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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黎子作品:《女王之舞》
    來源:中國作家網 | 黎子  2016年10月26日17:36

    月光落下來的時候,湖面變成一隅溫暖的子宮,波光粼粼里,天養從水中央探出頭。她知道,一個小生命鉆進她肚子里去了。

    【第一樂章】化繭

    濃烈的晚霞從西邊山頭上潑灑下來,在養蜂場上蕩開一圈圈紅暈。天養戴著草帽手套,臉上蒙一層紗,倦倦地跟在翠翠身后,來回穿梭于密密麻麻的蜂箱之間,打開蜂房,卸下巢框,巢脾取蜜,清理隔板……這一系列動作被她的雙手連貫起來,奏成一支慵懶又清脆的采蜜曲,“叮——哐,叮——哐,叮——哐”,是綿的,軟的。

    “哎呀——天養,我們的新蜂王要出世啦!”

    翠翠站在養蜂場的東北角上咋呼開了。

    翠翠其實并不是你想的那個翠翠,翠翠是天養的母親,一個四十歲的高胸脯大長腿翹腚女人,生著一雙火辣辣的貓眼,“看人的時候,一不小心就能把人給點著嘍!”這是來養蜂場打零工的大胡子男人獅爾王說的,他還說翠翠的眼神勾人魂兒。天養不信,但天養害怕翠翠的眼睛,她覺得那里面有一根刺,她一看,就會被蜇疼。

    “啊?”天養抬起頭,望著站在一片紅暈中的翠翠的身影,遙遙地,給了東北角一個微笑,“新蜂王,太好了!”

    是啊,她應該開心起來才對的,這是一件多么讓人歡喜的事情啊!她們的蜂群里,老蜂王統領蜂群都快五年了,新蜂王還是遲遲不肯誕生,翠翠急得天天晚上在天養耳畔嘮叨,“處女王再不出來就只好分群啦,五年了,處女王再不出來就只好分群啦,五年了,全毀了……”新蜂王一旦出世,正好趕上這片土地上黨參花的最后一季花期,采蜜大豐收,這一年的趕場就能圓滿完成。翠翠歡喜地手舞足蹈,她也應該跟著雀躍才對。可是,她抬起頭看著一波一波隱退于山那頭的夕陽,心里,空空蕩蕩的,感覺不出來,是不是在疼。

    這些天,天還沒亮翠翠就往都第29號蜂箱跟前跑,她為它保暖除螨,清理巢房,飼喂王漿。她時時刻刻都守在新蜂王旁邊,仿佛她是她的孩子,她的每一步生長變化就緊緊牽動著她的心。

    “看她發育得多好呀,真是個小美人兒!我們叫她‘茉莉’吧,茉莉——茉莉,多好聽的名字!”翠翠趴在蜂箱巢門上,眼睛微瞇,一副春光迷醉的模樣。

    天養定定地看著一臉幸福的翠翠,心里頓生一股溫暖的火焰,火焰從她瞳孔里升騰起來,爬上她的發梢,彌漫她的全身。她突然很慶幸茉莉的到來,她的到來幾乎吸引了翠翠的所有目光,她會顧不上她,也許,她能因此逃過翠翠這一劫呢。天養輕輕撫摸自己的小腹,偷偷地笑了。

    “喝了吧!”

    晚飯前,翠翠端出一碗黑乎乎的湯水,杵在天養面前。

    天養看著那碗滾著熱氣兒的黑水,瞪大一雙美麗又迷惘的眼睛,“媽,這——是啥?”她轉過頭,躲過翠翠寒光凜凜的眼神,預感告訴她,這碗湯,跟她衣襟下的秘密有關系。

    “啥?湯藥啊,還能是啥?你以為我舔著巴兒著讓你喝蜂王漿?”翠翠扭著腰,拋過來一個輕飄飄的笑。

    天養心里開始兵荒馬亂,她不敢抬頭去看翠翠的眼神,翠翠正在用眼神刺破她,正在刺破她的秘密,她該怎么辦?“我不——不喝,我又沒生病,干嘛喝湯藥。”她盯著那個豁口大碗,慌亂極了。

    翠翠正彎腰蹲在帳篷外的小爐子上煮苜蓿面條,翠翠總是喜歡當地人這些簡單粗糙的飯食。每到一個地方,翠翠都要拿幾罐蜂蜜去招引幾個當地女人來她們的蜂場,天氣晴好的時候,她們一起用小鐵鍋在帳篷外搗鼓好吃的,當地女人做主廚,她和翠翠做幫手,烙椒葉餅,炸油餅,蒸花卷兒饅頭,煮洋芋糊糊面,要不了幾次,翠翠就會把當地女人的好茶飯全學在手了,接下來的日子就變著法兒做給天養和一些當地男人吃,她會逼著問她的女兒和那些男人:

    “這蔥花餅,是村里那桂花嬸做的好吃還是我做的好吃,啊?”

    “當然是翠翠做的好吃!翠翠,香得很唻!”

