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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王棘作品:《明天以后》
    來源:中國作家網 | 王棘  2016年10月27日09:22

    女人起身穿衣服的時候他其實已經醒來了,只是閉著眼睛躺在那里,想要想起剛剛做的那個夢。他睜開眼睛看女人輕手輕腳地穿衣服,她先穿襪子,然后是褲子,他盯著她那下垂耷拉的像兩個小肉袋子一樣的乳房看,他想伸手摸一摸它們,可又怕她說自己老不正經,而且被窩外面是那么的冷。

    她穿好衣服后就下了地,他聽見她把他的尿瓶里的尿咕咚咕咚全都倒進了尿盆里。她走出屋子去了,他又閉上眼睛。他能聽到繼續發出的響亮的鼾聲,而且越來越覺得這聲音是那么刺耳,還呆頭呆腦,同發出這聲音的人一個模樣。他簡直無法忍受了。他用被子把頭埋住,又在被窩里用手把耳朵堵住,他努力不去想那個呆頭呆腦的家伙。

    他隱隱約約聽到關門的聲音,便把頭從被窩里探了出來。女人正在搓手,他能感覺到從她身上冒出的寒氣,“啊呀,今兒可真冷,”她對他說,“等一會兒我給你找找你的棉褲,你咋蒙著頭睡啊?也不嫌憋得慌。”

    她給他找來了棉褲,還有繼續的和她自己的。他爬出了被窩,冷得哆嗦了一下,伸手從地上拿起那個塑料瓶——他的尿瓶,他跪在那里,佝僂著腰,披著被子,艱難地從身體之中往瓶子里“擠”著泛黃的尿液。尿尿對他而言簡直成了一種刑罰,尿尿的問題時時刻刻提醒著他,他的生活充滿了痛苦。他也不是沒看過醫生,藥也一直都沒斷過,痛苦卻還是如影隨形。

    女人一邊往鍋里添水加米,一邊唉聲嘆氣。他終于尿完了。他開始穿衣服,他也是先穿襪子,然后穿褲子,按這樣的順序,同他女人一樣的順序。他的腿瘦得像兩根楊木棍子,他慢騰騰地給這兩根楊木棍子套上秋褲和棉褲,它們便不顯得那么可憐了。他看看自己的肚子,蒼白,干癟;他加快了穿衣服的速度。

    “你的腰還疼么?”

    “不咋疼了。”

    “還用再買幾片膏藥么?”

    “買不買也行,我覺著不是那么疼了。”

    “哎,那就是還疼咧,”她說,往灶里添了幾根柴,“我打電話問問毛毛她們這幾天上不上來,她要是上來就讓她給捎上,她不來的話我自己下漫山給你買去。”

    “比前幾天強多了,不理它就試不出疼了。”他又說。

    “我還不知道個你。”

    他下地穿上鞋,提起自己的尿瓶出去了。院子里的空氣新鮮、冰冷,還能聞到一股淡淡的驢糞的味道。他從廁所里出來,往驢圈里看了一眼。那頭老驢臥在散發著熱氣的干驢糞上,嘴里不住地嚼著,一對水汪汪的眼睛盯著前腿旁的一根玉米桿,兩個眼角處的淚痕清晰可見。

    他去開街門,可街門已經開開了。他從草房里抱了點干草給驢添上,他看著它站起來,還給它撓了撓脖頸。

    他回到家里,女人已經把他倆的被子疊起來了,繼續還在睡著,他瞥了他一眼。他又想起那天他是怎樣把自己生生地推到地上,讓自己閃了腰的。那天傍晚他把驢拴好、添好了草,進到家里來,女人還沒有回來。外面已經黑了,家里沒有開燈,電視音量開到了最大,震得他的耳朵里嗡嗡地直響。“咋也不開燈,”他嘟囔著,他不是對繼續說,而是多年來養成了在家里只有他和繼續時自言自語的習慣。他脫掉鞋上了炕,還在炕沿邊呢,他就聽到繼續發出一聲吼叫,他還沒反應過來呢,繼續就從炕頭上爬過來一把把他推到了地上去。

    “他肯定是嫌我擋住他看電視啦,”事后他對他女人說,“我他媽上輩子不知做了啥缺德事兒了,讓我得了這么個兒子,我看我遲早得死在他手里。”他是相信命運的,他一直都認為人一輩子的順與不順、該有什么樣的兒孫以及生老病死等等,都是命中早就注定了的。

