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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鬼魚作品:《臨江仙》
    來源:中國作家網 | 鬼魚  2016年12月20日11:47

    岸闊臨江底見沙。

    ——《敦煌詞?臨江仙》

    蘭江別院的滴水檐隱匿在1995年7月1日正午的暴雨之前,著名梅派京劇表演藝術家蒲玉蘭被發現死在了床上。那時的蘭山周圍一片寂寥,遮天蔽日的迷霧宛若巨大的幕布,將蘭江別院緊鎖其中。雨滴與雨滴撞擊時發出的嚯嚯之音,聽上去仿佛無數顆想要逃竄的心臟,在沉悶的胸腔里猝然呼喊。盡管三三兩兩的烏鴉早已隨著搖搖欲墜的太陽消失殆盡,但蘭江別院周圍的樹叢依舊散布著濃郁的陰森之氣。不久,密密匝匝的雨簾隨著滾滾翻騰的云層從蘭山頂撲面而來,玄色的夜空張牙舞爪地鉆進了蘭江別院的犄角旮旯。雖然有著多年臨床經驗的護士小胡已對死亡事件麻木不仁,但推門見到蒲玉蘭尸體的那一刻,她還是驚慌失措地尖叫了起來。恐怖就像影子一樣,無論焦躁不安的小胡怎么跌跌撞撞,似乎都擺脫不了它的糾纏。半個小時后,明暗不一的馬燈像黑夜的眼睛一樣,在蘭山腳底的棧道晃來晃去,小胡明白,那是聽聞報案后匆匆趕來處理現場的警察。

    ——引子——

    姜然和小章接到命令是7月1日下午一點。按照局長指示,他們必須在傍晚之前將現場記錄其寫成匯報材料。局長還提醒,由于蒲玉蘭身份特殊,圈定嫌疑人后,必須派人二十四小時跟蹤,切不可出任何差池。于是,當天下午一點一刻,姜然就趕到了隱秘坐落于蘭江畔仿佛私人府邸的蘭江別院,迅速封鎖了現場。蘭江別院三面靠蘭山,一面臨蘭江,山高樹低,墻白瓦黑,是政府官員及社會名流療養休假的私密圣境。

    驗尸結果表明,蒲玉蘭死于謀殺。兇器是一片曲面透明玻璃,尖而細長,兇手用它先割斷了蒲玉蘭的喉嚨,后深插其心臟。隨后,在進行了一番詳細的排查和分析后,姜然像以往二三十年一樣,將嫌疑人的名字,習慣性寫在了隨身攜帶的紙牌上。他們分別是摩的出租車司機王友,王友的老板黎大年,蒲玉蘭的兒子蒲存,蒲玉蘭的女兒姚格,蒲玉蘭的師妹喬玉子,蒲玉蘭的丈夫姚文化。

    可在此后的過程中,幾個嫌疑人,面對姜然的調查,或眼神擺閃,或語焉不詳。一個星期后,在案件毫無進展的情況下,姜然突然進入山頂的一處寺廟下落不明,這使得原本就復雜的案件,蒙上了一層更加神秘的暗紗。

    ——7月2日——

    潮濕的泡桐葉子尚在還沒有散去薄霧的拂曉里滴水,紫槐花被夜雨打落的幽香早暗自彌漫開來。

    他們來到這個叫做青蛟灣的地方時,清晰地聽到了幾聲凌厲的犬吠,小章低身順勢從隨處可見的褐紅色磚頭堆中拎了一塊,捏在手里以備不時之需。姜然注意到,磚堆旁邊是一條掘開的淺溝,里面鋪滿了青色的碎小花崗巖,這表明青蛟灣正在大興土木。

    偶爾有早起鍛煉的老人,似乎也對一雙陌生人的到來熟視無睹。他們沿著那條褐黃色的淺溝一路向前,最后在青蛟灣54號停了下來。青蛟灣屬于城中村,周圍都是低矮的普通民房,院墻陳舊單薄,身板好點的路人,似乎一蹴就能騎上墻頭,但不同的是54號院墻扎滿了碎玻璃,草綠的,湖藍的,瓷白的,酡紅的,五顏六色,全部用水泥封固起來。姜然正仔細觀望研究,希望從中看出點蛛絲馬跡,可很快他的注意力就被前來開門的王友轉移走了。

    從面相上看,王友應該和小章差不多年紀,但其面色,顯然要比小章憔悴許多。青色胡須像葳蕤的麥芽一樣盤踞于他的臉頰以及嘴唇。當姜然和小章向他亮出證件后,這個年輕人的眼角突然掠過了一絲驚慌,隨后又有一種絕望的表情在他的額頭逐漸蔓延開來。他足足打量了姜然和小章一支煙的功夫,發現他們的瞳孔里全都流淌著一種冰冷逼人的光澤。半個月前,他騎摩的經過蒲玉蘭身邊時,對方突然跌倒昏迷的那種不祥預感,此時在他們的眼窩里,又回現了。他將他們引進院子時,姜然注意到堂屋門口整齊擺放著兩盆黑色粗陶栽植的碩大夾竹桃,一盆呈象牙白,另一盆是珊瑚紅,但詭異的是,兩棵樹的葉子,均只殘剩二三十片。

    姜然并沒有立刻投入到對王友的調查中。他在看到王友第一眼的時候就明白,指望從其口中獲得任何有利信息,都是癡人做夢。7月1日夜晚翻看文件的時候,這種感覺異常強烈。剛才開門的那一刻,從王友眼角的慌亂神色中,姜然就斷定,詢問的結果必將與自己的預感不謀而合。現在,他唯一感興趣的是停靠在院子北墻下的那輛耀眼的摩托車,外表飛揚,充滿張力,仿佛變形金剛。1995年,這座北方的小城里幾乎難得看見如此昂貴的摩托車,這大概也是54號院墻為什么扎滿碎玻璃的緣由。姜然凝視著摩托車,大夢方醒般地意識到,帶給王友恐懼的或許并不是蒲玉蘭的死亡,而是她的跌倒。

    6月16日,王友騎摩的在臨南路街面轉悠尋找生意,看到右前方有個老太太拄著手杖徐行,便繞開騎行,剛經過,就聽見身后有重物墜地聲響,他潛意識地向后看,發現老太太已經蜷躺在地上。先是一陣恍惚,待看到有血從老太太的身體下面滲出來時,他才意識到可能發生了什么。第一個反應是逃跑,但摩的剛駛出十來米,他就被迅速圍上來的路人截住了。接著,他聽見有人報警稱“臨南路街面發生一起摩的撞人事件,肇事司機想要逃逸”,慌亂之下,他只得給老板黎大年打電話。黎大年先于警察和救護車到達現場。他趕來后,先詢問了王友幾個問題,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后,就沉默不語了。

