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磊蕾:石縫中生長的“評彈花”
《繡神》劇照。
胡磊蕾自編自演《賽金花》。
北京人對蘇州評彈并不陌生,200多年前的故宮御花園,就曾蕩漾琵琶與三弦伴奏的吳儂軟語。據說,清朝鼎盛時期的著名藝人王周士,曾經晉京來給乾隆皇帝演唱聲腔清爽干脆的姑蘇彈詞。王周士受寵,被賜予七品京官,得閑撰寫了評彈理論著作《書品》《書忌》。書中,他立下正反14條規則,譬如“快而不亂,慢而不斷……聞而不倦,貧而不諂”之類,成為后代評彈藝人的圭臬。
200多年后的今天,當蘇州才女胡磊蕾帶著她的長篇彈詞新作《徐悲鴻》進京演出,在國家大劇院受到觀眾滿座的優等待遇時,說起來有些尷尬,古老的蘇州評彈已經成為瀕危“物種”,快要成為博物館藝術而偃旗息鼓了。當一門藝術被冠以國家級、世界級非物質文化遺產稱號時,它們所獲得的是一種榮耀呢,抑或是一種傷痛,或許,二者兼而有之吧。
胡磊蕾,蘇州人,現為國家一級編劇,1994年畢業于蘇州評彈學校,繼而在南京藝術學院戲劇文學系、南京大學中文系深造,曾以評彈作品《繡神》《徐悲鴻》連續獲得第八屆、第九屆中國曲藝牡丹獎·節目獎。讓蘇州評彈與北京話劇產生親密關系的,是她與人合作的彈詞《雷雨》,該作品先于前兩部作品,獲得第六屆中國曲藝牡丹獎。
正像京劇讓古都北京平添一種韻味,評彈也使蘇州增加一道風景。恰逢胡磊蕾的彈詞藝術作品專場《磊蕾芳華》隆重推出,記者專程前往評彈圣地采訪這位評彈才女。秋冬之交,江南寒意襲人,蘇州古城細雨霏霏,遠方游子卻興味不減。黃昏時分,1600米長的平江路弦歌不斷,燈影幢幢,依稀想見南宋時期的繁華,而桂花糖和海棠糕的絲絲甜美,如同評彈唱段,回味悠長。
父親督考揮戒尺
一分不夠挨板子
都說棒打出孝子,鮮聞戒尺撻千金。
胡磊蕾的父親就是這樣嚴厲,戒尺常揮。顯然,他是把僅有的一雙女兒,當作兩個兒子養了,惟愿她們學有所成,光耀門庭。而兩個小女兒在家長“酷吏”般的管制、督促下,個個爭氣,事事爭先,屢屢獲得地區、省市、甚至全國各類作文考試前三名,“才女雙雙”——這在她們居住的滸墅關鎮是出了名的。
滸墅關,是一個擁有2000多年歷史的古鎮,其舊名虎疁,得名于秦始皇到此掘墓求劍(傳說吳王闔閭墓葬寶劍三千)。它地處京杭大運河兩岸,得舟楫往來之便利,實為古今“商旅之淵藪,澤梁之雄鉅”。這個聞名遐邇的“文化之鄉”,既是明代劇作家馮夢龍(小說“三言二拍”之“三言”作者)的故里,又是詩人范成大、畫家沈周、文征明留下題詠與墨寶的名埠。人說:“先有滸墅關,后有蘇州城”。
胡磊蕾上小學時,考試不能不得滿分,假如滿分100時得到90分,那么被戒尺抽打10下是免不掉的。戒尺,這種體罰用具如今基本上已經絕跡,我們當中很少有人嘗過板子冰冷刺骨、手掌熱辣紅腫的滋味。“我就曾因為未得滿分,乖乖地伸出手來,挨板子,那叫一個疼啊!”
“父親每逢周末,都帶著我和姐姐去公園,或到郊外游玩兒,看山看水看花木,聽歌聽曲聽鳥鳴……晚上,回到家后,爸爸讓我們倆人比賽作文,比著寫白天玩耍時的所見所聞……他做裁判,贏了,獎勵一支筆或個小本子……9歲時,我就發表了自己的文學作品,散文《螞蟻會游泳》刊登在報紙上,還被其他報刊轉載。小學、中學,加起來,總共發表過上百篇文章吧。
“我也做過新聞呀。說起來,我還是記者出身呢。我是上海《小主人報》駐蘇州記者站的站長,和我一樣,我姐姐也是小記者。記得10歲時,我就接受了《蘇州日報》記者采訪,那是平生第一次被媒體關注。當時,姐姐得了全國作文考試第二名,我獲得江蘇省‘紅花少年’稱號、‘全國少先隊好隊長’的殊榮。于是,報紙以‘一對小記者姐妹花’為題,對我倆做了報道。不要以為,我原本在蘇州藝校學的是彈詞演唱,后來,突然一下子會寫作,并能寫出那么多獲獎的評彈作品,短篇的、中篇的、長篇的,包括許多戲劇小品和舞臺戲。我其實從小就擅長文學創作的。真的,我都很佩服我自己!欣賞我自己!”