    “要不我弄點柴禾試試爐子煙不煙?”他問女人,其實他只是想找點做的而已。

    “別弄了,要是風不對再把繼續嗆醒了,他就又要鬧了。”

    “嗆死他才好呢。”

    他從院子里端回幾塊炭和一小堆劈好了的木材,從灶前抓了一把胡麻秸團成一團,放進了爐膛內。又在胡麻秸上放了幾根木柴禾,他把爐子的蓋子蓋上,從爐子旁放著的一本廢書上扯下一張紙,點著后從下面伸進了爐子里。先是從爐蓋的縫里冒出幾縷乳白色的煙,然后就聽到爐子發出了隆隆隆的聲音。

    “快來看看,快來看看,”你抱著那個小小的被卷,里面那個白白嫩嫩的小家伙正好奇地打量著你,“是個小女兒,你看她多可愛,她看你呢,”你多想她也像你這樣高興,哪怕是裝一裝樣子,這樣你心里也會好過一點。可她只是瞟了她一眼,就又去做自己的針線活兒去了,她鄙夷地看你一眼,“看把你給可高興的,又不是你自己生的。”你不想和她計較,也是因為你自己心里有愧,畢竟生不出孩子是你的問題,而不是她。在沒去醫院做檢查之前,她可不是這樣的態度,她吃了那么多副中藥……“咱們自己不是生不出來嘛,”你低聲嘟囔著,“咱們當她是自己生的,她就是咱自己……”她聽到了你的嘟囔,強硬地打斷了你的話,“是你自己生不出來,我可沒病,你要知道是你自己有問題。”你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了,你想你是不是應該發脾氣了?要是以前你一定不是現在這個樣子。你沒有發脾氣,你抱著那個小被卷,在地上來回走著,爐子里隆隆地響著。

    屋子里熱了起來,女人自己把飯端到了炕上,黃澄澄的小米粥,一盤醬黑色的腌蘿卜干。屋子里確實熱起來了,他感覺到自己的兩條腿似乎都冒出汗來了。繼續差點把被子踢到他的頭上,看來他也感覺到熱了。他看著他那赤裸健壯的身體,又想到自己那干癟的肚子。繼續把被子踢到腳下后并沒有醒來,他頭對著飯攤子,側身躺著,鼾聲不像之前那么響了。

    他盯著繼續襠間的那一坨東西看了好一會才想起來吃飯,他看到她只是低著頭扒拉著碗里的飯,也不去夾腌蘿卜。他夾了一筷子蘿卜干放在自己碗中的小米粥上,又給她碗里也夾了一筷子。

    “你說他是不是個傻子,”她問你,其實你也看出了一些端倪,可你不愿相信這是真的,“你看他的眼,眼珠子動也不動,一點兒也不靈活,都四歲多了還就只會喊個爸跟媽,還有,老是不讓人給穿衣裳,一給穿衣裳就哇哇地哭,啊呀,你不會是抱了個傻子回來哇。”你打死也不愿相信自己抱回個傻子來,你想自己命也不至于那么背吧,“一般大人物從小就跟一般人不一樣,”你裝出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樣子對她說,“你沒聽過嗎?朱元樟七八歲了還不會說話呢,你知不知道朱元璋,就是以前的一個皇上……咱們繼續以后肯定也是個大人物,你等著看哇!不讓穿衣裳是因為他懂得舒服,他這么小就懂得不穿衣裳舒服了,以后肯定不簡單,你記住我的這句話哇,不信咱們走著瞧。”

    “毛毛也真是的,漫山離咱們村也就兩里地,她就不能常回來看看咱么倆嗎,我也不指望她給咱啥東西,我知道她自己家也不富裕,她常來看看咱們,我也就覺著沒白拉扯她,哎!”他嘆了口氣,給自己點了一根煙。

    “家里有這么個成天光著屁股的二十多歲后生,誰也不愿意來的。”

    “她可是他姐姐啊。”

    “誰也不行,再說她們也沒有血緣關系,毛毛又不是不知道。”她看著他,把煙灰缸推到他跟前,又說:“現在,除了咱們倆不得不回這個家來,旁人都是能不來就盡可能不來的。”