    警方是在當日午后,對王友就駕駛摩的撞倒蒲玉蘭且逃逸未遂案件,進行盤問的。

    王友不出意料地極力對此事進行了否認。他的原話是,我以及我的摩的并沒有接觸到她的身體,她跌倒,跟我有什么關系?她跌倒,我繼續騎行,最多說明我公德缺失,但并不能就此而判定我的不作為屬于犯罪范疇。警方對王友具有如此清晰縝密的邏輯感到匪夷所思,這簡直與事發現場瑟瑟發抖的他判若兩人。警方又盤問王友關于家庭及工作狀況的一些事,他不僅對答如流且事后還高調提醒警方,這似乎與此案并無關聯。警方像是沒有聽見,半響沒有說話,盤問在警方不占任何主導地位的尷尬氣氛里結束。末了,王友似乎還不無挑釁地說道,指控我撞人最起碼應該拿證據說話,比如你們可以去查一查,她的身上到底有沒有被我撞、擦、碰或者刮過的痕跡——哦,對了,跌的可不算。這話正擊中警方軟肋,蒲玉蘭受傷流血的地方只在雙膝和頭部,那真真實實屬于跌傷。案件一時陷入僵局。雖然涉事摩的作為證據已被保存起來,王友也因此失去了賴以糊口的工具,但他看上去似乎一點也不擔心,甚至在走出警局的第一時間,就去附近最好的餐館饕餮了一頓,以示慶賀。

    但那應該是王友近期心情最好的一刻。

    6月17日午后,就在對黎大年進行了神秘盤問后,警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走訪了青蛟灣54號,并將尚在午睡中的王友帶回警局審問。那時,擺出一副無賴狀態且極不配合警方公務的王友,絲毫沒有聯想到自己已被老板黎大年出賣。審訊是在一間燈光刺眼的房子里進行的,面對黎大年提供的鐵證,王友先是垂頭喪氣,接著便對自己駕車撞人且逃逸未遂的犯罪事實,供認不諱。

    于是從6月18日開始到7月1日結束,王友不得不重復做一件事情——每天到蘭江別院乞求蒲玉蘭的諒解,否則他將在賠償之外還必須背負牢獄之災。但殘酷的事實是,面對王友的低聲下氣、淚流滿面甚至下跪磕頭,蒲玉蘭均無動于衷。

    狗逼急了會跳墻,人逼急了呢?姜然想,在無名的壓力之下,王友殺死蒲玉蘭也不是沒有可能。然而他的思緒終究還是被小章的發問打斷了。

    小章問王友,夾竹桃的葉子呢?

    擼了。王友說。他點了一支煙,渙散的目光在兩棵夾竹桃之間游離,像彌漫著兩團空濛的白霧。當小章再次發問為什么擼時,姜然發現7月1日的第一縷陽光已經照進了沉睡中的青蛟灣。

    毒死蒲玉蘭。王友清晰地說道,然而她卻先死了。

    可是你為什么不選擇藥性更加劇烈的砒霜或者生馬錢子?小章繼續問。

    因為我討厭夾竹桃。王友回答。

    當日早晨,他們一直站在青蛟灣54號院子里。小章試圖在閑聊中獲取更多與蒲玉蘭死亡有關的信息,但直到午飯時刻,他才意識到一整個早上的對話都是徒勞。

    臨出門時,小章忍不住問王友,據我所知,6月16日那天你本應休息,可為什么還要工作?

    王友像個心事重重的老人,蠕動著灰白的嘴唇,似乎在極力藏匿往外翻騰的歷史,遲疑之間,他從小章的瞳孔中看到的還是冰冷逼人,于是,他用近乎挑釁的語調反問道,怎么,犯法嗎?

    姜然淡然一笑,說出了跟王友的第一句也是最后一句話,再見。邁出門外,他注意到一堆枯黃腐爛的夾竹桃葉子正凌亂地扔在墻角,看模樣,死亡時間至少已有幾個月。這表明,王友說要用夾竹桃毒死蒲玉蘭是謊言,可是,他為什么要故意將自己置入犯罪境地呢?

    就在這種不解的疑慮中,姜然發現,低矮的青蛟灣54號已經在他們身后泥濘不堪的腳印中,像拂曉的薄霧一樣遠去了。

    ——7月3日——

    青蛟灣54號那兩盆被擼去葉子的夾竹桃,激起了姜然無窮的幻想。整個晌午,他都將自己封閉在幽暗的茶屋里推理,可仍對王友撒謊的目的不得其解,但冥冥中,他又強烈預感到黎大年似乎是個缺口。于是午后,姜然決定帶著小章,走訪黎大年的摩的出租車公司。

    仿佛如有先知一般,姜然和小章剛到達,就看見黎大年畢恭畢敬站在門口,擺出了迎接姿態。面對他們,黎大年一點也不像王友那樣小家子氣,不僅禮數周詳,而且侃侃而談。小章注意到,黎大年的辦公室沒有一點商務氣息,墻壁上眾多的佛像圖及正在燃燒的篆香表明,他是一個佛教徒。似乎是心照不宣地,小章和姜然透過裊裊煙霧交換了一個眼色,便進入了對黎大年的調查。

    在調查中,黎大年再一次陷入了對往事的追憶。歷史的河流將時間溯回到了三個月前(1995年4月5日)雨后的黃昏。黎大年很久沒有早回過家了,他習慣于等司機們交班以后在辦公室獨處一會兒,但篆香燃燒時散發出的濃郁味道,常常讓他頭腦昏沉。黎大年墜入夢境的時候,陌生的王友推門走了進來。醒來的黎大年對撲門而入的潮氣感到些許不適,但還是在接二連三的噴嚏聲中看清了王友的長相。他還沒有完全從昏睡中醒來,因此對陌生人的冒然闖入帶有慍怒情緒。然而面前的人卻突然給他跪下了,這讓意識朦朧的黎大年感到無名厭煩——多年以來,他見過了足夠多的唐突者,對方似乎習慣于下跪,拿自己的苦難對黎大年進行道德綁架。曾經有個癌癥患者頂著烈日長跪于他的辦公室前,目的是希望富商黎大年拿出一筆不菲的錢來拯救他的性命——但王友的請求似乎出乎黎大年的意料。他只是來乞求一個工作機會。黎大年對眼前的情景感到似曾相似,一陣沉默后,他的思緒被眼前的陌生人帶回到了二十年前那場浩浩蕩蕩的運動中。

