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億作品:《父親的河流》
如果說每個少年的成長都有一個特殊的節點,那么我的這個節點顯然是在13歲那年的夏天。新麥收割之后, 空氣中飄散著滿滿的麥漿甜味,聞起來就令人食欲大開。大田里的野草也被牛吃得只剩下茬子了,田地里一下子顯得十分安靜,仿佛醞釀著什么大事。那幾天,村子里四處都響動著磨刀的聲音,家家戶戶都把閑置了大半年的犁鏵拆卸下來,由當家的蹲在大門口的階沿上使勁地磨著,小孩子則負責給磨石澆水,整個村子呈現出一幅歡快的景象。
但是父親沒有那樣做。
我和弟弟很著急,隔壁幾家的犁鏵陸陸續續都磨完了,父親仍然沒有動手的意思,他依然是日日吃完早飯后坐在打谷場的石碾子上抽旱煙,不時地把煙管往身下敲一敲。下午則是去后山竹林里坐著,直到黃昏,殘陽越過遠處的第四個山拗口,父親才會起身回家。
我和弟弟都很怕父親,也不敢催他,于是跑去問母親。母親說他可能是太累了,要休息幾天,還叫我們最好別煩他,當心皮癢。父親本來就不是一個愛說話的人,突然變得更加沉默了,連母親跟他說話都不理了,端起飯碗就發呆。晚上他倒是說話,但不是跟我們說,而是對著天空說,還指手畫腳手臂大開大合,像是做廣播體操。
那年的犁鏵終究是沒磨成。
一天早上,父親早早起床提著斧子就走了,跟誰也沒打招呼。父親走到村頭時,正好碰到起來解大手的王三叔,他對王三叔點了個頭,由于王三叔走得急,沒顧得上回個答應,但是之后據王三叔回憶,那天早上父親的臉色發青,顯得心事重重。他當時還納悶,大清早提著斧子這是去干啥。
誰都不知道父親在想什么。
那一天,父親很晚才回來,似乎是很勞累,連扛著斧子的力氣都沒有了,那柄樺皮的斧子被父親拖在地上。母親連忙揭開用碗蓋好的晚飯,父親卻懶懶地說一句,明早再吃吧,隨即直接走進臥室倒在床上了。母親打發我和弟弟進去看看,才眨眼的工夫,父親已經響起了震耳的鼾聲。我和弟弟望著床上的父親,都感覺很陌生,最近一年,父親已經很少跟我們講話了,無論你跟他說什么,他都是一副淡漠的表情,似乎是耳背。跟母親也是這樣,有時候母親叫他好幾遍,他也只是回過頭對母親笑笑,不答應,為這,我和弟弟多次看到母親偷偷抹眼淚。
第二天,父親很早就起床用開水泡了昨晚留給他的晚飯,依然是提著斧子走出了家門。我和弟弟聽到母親在說什么話,但父親全都沒有回答。不一會兒,母親就來到我和弟弟的床前,她就我們跟著父親去看看,看他究竟在干什么。
弟弟很興奮,一骨碌就跳了起來,趴在地上系起了鞋帶,還不但地催促我快點快點。要是當時我也像弟弟一樣,跳起來就穿鞋跑出去,可能我們就能追上父親。但是起床之后必須上廁所是我從小養成的習慣,所以從床上下來我直接沖向了門前的廁所。不知怎么搞的,那天早上我蹲在廁所里,精神完全不能集中,就像在上一節數學課。弟弟在廁所外面不耐煩地大喊大叫,更加讓我急躁,當時我有一種沖出去把弟弟提進來扔進糞坑的沖動。那是我上過的最煎熬的一次廁所。
等到我和弟弟趕到村口時,父親早就沒了蹤跡。我們在村口問了幾個排隊上廁所的老頭兒,他們全都沒看到父親,父親究竟去哪兒了。
我和弟弟垂頭喪氣地往回走,弟弟一邊走一邊埋怨我,說我上廁所怎么這么慢。我都快煩死了,完全搞不懂今天早上是怎么了。聽到弟弟的埋怨,火氣更大,把弟弟逮過來使勁地踢了兩腳。弟弟被打翻在地上,抱著被踢痛了的腳哭了起來,我也懶得理他,一回家就鉆進了被子。母親焦急地問這問那,我一個字也不想說,最后她也嚶嚶地哭了起來。
真是令人討厭的一個早上。
母親照例留了晚飯在飯桌上,我和弟弟也陪著母親坐在堂屋里,盼望著疲憊的父親拖著斧子再次踏進家門。夜越來越深了,母親也越來越焦急,坐都坐不住了,必須隔幾分鐘就要站起來在堂屋里轉一圈,我和弟弟張著嘴打著大大的哈欠,似乎是在堅持著什么約定,都沒有提出先去睡覺,但眼皮越來越重了。
第二天我從床上醒來的時候,太陽已經升得很高了,照在臥室里亮堂堂的,弟弟砸吧嘴睡得很香。我下床去母親的臥室看了看,床上的被子疊的整整齊齊的,我湊過去聞了一下,還有新鮮的陽光味兒。看來母親昨晚是沒有睡覺,也說明父親昨晚沒有回來。母親應該是找父親去了,一種不祥的感覺彌漫在我心里,像滴入玻璃杯里的一滴紅墨水,慢慢地浸潤,滲透,變形,最終呈現出一張毫無表情的中年男人灰色的臉。那張臉給人一種父親的感覺,卻不是父親。那是誰呢?