    他又嘆了一口氣,噗的一聲,把一口濃痰唾在了灶前的煤灰上。

    那時候還有人來家里打牌,那天下午,風在外面呼呼地吼著,家里的炕上擺著張桌子,除了四個打麻架(麻將)的人,還有一群看紅火(熱鬧)的人。她就坐在正北方向,背對著窗子。她一邊摸牌一邊扯著嗓子讓你趕緊把爐子生起來吧,說,“再不生爐子繼續要凍壞呀,他可沒穿衣裳。”她還囑咐你,“看著點他,別讓他跑到院里去,他可什么都沒穿。”你有點不舍地從炕沿上下了地,繼續坐在地上的小板凳上,眼睛死死地盯著電視機,電視的音量開到了最大,把洗麻架的嘩啦啦的聲音都蓋過去了。你出院去取柴和炭,你回來的時候,繼續在地上跺著腳吼叫,有人告訴你說是因為停電了,他看不成電視了。她又在炕上扯著嗓子讓你哄哄他,“煩死人了,”她還說,“你快哄哄他,給他塊糖。”你從抽屜里給他拿了塊糖,放在他手里,可他還是哭個不停。這時炕上看打麻架的黑旦對繼續說,“嘿,你哭哇,你再哭灶火里面那個鬼出來咬你呀,不信你看看,灶火膛里面可有個鬼哩!”繼續不哭了,他低下頭朝灶火膛里看,可他啥也看不見,他就又哭了起來。“你得鉆進去才能看見,鬼在最里面呢,你一哭他就要出來咬你呀!”黑旦裝出很害怕的樣子,繼續又低頭朝灶火膛里看,他還是什么都看不見,他使勁想鉆進去,可他的頭太大了,他鉆不進去,他發出哼哼唧唧的聲音來,后來他竟往下面那個煤灰洞里鉆,那個要大一些,可他鉆了一節就又鉆不進去了,他就那樣趴在那里,從外面能聽到他發出的悶聲悶氣的聲音,你趕緊把他拽了出來,他滿頭滿臉都是煤灰,他又哭叫起來。

    外面實在太冷了,他不得不把兩只手揣在大衣的衣兜里,他打開大鐵街門,手差點被它沾住。他記起小時候冬天上火了,嘴上起了火串子,爹就會在大清早抱著他到院子里,把冰冷的門環或是鐵鎖子按在他嘴上的火串子上按一會兒,說這樣火串子就會消了。

    “好冰呀,”他說。

    “冰就對啦,”爹用食指刮了一下他有些發紅的鼻子,又說不冰就不管用了,“越冰才越管用。”

    “我要那個,我要那個,”他指著門頭上掛下來的冰棱子。

    “原來你想吃冰棒呀,”爹說著就把他高高地舉過頭頂,讓他自己去夠那垂下來的冰棱。

    每年清明他都要去看看爹的,有時候還要和爹嘮上一氣。小時候爹最疼他了,誰讓他是家里最小的孩子,還是唯一一個男孩呢。現在清明節也就他還去爹娘的墳頭上看看,女兒是不上墳的,再說他的幾個姐姐離的最近的也是在縣城里,二姐更是搬去了大同,而且她們也有丈夫孩子要照顧,哪還有閑工夫回來看那幾個土堆堆。

    他走下那個土坡,在王喜家廁所外面那個糞堆那兒停下站了一會兒。糞堆上圪蹴著幾個男人,在那里抽煙曬太陽,他們的歲數都和他差不多,有的還比他小,卻都是一副老頭子的神態模樣了,有時他會想像他們那樣無聊得蹲在那一堆驢糞面子上一蹲就是小半天,簡直和等死沒有什么區別。他看到二喜那個瘋老婆在那條水泥路邊上哇啦哇啦地叫著,她低著頭,像是在尋找什么。這個女人是二喜從人販子手里買來的,村里有六七個這種被賣到這兒的女人。她們有的學會了這兒的言語,在這一小片土地上生兒育女,跟本地人沒啥兩樣了;有的卻發了瘋,不過照樣也還能生兒育女。當然,還有一些成功的逃走了。他就聽人說過有的女人費盡千辛萬苦逃回到家鄉去了,可一轉眼就又被親生父母給賣了。

    “咋今兒沒打麻架?”王喜問他。

    “嗯,”他拉長聲調回答說,“今兒飯遲了。”

