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那一甲子的舞學歷程——訪著名舞蹈學者歐建平
歐建平近影 馬修·伯恩舞劇《睡美人》劇照 舞劇《梁山伯與祝英臺》劇照
舞劇《梁山伯與祝英臺》劇照
近日,由文化部中國藝術研究院舞蹈研究所主辦的“紀念中國舞蹈史研究60年學術研討會”在京舉行。60年來,中國舞蹈史研究事業伴隨著新中國各項建設事業同步前行,從無到有,從小到大,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就,不但極好地配合了中國舞蹈藝術的全面發展,同時也在學術領域中為中國的舞蹈事業創造了填補空白的輝煌業績。恰逢習近平總書記在文藝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發表兩周年,本刊記者就中國舞蹈史的研究歷程、中國現代舞蹈以及中國舞蹈傳承等方面采訪了著名舞蹈學者、中國藝術研究院舞蹈研究所所長歐建平。
一甲子的舞蹈研究
文化周刊:您能否簡要談談中國舞蹈史研究這60年的狀況?
歐建平:2016年,是“中國舞蹈史研究”進入六十甲子的重要年份。1956年10月,由吳曉邦和歐陽予倩這兩位前輩出任組長和藝術指導的“中國舞蹈藝術研究會舞蹈史研究組”在北京成立,由此開啟了“中國舞蹈史研究”這項意義深遠的文化建設工程,陸續整理、編寫、出版了《全唐詩中的樂舞資料》和《中國舞蹈史參考資料》,初步消解了中國舞蹈“有舞無史”的遺憾,并在8年后的1964年,內部印刷了四冊本的《中國古代舞蹈史長編》,由此完成了第一期的研究和出版任務,并且培養出了新中國第一代舞蹈史學家———孫景琛、彭松、王克芬、董錫玖這四位先行者,而應邀對他們不吝賜教的則有沈從文、陰法魯、吳曉玲、楊蔭瀏、傅惜華、周貽白、白云生、王遜、阿英等多位學識淵博的史學大家;其間,彭松先生調入北京舞蹈學校任教,而孫景琛、王克芬、董錫玖三位先生,以及曾經從事民間“儺舞”和“祭孔樂舞”研究的劉恩伯先生則留在中國舞協,繼續埋頭舞史研究;第二期成果的
完成與出版歷時20余年,其中包括了被迫停滯的“文革”10年,孫景琛、王克芬、董錫玖三位先生則陸續加盟了1973年于國務院文化組“藝術研究機構”屬下組建的“音樂舞蹈組”、1975年和1978年獨立門戶的“舞蹈研究組”和“舞蹈研究室”,以及1980年在文化部文學藝術研究院和隨后易名的中國藝術研究院屬下漸成規模、學術影響與日俱增的舞蹈研究所,并在1983至1987年間,以《中國舞蹈史》為名,由文化藝術出版社出齊了“先秦”、“秦漢魏晉南北朝”、“隋唐五代”、“宋遼金西夏元”和“明清”共五本斷代史,俗稱“五小本”,由此完成了中國古代舞蹈史的研究和出版任務;第三期成果是由劉青弋主編、上海音樂出版社出版的簡裝九卷和精裝五卷本的《中國舞蹈通史》,而它在第二期成果基礎上的完成與出版又經歷了一個20多年,并且在“五小本”的基礎上,增補了第一代舞史專家劉恩伯先生的《古代文物圖錄卷》和第二代舞蹈學者劉青弋的《中華民國卷》,由此將這套《中國舞蹈通史》從第一、二期成果的“古代”一直延續到了第三期成果的“現代”,不僅在中外舞蹈研究領域中,創造了個人分工與集體攻關相結合的典范,標志著中國舞蹈史研究工作的成熟,而且在研究隊伍的整體實力、畢生堅守的治學精神、多卷本的宏大規模和“文獻—文物—田野三重證據法”的靈活運用,以及圖文并茂的形式、嚴謹縝密的編輯、高貴典雅的版式與精美考究的印刷等諸多方面,創造了無與倫比的世界奇跡,不僅表現出中國舞蹈文化的博大精深和中國舞蹈學人的治學精神,而且還折射出中國經濟與文化投入的同步遞增,以及國家與出版界對舞蹈學術成果的日益注重。
對現代舞的思考
文化周刊:您剛才提到了吳曉邦先生,他可以說是中國舞蹈史研究的開拓者,中國現代舞從1937年他在抗日前線自編自跳的《義勇軍進行曲》算起,也有近80年的歷史了,能否談談他對中國舞蹈事業的貢獻?
