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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王棘作品:《極樂世界》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王棘  2016年10月27日09:13

    我是從那個家逃出來的,一開始他還在后面追我,也許是想把我生拉硬拽回去,或是想追上來對我再打罵發(fā)泄一通。一出那個家門我就跑起來了,我能聽見身后他的腳步聲,還有他的罵聲,不知是不是幻覺,我甚至還清晰地聞到了他身上散發(fā)出的令人惡心的酒味。也許是風(fēng)把它們傳送到我的嗅覺范圍之內(nèi)的吧,要么就是我自己想象出來的,你知道,那時我的精神處于高度緊張的狀態(tài),出現(xiàn)幻覺也是有可能的。

    我沒有往東跑,你還記得吧,東面就是你姥姥姥爺他們住的那個村子。我沒有往東面跑,而是朝著相反的方向,村里人們放牛放羊也是往那個方向去的,順著那條土路一直走就進(jìn)到山里面了。我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一直跑啊,跑啊,生怕被他追上。出了村子,我就順著一條小道向一座山上爬,我不敢走那條牛羊踏出來的大路。那時我已經(jīng)聽不到他的腳步聲了,回頭看,也看不到他的身影。我以為他躲起來了,或是在我看不見的地方正悄無聲息的向我靠近呢,我不敢停下腳步。就那樣一直在山上的小徑中穿行,步履匆匆,神色慌張,偶爾回過頭來四下張望,想要發(fā)現(xiàn)他的藏身之處。你能想象得出來嗎?我那時的狼狽。

    其實(shí)那天晚上他根本就沒有追我那么遠(yuǎn),他連村子都沒出,這是他親口所說的。也有人看見他追出了院子,沒跑幾步他就摔了一個大跟頭,他的鼻子碰在了一塊石頭上流出血來,他就罵罵咧咧地回去了。天知道他那天到底喝了多少酒,他一向是沾著酒就沒了命的。當(dāng)然這些都是后話了。

    那天晚上,我在山上那些錯亂交叉的小道上沒有目的的走啊走啊,一邊走一邊回頭看,或是停下腳步側(cè)耳細(xì)聽,我以為他一定就躲在哪塊石頭后面或是那些茂密低矮的灌木叢中,就等著我放松警惕,然后一躍而起……我專走那些偏僻、雜草叢生的小徑,你知道的,我是為了躲避他的追蹤。到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我的褲子被荊棘劃破了,小腿上也是一道道的劃痕,那些劃痕上面的血都凝固了,結(jié)成了痂。可我當(dāng)時甚至都沒有感覺到自己的腿被劃破了,也沒感覺到疼痛,我那時只顧著恐懼和注意身后的哪怕是一丁點(diǎn)的風(fēng)吹草動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我來到了一座山的山頂上,再往前走已經(jīng)沒有路了,前面就是懸崖。月亮躲到了烏云后面,我看不到這懸崖有多高。我靠著一塊石頭坐下來,不安地朝著我上來的那個方向搜尋著,你知道我是在擔(dān)心什么吧。我已經(jīng)走到懸崖邊上了,前面已經(jīng)沒有路了,如果他現(xiàn)在從哪里跳出來的話……他沒有出現(xiàn)。山上寂靜無聲,樹木和草像是都睡著了,風(fēng)似乎也睡了。他或許根本就沒有追來,我在心里想。我開始感到冷了,身上的疼也漸漸蘇醒過來,腦袋又昏昏沉沉的了。

    你知道嗎,在這之前我已經(jīng)病了好幾天了。我的腦袋里面嗡嗡地一直響一直響,身上沒有一點(diǎn)力氣,可我還是堅持去地里干活,那時正是秋忙的時候啊。那天早上我實(shí)在是起不來了,要是還有一點(diǎn)力氣的話,我是不會躺在炕上的。我和你姥姥一樣,一輩子的操勞命,要是還有一點(diǎn)力氣也就咬咬牙抗過去了。我和他說,我說讓我休息半天吧,我實(shí)在是沒力氣下地了。他也沒說什么,他自己煮了點(diǎn)掛面就去地里了。可沒過一會兒他娘就來了,她一進(jìn)門就說英子啊,你沒事吧,這會兒可不是躺在炕上的時候,現(xiàn)在可是大秋窩子啊,咱們家人本來就不多……她說了一筐話,就是想讓我下地來和她一齊到地里去,可我是真的沒有一點(diǎn)力氣坐起來了。她還說她那么大的歲數(shù)了也還到地里去,“還不就是為了你們過得好嗎?”;她又說現(xiàn)在可是關(guān)鍵時侯,要是一下霜就什么都沒了……可我實(shí)在是沒力氣起來。