    “大軍他們在麻架館兒推牌九呢。”另一個人說。

    他在那兒跟他們又寒暄了幾句就朝麻架館兒去了。跟這幾個人實在沒什么聊的,他們差不多都是些悶葫蘆,連過年都不打麻架,無趣得很。麻架館兒才是他高興去的地方。在那里,男人們和女人們的吵吵嚷嚷,開玩笑的葷話,洗牌時發出的清脆的嘩啦啦的響聲,所有這些都讓他感到放松,自在。即使錯過了牌茬兒,他也要在那里看別人打,有時甚至會忘了回家吃午飯。

    麻架館兒里一共兩攤子,一攤子打麻將的,另一攤就是大軍他們了,還有幾個漫山村的人。打麻架的和推牌九的不在同一個屋子,打麻架的是在另一個小一點的西房里。他看了一會兒推牌九的就又去看打麻架的了,相比起來他還是喜歡看打麻架的,推牌九大多數情況靠的是運氣。他還是覺得打麻架更有意思,有時他還會忍不住指點他看的那個人下什么牌,盡管這樣會被其他人白眼,可他就是忍不住。

    這邊顯然比推牌九的那邊冷清多了,除了打牌的,就只有來串門的曹明女人和西紅女人在一旁邊納鞋墊邊聊著天。麻架桌四面坐著的四個人分別是寶平爹,曹林女人,曹三兒媳婦兒,還有一個是大著肚子的小五女兒。平時村里人大都是不愿意和寶平爹玩的,他下牌太慢了,常常下一張牌別人得等上“小半天”。

    “啊呀,咋你這顆‘石頭蛋子’沒在那邊壓寶?”曹林女人的大嗓門沖著他問道,隨手打出一張三條,麻架牌敲打在罩著桌布的桌面上發出一聲沉悶的響聲。

    “我這不是過來看你來了么,你不在家里頭洗你們的‘小山藥’么出來打啥麻架呢。”

    他的大名叫曹石,村里人都叫他大石頭,曹林女人喊他石頭蛋子,就像條件反射般,他立馬就說她男人是“小山藥”,于是大家就都哈哈地笑了起來,這都是開慣了的玩笑話了。

    “大叟(叔)見曹三兒在那邊兒是推呢還是壓呢?”曹三兒媳婦兒看上去有點心不在焉。

    “壓呢,”他說,“好像贏了不少,今天莊家不起牌,曹大軍推呢。”

    “曹大軍那狗膽子那可大著呢,那也啥也做,真是人不可貌相,你看他那長得斯斯文文的,還戴著個眼鏡兒——咱們也不知道他那是真近視呢,還是裝樣兒呢,按說他也沒念過幾天書……”曹林女人那張嘴像機關槍掃射一般突突出一嘟嚕的話,而手上卻也一點也不受影響,摸牌、出牌、碰,啥都不誤。

    “聽說他女人還在和他鬧離婚呢,”曹三兒媳婦兒聽他說曹三兒沒輸,似乎總算是放下了懸在心頭的一塊石頭。

    “嗯嗯,好像就是,他那個孩子這會兒不是也在村里叫他娘給帶著呢么,他自己回來一個多月了,他女人卻一直沒回來過,其實得給誰也不跟他過了……他爹之前還整天在街上吹牛呢,說他么大軍在大同買了幾套樓也不是了么,一個月掙六七千也不是了,現在不說了哇,他還以為好幾套樓是光吹就能吹出來的呢。”

    又是一嘟嚕,曹林女人說話就這樣,一點都不懂得什么叫含蓄,心里有啥嘴上就說啥,因為這張嘴她也是得罪了村里不少的人。

    “那個大軍小那會兒看挺機靈的個孩子么,”寶平爹顫悠悠地說道,也就只說出這么半句來;他神態安詳,端端正正的坐在那兒,下巴上的一糾山羊胡白的像是專門漂過一樣。

    “碰!”一直都沒有插嘴的小五女兒喊道,趕忙把眼前排列的一行牌推倒,“坎子!”她又說。

    她這一聲把他的尿都驚出來了,他趕緊溜下地,急匆匆地向外走去。一出那扇門,他幾乎小跑起來了,這一跑更是顛出了幾點尿,他能感覺得到。

    還好廁所不遠。到了廁所,解開褲子,他卻又尿不出來了,也不是尿不出來,只是尿得很艱難,滴滴點點的,還伴有隱隱的痛感。在他的左手邊與他并排著還有一個人,在他之前就在那兒站著了,也在那里滴滴點點的尿,尿得同他一樣困難。

