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望達成創作方法
網絡文學創作的重心在于體現人們的愿望,而不是反映物理事實與社會事實,幻想性長篇故事是網絡文學的主要形態,營造愿望達成的白日夢是網絡文學的主要創作方法,同時,網絡文學追求幻想性與逼真性的統一。
白日夢是人類不可或缺的精神生活內容
依據自組織理論和當代腦科學、心理學研究成果,人們可以認識到白日夢是生命體自組織的不可或缺的精神活動,是人類進化的結果,它不是一部分人的特殊病態,而是人類普遍具有的重要機能。人的大腦中白日夢控制區域,是默認活動模式的,只有在現實中必須專心工作時,該區域才會減弱或停止活動,否則就是一直持續興奮著的,白日夢狀態占據著一般人睡眠以外的近半時間。
白日夢既是自由發散的,也具有可控性,圍繞人們的欲望滿足而蔓延。在白日夢中,人們創造虛擬世界,體驗各種超越現實可能性、突破現實障礙的快樂進程,把精神創傷、焦慮情緒,通過“變形”的幻想情節“置換”為愉悅性體驗,它可以隨時化解心理危機,是一種自我保護機制,也經常激發創造靈感,提升人們的創造力水平,耽于白日夢的人,很可能更為聰明更有創造力。
事實上,愉悅性的白日夢活動是有益于人類身心健康的,既往人們對白日夢的評估是過于負面了,白日夢不是對現實的逃避,而是對現實感受的重構,也可以是對未來的一種愉快展望。當然,抑郁癥患者的幻想,會把“生活”想象加工得更為嚴酷壓迫,更需要愉悅性想象來解救這種精神墜落的趨勢。承認殘酷真相的能力固然對人類很重要,特別是對于精英知識分子,這種能力尤其重要。然而人類更需要在累累絕望之時得到安慰,調適身心,對心理危機進行轉化,所以,夢想成真的白日夢是人類自救所需,是安慰劑,也是營養品,起著積極的心理調節作用。
愿望達成創作方法
創造超越現實可能性、突破現實障礙的愿望達成的故事,是自神話產生以來的大眾文藝常見創作方法,大眾文藝與人類的白日夢是同源同構的,是把人類的白日夢更集中更有美學意味地表現出來,可以說,大眾文藝的主要創作方法就是白日夢愿望達成創作方法。
很多世界文學經典,具有其思想性、藝術性的突出優點,但是,它們用營造愿望達成的進程來構成作品主要內容,并在此基礎上進行修正與裝飾,以提供更完滿的快感與美感,也是無須避諱的事實,那恰恰是它們受到大眾歡迎的原因之一,是對人性的體貼尊重。
《紅樓夢》作者曹雪芹家族疊經抄家問罪,從鐘鳴鼎食的富貴頂峰跌入舉家食粥的窘境,作者經歷了困窘難堪的生活,而營造帶有情色意味的“紅樓夢”想象,被人嬌寵疼愛的賈寶玉在大觀園群芳中,體驗溫柔富貴鄉百般況味的愿望達成夢境,在意淫中與審美對象進行生命情感交流,也許能夠把作者的日常生活變得更有意味一些。
法國作家司湯達的小說《紅與黑》中,清秀溫柔而內心火熱的主角于連(木匠的兒子),受到兩個美麗的貴族女性的青睞,她們甘愿為主角奉獻愛情,為他經受磨難。善良而敏感的市長夫人,對于連的愛情既渴望又害怕,兩人的秘密情感如同地下的火山,高傲而浪漫的侯爵小姐瑪特兒,對于連主動示好,渴望被他征服,卻又希望于連能夠展示出足夠的魅力,顯然故事構成并不是依據文學反映“生活本質”的現實主義邏輯,而是依據一種詩意的白日夢需求,是青年男性對貴族女子的意淫式想象,而這是《紅與黑》的主要故事情節構成。
在莫言的《紅高粱》中,“我奶奶”戴鳳蓮在出嫁的路上,被趕跑劫匪的轎夫余占鰲所吸引,三天后新娘回門,與余占鰲在紅高粱地里激情野合(野性生命力的證明),戴鳳蓮丈夫與其父被人殺死,新娘勇敢地撐起了釀酒廠(“我奶奶”獲得產業)。余占鰲在與一個土匪頭子對抗后,回來在酒缸里撒了一泡尿,釀就了奇香的好酒(生命力的神秘作用)。九年后,日軍強迫鄉親砍倒高粱修建公路,并將酒廠的羅漢大爺(“我爺爺”余占鰲的競爭者)剝皮示眾,已經成為土匪的余占鰲帶領部下與鄉親報復日軍,在紅高粱地里,用神奇的火罐子炸毀了日軍汽車,鄉親們全死了,“我奶奶”也死了,余占鰲父子站在火焰中(死得英烈,活得雄壯)。在這個“紅高粱”夢境里,作者個人的貧困壓抑生活體驗,與屈辱的民族歷史記憶,置換成了愉悅的情色的雄壯悲歌,呈現著野性的武勇、浪漫的野合、火烈神奇的紅高粱酒與響徹云霄的酒歌,作品顯然是一個色彩強烈的富有動作性的白日夢。