我神情怔怔地走了出去,站在門前的打谷場上,刺眼的白光從竹林間射進我的瞳孔,每一根都深深地扎了進去。我不知道該往哪兒走,但我想去找母親,如果有可能,把父親也找回來。
就在我不知所措地立在門前的時候,大婆婆從下灣走上來了,她端著一個捆著粗鐵絲的木盆子輕輕巧巧地登了上來,木盆里幾件素色的衣服像扭好的大麻花一樣安安靜靜地躺著,看來她是剛從大塘沖里洗完衣服回來的。
大婆婆走到了我身邊,慢慢吞吞地說:“快去河灘看看你媽吧,人都哭攤了,也不聽勸,幾個人抬也抬不走。你爸也是的,搞個么事名堂……”我沒聽完大婆婆的話,抬腳就沖了出去,幾粒小石子硌在我的腳底板上,我也顧不得疼痛,沖過了竹林,沖過了小山崗,沿著田畈里細小的田埂一路沖到了平坦坦的河田邊,河灘就在堤壩的那邊。
我下到河灘時,并未看到想象中母親哭得死去活來的景象,她坐在一塊栓牛的花崗巖上,直呆呆地看著向東流去的河水,表情出奇地嚴肅,我從來沒看過這樣的母親。我感到了一絲害怕,腦袋里想象著父親可能遭遇的情況。我想到了去年夏天淹死在魚池子里那個叫小安的男孩,他是在撈魚草的時候遭遇了意外,潛水衣被什么東西劃破了,他就像一條裂了船底的小舟,慢慢地沉沒了,皮衣里灌進來的水就像一塊千金巨石一樣壓在他的身體上,他沒能解開皮衣的暗扣。被三文叔從水里抱出來的一剎那,小安的臉色很干凈,很白,手臂完全扭轉了過去,軟若無骨。
我一屁股坐到地下,不知道該跟母親說什么,或者去問問她父親怎么了,我甚至連走路都忘記了。白慘慘的太陽毫無遮攔地撒在河面上,粼粼波光一閃一閃地晃動著,河岸邊抽著白穗的芭茅芯子在微風的拂動下左右招搖,似乎在召喚著什么。
萬里無云。
母親后來回想起父親出走的那個早晨,她完全不記得我的存在,她說,那天早晨的河水氣味真好聞。
父親成了一個生意人,真是讓人沒想到。
那天早上就是父親生意的開始,這當然是我們事后才知道的。在這之前的那兩天,父親在一公里之外的梅梓山砍了數十棵合抱的大叢樹,然后一個人把樹拖到河邊用麻繩捆好,扎成一個小筏子的樣子。那天早上母親找到河灘的時候,正好趕上父親啟程,他劃著一只竹篙子,不顧母親撕心裂肺的呼喚,朝剛剛露出頭的朝陽駛去,順著奔騰的陳廟河劃進浠河,融入巴河,匯進浩瀚的長江,把母親和家鄉留在了身后,他成了一個生意人。
母親回家之后栓上大門,坐在床沿上三天沒踏出房門,連覺也沒睡。我和弟弟拿著小板凳坐在母親面前,面面相覷。母親的眼神渙散,好像我和弟弟根本就不存在,她的眼神飛向了虛無的遠方,遠方就是父親要去的地方。
三天后,母親打開大門,把堂屋里堆積的雞屎清掃出去,然后抹桌子掃地煮粥,替我和弟弟整理好書包,就像什么都沒發生一樣。在飯桌上,母親說,以后就當你爸死了。弟弟詫異地看著我,我端著飯碗,心想,既然母親說的是“當”父親死了,那說明父親肯定沒有死。在上學的路上,我把我的推理結果告訴了弟弟,弟弟一副疑惑不解的樣子,問,那爸爸去哪兒了。我說,去了他一直想著的那個地方。我覺得父親的出走和他之前在打谷場上坐著抽旱煙有關,但是究竟有什么關系,我也不知道。
一個月之后,去女兒家看外孫女的王三叔急匆匆地跑到我家門前的打谷場,告訴正在掃打谷場母親,父親回來了,正在梅梓山上砍叢樹呢。母親連忙牽上我和弟弟,往梅梓山趕。
我們娘仨登上半山腰時,父親正坐在已經放倒的樹身子上用家里的那柄斧子砍著樹的旁枝,空氣中飄滿了叢樹汁液的獨特芳香。父親的臉變黑了,也變紅了。父親看到了我們仨,只是有那么一瞬間,斧子停頓了一下,然后又埋頭干他的活去了。弟弟看到了父親,表現得很激動,想掙開母親的手。母親把弟弟的小手握得更緊了。