評彈演唱走碼頭
月黑風高遇歹徒
一個人拔尖成習慣,容不得自己不是錐子——變棒槌。
15歲,胡磊蕾在剛剛走進的蘇州評彈學校,遇到人生的第一道坎兒。
在校園,在千里挑一才選中的20多個評彈演唱學生中,她的文化課確實優秀,出類拔萃,但是器樂不通,只彈琴一項,就大大拖了她的后腿。
“我的文化課、說表課、唱腔課,成績都很好,但,唯獨彈奏課,居然考了一個68分!我的自尊心大受打擊,嚴重受挫……什么時候,我胡磊蕾考試只得六七十分呀?!丟死人了!
“整整一個寒假,再加上一個暑假,父親都騎自行車,馱著我……我則肩上挎著琴匣,還帶上一個小板凳……每天早晨5點起床,趕到數公里外的觀山腳下,去苦苦練琴。之所以要跑到僻靜的山腳下彈琴,是怕‘嘔啞嘲哳難為聽’的琴聲,攪擾了無辜的、睡夢中的鄰里。父親作陪,監工,我撥弄著不聽使喚的琴弦,一練就是四五個小時。我的彈奏技藝突飛猛進,讓授課老師倍感驚訝。
“原本,我是可以到百年老校——南京衛生學校念書的,那是一所專門培養護理和醫技人才的職業學校。當時,我接到兩份錄取通知書,一份是‘曲藝學校’,一份是‘衛生學校’,考慮再三,我還是選擇了前者。否則,我現在,也許就是一位收入頗豐的牙醫了”。
干曲藝這行,幾乎就是一種“貧困”抉擇。
如今,憑著說書唱曲來掙錢,養家糊口,談何容易。
她從評彈學校畢業后,來到蘇州市評彈團。第一次“單檔”(一人獨自演唱,區別于兩人的雙檔、三人的三檔)外出演唱,就體驗了早先貧苦藝人跑碼頭賣唱的艱辛,那是一種近似流浪者的辛酸經歷。
“1995年,我自己一個人,背著琵琶到外地演出。一年300場演出,這是評彈團的演員必須完成的工作定額。巡演范圍全是蘇州評彈演唱的‘核心地帶’。我不愿意和別人搭檔到各地書場巡演,那種男女搭檔的形式我很不習慣,一個人很好,就是‘輜重’不輕——背著一把琴已經夠累贅的,還要帶一個大箱子,里面裝著化妝盒、演出服、換洗的衣服、洗漱用具、曲譜、書本,甚至蠟燭、火柴、手電筒之類……鄉村有時候是停電的,泥巴路上甚至沒有電燈。
“那是一次好嚇人的旅程,我前往杭州的某個書場單檔演出。長途汽車到站后,我獨自下了車,還下來一群不三不四的壞小子。他們把我圍了起來,連拉帶拽地搶走了我的手機。我坐在行李上痛哭不止,幸遇一位過路的老奶奶,喜歡聽評彈,見我帶著琵琶,就知道我是演員。她問明緣由,給我指了路。大雨中,我跌跌爬爬地咬著牙獨自將所有行李拖上山,打開房門。房屋的窗戶紙是破爛、漏風的;電燈泡和開關都是壞的;桌椅、床褥是落滿塵土的;房前屋后是有野狗叫的……剛剛在山下哭了一通,現在到了山上,又忍不住落淚……
“演出第一周,負責接待我的書場老板完全不把我放在眼里。老師傅(尤其是名角兒)享受的接風宴,自然是沒有了。大冬天的,屋里也沒有生火爐;吃飯,也只是稀湯寡水;演出費,唱一曲不過5角錢。我受到如此待遇,也不能全怪這位老板,他也要生活啊,書場原本就冷清,再遇上我這樣剛走出校門、初出茅廬的‘菜鳥’,又是一個人‘單飛’,他怎么能不自嘆晦氣呢。他心里不高興,很難再對我熱情周到……更為難堪的,是地頭蛇、小混混的無事生非,夜晚吹口哨,砸窗戶;大白天就敢當眾辱罵,甚至把我的琴弦剪斷……”
但是,誰又能把一位評彈演員余音繞梁的聲音剪斷呢,那是辦不到的。
“棋從險處生”,人也一樣。遇到諸多“險阻”,反倒激發了她的“斗志”,曲子唱得格外高亢有力,具有沖天一吼的氣概;纏綿之際,又是無比的柔情似水,讓聽眾全然陶醉……
“演出第二周,情況完全顛倒了,猶如雨過天晴,或是北方民歌《翻身道情》所唱的那種感覺,我搖身一變,成為被盛情款待的VIP。
“書場老板專門買了兩只雞犒勞我;還特意置辦了電爐子,為我取暖。
“原因是,演出預熱了幾天之后,我演唱評彈經典、長篇古書《七珠緣》的美譽不脛而走,大受歡迎。平時清冷的小小書場,一下子紅火起來,村鎮居民扶老攜幼,年輕伴侶牽手而來,只見書場老板售票、點錢,忙得不亦樂乎。我在評彈學校所練就的‘十八般武藝’此時全都派上用場,而古老評彈藝術的原始魅力,在我的身上靈魂附體,乃至弦弦入扣、聲聲感人……