    中午的時候,我隱隱約約聽到他開門的聲音。努力睜開眼看到他跨坐在炕沿上,一聲不響地在抽煙。我勉強(qiáng)支起身子對他說讓他想吃什么自己弄點(diǎn)吃吧,我實(shí)在沒力氣起來給他做飯了。我從來沒像這次這樣病得這么厲害過,幾乎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迷迷糊糊聽到他好像在說讓我吃什么藥,我說先放那兒吧,真的,我實(shí)在是不想說話,好像自己每說一句話身體中的精神與力氣就會隨之減少一分。他是什么時候出去的我也沒聽見,我那時昏昏沉沉的,腦袋就像是要裂開一般,根本顧不上去注意身體之外發(fā)生了什么。等我感覺稍微好一點(diǎn),睜開眼看時,家里又就剩我一個人了,陽光穿過窗棱在炕上形成三個明亮的長方形光斑,外面除了從很遠(yuǎn)處傳來的幾聲粗礪的狗吠外再沒有其他聲音。深秋的天空又高又遠(yuǎn)。兩片白色的藥片安靜的躺在茶缸投下的陰影之中。水已經(jīng)涼了,他應(yīng)該出去有一會兒了。我把藥喝了后,就又閉上了眼睛,重又陷入了昏沉。

    “你就裝吧,你就是不想去地里干活,你能有什么病,我這么老了也不好意思在這大秋窩里整天躺在炕上,”她說。她那張老臉是土灰色的,深淺不一的皺紋橫七豎八地布滿了一整張臉,那雙眼睛渾濁不堪,像是常年飽含淚水。“其實(shí)她也是滿可憐的,”我在心里想。可是我是真的沒有一絲力氣,我不是在裝病,真的,你不能這樣說我。

    “沒有,沒有,”我說。可是她那眼神讓我不敢再去看她的眼睛,我低下頭說沒有,我沒有裝病。

    “我還給老李家生了一個兒子,小海他爸也從來沒給過我一天的好臉色看,我也從來沒有在大秋窩里不干活而是一整天躺在炕上,”她說。“在家里躺著,還連飯都不給做,你們真是趕上好時代了。可是就算是時代變了,也不能這樣啊,一個女人怎么能這樣……”

    她站在那里,雙眼放出讓人不敢直視的光,她的那雙手干瘦的像一對鉗子,我真擔(dān)心她會一邊說著“你就裝吧,你連個兒子都生不出來”一邊過來用那兩個“鉗子”把我掐住,讓我不能呼吸,不能說話,我想說我沒有裝,可我已經(jīng)說不出來了。她的那兩把鉗子緊緊地掐住我的脖子,我說不出話來,也不能呼吸。

    “再生一個說不定就是兒子了。”他說。

    “誰說的準(zhǔn)呢,誰又能知道下一個不是兒子呢。”他說。

    “二狗老婆又生了一個小子,他們已經(jīng)生了一個小子了,又生了一個,他們是希望生個閨女的。”他說。

    “要是倒退個一二十年就好了,想生幾個生幾個,還怕生不出個兒子。可現(xiàn)在不一樣了,”他說。“以前是讓多生,生的越多越好,可一轉(zhuǎn)眼又就不讓生了。”他說。

    “你連個兒子都生不出來,”她說。

    “你就裝吧,你有什么病啊,”她說。

    “連個兒子都生不出來,”她說。

    “兒子。”他在夢中說。

    你知道他喝醉酒時是多么可怕嗎?你恐怕想都想象不出來。他回來的時候,我正在炕上補(bǔ)麻袋呢,我心想過幾天它們就要派上用場了。我下午醒來,可能是吃他留下的那些藥起了作用,我感覺自己能夠勉強(qiáng)坐起來了,也不再像之前那么昏昏沉沉,我就強(qiáng)忍著下地找了那些麻袋來。我已經(jīng)說過,要是還有一點(diǎn)力氣的話我是不會躺在炕上什么都不做的。我一會兒也閑不下來,這一點(diǎn)真是和你姥姥一模一樣。可我和你說吧,像我們這么整天忙來忙去,不得一點(diǎn)閑的,為家里操碎了心,可到頭來連想從別人嘴里得到一句好話都是癡心妄想的,他們都以為這是理所當(dāng)然的,是你應(yīng)該做的。當(dāng)你有一天因?yàn)椴⊥椿蚴瞧渌裁丛虿坏貌簧峡簧咸梢粫簳r,他們就認(rèn)為你是在偷懶了,他們才不會聽你解釋呢,因?yàn)橐郧澳銖膩頉]有停下來過。是你自己把他們慣壞了,就是這樣。