大眾電影、電視,特別是好萊塢電影與美劇,以專業制造白日夢體驗而影響世界,同時具有成熟的機制,降低其欲望敘事冒犯大眾倫理觀念的可能。
網絡文學各個類型中,都通行著白日夢愿望達成的創作方法,網絡文學提供專業的強化的白日夢敘事,提供結構復雜、更符合情感體驗需求、高潮體驗也更多樣的白日夢。一切平凡庸常、飽受挫折的小人物,因為置身于夢境,成為從低處昂起頭顱的主角,都最終到達了人類社會或者神話世界的頂峰,因為他們代替讀者為成功而奮戰,必須如其所愿。
白日夢與逼真感
生活事實永遠是不圓滿的,但是白日夢敘事遵循人的內心準則——追求愿望的圓滿實現,它們追求的正是脫離現實的羈絆,到達夢想的自由世界。
同時,白日夢敘事又必須營造故事情節的實存感、逼真感,它們常常利用情節與細節的逼真性圈套,引誘讀者進入一些不可能有或不能置信地情境中,需要把情境、細節描述與人們的經驗相連接,調動人們的視覺、聽覺、觸覺等感官的感知經驗,使得讀者情感體驗進程具有實時性、現實性,如《紅樓夢》那樣荒誕的意淫故事,因為作者所展現的細針密線的、寫實的生活細節而顯得真實。把快感夢境逼真地呈現出來,讓夢想成“真”,是一種仁慈,因為真切可感的體驗,才能調動讀者身心參與,讀者才會感受強烈,作品才能達成自己的功能。
“真實感”并不在于與現實生活一致,在敘事作品中,假定性常常是故事的基本前提:假如作者對于故事發生是全知的,假定主角具有特異能力,假定故事是特定的時空、物理條件下發生的,如《西游記》中孫悟空的七十二變,它不可能是現實存在的或者可能存在的,而是順從人類愿望所做的藝術假定,因為符合人類內心需求,而被人類欣然接受。
假定性并非寫作者隨心所欲的代名詞,作品的假定性是作品構成的一個前提,一旦確立,就在讀者內心建立了邏輯情理認知結構,作品就必須遵從邏輯情理的一致性,不能任意改變,在作品演進中,體現這種一致性,比如孫悟空拔根毫毛吹口仙氣,叫聲:“變!”,可以變出無數的化身,人們接受了這種假定性,那么每次一拔一吹才變出人來,人們就覺得是“真實的”,作者改變讀者已經接受的這種設定,通常是吃力不討好的事情。
反過來說,符合逼真性需求的作品,其故事的“真實性”常常經不住生活的邏輯推敲,如賈寶玉銜玉而生,在溫柔富貴鄉中得趣得意,哈利·波特學會了魔法,并大展神威,都讓你感到是“真切”的,但都不可能是生活的真實,由于這些作品滿足了人們的快樂需求,人們善意地為作者、主角化解了真實性追問。
對于敘事作品,生活真實常常是“有害”的,將歷史與現實中是實存的或者可能發生的事情,但不符合讀者內心需求的,或者不符合作品構成邏輯的,搬入作品,反而顯得不“真實”,比如歷史事實中的關羽有很多自私行為(與作品中義薄云天的關二爺形象不相符),諸葛亮有很多平庸行為(與諸葛武神的睿智不相符),是不可以在《三國演義》作品中存在的,而符合讀者內心偶像崇拜需求的,“忠義之神”、“智慧之神”的形象,恰恰是虛構的,因為符合大眾期待,符合人物形象的內在一致性而顯得“真實”。
一些教科書把《金瓶梅》與《紅樓夢》等作品看作是反映了生活真實的百科全書,把作品中夢境的“逼真性”呈現,當作是生活事實或者歷史事實,這顯然是僵化的,把白日夢做得“真實”,是作家的基本功,也是為讀者營造快感體驗之必須。
不是具有大量寫實內容的小說就是現實主義作品,要看作品構成的邏輯情理是什么,是像現實主義理論定義的那樣,反映現實生活的“本質真實”與“歷史發展規律”,為讀者提供認識功能、教育功能,還是用呈現生活景象的逼真手段,制造愿望達成的白日夢夢境?《金瓶梅》與《紅樓夢》故事的主體是建構在男性白日夢的基礎上的,按照主角愿望達成的情理鋪陳情節的,最后又依據色空與因果報應思想來安排結局,進行倫理平衡,《紅樓夢》更是系統地建構了現實世界之上的神話世界,作者也明確宣示“紅樓夢境”是一種意淫,它們與現實主義精神、現實主義作品的基本構成邏輯是完全相悖的。
以現實主義文學標準要求網絡文學的寫作,會使得寫作者不知所措,因為二者的寫作目標、遵循的作品構成法則是完全不同的,大眾文藝用白日夢愿望達成的方法,進行欲望敘事,致力于為受眾提供情感體驗與快感補償功能,是一個自給自足的藝術世界,是否符合現實主義文學真實性標準,其實不必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