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時期蒙古族母語文學的高度和自我超越 ——從第十一屆“駿馬獎”蒙古文獲獎作品說起
在第十一屆“駿馬獎”的評選中,蒙古族、藏族、維吾爾族、哈薩克族、朝鮮族等少數民族作家用母語創作的八部作品獲獎,另有三位翻譯家獲得翻譯獎。在蒙古族作家翻譯家中,烏·寶音烏力吉的長篇小說《信仰樹》、特·官布扎布的散文集《蒙古密碼》分別獲得長篇小說獎和散文獎,馬英獲得翻譯獎。這從一個側面反映了新世紀蒙古族母語文學創作的成就和特點。
超越自我,走向世界:蒙古族母語文學的創作和翻譯
第一,超越狹隘的民族文化焦慮,放眼時代,放眼世界。民族文化尋根是30多年來蒙古族文學的一個重要主題,其中尋找祖先留下來的某種寶物的故事已經變成模式化的表達主題,但是這類作品的結尾往往是直白的,要么找到了交給國家,要么丟失了得到一個教訓和歷史的反思。當然,《信仰樹》里也有這種“尋寶”主題,但是對這種主題的處理卻是錯綜復雜的,內涵豐富多樣。《蒙古密碼》也不是用書名來賣關子,實際上真正的密碼就是對蒙古民族歷史命運的宏大敘事和有歷史高度的沉思。可以說,今天蒙古族作家的創作不僅僅是表達民族文化尋根和文化焦慮的主題,而且試圖在更廣闊的語境中思考民族的命運和文化的生存。特·官布扎布的大散文,雖然來源于《蒙古秘史》,但是他的思考已經站在北方游牧民族與周圍民族的生存格局中甚至全人類歷史大發展的坐標上思考“我們從哪里來”這個問題。而《信仰樹》的故事也不僅僅是某一個特定敘事環境中主人公一家四代人的故事,而是在故事敘事中表達了家國情懷。由此可見,新世紀蒙古族作家的文學創作和思想表達,首先在民族、文化與國家、現代性的認識上已經上了一個新的臺階,這個高度決定了他們創作出來的作品本身的成功。
第二,母語創作和超越語言的思想。蒙古族文學具有多語言創作的傳統。在古代,蒙古族作家不僅用母語創作,元明清就涌現出很多漢語創作的蒙古族作家而且成就也很高,特別是古代蒙古族喇嘛高僧用藏語創作的文論和文學作品不僅在蒙古族還在藏族中有很大影響,甚至可以說藏語是古代蒙古族第二文學語言,蒙古族一部分重要文論都是用藏文寫出來的。在當代,蒙古族文學主要分母語創作和非母語(漢語)創作兩大陣容,但是有一個問題我們不得不關注。那就是蒙古族母語文學創作的水平究竟有多高?實際上,在今天中國多民族文學格局中,對當代蒙古族文學的評論依然主要是對漢語創作的作家作品的評論,而對用母語創作的作家作品的評論和研究主要局限在母語評論平臺,兩者之間溝通不夠,各說各的話,這種創作語言的格局和評論語言的格局對蒙古族文學的整體發展是十分不利的。一些用漢語創作、十分活躍的蒙古族作家在蒙古族母語讀者中并不像在漢語讀者中那樣受歡迎,主要原因就是大多數讀者會以為“他們不懂母語,不是真正懂自己的民族文化,他們寫出來的東西并不能真正代表蒙古族的文學和文化”。那么,母語創作的作家作品呢?因為其他民族的讀者和評論家無法閱讀原文,所以無法欣賞和評論,也就談不上水平到底怎樣了。而實際上,蒙古族作家的母語創作水平無論是思想高度、藝術水平,都是相當高,相當優秀,有些甚至超過非母語創作的作品。本次獲獎散文《蒙古密碼》因為有漢文版,也已經有了多年的口碑,就不用說了。而《信仰樹》到底有多好?評獎過程中,我介紹該長篇時說過,《信仰樹》可以比喻為蒙古族的《四世同堂》,而這種比喻是要負責任的,只有把原著翻譯成漢語或者其他語言,讓熟悉《四世同堂》的讀者來品評,才能知道《信仰樹》的成就和水平。但是,《信仰樹》不是一部只講各種故事情節的長篇小說,而是涉及到藏傳佛教、寺廟生活、佛教思想、蒙古族傳統文化等方方面面的內容,也可以說是一部蒙古族文化的“小百科全書”。這樣的文學作品的翻譯,要求是相當高的。這就涉及到下一個問題——翻譯。