    那時我正坐在炕上補(bǔ)那些破了的麻袋呢,過幾天就要用它們了。我已經(jīng)吃過飯了,我做了他最愛吃的莜面餃子,我已經(jīng)吃過了,我給他把飯熱在了大鍋里,我還以為他去麻將館看打麻將去了。他一進(jìn)院子我就聽到他在嚷嚷著罵呢,我還當(dāng)他是在罵我們那條自己家里人回來也亂叫的狗呢。可他剛一進(jìn)堂屋里來我就聽到他在摔東西,他一邊摔一邊罵,罵我罵你姥姥,我就知道他一定又是去喝酒了。他跌跌撞撞的進(jìn)到家里來,他一把就搶走了我正在補(bǔ)的那個麻袋,把它狠狠地摔到地上,嘴里罵著,他撲上來就打我,就像一只惡狗那樣,我想要跑出去,只要跑出去他就打不到我了,他喝的醉洶洶的一定追不上我。可我腳還沒跨出門檻他就一把揪住了我的頭發(fā),一邊罵著,把我又拖了回去……不過我終于還是跑出來了。

    你說你記得他不是這樣的?是啊,你記憶里所保留著的恐怕還是多年前的那個他的樣子吧。可是你知道嗎,有時候時間是會改變很多東西的,比如說改變一個人,這再簡單不過了。你記得的一定還是在你小時候帶著你在南山村街上吃蕎面涼粉的那個他吧。那天可是個大熱天啊,你從你姥姥家來到南山村,街上的人們開玩笑問你你是誰家的孩子,你就站住告訴他們你是來你小姨家來了,你還說你小姨叫英子。那天我不知去干什么了并不在家里,你在街門口那兒等了半天也不見我們回來,就又來到街上。這會已經(jīng)是中午了,之前那些人都回去了,寂靜的街上就剩一個賣涼粉的在收拾攤子。你聽著聒噪的蟬鳴不知該回去呢還是留下來等我,這時他正好從哪個家里出來了,我估計他一定是從麻將館出來的。他后來還對我說你那會就站在那里,眼睛直直地盯著那個賣涼粉的。他走過來摸摸你的頭,他問你餓了嗎?你沒有說話你眼睛還是直盯著那個正在收拾攤子的賣涼粉的。他帶你過去吃涼粉,他對你說想吃多少就吃多少讓你撐開肚子好好吃,你們倆一人抱著一個大碗就那樣蹲在街上吃起來了,他也省得回家自己做飯了。吃完后他送你回了你姥姥家,可剛一到家你就吐起來了,把剛剛吃的東西全都吐了個精光。是那天的大太陽把小小的你曬的中暑了,因?yàn)檫@個,你姥姥不止一次在背地里抱怨他大中午的不帶你回家而是在街上吃什么涼粉。可是他已經(jīng)不是那會兒那個他了,什么都會變的,人更是最容易變的。

    我靠著那塊石頭癱坐在那個山頂上,再往前一步就是粉身碎骨、萬劫不復(fù)。我的身子在發(fā)抖,嘴唇也在抖著,月亮早就躲到烏云后面去了。這會兒潛藏在我全身之中的疼痛全都蘇醒過來了,腦子里又在嗡嗡作響,它像是就要炸開了似的。我的眼前似乎出現(xiàn)了許多星星,它們一閃一閃的,閃的我就要暈了。它們一閃一閃的,繞著我旋轉(zhuǎn)。它們變成了一張張臉,有他的,有他娘的,還有你姥姥,你姥爺和你的兩個妹妹——我的可憐的孩子。他們表情各不相同,但他們的嘴卻都在動著,就像星星一閃一閃一樣,他們的嘴都在動。