    “你老婆又走了?”他問。

    他低頭把著家伙,盡量不讓尿點落在褲腿上。

    “嗯,走了。”那個人說。

    “又剩下你自己在這兒天天吃煮掛面,受你那圪出屈(委屈)了吧。”他有點幸災樂禍地說。

    “我受啥屈呢,我巴不得她走呢,我一個人更自由,想干啥干啥。”

    “你還在那兒嘴硬呢,俊俊今年剛上的大學哇?你供出書來還得給人娶媳婦兒,還得買樓,這會的樓——就是在咱們縣來買一處兒也得二十多萬,我看你那煮掛面最少也還得吃上個六七年呢。”

    “煮掛面咋了,我覺著要數煮掛面好吃了,又好做。我倒沒覺得自己受啥委屈了,就是有,為了我兒了,我也高興,嘿嘿。”

    這下他沒話說了,他們也都尿完了,系好了褲帶一齊走出了廁所。

    他抬頭看看太陽,說快到吃飯的時候了,又問那個人說:“你這老婆不在了連中午飯也省了?也不回去做飯去?”

    “俊俊還沒開學呢,他做好了會叫我回去吃的。”那個人說著又進了推牌九的那個屋子。

    他向外面走去,心里感覺有點憋得慌。出了麻架館兒那個院子就看到王喜他們街門口那塊空地上停著一輛三輪車,車旁圍了一圈兒人。

    他還沒走過去呢就在那一圈人里看到了他家女人,她似乎正在同賣東西的那個小伙子說著什么,而那個小伙子卻搖著頭,好像不想再說了。他加快腳步,走進了那個圈兒。

    “這幾個青椒另加這一個茄子給你三塊行不,”他女人說,她手里提著那個茄子,“你看你這茄子身上坑坑洼洼的,別人肯定不會要你的,你看三……”

    “不行,不行。”那個小伙子又是搖頭又是擺手,顯然已經不耐煩了。他想勸他女人要不算了吧,別買了,可心里又想這是她們女人家的事兒,他一個大老爺們兒不應該管這么寬。再說他女人每次都是這樣搞價的,她還說賣的人總比買的精,你不和他磨,你就得吃虧。

    “三塊錢你嫌少是不是,行,”她似乎下了個很大的決心,“行,她說,我給你三塊五,不能再多了——”

    “哎呀,你這女人咋這么拌翻(糊涂)呢,是聽不懂話嗎?都跟你說了多少遍了,想拿就給四塊半錢,你還在這跟我說三塊也不是了么三塊五也不是了,按你想的快白給了你哇。”

    “你說誰拌翻呢?!你再說一個我聽聽,”他女人將那個茄子乒的一下扔進了那個簍子里。

    “你說誰拌翻呢?”她又說。這些年她最聽不得的就是別人說她拌翻了。

    “他媽的,”他大聲喝道,走到他女人身邊,指著那個小伙子說,“你小子看她一個女人介好欺負是不是啊?你剛才說她啥呢?你再說一個試試?咬呀你還,賣菜你就賣菜,你罵人干啥呢?”

    “我哪里罵了,”那個小伙子看勢頭不對聲音立馬不像剛才那么硬氣了。

    “你再說一句,你再說一句沒罵,這兒這么多人這么多耳朵兒可都聽見了。”

    那個小伙子不作聲了。他倚在三輪車上,眼睛四下里瞟著,像是在尋找著什么人。“要不三塊錢給你么拿走哇,”他說,“我也不是專門罵嬸的,是我不對,就當是賠禮道歉,行不行。”

    “哎呀,石頭叟這是干啥咧,上下鄰村的,”忽然擠進人圈兒里的曹社會嘿嘿的笑著說,其他人便也勸和著說不值得,不要爭執了。

    “我跟你說,你哪怕說我呢,我也不跟你計較,可說她不行,你知道不知道。”他指著那個小伙子說。

    “知道了,知道了,他也是頭一回出來,”曹社會打著圓場說,“還是個孩子呢,大叟甭跟他計較,嬸子不是想買那幾個青椒呢么,嬸子說三塊那就三塊……”

    “那個孩了好像跟大社會女人有親戚呢,”他手里提著那個裝著七八個青椒的袋子,在那個土坡下面停下來等她。

    “嗯,我那會兒說的是連那個茄子給他三塊錢,”女人說,似乎仍然覺得自己吃了大虧。

    “俊俊這是干啥去呀?”她突然沖著他身后問道。

    他回過頭去看到俊俊正從那個土坡上下來。

    “找一下我爹去。”俊俊說。

    “又給你爹做好飯了?”