第三,翻譯是母語文學走向世界的橋梁。蒙古族母語文學有很多優秀作品,甚至有精品。但是因為很多作品未能及時翻譯成更多讀者閱讀的語言,其傳播和影響主要局限在本民族語言閱讀的范圍內。與母語創作的作家和作品相比,蒙古族文學的翻譯尤其是把母語創作文學翻譯成其他語言的翻譯是相當緊缺的。我們的翻譯家確實少,其中優秀翻譯家更是少而又少。可喜的是,近幾年來隨著內蒙古文學翻譯工程和中國作家協會翻譯工程的成功實施,已經有一批青年翻譯家成長起來并且取得了引人注目的成績。哈森在蒙古族詩歌和小說翻譯方面勤奮而成績突出,其翻譯的《滿巴扎倉》影響很大。朵日娜在詩歌、小說和散文翻譯方面也收獲頗豐。查克勤翻譯的阿爾泰的詩歌,我認為是迄今為止最好的譯本。照日格圖在小說翻譯方面的成績也有目共睹。而馬英從事翻譯的時間比上述這些青年翻譯家都早,馬英是繼哈達奇剛、張寶鎖等一代翻譯家之后堅持文學翻譯的少數蒙古族翻譯家之一。本屆駿馬獎翻譯獎授予馬英,從熟悉蒙古族文學翻譯歷程的人來講,正好見證了馬英在蒙古族文學翻譯歷程中的個人貢獻。正是因為有了馬英等翻譯家孜孜不倦的辛勤翻譯,蒙古族母語文學才被介紹到全國,才被納入中國多民族文學的花園中,才被更多的讀者閱讀和欣賞,才被評論家評論,從而像一顆顆明珠在多民族文學發展中流光溢彩,并且找到自己的位置。
蒙古族文化大散文的精神高度
本屆散文獎,蒙古族散文有3部作品入圍,各有特色,而且有一個共同點,就是文化大散文。特·官布扎布的《蒙古密碼》是歷史思考的大散文;葉爾達的《天邊遙遠的月光》是寫衛拉特蒙古歷史文化的大散文;烏仁高娃的《蒙古人的超然智慧》是寫蒙古族生活智慧和文化傳承的大散文。其中,葉爾達的散文因為在新疆伊犁河流域沿著衛拉特蒙古人的歷史文化足跡考察十年而得來,可以說是“行走中思考”的大散文;烏仁高娃的散文是背著各種沉重的設備,像一位人類學家那樣,在鄂爾多斯草原的家家戶戶行走訪談和觀察而得來,可以說是“觀察中思考”的大散文;而特·官布扎布則是從翻譯《蒙古秘史》開始,對蒙古族歷史文化的一些古老命題和文化密碼窮追不舍,一發不可收,以作家的角度思考歷史學家的問題,終于得來一部《蒙古密碼》,可以說是“歷史思考”的大散文。無論是“行走”、“觀察”還是“思考”,新世紀蒙古族的散文已經不再是過去我們平常所熟悉的寫景抒情的散文概念所能框得住的了。實際上,蒙古族散文的內在特質在變化,而這種變化是對民族文化的反思、對民族歷史的認識和對散文本身所承載的文學功能的重新領悟!而且,包括這三部在內的長篇文化散文在母語讀者中廣受歡迎還反映了有趣的閱讀現象,那就是蒙古族讀者對散文所表達的精神訴求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散文必須有“神”,這“神”就是文化,而且是有歷史的文化。
《蒙古密碼》是對《蒙古秘史》的一次獨特的深度解讀,但不同于歷史學家的考證和小說家的演繹,而是以文學家的情懷帶著強烈的問題意識,用激情和敏銳的散文手筆敘述和反思了蒙古民族從發端到繁衍、從形成到匯入歷史潮流的生命史。這種反思對當代蒙古族母語讀者正確認識和深刻理解自己的歷史具有重大的文化啟示作用。這也是長篇歷史文化散文《蒙古密碼》的文學價值所在,即文學可以照亮歷史。
蒙古族長篇小說的思想高度
烏·寶音烏力吉的長篇小說《信仰樹》可以比喻為“蒙古族的《四世同堂》”,描寫了主人公占布拉四代人從20世紀初到當代的生活奮斗歷史,以中國共產黨領導下民族信仰和民族文化重建的雙重主題為線索,再現了科爾沁旗蒙古族的現實生活和內心世界。作家對以佛教寺廟為舞臺的蒙古族傳統宗教文化的豐富知識和對生活細節入木三分的描寫使這部長篇小說有了自己獨特的深厚文化底蘊,而且故事情節的環環相扣也顯示了老作家的敘事功力。《信仰樹》是新世紀蒙古族長篇小說創作領域取得的一個重要收獲。
