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看待文化產業與當代文學創作的關系
網絡文學發展至今已形成了一整套屬于自己的創作與市場運行模式。我們應以尊重、欣賞與理解的態度對待網絡文學,因為文學創作的每一次轉型都是與社會發展相適應的。但是,也應該注意到網絡文學的模式化寫作方式所帶來的消極結果:生產出越來越多的雷同之作,作品文學性大大降低,取而代之的是資本對于網絡文學的控制,網絡文學的商品性被不斷強化。面對如此喜憂參半的情況,對于網絡文學在文學性與商業性二者之間的艱難掙扎必須加以引導。
在法蘭克福學派理論里,“文化工業”針對的是“大眾文化”,因此,文化工業也就往往是被納入批判的視閾中,它一度成為粗鄙、平庸及媚俗的代名詞。這種觀念在上一世紀90年代的中國盛行一時,不過這種局面很快就被趨利的消費文化大潮所淹沒,隨之而來的是大量為消費文化正名和合理性闡釋的漫漶與橫流。如何看待這樣一種文化現象,怎樣對其做出準確的理論概括,以及它與文學之間的微妙關系,這些都是新世紀以來,我們的文化與文學繞不過去的理論難題。用馬克思主義的唯物辯證法和文化批判的價值立場和眼光去重釋產業文化理論,以及分析其對當代文學的影響,便成為范欽林這些年來苦思冥想的論題,他多次和我提及這一論題的構想與核心觀點,如今成書《文學與文化產業關系研究——以當代文學創作轉型為視角》(人民出版社即將出版),足見他的思考結晶是卓有成效的。
范欽林認為英國伯明翰學派“反思了法蘭克福學派的大眾文化批判理論,并指出多年來我們的社會對于大眾文化的非難,伯明翰學派對大眾文化的這種態度比起法蘭克福學派要公允得多和民主得多。這也為我們討論我國國家文化產業化政策背景下當代文學創作轉型提供了很好的理論基石”。這無疑就是為我們如何看待文化產業這個在中國的新事物提供了自己的基本價值立場:全盤否定和全盤肯定對這個充滿著悖論和誘惑的文化現象都是于事無補的,只有深入到具體的事件中去,才能鑒別出它的優劣真偽來。因此,作為一個從事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的學者,范欽林選擇了這個尚無人觸及的敏感話題。
對上世紀90年代以來中國在文化產業方面的發展狀況及文學創作與文化產業關系的對比研究,其最終的指向是落實到國家文化產業化政策背景下當代文學創作的轉型問題。無疑,文學創作的轉型問題才是我們的終極拷問。
理論轉型研究當然是這本著作的基石所在?!坝捎跉v史與理論傳統等原因,讓文學創作為實利服務為文化產業而轉型,則首先需在理論上進行轉型研究,提出新的理論解釋。進行與時俱進的馬克思主義精神生產與物質生產及其關系理論的再建構,將文化產業作為精神生產的現代形態的重要方面,將大眾文化定位為新時代的重要文化形態,與主流政治文化和傳統的精英文化在國家文化與經濟建設中發揮著各自的結構性作用。”這些中介性的理論能否在藝術方面給予解釋?文學到底有沒有這種功能?它與文學的其它功能又具有怎樣的關系等等?這是都是需要范欽林著重要回答的問題。
其實,作為一個搞文學批評的人來說,我們更加關心的是文化產業下的文學創作發生了哪些微妙的變化,這種轉型會給文學創作帶來什么樣的后果。
無疑,如果上一個世紀90年代我們忽視互聯網的寫作,將其視為不入流的文學創作樣式的話,那么,新世紀以來鋪天蓋地的網絡寫作便徹底摧毀了許多主流意識形態作家和精英作家一統天下的霸主地位,網絡寫手動輒千萬的年收入,讓前者不得不考慮自己的寫作利益。但是,從理論層面來剖析這些現象的本土理論尚不健全,在這一點上,范欽林的純理論的研究就顯得彌足珍貴了:“隨著互聯網的迅速普及和無線網絡不斷發展,文學生產活動發展到今天已發生巨大變化??傮w而言,文學生產具有了更多也更為直接的交往對話性;創作主體‘啟蒙’與‘批判’的立場逐漸模糊,呈現出產業化寫作的模式;讀者作為消費者開始引導生產主體的創作走向并積極參與其創作過程。同時,在媒介融合的新時代,文學創作作為創意源也積極地推動了出版、影視、動漫、游戲、旅游等周邊產業的發展,為文化產業的繁榮提供了源源不斷動力來源?!闭曓D型期由于產業革命所帶來的種種陣痛,想辦法找到文學創作的突破口,使其適應時代,適應于新的創作機制,應該是一個作家和學人應有的擔當和責任。