    “我再也不打你了,我們好好過日子吧。”他說。

    “我們?nèi)ゴ笸ィ瑤еЬШ同摤摚屗齻冊谀抢锷蠈W(xué),”他似乎變成從前那個他了,“你難道忘了嗎?我們在大同生活的那兩年是多么快樂,我們回去好不好。”

    “你不是還說要讓咱們的女兒學(xué)舞蹈嗎?我們回大同去,送她們學(xué)舞蹈,學(xué)唱歌,學(xué)畫畫,”他舞動著一只手,像是要畫出那美好的畫面。“別人的孩子學(xué)什么我們也讓她們學(xué)什么,你放心,我會努力掙錢的,我不再喝酒了,你放心。”

    “我們不要兒子了。”他咽了口唾沫,鄭重地說。

    “老李家可就剩你這么一根獨(dú)苗苗了,”她的嘴一癟一癟地說,她的牙齒不知為何忽然一顆都沒有了,看到她那副樣子我都要笑出來了。

    “老李家的香火到你這兒斷了呀,”她說。“老李家的人從此就沒后了。”

    “你對不起列祖列宗啊,小海。”她說。

    “別說了。”他吼道。

    “沒有香火了,”她說。

    “不要再說了。”他揮舞著胳膊,跺著腳臉憋得通紅一片。“別說了,求你了。”他說。

    “都怪你,”他抬起頭,眼睛直直地盯著我,像是想要把我吃了一般。“都怪你,都怪你。”他說。

    “對,對,都怪她。”她附和道。“至從她來到咱們家,家里就沒一天好過,都是因?yàn)樗!彼f。

    我看不到這懸崖有多高,可心里有一個聲音,她對我說跳下去吧,跳下去吧,活著太苦了,跳下去就解脫了,跳下去就再也不會有煩惱了。你活的太苦了,她說。

    “快跳下去吧。”她指著我惡狠狠地說。“你活著還有什么意思。”

    “都他媽怪你。”他說。

    我的身子向前挪了一點(diǎn),“下面就是天堂,”心里那個聲音說,“那里沒有苦痛,沒有寒冷。”我的身子又向前挪動了一點(diǎn)。

    “英子,”我聽到一聲撕心裂肺的喊聲。我回過頭來看到你姥姥那張被歲月侵蝕的臉,她手伸著,似乎想要抓住我。“英子,回來,回家里來吧,”她說。

    “媽,媽——”這是她們在喊我呢,我的孩子。

    我可憐的晶晶和瑩瑩,她們正眼巴巴地看著我呢。

    “回家來吧,千萬不要做傻事呀。”你姥姥說。

    下起雨來了,冰冷的雨滴打在我的臉上和身上,可是我的身體卻像個火爐一般,它正在燃燒著,這雨點(diǎn)落在它上面似乎立刻就被蒸發(fā)了,還發(fā)出咝咝的聲音。不過這雨卻也使我清醒了一些。我又退回來靠在之前那塊石頭上,我想先休息一下,然后就該往回走了。下山的路本來就不好走,現(xiàn)在又下起了雨。我需要先養(yǎng)足精神,這樣才能一鼓作氣地下去,回到家里去——我說的是你姥姥家。我的身體就像一個火爐,它在熊熊地燃燒著,這雨水也不能讓它熄滅。

    我好像又陷入了昏沉,不過這次卻沒有那些聲音來攪擾我了,雨聲也越來越小。我緩緩地沉入了一片黑暗之中,陌生的黑暗。

    開始往山下走時雨已經(jīng)停了,本以為路一定不好走,可卻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我似乎沒費(fèi)什么力氣就下了山,鞋上連個泥點(diǎn)子都沒沾上,盡管道路泥濘不堪。回到漫山村的時候,已經(jīng)有那么一兩戶人家的燈亮起來了,我加快了腳步向你姥姥她們村走去。

    村里的劉三兒牽著驢過來了,我盡量把頭偏到一邊去,不去看他,等走到他身邊時更是幾乎都跑了起來。我害怕別人現(xiàn)在問我什么,就是他們問了我也不會和他們說話的。我知道我現(xiàn)在衣衫襤縷,神色悲傷,渾身也都濕透了,我只想立馬就回到你姥姥家去,在途中最好一個人都別再碰上了。他們表面上或許會對我噓寒問暖或是深表同情,甚至做作地擠出幾點(diǎn)眼淚,可我知道,他們內(nèi)心深處卻是與他們所表現(xiàn)出來的完全相反的。沒有人能感同身受你的痛苦與悲傷。甚至有些人專門把自己的愉悅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我只想趕快回到你姥姥家。