    1975年10月,這座城市的運動依舊如火如荼。為奪取政權,黎大年所在的陣營和另一陣營相約在蘭江畔械斗。在那場后來被載入志書的戰斗中,黎大年所在的陣營被對方陣營斗得一敗涂地,其中數十人被拋入蘭江,下落未知。當年,只有16歲的黎大年就屬于那數十人中的一個。不過,與之不同的是,他自愿跳江。

    在此數月前,黎大年失去了雙親。運動一開始,他的父母就選擇站在不同的派別陣營,起初的目的是當一方受攻擊時,另一方能給予保護,然而,事與愿違,隨著時間的推移和運動的升溫,他們均被識破,然后被當做內賊和走狗,武斗致死。親眼目睹了死亡事件的黎大年決定復仇,然而一個16歲少年的仇恨在龐大的歷史面前顯得是多么輕飄。徘徊了一段時間后,雙方陣營都對他表示出了深深的厭惡和警惕,復仇無門之下,對命運感到無望的黎大年決定在歷史中重生。于是,在1975那場血流成河的械斗中,黎大年偽裝死亡,潛入蘭江,以圖取對命運進行改寫。當時,他的背部多處被鐮刀所創,在寒冷江水的舔舐下,一度昏厥。蘭江中漂流了兩個小時后,黎大年被路邊雜亂而急促的馬蹄聲驚醒。就在那片朦朧夜色中,他顫顫巍巍掙扎著爬上岸,兩腳不知深淺地走入了岸邊燈火明亮的一個村莊。

    然而他卻不知道前方的村莊,也正陷在兩派陣營的斗爭中不能自拔。陌生人的突然闖入,立刻引起了這個村莊的注意。面對滿身是血的黎大年,他們的第一反應不是施以援手,而是公開搶奪——在持續已久的亢奮中,村莊里的兩派早已失去理智。比如在面對水源、道路、食物等必需資源時,兩派陣營的年輕男性已經成為奪取它們的主要力量和潛在犧牲品。因此,“在歷史中重生”不過是一種臆想,蘭江之潛,并不能讓黎大年擺脫宿命對他布下的神秘棋局。

    真實的人性有無盡的可能。無法逃脫命運之困的黎大年只能重回歷史,1975年末,黎大年成為了一個手沾鮮血的“英雄”。在運動結束之前,年僅17歲的黎大年以“階級斗爭”為名,犯下了七宗致人傷殘案。于是接下來的十年中,黎大年一直都深居牢獄,懺悔渡日。1987年,服刑期滿后,黎大年被釋放。當時,這座小城大地之上雖一片欣欣向榮之景,但舉目無親且對自由感到恐懼的的黎大年,也只能流落街頭,與貓狗搶食。期間,走投無路的黎大年為求得一個工作機會,曾長跪路邊,受盡凌辱,遭盡白眼。不久,他被一個蹬三輪的老頭所救,從此煥發了命運的第二度春。

    1995年4月5日的雨后黃昏,已經是老板的黎大年,面對跪倒在地的陌生人王友,不可避免地想到了這一段往事。他隱約覺得,王友就是他當年落魄不堪的歷史回照,于是在一種近乎憐憫和近乎拯救的情感中,黎大年答應了王友的請求。

    王友從一開始就表現出了與其他司機決然不同的孤獨氣質,他不抽煙,不喝酒,不合群,不休息。在好奇的驅使下,黎大年得知王友也曾有過牢獄生涯,原因是醉酒飆車致人傷殘。出獄后不久,青龍灣面臨改建,而其唯一的女兒也因“過家家”時誤食夾竹桃葉子,而中毒住院。王友需要大量的錢。

    6月16日,王友被路人層層圍堵。黎大年接到王友的電話后立刻趕到了事發現場,但由于群眾情緒失控,黎大年所能做的也只有靜候警察到來。在此過程中,王友被嚇得六神無主,面對黎大年所關心的是否碰撞了蒲玉蘭這個問題,他謹慎地用眼神暗示性地指了指已被群眾踩踏成殘片的一支手杖。

    黎大年瞬間恍然大悟,隨后便在接下來的時間里,趁機教會了王友如何應對警方的調查。

    然而就在6月17日,禁不住道德的拷問以及良心的譴責,黎大年最終還是向警察坦白了事實。面對真實的歷史,黎大年只有進入,就像很多年前的那場運動,他無可回避。黎大年交代:王友駕駛摩的碰撞了蒲玉蘭的手杖,最終導致對方摔倒。

    巨額的賠償已讓王友雪上加霜,但更加棘手的麻煩是,著名梅派京劇表演藝術家蒲玉蘭并不肯原諒他。這意味著,王友必須“二進宮”。黎大年再一次感到了命運的隨意、強大、虛無和兒戲。他越發覺得,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不過就是一句沙門空話。

    那么,你想過殺死蒲玉蘭?小章問。

    想過。結束悲劇重演的唯一方式只有從根源上扼殺悲劇。黎大年的回答很拗口。

    小章并不認同黎大年。他強調,可是悲劇已經不可避免地發生了。

    這句話使黎大年所有所思,然而,最終他還是搬出了謎一樣的命運。他認真盯著姜然和小章說,是的,所以命運之手巧妙地結束了這件麻煩。

    難道你不覺得結束這件麻煩是以制造更大的麻煩為代價嗎?小章再一次發問黎大年。

    但那似乎就不是由我該考慮的事了。黎大年坦然回答。

    小章還要繼續,但卻被姜然示意該走了。

    回走的路上,眼前的天空陡然變得昏暗起來,小章忍不住問姜然,你為什么要阻止我繼續發問呢?

    姜然走在前面并不理會他。約摸三四分鐘后,就在那漸漸西沉的太陽光暈底下,小章才聽見姜然遠遠地反問他,難道你不覺得黎大年的回答,聽上去使得案件反而越來越復雜了嗎?