“我也不時地即現場發揮,即興編詞,我們業內人叫做‘現掛’,好讓節目更接地氣,也更結人緣。
“說到這里,還要感謝我的父親,是他將師傅傳給我的文言文的評彈曲本《七珠緣》(線裝本),翻譯成現代白話文;我所做的是其中將近一半的唱詞創作出來,以適應今天的時代和今天聽眾的審美趣味。”
一曲“悲鴻”進京城
國家大劇院飄紅
現代評彈作家胡磊蕾,曾以其2012年與人合作的彈詞佳作《雷雨》與北京結緣,繼而又將其2015年新作《徐悲鴻》(分為《誠邀》《義救》《反目》《情婦》四幕)呈現給首都觀眾。
評彈一曲話“悲鴻”,清辭麗句才女情。
這是中國國家大劇院的神圣藝術殿堂首次上演現代原創蘇州評彈作品,讓習慣觀看京劇的京城觀眾沉醉江南“雅樂”,一飽耳福。
當大劇院的劇場里坐滿觀眾時,擁有數百年歷史的蘇州評彈藝術便書寫了新的紀錄:演出場地最大、舞臺最寬、觀眾最多、場面最熱烈。
而胡磊蕾成為繼前輩蘇州評彈女作家徐檬丹(作品有《苦菜花》《飛刀華》等)之后,又一位著述頗豐、影響力大的評彈才女。
蘇州評彈(包括評話、彈詞),其中評話源于宋代,而彈詞大約興起于明代。它作為中國曲藝的地方曲種,長期以來,特別是近一二百年,得益于古老城市的地緣優勢,即地處長江三角洲風調雨順的沖積平原,受到當地交通便利、經濟發達、文化興盛的哺育、滋養,因而始終具有曲目創新、緊隨時尚的再生能力。歷史上,除了傳統經典之作《三小》《描金鳳》《白蛇傳》《玉蜻蜓》《珍珠塔》等,一直不斷有新作品隨著時代嬗變而誕生。清末民初,就不乏新編作品如《楊乃武》《秋海棠》《啼笑因緣》《霍元甲》等。1949年后,一批紅色曲目應運而生,《白毛女》《青春之歌》《野火春風斗古城》等膾炙人口。
等到作家胡磊蕾在藝壇嶄露頭角,并漸入創作佳境時,中國社會進入了改革開放的大時代,古今藝術發生碰撞,中外文化匯聚交融。于是,她的創作題材也與時俱進,別開生面,譬如描寫蘇州傳統刺繡絕技的《繡神》、刻畫蘇州作為旅游城市自然與人文風貌的《姑蘇游》、讓曲藝與戲劇聯姻的評彈音樂劇《茉莉花開》、諷刺現代人物質、金錢貪欲的《看錢奴》……值得一提的,是她的作品《北京的城門姑蘇的巷》,再次將古都北京與古城蘇州聯系起來,她說:“倘若北京的城門是洞簫,那么蘇州的水巷就是長笛……”
今年10月,“磊蕾芳華”——胡磊蕾評彈藝術原創作品專場展演暨研討會,作為第九屆中國曲藝牡丹獎系列活動之一,在她的家鄉——古城蘇州舉行。全國各地評彈表演名家與曲藝評論家薈萃一堂。席間,曲藝理論家常祥霖為胡磊蕾現場題詩一首:
自在嬌鶯堪可夸,
詩情才筆繪芳華。
曲苑滿園春光艷,
國色天香尚屬她。
南京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康爾說:“胡磊蕾創作上的成功,是一個值得研究的現象。”
康爾教授認為,從教育(人才學)的角度看胡磊蕾現象,得到的啟迪是曲藝高端人才的培養,既要使之懂得曲藝本體,又要使之知曉藝術史論;從藝術(成功學)的角度看胡磊蕾現象,得到的啟迪是實踐與理論是作家騰飛的雙翼;從曲藝(藝術美學)發展的角度看胡磊蕾現象,得到的啟迪是曲藝需要繼承,需要有人堅守,但曲藝也要發展,需要有人做出探索與創新。
還是讓我們來聽聽評彈作家胡磊蕾的自語吧:
小橋流水畔,
出生;
吳儂軟語間,
長大。
姑蘇女子的命運,
就此,
與評彈相連。
石縫里的花兒,
是經歷了,
怎樣的四季?
讓筆墨中的歡恨,
化成,
弦索上的悲喜……
最后,我們最想說的是:
對于城市文化建設與發展而言,值得我們借鑒的是,胡磊蕾題為“磊蕾芳華” 的個人作品專場演出與研討會,是蘇州市的“文化重點人才支持項目”的一項內容。這是其它歷史文化城市,或重視城市文化的城市,也可以做、值得去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