    “嗯。”

    “你爹在麻架館兒呢。”他告訴他說。

    “嗯,知道了。”俊俊說,從他身旁走了過去,他發現俊俊已經比他爹都高了。

    “俊俊可是個好孩子,”女人感嘆說,隨即又嘆了口氣,不再說話了。

    吃過了飯,他靠著被子躺在炕上,陽光如水般在他的身上淌著,他覺得自己的就要融在這溫暖之中了。他點了一支煙,并不著急地抽著。

    繼續又睡著了,繼續每天中午都要睡午覺,這真是一個好習慣,他想。電視機不再震天響了,它也休息了。有時候他真的很想把它砸爛,可他又不敢,盡管他備受它的折磨——不,折磨他的不是電視機,電視機又不是活物,它不會折磨人的,它本來是用來給人帶來歡樂的。他不敢把它砸個稀巴爛,他不知道若是那樣做了的話繼續會做出什么樣的事情,他不愿意去冒那個險。

    全世界都安靜下來了。他的貓從窗子上那個專門給它留的洞口鉆了進來,它踏著無聲的步子不急不緩地來到他的身邊,在他身上蹭了蹭,還伸了一個懶腰。它爬上了他的胸脯,在那里臥了下來,他順著它的毛撫摸著它,它開始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了。

    “掐死他吧,掐住他的脖子,使出你所有的勁兒來,這樣你就解脫了,你的生活會重新充滿希望,去哇,還考慮啥呢,我知道,你早就想這樣做了,也早就應該這樣做了,這將是最好的結局,去哇,去哇,伸出你的手來,對,去哇,去哇……”

    “不,不,他會醒來的,他的勁氣可大著呢,他只要稍少兒一用力就能把我推到一邊去的,或是推到地上去,他會發狂的,他會發狂的,他,他,我不知道到那時他會怎么對我,我不能冒險,不能冒險。”

    “不,不對,在你的內心里你是渴望冒險的,你渴望冒險,渴望生活發生重大的變化,我是最清楚不過的了,我知道,因為我就是你。再說這也算不上冒險,只是你不清楚你有多大的能量,你總是以為自己老了,你總是自我麻痹,你不知道你有多大的能量,去哇,相信我,也相信你自己,要不就用褲帶,勒住他的脖子,一直往后拽,不管他如何掙扎,你都甭松手,去哇,去哇,不要磨磨唧唧的,你要像個男人一樣。”

    “你要像個男人一樣。”爹也對你說過這樣的話。

    “不,不,那樣做是殺人,那是犯罪的,我不能那樣做,我做不到。”

    “你做得到,你看,你把你的褲帶都抽出來了,去哇,他活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意義,他來到這個世界就是個錯誤,他會投胎的,下輩子他會做個正常人的,你本該在十年前就這樣做的,可你沒有,去哇,別讓他再在這個世界受苦了,去吧,沒有人會在意的,沒有人會來責怪你,放心大膽地去做吧……”

    你向前爬去,向著他的那個方向,你手里緊緊地抓著那跟皮帶,你手里冒出的汗把皮帶都濡濕了,你向前爬去。

    “你要像個男人一樣。”爹說。

    “爹,你看著我干啥呀。”繼續說,“你咋啦,咋你的頭上那么多汗呀,來,我給你擦擦。”

    他支起身子來,向你伸出了手。

    “你是誰啊,你叫我啥呢?”你說,“你不是俊俊嗎?你咋躺到我們家的炕上?你不是去麻架館兒叫你爹去了嗎?”你有點語無倫次了。

    “哎呀,爹呀,你這是咋了,我是繼續呀,我是你兒子呀,我哪里是俊俊啊,俊俊可是個傻子,你看我像傻子嗎?你這是咋了?是不是發燒了?啊?”

    “我是繼續啊,我是繼續,”他說。

    “就叫繼續哇,”爹說,爹看著被卷里那個小小的人兒,眼中有欣喜,也有無奈。“繼續,”他說,“你就叫曹繼續了,曹繼續,笑一個……”

    繼續就在后面追著你呢,你看見了,他手里抓著一把鐵楸,兇神惡煞的,臉都扭曲了……你能聽得到身后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可你已經跑不動了……身后的腳步聲卻越來越近,嗖嗖地,你不敢回頭看,他是要劈了你呀,你跑不動了……

    “又做夢啦?”女人問他。她跨坐在炕沿上,手里拿著兩根毛衣針,在數針數。

    “夢見啥了?”她問。

    “亂七八糟的,”他說,“我一直在跑,一直跑……好像是繼續在追我,他手里拿著把鐵楸,發出吼聲,他要劈了我……我就一直跑,然后就醒來了。”

    “你看你都出了一頭的汗了,怎么沒嚇得尿到褲子上?”