    ——7月4日——

    天色稍微放晴,“清新的陽光在中午前后漸漸地增加了它的熱度。”[①]

    姜然一遍遍回想著兩天以來對王友以及黎大年的每一個調查畫面,除了十分確定他們都曾有過殺死蒲玉蘭的想法外,他再也不能從他們詭異的回答中,捕捉到任何有益的信息。案件依舊陷在迷霧中一籌莫展。午后,空氣變得愈加溽熱起來。姜然心煩地翻出了口袋里的紙牌,隨便抽了一張,才發現被抽取的這張已被攔腰折斷,之前寫在上面的名字也殘缺不齊。但他僅對那個碩大的“存”字掃了一眼,就知道待會坐在對面的調查對象,該是蒲玉蘭的兒子了。

    這是意想不到的一天。姜然依舊在拂曉的迷霧中醒來。

    局長來的時候,姜然正蹲在天井旁的海棠樹下洗臉。小章還沒有到。由于昨天晚上加班,小章回家的時候,姜然看見月亮已經高懸,星野四垂。雖然按照級別,小章是下屬,但他對這個年輕人一點也嚴厲不起來。四年前,姜然曾對一起碎尸案一籌莫展,那時小章大學畢業剛分配至局里,和他一同新來的幾個年輕人對案件毫不關心,只有小章表示出了莫大的熱情,并從遺留在案發現場的一撮麻繩入手,最終幫助姜然查出兇手。盡管當時小章只是被分配做文職工作,但姜然已對他顯示出了巨大的興趣和好感。隨后,姜然在辦案的時,都有意或無意帶著小章出門,局里的同事們都心照不宣:姜然在臨退休之前這是要準備收小章為徒了。

    局長來這么早,是向姜然交代一件事的。他說蒲玉蘭的案子點到為止,查出兇手即可,切不能節外生枝。姜然明白他的意思——蒲玉蘭是著名梅派京劇表演藝術家,盛名在外,事情鬧得滿城風雨不好。局長說完并沒有馬上離開,他正準備對姜然繼續交代一些事情,小章揉著充滿血色的眼睛上班來了。局長轉頭和小章閑談,從院子里的海棠樹說到了小章的婚姻大事。局長和小章說話的時候,不時朝姜然瞥過來幾眼,盡管局長的眼睛里暗藏玄機,但姜然還是無法從他詭秘的神情中明白所暗示的意思。

    局長結束和小章閑談的時候,順便將姜然叫進了他的辦公室。他坐在椅子上朝外面掃了一眼說,上面指示,盡量把蒲玉蘭被謀殺的消息封鎖在極小范圍里,你們要偷偷地調查。姜然不明白地看著局長,心想,不節外生枝好說,可為什么查案還要偷偷摸摸呢?局長似乎洞穿了姜然的疑問,突然壓低了聲音對姜然說,上面交代,除了死亡,有關蒲玉蘭的一切負面消息都不能深究。

    局長說完,才把窗戶打開了。姜然感到一種難言的疑惑。這種疑惑在他辦案多年時有遇見,處于職業習慣,他往往把事情弄得越簡單越明白越好,但局長似乎善于把簡單的事情想的復雜。姜然立在桌前,他渴望從局長口中獲取意思更加鮮明的指示,但局長卻擺手示意讓他回去。姜然悻悻地出來了。整個早上,他都坐在茶屋,注視著天空緩緩升起的太陽,處在一個極度煩躁和茫然不知所措的心境中。而這種心境,一直到他瞥見紙牌上的那個“存”字后,才逐漸消失。

    蒲存住在蘭江畔的一個宅子里,這也曾是蒲玉蘭生前長居的地方。宅子被一片清翠的竹林和梧桐所圍,野雀的鳴叫聲在里面此起彼伏。宅子始建于清道光年間,初為某官員私邸。1952年充公,改做蘭江書院。1954年,京劇大師梅蘭芳先生北上講學時繞道此地曾小住幾日,青年京劇演員蒲玉蘭借機拜訪,獲其指點并被收為弟子。1955年,為突出文化名人效應,政府便在書院內增設了京劇藝術博物館,以供游人觀賞。1969年,宅子毀于動亂。1980年,蒲玉蘭憑借經典京劇《鎖麟囊》一夜成名。次年,蒲玉蘭受文化部邀請赴中南海為外賓演唱京劇并受到中央領導人親切接見。1982年末,政府將毀于文革的宅子原樣復建,作為私人公寓,贈予蒲玉蘭。因此在1982年到1995年間的十三度春秋里,蒲玉蘭一直居住于這個宅子里。

    宅子影壁前方搭著茂密的葡萄架,綠魆魆的葉子遮擋住了狠毒的陽光,植物經絡微微卷著,碩大肥美的葡萄在棚頂散發著濃郁的清甜味道,姜然看見,穿著大褂的蒲存躺在葡萄架底下的藤椅上嘬一桿老煙槍。他神情冷漠憂郁,身體隨意打開。姜然走過去時,蒲存從鼻子里微微發出了一聲“嗯”,算是打過招呼,此后就再也不言語一聲。姜然從他的眼睛里看不到一點悲傷的痕跡,仿佛被謀殺的蒲玉蘭在他世界里從來沒有存在過。

    姜然重新陷入了局長早上談話所造成的迷惑中。他覺得局長的話一度點燃了他心中探尋好奇的捻子,但仿佛又將這捻子用水弄濕了。他想象不出局長所說的“上面”怎么會知道蒲玉蘭有負面消息,而所謂的“負面消息”又具體指的是什么呢?另外,調查王友和黎大年時,局長并沒有任何交代,為什么在調查蒲存時會有這樣的暗示呢?

    局長辦公室的那一幕,又在姜然的意念深處重新困擾著他。或許,真的可以從局長那并未言說的話語中打開思路呢?姜然想,要了解一個人負面的東西,首先得從他的癖好入手。比如癖好金錢的,十之八九犯貪;癖好幼女的,十之八九犯淫。于是,他幾乎是裝作很隨意地問蒲存,你母親生前有什么癖好嗎?

    京劇?蒲存閉著眼睛輕輕反問。他的聲音很模糊,像是即將要滾開的水在鍋里咕嘟冒泡。

    姜然知道蒲存并沒有清楚地明白他的想法,于是糾正道,不,我的意思是,你母親生前可曾有什么另類愛好?

    聽到這句,蒲存先是沉吟了片刻,接著仿佛又有一陣咕嘟聲從他的肺部升騰起來。之后,他轉過頭足足盯了姜然有一分鐘。可是當他發現姜然的眼睛里始終有一種如銀河般深邃的光澤在流淌時,竟然毫無預兆地哭了起來。

    這種始料未及的突發狀況讓姜然吃驚不小。他只好做出等待的姿態,但蒲存似乎并沒有停止哭泣的趨勢。他的哭聲像女人嚶嚶一樣細而尖長。葡萄架上有蟬在鳴,透過墨綠葡萄架陰涼的縫隙中,姜然聞到了令人尷尬的氣息。

    整個下午實際上是在蒲存的哭聲里度過的。姜然對蒲存哭的理由并不清楚,就像他同樣不清楚蒲玉蘭生前的癖好究竟是什么。其實他有太多的不清楚,但還還來不及梳理,頭頂的烏云就已經滾滾而來了。

    蒲存似乎困了。他在接二連三的哈欠中停止了哭泣,又在接二連三的哈欠中嘬起了煙槍。煙霧散發出了濃郁無比的奇妙味道,氤氳之中的小章感到異常興奮。面對蒲存,他終于問出了第一句話,這是什么煙葉,怎么這么香?

