夫可說的事情越來越少了，終于有一天，他說：“我沒事可說了。”

七姨眨眨眼，把蓮蓬放在耳邊聽了聽，說：“可以了。”她把蓮蓬剝開，把蓮子種進她的淚水潭里。

她給蓮子們唱歌，就唱七葉蓮的芳香，唱七葉蓮的顏色，唱樵夫說的那些故事，唱她的愛和期待。

7

七葉蓮長出來了，長出了小小的蓮葉，結出了小小的花苞。

樵夫說的沒錯，每一顆蓮子都是一朵花。

不，每一顆蓮子都是一朵花苞！

那片七葉蓮很小，比藍泉水里的七葉蓮小很多很多，只比豌豆大那么一點，但它們真的也是七葉蓮，有著七葉蓮的顏色，有著七葉蓮的芬芳。

只是，它們固守著花苞，不開花。

從清晨到日落，從雨天到晴天，每時每刻，它們都像是緊裹著一個秘密一樣，緊裹著自己的花苞。

我們給七葉蓮的花苞們喝最清的泉水，講山里的故事，唱好聽的山歌。

花苞們在風中點頭，散發出撲鼻的芳香，但仍然固執地不肯開出花朵。

似乎對它們而言，世界總是少了那么一點味道，一點吸引力。

似乎，它們已經察覺到自己的美，并固守著，不肯分享。

它們頑固地堅守著，但它們在風中微微點頭的模樣，似乎又在期待著什么？

七姨很失望，但她的心情依然歡快而飛揚。

樵夫已經重新打掃了自己在山里的小木屋。她打算做樵夫的新娘。她要聽那些山里的故事，她要生活在那樣的故事里。

婚禮上，樵夫牽住了七姨的手。

七姨笑了，她笑得俏皮又坦然，笑得歡快又幸福。

在她的笑容里，我們似乎看到了一道七彩的光。

在這道七彩的光芒中，所有的七葉蓮應聲開放。它們連成一片，在風中搖擺，發出銀鈴般清脆而細碎的笑聲。

似乎，那綻放的花朵仍然不能表達它們在七姨的笑容里感受到的歡快。所以，它們笑了。

七姨的七葉蓮，是會笑的花。那笑聲能鉆進你的心里，扎下歡樂的根，開出溫暖的花，就像一縷陽光一樣。

（本文經過作者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