    “你要像個男人一樣。”爹說。

    他什么也沒說,他匆匆忙忙地下地去了,他要上廁所!

    電視機發出的聲音震得他的耳朵嗡嗡地響,他趴在被窩里抽煙,他女人坐在她的被子上打毛衣。繼續也坐在被子上,眼睛死死地盯著電視屏幕。爐子里隆隆地響著。

    “給我打的?”他問她。

    “嗯。”

    “不是有的穿呢么,”他說。

    “反正也沒事兒,正好有拆下來的舊毛線,我看那點線挺軟和的,等再給你買點新線,和這點兒舊的摻和起來。”

    他歪過頭去看著她,他又想起她的那兩個像小肉袋子一樣的乳房。他笑了起來。

    “傻笑啥呢,”她說,“哎哎,你看——”她指著繼續那邊,竟說不出話來了。

    他順著她指的方向看過去,他看到繼續側身躺在那里,身子蜷縮著,胳膊抽搐著,嘴里吐著白沫。他的臉朝著他們,眼睛里一片白茫茫的。

    他的胳膊還在抽搐,一伸一伸的,像是努力想要夠到什么東西似的。

    過了有五六分鐘,他才停止了抽搐,他仍蜷縮在那里,一動不動了。

    他下地取了毛巾,他先是用手推了下繼續的頭試探了一下,繼續還是一動不動。他靠近過去,用毛巾給繼續擦了擦嘴上和沾在衣服上的白沫。然后他又上炕去了。繼續還是一動不動地蜷縮在那里。

    “這是第四次了哇,這個月,”他說,“他發作的越來越勤了。”

    “嗯,我聽人說發作的越勤離不行也就越近了。”

    他正迷迷糊糊就要睡著的時候感覺到有人推了他一下,接著又是一下。他睜開了眼睛。

    “你看,”女人指著繼續那邊說,“他怎么還是那樣啊,都半個多小時了,以前不都是用不了十五幾分鐘就緩過來了嗎,咋今兒還沒緩過來?”

    他又坐起來,他爬過去推了推他的肩膀,“繼續,繼續,”他叫繼續,沒有任何反應。他又加大勁推了推他,還是沒反應。

    他顫抖著手試了試他的鼻息,又在他的臉上、身上摸了摸。他搖了搖頭。

    “早就沒氣兒了,身子也涼了。”他說。

    電視不響了,屋子里漆黑一片,窗子外面也是漆黑一片。他只覺得心里像是纏繞著一團亂麻,找不到個頭。他大睜著眼睛,睡意全無。

    “哎,”女人嘆了一口氣。

    他眼前又浮現出她那像兩個小肉袋子一樣的乳房。他感到身子一陣陣地發熱,眼看就要燒著了。爐子隆隆隆地響著,他看到一塊塊燒的通紅的炭,他感覺自己的每一個毛孔似乎都在往外溢著汗珠子,就如同人們說的洗桑拿一樣。

    他鉆進了她的那個被窩里了,他感覺得到,她的身子在輕微地顫抖著。他緊緊地箍住她,整個身子使勁往她的上面貼,如果可以的話他真恨不得把自己揉碎和她融成一體。

    他終于涼下來了,他們并排躺在那里,枕著同一個枕頭,他們的身體都在微微地顫抖著。

    “呼——”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一口在他胸中憋了多年的氣。

    他側過身子,對著女人的臉,像個孩子般在她臉上吹了一口氣,接著又吹了一口。他的手又向那兩個小肉袋子摸過去。

    “明兒你到縣城里給他訂個薄棺材去哇,”她說,“就像埋小孩兒那樣埋了就行啦,怎么省事就怎么弄哇。”

    “嗯,”他答應著,心里想的卻是明天以后的日子。

    “睡哇。”她說。把他的手從身上拿了下去,又把他推回到了他自己的被窩里去。

    他心里還在想著那兩個小肉袋子。

    原載《西湖》2016年第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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