    烏云已經低低地壓了下來。蒲存對小章的問題無動于衷。小章似乎還是很興奮,當他第三遍問那是什么煙葉時,姜然忍不住,語氣散淡地替蒲存說道,是大麻。

    姜然有一點疲憊。他知道再待下去也是徒勞,于是就用一種松弛的聲音向蒲存辭別了。

    路上,蘭江上突然刮起了大風。

    姜然知道,夜晚一定又是暴雨傾城。

    ——7月5日——

    雨還沒有停下來,山川迷茫,霧鎖蘭江,小城儼然是南方的模樣。醒來后,姜然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憊和空虛。

    這天,蒲玉蘭的女兒姚格突然前來拜訪姜然。但她只說了五句話后就消失在了空濛的雨簾中。

    第一句,聽說你昨天去了江邊的宅子。

    第二句,我問過律師了,雖然我不是蒲玉蘭親生,但那套宅子我有合法權利繼承。

    第三句,蒲玉蘭和蒲存之間存在不正當母子關系,她用大麻控制他。

    第四句,其實我一直想殺死她,因為她是個妖精,但顯然,上帝不想讓我成為一個罪犯。

    第五句,有些事情,她的師妹喬玉子或許更有發言權,畢竟,她親手毀了人家的一生。

    姚格離開后,姜然坐在茶室窗前木然聽了一天的雨。黃昏的時候,尖銳的偏頭疼凜冽襲擊了他的神經。他悄聲吩咐小章找來兩片安眠藥,強制自己墜入了深沉的夢境。

    ——7月6日——

    雨是深夜停的。姜然在夢中聽到了蘭江漲潮的聲音。他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次日晌午,院子里的海棠枝頭落滿了近日難得的陽光。蒸汽正從墻頭濕熱的泥土上徐徐升起,被雨打落的銀杏葉子還沒有干澀曲卷,清脆的鳥叫和惹眼的綠色,使姜然產生了想到蘭江對岸走走的渴望。他將自己的褂子找出來。一直穿警服,褂子上身,姜然立刻覺得周圍的空氣舒緩了不少。隨后,他又找出了一雙青色圓口老布鞋。姜然在捯飭的時候,順便告訴小章也換上便衣,小章遲疑了一下,但還是迅速照辦了。很快,他們就來到了蘭江對岸。

    對岸由于地形復雜,多山川,多谷地,幾乎無人居住。小章一直走在后面,他對姜然來對岸的做法充滿狐疑。直到看見前方那片茂密的植物園區,他才恍然明白了原因。這是一片龐大的蔥郁地帶,里面布滿了棕櫚植物、熱帶水生植物、多漿植物、藥用植物、工業原料植物、蘭科植物、芳香植物、熱帶果樹及柑桔類植物近300多種,空氣清爽,氛圍安靜,正是因為這個緣故,政府將精神病療養院建在了此處。從十年前開始,蒲玉蘭的師妹喬玉子,就一直住在這里。

    他們進入精神病療養院的時候,并沒有引起大家的注意。小章在一邊小心翼翼地提醒道,聽說喬玉子是個瘋子。姜然不吱聲,沉默地點了一支煙。他知道瘋子不是沒腦子,只是精神有問題,只要有腦子,就可以正常交流,雖然這需要極大的耐心。他記得以前的街坊里就有一個瘋子,夏天穿棉襖,冬天光腳,三餐不知時節,但他竟然可以準確無誤地將圓周率背到小數點后三十多位。

    姜然說明了來意后,精神病療養院工作人員斷然拒絕了要調查喬玉子的要求。姜然再三要求均被拒絕后,不耐煩地對他發火,去把你們院長給我喊來!工作人員似乎根本不把姜然放在眼里,他說,任何人都不準接觸望喬玉子,這就是院長交代的!姜然根本不想跟他廢話,吩咐小章去找院長,不一會兒,院長急沖沖從辦公室跑出來跟姜然握手。他邊道歉邊小聲向姜然求證,蒲玉蘭死了?顯然,他還對7月1日發生在對岸蘭江別院里的謀殺案一無所知。當姜然點頭表示肯定時,他才吞吞吐吐地交代:不準任何人接觸喬玉子,正是蒲玉蘭生前千叮嚀萬囑咐過的。

    院長的坦白讓姜然充滿了好奇。昨天中午,姚格那五句沒頭沒尾的話,同樣讓他充滿了好奇,就在那種好奇中,他盤桓良久,產生了無數的假設和聯想,進而將自己繞進層層迷宮,引起了神經性頭疼。現在,面對院長的坦白而引起的好奇,姜然感到心有余悸,為了規避歷史重復和迷宮自建,他強烈要求院長直截將他和小章帶入十年前的那場秘史中——

    1985年9月13日早晨,天色微青,兩輛無牌黑色神秘小轎車突然停在了精神病療養院門口。我出門打探,看到著名梅派京劇表演藝術家蒲玉蘭從車里走了出來,同來的還有兩個武警。他們此行的目的是將喬玉子送進精神病療養院。據他們拿出的證明上顯示:

    喬玉子,女,45歲,京劇演員,因長期感情壓抑及獨居生活,致其患有嚴重間歇性精神分裂疾病。病癥為胡言亂語、情緒暴躁、具有強烈傷人甚至殺人傾向。

    證明上的章款是市人民醫院。除此以外,蒲玉蘭還拿出了一封便函,上面寫道:

    喬玉子為我市著名京劇表演藝術家,在其長達30年的藝術生涯中,為廣大人民奉獻了很多精彩的舞臺藝術,鑒于此,請院里給予特殊照顧,一定要保證其治療、恢復環境的安靜,閑雜人等,一律不得擅自探望。

    便函落款是某副市長名字。之后,在兩位武警的幫助下,昏睡沉沉的喬玉子被擔架抬進了精神病院最里面的一個單間。這么多年來,根據上面指示,她一直深居在內,從未出門,也從未有人探望過她。

    院長所講述的秘史似乎有意在透露著什么,于是,姜然想了想問道,那你的意思是——喬玉子其實是一直被“軟禁”于此?

    院長沉默良久,沒有回話。

    那么——,據你所知,喬玉子被送進來的時候,到底有沒有證明上所寫的那些病癥呢?姜然希望聽到院長說“是的,她有”。

    然而,院長依舊沉默。

    院長的不置可否讓姜然感到脊背發涼,空氣在凝固,他的耳邊又縈回著局長所交代的那句話“上面交代,除了死亡,有關蒲玉蘭的一切負面消息都不能深究。”于是,他幾乎是不抱任何希望地對院長說,那我可以看看喬玉子嗎?