“吳德貴,你今天給我說清楚,我哪里把你伺候得不好。”母親的語氣很柔和,跟說出的話有點不相配,但是她喊了父親的大名,這還是第一次,在這之前,母親一直喊父親“六點”,父親是在六點鐘出生的,全灣人都是這么喊的。
父親停下了斧子,從樹身子上抬起腳,站起來在上衣的內口袋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一個扎緊了的紅色方便袋,走過來塞在了弟弟沒被母親牽住的那只手里。然后回轉身接著砍那棵樹的旁枝。我和母親呆呆地看著父親的一舉一動,他就像一位啞劇演員,在我們身邊表演著誰都看不懂的后現代戲劇。
回家的路上,母親仿佛松了一口氣,她把紅色方便袋里的一疊“大團結”數了一遍又一遍,似乎永遠也數不清。你爸是在做生意,母親說。
從此以后,我們每個月都能在梅梓山上見到父親一次,當然,他都是在砍樹,從來沒跟我們說過一句話,錢也依舊是一疊“大團結”。關于父親的一些細節,也由在巴河里鏟黃沙的三旺父子給補充完整了,他們說父親順水穿過巴河之后,在入江口賣掉叢樹,然后坐小舢板登上江心小島上的那座寺廟,呆半個月再坐挖沙船回來。他還替我們算了一下時間賬,父親的劃子從陳廟河過巴河入長江只需要個把星期,但父親每次一個月才返回,這就充分說明父親在那座寺廟里是住了半個多月。我們都將信將疑,父親去寺廟干嘛,誰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有了父親每月拿回來的那疊“大團結”,我們家似乎比以前過得更好了。母親每個月都會燉一次豬腳黃豆湯給我和弟弟喝,豬腳黃豆湯讓我和弟弟明顯比同齡人高出一截,只是父親仍舊沒和我們說話,我們也很少提起他,仿佛他是我們家的一個禁忌。我和弟弟漸漸長大,見父親的次數也越來越少,每見一次,父親好像都比上一次更老了,但是他的目光好像越來越柔和了,看什么都飽含著深情。
在我高考那一年的夏天,整個村子都籠罩著一團喜慶,我考上了遠在首都的重點大學,是縣里的理科狀元。看著家里親朋好友臉上燦爛的笑容,我卻怎么也笑不出來,因為父親已經好幾個月沒出現了,母親自然也高興不起來。辦考學酒那天,三旺送來一封紅包,說是父親特地跑到巴河交給他的,讓他帶給母親。母親捏著紅包,問,他還說什么沒。三旺抓著腦袋,過了好半天才搖搖頭,好像就說了這。母親的眼淚一下子就落下來了。
大三那年,我帶著母親和弟弟坐著挖黃沙的船順河而下,走上了父親已經走了千百遍的河流。我們要把父母帶回來,弟弟說。船一出浠河,水面頓時變得寬敞,兩岸的芭茅草也不見了蹤影,全部換成了身子妖媚的垂楊柳。我們找到三旺的兒子二黑,問了父親以前常去的那個小島的方位,二黑說他好幾年沒去那邊了,那里采砂船不準進去,他也說不準父親在不在那里。我們趕到入江口的時候,太陽已經奄奄一息,變成了一個溫吞吞的雞蛋黃,舉目四望,哪里看得到什么江心小島。下岸一打聽,才知道三年前政府為了保護生態環境,把這段江給封了,順便把偷采黃砂的工人歇息的江洲小島也給挖了,那座小寺廟自然也不存在了。再問原先住在寺廟里的人呢,誰都不知道,“誰會注意那幾個野和尚呢”,他們說。
又過十幾年,我和弟弟在人海中沉浮,終于混出了點兒樣子,我當上了一家科技公司的副總,弟弟是一家日用品公司的經理。而母親在老家孤獨地去世了,她說她離不開家鄉的那條河。我和弟弟趕回家奔喪,在母親那架從外婆家帶過來的老梳妝臺上發現了母親留下的一張字紙,她說死后火化,把骨灰撒入陳廟河,她要順著河水去尋父親。她說那是父親的河流。
我和弟弟兩個大男人看著母親的字紙淚流滿面,那一刻,這些年出門在外的艱辛一下子涌上心頭。我們仿佛讀懂了父親。
本文發表于《作品》2015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