歐建平:就中國舞蹈史的研究而言,我覺得,可以從兩個方面來總結他的貢獻。第一,他讓新中國的舞蹈從一開始,就站在了一個文化的高度上。這跟他的經歷密切相關———他在跳舞之前,就是一名大學生,而隨后的1929年,他去日本早稻田大學留學時,主攻的則是經濟學,充分表現出那個時代許多熱血青年的強國夢想。一個偶然的機會,他在早稻田大學的大隈會堂看到了一場大學生們演出的舞蹈《群鬼》,激發了他身上所有的藝術細胞和愛國之情,并讓他意識到,用舞蹈這種以非文字語言表達思想,比小說等以文字語言表現愛國情懷,來得更直接、更形象,于是,他開始走上了舞蹈之路。
第二,他能夠審時度勢,清晰地意識到,新中國的舞蹈建設應該從研究和繼承傳統入手,因而在1954年,說服了文聯領導,把原來的“中國舞蹈工作者協會”改成了“中國舞蹈研究會”,并在1956年,成立了中國舞蹈史研究小組,由此開始了中國古代舞蹈史的研究,并使我們看到了今天的輝煌成就。
中國現代舞最初是德國現代舞經由日本傳進來的,并由吳曉邦與戴愛蓮兩位先驅分別在上世紀的30和40年代自日本和英國留學歸來后,艱苦的傳播與頗具創造性的發展,成為中華民族抵抗外侮、爭取獨立、結束內戰、走向富強的有力武器,因而,比西方芭蕾這種封建貴族藝術更加直接、更加便利地服務于中國人民,恰好與中國文化中“文以載道”的歷史傳統不謀而合。正是從那時起,西方現代舞與中國結下了不解之緣,并成為表現“愛國”與“抗日”主旋律的最佳手段。
文化周刊:現在有很多人喜歡現代舞,那么,在您看來,它吸引人的地方在哪里?
歐建平:舞蹈是以非文字的身體動作為載體,并伴隨音樂的節奏,表達人類的情感,而現代舞這個舞種則以更加自然的語匯和多樣的手段,來傳達現代人的生活和情感,因而,能夠吸引現代人。
但不管是現代舞,還是芭蕾,它能吸引人更多的來自舞蹈本身。拿“柴科夫斯基的三大芭蕾舞劇”(《天鵝湖》、《睡美人》和《胡
桃夾子》)來說,100多年來,依然活躍在舞臺上,成為常演常新的經典作品。而在我看來,所有經典作品均有這四個必不可少的因素:一是炫技。沒有技術就沒有專業的藝術,這是所有舞蹈能夠吸引觀眾注意力的首要因素。舞者們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練的就是技術,但是,沒有創新、不為藝術服務的技術則是沒有意義的。二是抒情。小到喜、怒、哀、樂、憂、懼、愛的情緒表達,大到愛國主義、國際主義的情懷抒發,舞蹈動作的輕重緩急都在抒情,沒有情的舞蹈就沒有味道,就不能吸引觀眾。三是立意。縱觀那些久演不衰的舞蹈,不管是中國的還是外國的,最大的一個原因就是立意深邃,能夠超越民族、超越國界,體現出人類共同的價值觀和審美觀,比如愛情至上、善定勝惡、尊老愛幼等等。四是造型。舞蹈的主要特征之一是轉瞬即逝,因而難以給人們留下審美靜思的對象,因此,好的舞蹈必須在大動之中打造出具有相對靜止的造型,尤其是兩人以上的舞蹈,由此為觀眾留下意味深長的審美對象。
舞蹈傳承需合力
文化周刊:舞蹈是如何承載傳統文化的?它如何能在講好中國故事的基礎上走出去?