    那只狗沒有叫,它只是用眼睛盯著我看,一直到我進(jìn)到家里了它還在盯著看。它的那雙眼睛閃著幽幽的綠光。

    我進(jìn)去的時候你姥姥正在地上忙著做早飯呢,你姥爺和你舅舅還在睡著,那會兒還不到六點(diǎn)。我一進(jìn)到家里就爬上炕趴下了,緊接著就閉上了眼睛。現(xiàn)在我才感覺到累和困,就在一進(jìn)家門的這一瞬間。我忘了你姥姥問我什么沒有,我一趴在炕上就又陷入了昏昏沉沉之中。

    “爺要是讓你走了爺連曹也不姓了。”

    “我不想和你說話。”

    “你還飛呀,爺?shù)故强纯茨阏︼w呢。”

    “你就聽街上那些人挑唆哇,呆得你……”

    “你還飛呀,爺看看你往哪兒飛,看爺不敲斷你那兩條腿也不算。”

    “要不你出去,你出去給你兒子打工掙學(xué)費(fèi)去。”

    “家里又不是沒有錢,還不夠供他念書?”

    “就家里那兩個錢?念書出來呢,你不給他買房了能行?不給他娶媳婦能行?就家里那兩個錢?”

    ……

    我努力睜開眼,看到你舅舅正在被窩里流眼淚呢,他背對著你姥姥姥爺側(cè)身躺著,假裝還在睡著,可我卻看到他兩眼睜著,眼眶里蓄滿了晶瑩的淚水。你姥爺趴在被窩里,正在抽煙。

    “你們都少說兩句吧,”我說。“媽出去打工也不容易,在外面可不比在家里,那可得看人家的顏色。爹也挺苦的,一個人在家里,連個飯也吃不好,還要牽那兩個驢,誰也不容易,可不都是為兒子嘛……”我用胳膊支撐著坐了起來,看看爹又看看娘,可他們都沒有任何反應(yīng)。連看都不看我一眼。不過他們倒是也不再吵了,你姥爺抽完了煙,又躺了一會兒便起來出院子去了。

    “爹也挺不容易的。”我說。

    你姥姥用手背抹了抹眼角,她什么話也沒說。

    你姥姥沒有給我拿碗和筷子,他們都沒有和我說一句話。我在想我是不是不該回來,可我除了這里還能去哪里呀,這里可是我的家呀。你姥姥跨坐在炕沿上無聲地嚼著飯,你舅舅端著碗站在地上,背靠著那個漆成紅色的衣柜。

    我雖然覺不出餓,可是我想起自己已經(jīng)有兩三天沒怎么吃東西了,我現(xiàn)在不再感到難受,之前的那些疼痛、昏沉也都不復(fù)存在;只是恰巧看到你姥姥他們正要吃飯,我這才想起自己也應(yīng)該好好吃一頓飯了。

    我自己走過去從飯柜里拿碗筷,卻怎么都拿不起那個碗來。我看見自己的手已經(jīng)碰到那個碗,可我卻感受不到它,手再往前,想要抓住碗沿,卻看到手指徑直穿過了那只瓷碗,仍然一點(diǎn)感覺都沒有。媽,我大聲喊你姥姥,她沒答應(yīng)我,她像是根本就沒有聽見;小亮,我又喊你舅舅,他也像是沒聽見。

    我是在做夢嗎?我問自己。

    我還沒搞清楚自己是否是在做夢就又聽見你姥爺憤怒地說,“你看王三女人那樣的挺好是不是,爺可不是王三,你想飛呀,門兒都沒有,你連這個家門都出不去。”

    你姥姥沒有搭話,她低著頭,無聲地嚼著嘴里的飯。

    “我媽是那樣的人嗎?爹又不是不知道,”你舅舅說,他看著你姥爺,“您就聽街上那伙牲口們挑撥哇,他們可都盼著看笑話呢。”

    你姥爺仍自顧自地抽著煙,他的臉氣得變成了黑灰色的。“給我拿酒來。”他憤怒的扔掉手里煙頭說道。

    “甭給他拿。”你姥姥說。“都戒了四五個月了,現(xiàn)在又要喝,我看你是想借著酒發(fā)瘋罵人呢。”