    令人意外的是,院長沒有拒絕姜然,他親自在前面帶路。穿過一片葳蕤的棗林和綠化樹,他們來到了一間橘紅色的小房子前,院長打開門,除了霉味,屋子里一無所有。小章警惕地看著院長,院長點了支煙平靜地說,其實早在5年前,喬玉子就自殺身亡了。

    小章驚駭地問,什么方式?

    絕食。院長回答。

    你為什么敢告訴我們這些?小章又問。

    十年來,即便在夢里,我也活得戰戰兢兢。雖然從沒人看過喬玉子,但我知道,這一天終究要來。院長黯然。院長的回答再一次讓姜然感到無盡的空虛和疲憊,他幾乎是不做任何停留地迅速離開了精神病療養院。

    傍晚,凜冽的偏頭疼再一次襲擊了姜然,在服下安眠藥強迫自己入睡之前,他吩咐小章去向問問姚格,蒲玉蘭和喬玉子之間究竟存在什么恩怨。

    安眠藥并沒有起到多大的作用,這一次,姜然睡得一點也不安穩,凌晨,他翻了個身,突然醒來了。窗外月色成瓣,水銀般泄了一地。桌子上端正放著小章從姚格那里了解到的情況筆錄,上面寫道:

    1954年,京劇大師梅蘭芳先生北上講學,曾繞道此地,在蘭江書院小住幾日。青年京劇演員蒲玉蘭聽聞后,激動萬分,帶師妹喬玉子借機拜訪。但等她們趕來時,梅蘭芳已經離開。蒲玉蘭非常傷心,跑至蘭江畔大哭一場。此后,為了出名,蒲玉蘭堅持說那日見到了梅蘭芳先生,不但獲其指點,而且被收為弟子。憑借這句謊言,蒲玉蘭在京劇藝術道路上平步青云。而其師妹喬玉子,則始終碌碌無聞。

    1963年,喬玉子與某知名青年畫家墜入愛河。蒲玉蘭看到后,心生愛慕,情不能忍,遂私下向其表白,被拒后,遂趁酒醉之機色誘與其發生關系,并懷孕。不久,青年男畫家與蒲玉蘭之事曝光,喬玉子肝腸寸斷,青年男畫家離家出走,從此杳無信訊(有傳言后死于車禍)。一年以后,蒲玉蘭誕下一男嬰,取名蒲存。

    1966年—1976年,國家動亂,京劇院被砸,蒲玉蘭被喬玉子指控為“道德敗壞”,剃陰陽頭,掛破鞋,被拉去游街、批斗數百次。

    1977年,動亂結束。蒲玉蘭與喬玉子雙雙復出。此后,蒲玉蘭一直以梅蘭芳弟子自居。倆人私下常惡言相向,雙方曾均揚言要殺死對方。

    1980年3月,經某副市長做媒,蒲玉蘭與比自己小10歲且喪妻帶一女(姚格)的文化館副館長姚文化結婚。(蒲玉蘭一直與該副市長保持著不正當男女關系)

    1985年9月11日,喬玉子在政府禮堂演出時,醉酒大鬧舞臺,高聲叫罵蒲玉蘭是“騙取歷史和人民信任的投機倒把者、隱藏在藝術家隊伍里的陰謀家”。

    1985年9月13日,在該副市長的批示下,喬玉子被蒲玉蘭及兩名武警以“精神病”之名,強行送往精神病療養院。

    (1988年,姚文化首次發現蒲玉蘭與蒲存之間存在母子不倫之情。后知悉,為達成目的,蒲玉蘭以大麻為工具,對蒲存進行控制。同年,姚文化提出離婚,蒲玉蘭堅決不允,二人遂分居至今。)

    姜然再一次感覺到脊背后有涼意上竄。他像是被筆錄所記載的內容驚得目瞪口呆,又像是對此感到意外。桌子上還放著幾片安眠藥,但姜然知道那對他的睡眠已經無效了。

    ——7月7日——

    黎明之時,窗外突然出現了閃電,一道驚雷下來,屋里被照得慘白。姜然抬頭看鐘才意識到,他坐在桌前已經數個小時了。雨很快就落了下來,先是滴滴答答,后是劈里啪啦,等到小章來上班時,院子里的水已經淌到了街面。

    被圈定的六個嫌疑人中,現在只剩蒲玉蘭的丈夫姚文化還沒有被調查。姜然感到氣虛和緊張。十五年前的那個文化館副館長現在已經是文聯主席,級別和局長一樣。雖說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但下屬調查上級,這多少讓姜然覺得底氣不足。

    多天以來,不做準備的調查讓姜然倍感身心俱疲。在調查過程中,他所了解到的每一件事,都像是突如其來。他為所圈定的嫌疑人全都假設了殺死蒲玉蘭的“合理性”理由——王友為不背負牢獄之災殺蒲玉蘭;黎大年為反抗命運的無常殺蒲玉蘭;蒲存為擺脫肉體及精神的桎梏殺蒲玉蘭;姚格為自以為是的正義殺蒲玉蘭;喬玉子為心中的仇恨殺蒲玉蘭。在調查過程中,除了業已死去的喬玉子,其余他人全都承認(默認)曾有過要殺死蒲玉蘭的想法——然而,僅僅只是想法而已。現在,姜然把焦點全部都聚集到了姚文化的身上。他也有充分的理由可以推斷姚文化是殺人兇手——試問,有哪個男人可以忍受被老婆戴上一頂又一頂的綠帽子呢?

    這天早晨,姜然并沒有貿然行動。他吩咐小章先去秘密調查一下,在蒲玉蘭被謀殺之前的一段時間里,姚文化和她有沒有發生過什么不快之事。在姜然看來,這十分必要,即便姚文化咬牙切齒想殺死蒲玉蘭這個給他臉上蒙羞的女人,但也得需要一個導火索。否則,早在十多年前,姚文化就可以動手終結這一切,何需又再等待這么長時間呢?