從近代蒙古族大作家尹湛納希的《青史演義》《一層樓》《泣紅亭》算起,蒙古族長篇小說創作的歷史也有一個半世紀了。從尹湛納希到瑪拉沁夫的《茫茫的草原》和其木德·道爾吉的《西拉沐淪河的浪濤》(新中國成立后蒙古族第一部母語創作長篇小說),中間斷代了近一個世紀的時間。而蒙古族長篇小說真正進入發展繁榮時期是上世紀80年代以后。就蒙古族作家母語創作的長篇小說來講,至今已經出版了264部(包括詩體長篇小說),其中除了阿·敖德斯爾、格日勒朝克圖、莫·阿斯爾、力格登、阿云嘎、布和德力格爾等一批老作家以外,還出現了莫·哈斯巴根、布林特古斯、巴圖孟和、格日勒圖、博·照日格圖、斯·巴特爾、白金聲等一批中青年長篇小說作家,其中布林特古斯的《遼闊的杭蓋》、莫·哈斯巴根的《札薩克盆地》(即馬英翻譯的《鄂爾多斯1943》)等都是多次再版暢銷不衰的優秀長篇小說。而且,這一代作家的長篇小說的題材已經從早期的革命題材、建設題材走向多樣化的探索,寫歷史,寫改革,寫當代蒙古族牧民的生存,寫草原的當下命運;長篇小說中創作的人物也從早期的英雄和類型化人物,開始更多地塑造具有鮮明個性、有歷史內涵的人物;各位作家追求和堅持的是自己的不可被復制的創作道路,也顯示了越來越擺脫模仿和前輩作家的影響的努力。簡言之,當代蒙古族的長篇小說創作主題已經多樣化,從過去的反映時代、塑造典型人物等比較單一的維度拓展到探索人性、探討歷史和反思時代、認識文化等多種主題,表現手法也從現實主義創作向更多的現代藝術手法發展。可以說,蒙古族母語創作的長篇小說也已經越來越與國際接軌,這一方面體現了蒙古族母語作家的創作手法的多樣化和成熟,另一方面也反映了蒙古族母語作家接受國內外優秀長篇小說的影響和養分越多,越能夠擺脫和超越單一的文學影響,越是找到充分表現作家創作個性的最佳途徑,越能夠展示蒙古族母語長篇小說的民族特征和獨特魅力。烏·寶音烏力吉的《信仰樹》正好體現了蒙古族母語作家的這種努力和超越。
《信仰樹》講述了四代人的故事,其中主人公占布拉的回憶和現實生活故事交叉,雖然這種交叉敘事早已經不是什么新鮮手法,但是在這部長篇中用得還是相當有新意;另一個特點是橫跨一個世紀的現實歷史敘事中穿插了信仰樹的非現實敘事,而這種虛構出來的人文植物——信仰樹,以及圍繞信仰樹展開的一系列童話般的故事,和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還是有本質的區別。如果說《百年孤獨》的魔幻是馬爾克斯把歷史和現實有意識地魔幻化了,那么《信仰樹》中的神秘故事并不是作家刻意的魔幻,而更像是自然而然地講述蒙古族民間傳說,當然這種神秘敘事已經和現實創作手法融為一體,給人一種深受《百年孤獨》魔幻現實主義影響的感覺。然而,事實上作家的這種創作手法更多地融合了民族文化傳統和本土經驗,就是民族傳統文化象征的傳說和作家的現實敘事有機結合,天衣無縫,構成了獨特的敘事風格。然而,無論是四代人的現實主義歷史敘事也好,圍繞信仰樹的神秘虛構也好,在整部長篇小說中每一個小情節在前后互文中都是緊緊環扣,充分展示了老作家的獨具匠心。長篇小說貴在有匠心,并且不忘初心。
而比創作手法更重要的是長篇小說的思想高度。《信仰樹》不僅僅是通過四代人的故事展示了蒙古族特定歷史長卷,更是提出了蒙古族文化和蒙古族歷史、蒙古族現代命運的重要命題。我認為這部小說寫了雙重主題,一個是民族的信仰,一個是民族的文化,如果一個民族沒有了信仰,沒有了文化,這個民族實際上就已經死了。而《信仰樹》正是寫了蒙古族信仰的重建和蒙古族文化的重建,而信仰和文化的毀滅和重建關系到蒙古族人民的歷史和未來的命運。
而且《信仰樹》思想的高度還反映在作家的家國情懷。長篇小說描寫的故事發生在20世紀的各個歷史時期,其中蒙古族命運的選擇經歷了抗日戰爭、國內解放戰爭等不同歷史時期。主人公在抗戰時期選擇共產黨領導的政權,決定了四代人作為蒙古族人的歷史命運。在中國現當代歷史語境中講好蒙古族的故事,也是這部小說成功的一個亮點。從這一點看,《信仰樹》是一部講信仰、講文化,帶著“家國情懷”講好“蒙古族故事”的優秀長篇小說。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信仰樹》代表了新世紀蒙古族長篇小說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