    你舅舅沒有動彈。“你不給拿,爺自己還長著腿呢。”你姥爺說著就自己跳下地去取了酒瓶,回到炕上將酒倒在碗里,一口就喝下去一大截兒。

    連著喝了幾大口酒后,他的臉由黑灰色轉(zhuǎn)為了黑紅,幾條黑紅的血絲不規(guī)則地分布在兩腮;他的眼光變得灼灼炙人,像是把這兩年自己所忍受的犧惶都點(diǎn)燃了,他變得暴躁,嘴里吐出的言語也都是惡狠狠的、冒著白煙的,還帶著嗤嗤聲,就像紅孩兒口中噴出的三昧真火一般,真能把人燒個灰飛煙滅。

    “你們他媽的知道這兩年老子一個人是怎么過的嗎?你們在外面吃好的,喝好的,老子呢,每天一回到這個家里,看著這灰鍋冷灶,還得自己做飯……每天都吃煮掛面……你們看看這兩年下來,老子還有個人樣兒嗎……”

    “你們他媽的知道村里人是怎么說的嗎,他們當(dāng)著我的面就說,說自古以來哪有女人出去的呀,一個女人出去打工算什么樣子……誰知道他們背后說的有多難聽。一開始,因?yàn)椴幌肼犇切┤苏f這些話,我就盡量呆在家里,不到人群中去,可后來我一想這樣他們背著我肯定說的更加難聽,于是我就專門往人群里去……他們說著說著也就沒意思了,也就不說了,可每次過完年、秋收時回來幫完忙你再走的時候,他們就又要說了,我他媽的還是個男人……”

    你姥姥早已下了地,坐在灶臺前那個小凳子上,端著碗慢慢地嚼著口中飯,她不去搭理他,就由著他一個人說。這么多年來,我們都已經(jīng)總結(jié)出了一些經(jīng)驗(yàn)——你姥爺每次喝多的時候,他說的每句話別人都不要去搭腔,就讓他一個人說,這樣他說夠了也就停歇了;倘若你一但反駁他的其中的哪怕一句話,那他就受不了了,他會爆炸的,這個家里就免不了要爆發(fā)一場雞飛狗跳的戰(zhàn)爭了。

    “人們都說養(yǎng)兒為防老,可老子算是把這些都看透了,等你老了,沒人會管你的。別的不說,就說現(xiàn)在,老子還沒老呢他們這兩個兒子就都不愿意多回趟家看老子一眼,更別說等爺老了……他們難道不知道你他媽走了,留老子一個人在家日子不好過嗎?都是些沒良心的……”

    也許是因?yàn)榫坪榷嗔说木壒剩纳囝^變得越來越不好使了,他一說的快些,那些話音就變得含糊不清了;到后來,從他口中吐出的那些話我一句都聽不清楚是在說什么了,我的腦海中就一直回蕩著他刻意加重語氣的“老子”這兩個字。

    院子里的狗在吠叫,我透過窗玻璃看到你二姥爺(就是你姥爺?shù)牡艿埽┩崎_街門進(jìn)了院子,他一邊快步往里走一邊不停地?fù)]舞著手中握的那一根苞米桿子以驅(qū)趕向他身上撲去的我們家那條狂吠不止的大黑狗。

    你二姥爺進(jìn)到家里來了,你姥爺口齒不清地說,“老二,你過來啦?來,陪哥喝一杯,來。”他說著拿起一個沒有用過的碗,往里面到了半碗酒,并將其推到你二姥爺身前。

    你二姥爺沒喝,他也沒說不喝。他說,“哥,你有高血壓,醫(yī)生不是不讓你喝酒了嗎?你怎么還喝啊!”