    小章站起來,一言不發地走了出去。姜然小心翼翼地跟出來,他覺得應該告訴小章務必要謹慎行事,因為他現在漸漸覺得,局長那句語意模糊的叮囑,其實和姚文化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但小章并沒有意識到姜然跟著,他走出院子,迅速消失在了雨霧中。

    姜然悵然若失地回到了茶屋。屋里的燈白晃晃亮著,幾只蛾子圍著燈轉來轉去。姜然又坐在桌子前,拿出了口袋里的唯一一張紙牌。多年以來,他習慣于以這個方法圈定嫌疑人的名字,然后再一一將排除出去的撕毀,只留下兇手。現在,他凝望著這張黑桃A,就仿佛看到了未來將身陷囹圄的姚文化。姚文化在本地大名鼎鼎,除了是文聯主席,他還身兼數職,比如大學文科教授、文學研究會會長、戲劇聯盟主席、歷史文化名城大使等。但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真正讓他一舉成名的是數年前在本地舉行的一次全國學術研討會上的發言。

    在那次會議上,姚文化的發言題目是《以蘭江流域婦女的平均壽命為例淺析學術界對黃河文化的誤讀現象》。發言中,姚文化指出,在歷史中,黃河實際是一條決堤泛濫成災的河流,幾千年來,它不僅讓其流域的人們痛失良田,而且讓他們流離失所,因此對其冠以“母親河”之稱,似乎并不妥當。相比于黃河來說,蘭江就溫順多了,它從未泛濫,默默滋潤著兩岸數百萬的人口不說,更重要的是,在它流域的婦女平均壽命,要遠遠高于黃河流域婦女的。而自古以來,我們對母親的定義都是善良溫柔的,我們也希望我們的母親長命百歲,因此,要冠以“母親河”之名,蘭江最合適不過。在這次學術研討會上,姚文化大出風頭,雖然其提出的怪誕之談沒得到學術界的認可,但卻備受本地政府要員的關注。不久,政府就劃撥了一筆巨額資金給姚文化,讓其致力于對蘭江文化的研究,并指示,一定要深入挖掘蘭江文化,將其打造成名副其實的“母親河”。

    想到這里,姜然不禁露出了一絲冷笑。他向來對姚文化這種滿嘴放炮的名人不感興趣,但有意思的是,姚文化竟然和蒲玉蘭一樣,都是毫無底線的文化騙子。那么,作為夫妻的他們,不正好應證了“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這句古話的合理性嗎?

    午后,天色越來越暗。如鐵絲一般的雨在風里搖擺的姿勢讓姜然感到惶恐。這種惶恐來自于他對小章安全的擔憂。早晨,那句沒來得及說出口的“謹慎行事”,仿佛一種不可化解的遺憾,沉郁在了他的心底。他想,小章還這么年輕,連婚都沒結,萬一有什么三長兩短,可怎么辦?他開始對早上的決定感到懊悔,自小章跟著自己辦案以來,他們幾乎影形不離,雖然小章是個極優秀的年輕人,但這次要面對的可是姚文化。

    現在,這種強烈的擔憂和懊悔使姜然想立即出門尋找小章。他回憶起早晨小章出門時的一言不發——那仿佛是有什么事情憋在心里。姜然感覺到了一種不祥的預感正向他襲來。或許,小章已經遭遇到了不測,這個極其微弱的念頭在他的意念深處一滑而過。隨即,他發現自己的身體戰栗不已。他決定立即出門,一刻也不能再等了。

    就在他站起身準備離開茶屋的瞬間,小章出現在了院子里。姜然的神經舒緩了下來。小章告訴他,據護士小胡說,謀殺案發生的三天前,姚文化曾去蘭江別院探望過蒲玉蘭,不過他們聊得并不愉快,甚至發生了辱罵、掌摑事件。蒲玉蘭罵姚文化是“窩囊廢”,對方則惱羞成怒地甩了她一個耳光。同時,小章還沮喪地告訴姜然,就在早上他私下調查的時候,被姚文化發現了。姚文化托小章給姜然捎話,他在家里等姜然。

    姜然對小章的話沒有感到意外。對他來說,小章能安全歸來,已經比任何事情都重要。而姚文化,只不過是甕中之鱉罷了。

    在夜幕的雨聲里,姚文化迎來了姜然和小章。相比于早上的心虛和緊張,現在的姜然底氣十足。他直截了當地對姚文化說,交代吧,你為什么要殺死蒲玉蘭?

    姚文化沒有急于回答,他倚在紅木椅子上,緩慢咀嚼著喝茶時殘留在嘴里的茶葉,冷靜地看著姜然。空氣里浮動著茶葉的味道,雨聲在響,黑夜一片凝滯。良久,他吐掉了嚼爛的碎葉,然后反問姜然,對一個人盡可夫的娼婦來說,除了被殺,你覺得還有什么結局對她更為合適呢?

    姜然沒有再說什么,他解下腰間的手銬毫不費力地戴在了姚文化的手腕。他滿心犯疑地打量了一下姚文化,對逮捕的順利程度感到恍如隔世——這么多年,從來沒有一個兇手面對逮捕時,會表現得如此從容。

    到達局里已是晚上十點。姜然仔細回想著這些天發生的一切,喝了一杯熱水,迅速倒頭睡了。他需要深度的睡眠。

    夜里,姜然又夢見了蘭江漲潮。他知道是在做夢,但并不想讓自己在朦朦朧朧中醒來。

    而此時的審訊室里,姚文化所陳述的供詞與謀殺案件的細節出現了嚴重的差別。顯然,他并不是殺死蒲玉蘭的真正兇手。

    ——結局——

    姜然從夢中醒來又是次日晌午。在天邊泛出的蟹殼青色的光線里,他看見窗欞潮濕一片。迷蒙的雨霧遮住了遠處的風景,整個城市氤氳在水汽中。這依舊是一個陰天。姜然披上衣服出門的時候,局里的其他人正三兩聚在一起竊竊私語,局長看見姜然,面無表情地告訴他一會去趟辦公室。姜然從局長的語氣里聽出不快,他正在疑惑之際,小章走過來悄悄告訴他,姚文化以為蒲玉蘭是姚格殺的,所以鬧出了想要頂替女兒伏法的“烏龍”。一夜安眠的好心情瞬間被現實擊得粉碎。姜然以一種難以名狀的復雜眼神盯著小章,之后,他什么也沒有說,徑直走進了局長的辦公室。

    局長坐在桌邊等他。他正要解釋什么,局長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說,你太累了,休息幾天吧。姜然起先還以為局長在跟他開玩笑。但是她立刻從局長嘴角的一絲冷笑中感覺到了情況的不妙。接著,他聽到了自調查蒲玉蘭被殺案以來局長對他講的意思最為清楚的一句話:

    你還有兩個月就退休,不要太拼命了。蒲玉蘭被殺一案,我看就交給小章去全權負責吧。你是老同志,帶出來這么個徒弟也不容易。最近就游游山,玩玩水,等著順利退休頤養天年吧。