歐建平:習近平總書記在文藝工作座談會上指出:“文藝創作不僅要有當代生活的底蘊,而且要有文化傳統的血脈”,舞蹈在中國有著悠久的歷史,它本身就是傳統文化的一部分,具體表現為:一方面,它的很多題材都是從中國古典詩詞歌賦和神話傳說等文學經典中提取的,比如舞劇《梁山伯與祝英臺》,創作和表演者們雖然是以這個古代的愛情故事為藍本,表現的卻只能是今人的愛情觀,因此,觀眾欣賞到這個凄美而浪漫的古典愛情故事的同時,也能從中看到現代人的精神狀態;另一方面,舞蹈的身體語言承載著傳統文化的意蘊,比如戲曲的“唱、念、做、打”中,就有著豐富的動作語匯和情感內涵,其舞蹈動作則可以表現人物的心理活動、傳達多樣的情緒狀態,并抒發各自的理想情懷。韓愈認為“文以載道”,舞蹈藝術在表現生活的真、心靈的善和身心合一的美這方面,可以說是最為直截了當、生動形象了。
最近,我在北京的天橋中心,看了英國當代舞編導馬修·伯恩的舞劇《睡美人》,得到了很多啟發:這部舞劇從原來的法國童話故事和俄國的芭蕾舞劇改編而來,并已在全球范圍內,引起了極大的關注。然而,讓我警醒的是,這個英國版的《睡美人》成功講述的卻是一個法國的童話故事,舞劇藍本則是俄國的,但各國觀眾并不在意它的法國和俄國背景,而是把它看做是英國人善于講故事的典范了,并且讓我發出了“莎翁子孫的戲劇情結真是不可救藥的”這種感嘆!事實上,這種外國舞蹈家講跨國故事的成功案例還有很多,這也讓我意識到,我們身為中國人,當然要大講特講中國故事,但不要給自己設限,將自己局限在中國的題材之中。在我看來,中國人表演外國故事的同時,就已經在完成這個民族化的過程了,這是一個客觀存在的生物過程,不是一個理論問題,因為我們從內到外,都與外國人有顯著不同,我們的創作和表演每時每刻都在演繹著中國人古往今來形成的身體特質和審美情懷。我認為,要拿出習總書記和人民期待的“高峰”之作,我們需要通過大量的閱讀來豐富自己、通過獨立的思考來放飛想象,并且把各自的行當“當命做”,才有可能做好民族舞劇、民族藝術,而不能是拿到比賽的通知和國家的資助才來搞創作,一蹴而就的東西不可能流芳千古,這是歷史的經驗。
至于中國藝術如何走出去,我覺得,我們一定要有意識地從個人的、民族的“小我”中沖出來,進入人類的世界的“大我”,去講那些能夠代表全人類共同價值觀和審美觀的故事,才能告別當下自說自話的現狀。這方面的成功經驗很多,有一本翻譯過來的編劇方面的書叫《故事》,作者是美國人羅伯特·麥基,他在全球范圍內的學生已經超過10萬,其中有60人獲得了奧斯卡金像獎!
文化周刊:不管是舞蹈實踐,還是舞蹈研究,都需要傳承,您能不能談談在這方面有什么建議和期待?
歐建平:前輩舞蹈家們一直在教育我們,要在傳承中創新。習總書記指出,“追求真善美是文藝的永恒價值”。舞蹈是表現真善美的最佳方式,因為一流的專業舞者都是從外到內美的人。當下國內外舞蹈創作的共同問題是:年輕人花在網絡和手機上的時間太多,深入生活、閱讀思考和研究舞蹈語言的時間太少,因此,舞臺上出現了不少無病呻吟、不知所云、粗制濫造、無效傳播的贗品,既浪費了他們的青春,也浪費了國家的資源,因此,我要特別對他們說的是:長此以往,他們將可能成為“垮掉的一代”!這次在全國范圍內,以“紀念中國舞蹈史研究60年”為名召開的學術研討會,目的首先是要給這些歷盡艱辛、埋頭治學、終身無悔的前輩專家學者們樹碑立傳,同時更想讓廣大的青年學子們懂得“文章千古事”的價值觀,并讓他們從多達百部的中國舞史專著和文集中看到,我們這些畢生從事舞蹈研究的人,雖然在物質上不是大富大貴,但卻是一群有理想、能堅守、與歷史同在,并且與世無爭、自得其樂,最終健康長壽的精神貴族,而頗有尊嚴地度過了百年華誕的彭松先生則是我們的楷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