    “高興,高興嘛,老二。”你姥爺說。

    “罵人誰都高興。”你姥姥咕噥道。

    “你說啥呢?媽的,說啥就大聲地說出來。”

    你姥姥看他又要翻臉了,就沒再說話。因?yàn)槟憷牙阎溃约喝粼俣嗾f一句,你姥爺就又要爆發(fā)了,他是不會在意家里來了什么人的。他只會覺得你讓他在外人面前丟了作為一個男人的臉面,往往他說話做事從不給別人(僅限于家里人)留面子,卻總是過分地在乎自己的尊嚴(yán)。

    “有啥話,咱們都攤到明面兒上來說!”你姥爺用食指敲著炕沿,一邊用右手顫抖著將酒瓶子里剩下的酒全都倒在碗中。“你倒是喝啊,老二,以前醫(yī)生說要哥戒酒,哥就不喝了;可現(xiàn)在哥算是看明白了,酒是好東西,不就是少活幾年么,有什么大不了的,活著不也是受罪嗎!你說是不是……”

    “你還是少喝點(diǎn)吧,”你二姥爺勸他道,“人常說好死不如賴活,再說你就是死也得完成‘任務(wù)’再死,你小兒子還等著你給他娶媳婦兒呢。”

    “‘任務(wù)’?那還不都是人自己給自己上枷鎖,誰沒了誰也都沒啥大不了的,你可不像空氣,沒了你別人都不能呼吸了……”

    他正說著,院子里又響起了一陣狗吠聲。你姥爺和你二姥爺都向窗外望過去。

    “這人是誰啊?咋……”你姥爺話還沒說完他的身子就朝著一側(cè)倒了過去,他忙用胳膊去支撐,卻又把盛酒的碗碰翻了。

    是他。他把我從家里打了出來,現(xiàn)在是又想要接我回去了。他一進(jìn)到家里,也沒向你二姥爺問好,而是訝異地問坐在地上的你姥姥,“怎么珍珍沒回來嗎?”

    “沒呀,”你姥姥說,你姥姥和你舅舅就都問他發(fā)生了什么事。他支支吾吾不說話了。

    他們看不見我,我心想,我走到他們中間,他們都看不見我。眼神穿過我的身體,不作一秒鐘的停留。我是在做夢嗎?可是這一切又都太過真實(shí)了。

    在你姥姥和你舅舅的逼問下,他簡略的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一遍,他只是說我們發(fā)生了爭吵,卻只字未提我生病和他酒醉后對我拳打腳踢的事情。“我以為她回這兒了,”他兩手手掌互相搓著,眼神閃躲,最后定在他自己那雙黃膠鞋的鞋面上。

    “你是不是又打我姐了?否則我姐怎么會離家出走呢?!”你二舅憤怒地問他。

    他假裝沒有聽見,只是一個勁兒地重復(fù)說,“她沒回家,可能去哪兒呢了?”

    “怎么?鐵生來了怎么不上炕坐?”你姥爺嚷嚷著說,他顯然已經(jīng)醉了。

    他看你姥爺已經(jīng)喝得五迷三道的了,也沒有跟你姥爺搭話。躊躇片刻,他便對你姥姥說讓你姥姥想想我可能去了我們家的哪個親戚家,打電話問問,找到的話就給他打電話,他說他再回村里找找看,說完就慌慌張張地走了。

    我看著你姥姥雙手拿著手機(jī),因?yàn)橹彼氖忠恢倍秱€不停,竟連通訊錄都翻不出來了。最后只好由你姥姥說名字,你舅舅找出后打過去,簡單明了地問我有沒有去他們那里。

    我看到每一次通話結(jié)束,你姥姥的臉色就更難看一分,她的眼眶里已經(jīng)蓄滿了眼淚。只是這么些年來,她吃過的苦、遭過的罪鍛煉得她早已養(yǎng)成了不到最絕望、悲傷時都不會讓眼淚流出眼眶的習(xí)慣,她知道落下的眼淚只會使自己更加手足無措。

    南山村打來電話說有人看見我進(jìn)了西邊的山里,說他們正要進(jìn)山里尋找,讓你姥姥別再打電話了。

    “我的傻女兒呀,你進(jìn)山里干啥去了,現(xiàn)在的天兒晚上那么冷,昨天還下著雨……”你姥姥帶著哭腔邊迅速地收拾著碗筷邊對自己念叨著,你舅舅和你二姥爺已經(jīng)出發(fā)到南山村去了。你姥姥將碗筷瓢盆從炕上轉(zhuǎn)移到大鍋里后,就也急急忙忙地出去了。

    家里安靜下來,只有你姥爺還躺在炕上,呼嚕聲隆隆地響著,像是村外開進(jìn)來一輛大卡車。

    后來發(fā)生的一系列事情,到現(xiàn)在我還是無法用像述說在這之前我所說的那些事情的經(jīng)過所用的那種平心靜氣的口氣,詳細(xì)地說出他們發(fā)生時的每一個細(xì)節(jié)來。我甚至害怕去回想當(dāng)時那充塞著令人窒息的悲傷的一幕幕。不過我想就算我說的再簡略,你也一定會感同身受的,畢竟那樣的場面你也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