    姜然似乎已經聞到了山林田野的氣味。他強迫自己鎮靜下來,但由于連日的疲憊和突如其來的“烏龍”造成的空虛,他的雙腿失去控制地劇烈顫動起來。他覺得自己有一種“被放棄”的惶恐。喉嚨幾乎像被一團腐爛的棉絮塞住了,他要說的話全被堵死在意識深處,這無異于是自己承認了“卸任”。最后,他幾乎是不由自主地用并不連貫的聲調說了一句:

    我服從組織的決定。

    局長站起來拍了一下姜然的肩膀一笑說,二十歲上班,三十歲冒尖,四十歲當官,五十歲打蔫,六十歲交權,七十歲遛彎,八十歲冒煙。順口溜說的很對嘛。

    姜然耐心地等局長說完,安靜地退了出來。小章在外面等他,似乎想征求他的意見,姜然本想說點什么,但最終卻只是輕輕把手一擺說,月前,蘭山頂白衣寺的圓通大和尚約我下棋,最近一直忙調查,沒顧得上,正好現在有時間,那我就去待兩天吧。至于蒲玉蘭的案子,就按局長說的來吧。姜然沒等小章說話,就轉身走出了院子。等小章沖到院子里的時候,他已經順著蘭山的方向走遠了。

    這一天,姜然并沒有在蘭山頂的白衣寺見到圓通大和尚。寺里的小沙彌說,幾天前,山下的蘭江別院發生了一起兇殺案,圓通師父被請下山,超度亡魂去了。姜然聽后嘴角輕輕“喔”一聲,瞬間有一種悵然若失的感覺浮上了心頭。

    夜里,姜然是在白衣寺度過的。山上比山下氣溫涼很多,半夜,又下起了雨。禪房空洞,氣味寡淡,姜然被寒氣凍醒之后,忍不住向小沙彌又要了一床被子,索性裹著坐在屋檐下,靜靜聽寺里的雨聲。

    山寺雨聲幽遠,響在耳畔,滴落心頭。姜然坐了良久,看著滴水檐上黑魆魆的屋脊獸頭和鬼影松柏,漸漸生出了一種悲涼的心境。現在,他想到的是蔣捷的《虞美人?聽雨》: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云低斷雁叫西風。

    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姜然一輩子對詩詞曲賦不感興趣,總覺的那些東西太文縐縐,佶屈聱牙,離自己很遠。但是卻偏偏記住了刻在茶壺上的這首,這么多年來,天天把自己關在茶屋里喝茶、冥想,姜然對此已經爛記于心。他從來沒想到過自己會對一首詞產生莫大的感情,他甚至也不懂何為“共鳴”,但卻有那么一瞬間,固執地認為這首詞是為他所寫。而就在這種固執中,那些悲悲喜喜、七七八八的往事也在這雨聲里,慢慢浮在了姜然的眼前。

    1948年,13歲的姜然為了擺脫饑餓,投身軍營混飯;1951年,16歲的姜然入朝參戰,被彈皮擊中下身,失去性功能,獨身至今;1968年,33歲的姜然轉業進公安局,任副局長;1975年,40歲的姜然擅自帶人闖入毒梟老巢偷襲,被發現,雙方激烈開火,毒梟方死傷各半,棄巢亡命,姜然方一死兩傷,姜然被記大過,撤職;1988年,53歲的姜然發現自己經常頭疼、失眠、易疲勞、抑郁寡歡、陷入冥思,私自去醫院檢查后,將診斷有“臆想癥”的單子撕毀沉蘭江底,天知,地知;1991年,56歲的姜然將新來的小章收為徒弟,當兒子看待,公心是授業,私心是防老。

    還有兩個月,姜然正式退休,蒲玉蘭之死,或將是他警察歲月的最后一案,但現在,他被組織“放棄了”。他感覺自己即將圓滿的從警生涯硬生生被撕掉了一塊,可是他能怎么辦呢?他也知道自己的“臆想癥”越來越嚴重,這屢屢導致在破案時將自己陷入一堆的“合理性”迷宮中打轉,無法抽身。

    夜雨打到了姜然的臉上,清涼的寒意讓他感到了晚年的悲寂。他雖然知道自己幾十年來始終孑然一身,并不會比旁人生出更多的悲歡離合,但還是在滴滴答答的雨聲里,靜坐到了天色麻亮。小沙彌起身如廁,看到姜然直愣愣坐在門檻上,嚇得緩慢移步過來探他的鼻息。姜然知道小沙彌修行尚淺,對生死還不能坦然面對,遂主動揮了揮手,進屋去了。

    清晨,圓通大和尚還沒有上山,姜然卻突然有一種想要游遍山頂所有寺廟的想法。他問小沙彌,山上還有什么寺,得到的答案是,莊嚴寺、接引寺、高壁寺、法雨寺和十方寺等五座寺院。于是在接下來的幾天里,姜然仿佛置身世外,一直游走于這幾座寺院,且和寺里的大和尚相談甚歡。

    7月10日,姜然游走完了這幾座寺廟,準備再去白衣寺看看圓通大和尚上山沒有。黃昏時分,天空漸漸暗了下來,山腰徐徐吹來了涼風。路過一個巨大的拐彎時,姜然恍然看見氣喘吁吁的小章迎面向他走來。小章地告訴姜然,這兩天,他每天都上山來一趟白衣寺等姜然。因為,就在姜然上山的那天,護士小胡自首了,她坦白,殺死蒲玉蘭的那片曲面玻璃是她無意間提供的,但是她沒殺人,而且她知道兇手是誰。說是只對姜然一個人說,在沒見到姜然之前,其他的,她什么也不說。

    姜然迷惑不解地問小章,兇手為什么會選擇一片曲面玻璃做兇器呢?據我所知,這似乎并不好使用。小章回答,那其實是被打碎的輸液瓶上的一塊。姜然恍然大悟地“喔”了一聲。就在這聲“喔”中,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在調查開始,就還是陷入了“合理性”的迷宮中打轉,而恰恰忽略了破案最重要的是“要講求證據”。而小章在剛進警局時,就是從遺留在案發現場的一撮麻繩入手,最終幫助他查出了兇手。

    倆人再沒有說話,一前一后在蔥郁蒼蒼的山間時隱時現。快下山時,姜然似乎聽到了什么聲音,他以為是臆想癥導致的幻聽,但駐足遠眺時才驀然發現,山下翻騰的蘭江,宛如一條疲憊不堪的白龍,正向著時間無法逆流的方向,在迷霧中,低吟哀鳴。(完)

    ————————————————————————————

    [①] 格非,《相遇?迷舟》,譯林出版社,12頁,2014年版。 

    本文發表于《作品》2016年第9期,被《小說選刊》2016年第11期選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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