所以,我注意到了范欽林把現行的文學創作分類為主流意識形態、精英意識形態和商業意識形態三個并存狀態的動機,他是在尋覓一種讓文學創作更大的發展空間:“彼此互動、制約、融合,構成了當下文學多元發展的基本格局?!庇绕渲档梅Q贊的是,這部著作并非停滯在理論闡釋的層面,作者發揮了其擅長的文本分析,用歸類的方法,有效地梳理了大量的作家作品,使其在文學史的表述中更加有邏輯性和條理性,其定位和定性也就更加準確。
然而,范欽林并沒有忽略當下文學仍然占著很大比例的意識形態元素的作用:“主流意識形態承擔著國家中心意識形態的功能。具體來說,主流意識形態文學是指作者依據國家、民族和群體的利益訴求創作出的富有理想色彩和集體主義精神的作品。它是國家意識形態在文學上的表現,有著絕對的話語權?!狈裾J了這一基礎,就如盲人摸象,找不到文化產業下中國文學的命脈,從這一點來說,范欽林又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現實主義和歷史主義的書寫者。
對精英寫作的分析也體現出作者客觀的歷史分析與批判精神:“精英知識分子在批判現實生活的基礎上以表現個人的精神獨異性為目的而創作的文學,它刻意追求思想上的異質性、藝術上的前衛性,是知識分子的一種藝術話語體系。精英意識形態文學最大的本體特征是先鋒性,在內容上,關注人類和個體的生存困境,作品的內在力量主要是人道主義、個體價值和個性主義;在藝術上表現為對已有文體規范和表達形式的破壞和變異。”作者無非是要提醒當下的作家們:在嚴酷的現實面前,那些自詡精英文學永存的文學創作者,應該勇敢地正視與直面消費文化的語境,重新調整自己創作的策略,發揮自己的優勢,融入并改造產業文化,讓產業文化朝著正確的人文方向發展。
那么,作為個體性的創作,其個體化的特質是表現在何處呢:“在市場經濟之下文學的創作也如同普通的商品一樣,生產、流通和銷售各個環節都有資本參與,為了滿足市場的需求,生產出符合大眾口味的文學消費品,整個文學的創作過程變得相對簡單機械,作者變成普通的工人,生產出的‘產品’經過出版商的精心包裝,讀者則成為市場調查預測后的終端消費者?!边@也是在提醒作家如何面對現實,糾正以往觀念的偏狹,積極地去適應市場機制,自然而然地融入消費文化大潮之中。
于是我們看到范欽林對于網絡文學的分析就有了更令人信服的解釋,這種分析建立在大量文本的舉證之中,也就使得其立論更加堅實可靠:“網絡文學產業鏈逐步完善,與圖書出版業的聯系更加緊密,與網絡游戲、漫畫、影視劇的合作更加深入,全版權運營時代的到來使網絡文學的商品價值備受重視。網絡文學發展至今已形成了一整套屬于自己的創作與市場運行模式。我們應以尊重、欣賞與理解的態度對待網絡文學,因為文學創作的每一次轉型都是與社會發展相適應的。但是,也應該注意到網絡文學的模式化寫作方式所帶來的消極結果:生產出越來越多的雷同之作,作品文學性大大降低,取而代之的是資本對于網絡文學的控制,網絡文學的商品性被不斷強化。面對如此喜憂參半的情況,對于網絡文學在文學性與商業性二者之間的艱難掙扎則必須加以引導,雖說生命之樹常綠,理論總是灰色的,但那種既不指向過去又不指向未來只追求當下觀感的作品終究會被淘汰,網絡文學也只有立足于文學性才能健康而持久地發展下去?!睘榫W絡文學正名之后,范欽林點出的是網絡文學的死穴,這就是消費文化的另一面,內容的淺化和形式的模式化,讓其成為銷蝕文學性的“毒品”。
(本文作者為南京大學中國新文學研究中心主任,南京大學校務委員會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