    他們把我的“身體”抬回了家里(南山村那個家,不是你姥姥家。),給我換上了平時我走親戚出門時才穿的那身衣裳,最后將我放進(jìn)了家里那口給他娘準(zhǔn)備的棺木里。孩子們一直在哭,晶晶和瑩瑩。那個下午,你姥姥那已變得沙啞了的聲音一直繚繞在南山村村邊那個方方正正的小院上空。一直到日落后,那悲傷的聲音才變成斷斷續(xù)續(xù)的抽噎一點(diǎn)點(diǎn)地消失在那條通向西平村的彎彎曲曲的土路上。

    第三天清晨,太陽還沒出來,一顆顆露水還掛在業(yè)已枯黃的草尖上時,伴隨著鼓吹嗩吶的敲打聲,那個裝著我的肉身的棺木就在五彩花圈的簇?fù)砑昂竺嬉蝗捍┌仔⒎娜藗兊目蘼暲锉惶虼鍠|曹家墳臺上那個已經(jīng)為我挖好了的墓穴。

    我沒有跟著去那里,而是一直呆在家里,剛才還鬧哄哄的屋子院子漸漸地安靜下來,那些哭聲也越來越遠(yuǎn)了。

    我細(xì)細(xì)打量著這個自己生活了十多年的家,過往的那些悲傷或歡喜一瞬間又鮮活了起來。我看見自己是怎樣在那一件件家具間忙碌,做飯、打掃、縫補(bǔ)……兩個孩子的笑聲、打鬧聲、說話聲充滿了整個屋子,久久不息……

    一切又開始恢復(fù)成以往的模樣,你舅舅對你姥姥千叮嚀萬囑咐——讓你姥姥別和你姥爺生氣、看你姥爺要動手打人時就出去躲躲別站那兒硬挨——之后踏上了通城里的汽車,回學(xué)校去了。晶晶和瑩瑩也被校車接走了。如果我不去學(xué)校看她們的話那就得再等七天才能見到她們。

    你姥姥在家里呆了兩天,就又上大同去了。這次你姥爺沒再發(fā)作,那天清晨他還替你姥姥提東西,親自將她送到了車上。車開了,你姥爺在僵直地站在那兒,嘴唇微微哆嗦著,似有什么話想說卻又沒說出口。

    伴隨著太陽一次次升起又落下,我發(fā)覺自己在逐漸地變輕,有時甚至?xí)灰魂嚧箫L(fēng)裹攜著離開地面飄出好長一段距離。這讓我感到害怕,我怕自己等不到晶晶和瑩瑩回來就被風(fēng)帶走。我打算去她們學(xué)校去看她倆,我是那么迫不及待地想要見到她們。

    我實(shí)在去晶晶瑩瑩她們學(xué)校的路上碰上那個黑色的旋風(fēng)的,我相信當(dāng)時我離那所學(xué)校已經(jīng)不遠(yuǎn)了,若是那個旋風(fēng)再遲到一會我想就能見到她們了。

    之后我就迷路了。我被這一股風(fēng)放下,隨即又被另一陣風(fēng)裹攜而去,到后來隨便一陣微風(fēng)都能讓我騰空而起,就這樣我開始了在這個世界的漂流。

    我喜歡那種溫暖而又輕柔的風(fēng),有幾次,就是乘著這樣的風(fēng)我甚至飄到了白云上面,還在那上面美美的睡了一覺。

    風(fēng)在治愈我的悲傷。

    也就是最近,我遇見越來越多像你像我這樣乘風(fēng)而行的人們,甚至還遇見了一兩個認(rèn)識的人(當(dāng)然,你也是其中一個)。我還發(fā)現(xiàn),所有的風(fēng)都匯聚到一起了,它們都在朝著同一個方向吹著。

    怎么說呢,我感覺自己心中的悲傷在減少,被一種類似幸福感的東西取而代之。

    我想風(fēng)是要載著我們?nèi)ヒ粋€沒有悲傷沒有痛苦的地方。就像人們說的極樂世界——那樣的一個地方。

    原載《西部》2016年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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