    說實話,天養對每一個這樣回答翠翠的男人都很不恥。她知道翠翠做的不如人家村里女人做得好吃,但她從不說出來,或者是,她不愿當著那個男人的面刺穿她。

    “干嘛?你說干嘛?墮娃呀——還能干嘛?”翠翠站起身,一盤綠油油的面條也跟著站起來,她轉身,把醋壺拎起來擲在小桌上。她顯然不耐煩了。

    “墮娃?”這個詞迅速在天養的腦海里旋轉起來,它在她腦殼里叫喧著橫沖直撞,它嘶鳴著沖破她的身體,它呼嘯著直撲向她面前的小木桌,筷子落地了,醋壺傾倒了,面條打翻了,湯藥碎裂了,它還是不愿停下來,她的小帳篷開始地動山搖,她任它狂怒著由它主宰著,“我不!我不!”她終于吼出聲來,聲嘶力竭,她第一次朝翠翠這樣大聲的喊叫,這種放肆竟莫名讓她感覺快活。

    翠翠在帳篷外,呆呆地看著天養。她從沒見過這樣傷心這樣激烈的女兒。她披散著頭發,像一頭小獅子那樣,咆哮著把桌上的飯和湯藥都推倒在地,她紅著眼睛看著她,眼睛里竟然燃起恨。對,她熟悉那種眼神,就是恨,二十年前她就是用同樣的眼神瞪著她的母親,母親哭著甩給她一個耳光,她便腆著肚子跟著養蜂的隊伍走了,跟著天養的父親走了,那以后,她再也沒回過家。她馱著她在路上流離失所二十年,今天,她竟然要用這種眼神向她宣戰,要踏著她的道路再走一遍。她的心里頓生一股悲涼。

    翠翠站在院子里,雙手叉腰,面容扭曲,“不要?這由不得你,你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她抬起腳,一筐蜂箱被踢翻在地。蜜蜂們拉響警報,“嘩”一下齊刷刷全擠出巢房,鑼鼓喧天地壓過來,遮住了翠翠噴火的雙眼,遮住了天養顫栗不止的身體,遮住了天,遮住了地,遮住了最后一抹夕陽。

    她們身后,夜幕嘩啦啦垂下來。

    【第二樂章】.顫栗

    天養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發覺自己的身子不一樣了呢?

    是一個月前,長生離開后不久,她們的養蜂場在吐魯番廣袤無邊的土地上遷徙,抓住夏天的最后一縷尾巴瘋狂采蜜。那段時間,她們的“小飛機”們很勤勞,在無邊無際的白色棉花地與粉色蕎麥花之間來回穿梭,忙得不亦樂乎。她和翠翠也整天整天地呆在臨時搭建的蜂場里勞作,夕陽掛在西天遲遲不肯落下,她們和小蜜蜂一樣忙得甜蜜而快樂。而她竟然在取蜜的時候不小心睡著了,一大罐芳香四溢的新鮮蜂蜜被她傾灑一地,翠翠鬼哭狼嚎著跑過來,用手把地上混著草屑的蜜汁捧起來裝進一只大盆。“你要死啊,干活兒呢都能睡著,大白天的做春夢呢!”翠翠朝她聒噪,她才迷迷蒙蒙醒過來,先紅了臉,知道自己犯了錯,羞愧地低下頭。從那之后,她發現自己特別嗜睡,總是感覺累,蜂框舉不起來,四肢綿軟無力,棉花一樣軟,云朵一樣飄。

    接著就是胃口一下子大起來了,小餓狼似的,總是吃不飽。芝麻奶油馕,手抓飯,烤羊腿,她都來者不拒,但她最喜歡吃的還是油潑酸湯面,一次能吃兩大碗。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再這樣吃下去會變胖的,她知道現在外面的女孩兒都喜歡瘦,長生肯定也喜歡,雖然他說過,他喜歡她飽滿健康的模樣,說那是大自然的孕育,但她知道,如果她要是再瘦一點會更好看,他會更喜歡。但她阻擋不住自己,身體里像多長出了一個胃,總是這個還沒喂飽,那個哭著鬧著又餓了。

    夏天結束的時候,她們離開新疆,轉場隴西,來到這片黨參花含苞欲放的黃土地上,她的饑餓感不再緊迫,與此同時,她幾乎一瞬間厭惡起食物來了,無論吃什么美味野食都味如嚼蠟,可她顧不得自己的胃了,因為她突然發現自己的“紅河”兩個月不曾流淌過了。它不流出她的身體,會流向哪兒呢?

    天養隱隱地預感到些什么了,她是個美麗而笨拙的女孩子,但她并不傻,她已經二十歲,已經從遇見過的天南海北的女人嘴里聽見過許多關于女人身體密碼的事情,已經邂逅過一個高大英俊的年輕男人,已經和他在青海湖邊的油菜花田里萬馬嘶鳴般滾過一遭。但天養還是不愿朝更深處去想,反正她每個月的“紅河”常常不按時發大水,她已經習慣它的脾性了。也許明天早上多喝一點蜂王漿就會好的,她安慰自己。

    與此同時,她的皮膚異常光滑起來,摸上去,綢紗一樣的輕盈,吹彈可破。清晨,她對著鏡子輕揉自己的臉頰,這樣美艷異常的一張臉,讓她恐懼。她知道自己是美的,一直都是美的,因為翠翠是個美麗的女人。翠翠每天早晚讓她喝一杯蜂蜜水,她們每天清晨用最新鮮的蜂蜜搽臉,把小柴棍蘸著蜜汁在火上燎了描眉,她們的飯食也從不離開蜂蜜,她們把蜂巢切碎像吃姜餅那樣把它們當零嘴吃。她們用大自然給予的最天然的方式保養自己,保養自己的容顏,保養自己女性的身體,她們懂得自然的饋贈,也懂得跟隨自己的天性,所以她們是美的,是健康的,自然的。鏡子里的一張臉美得不真實,美得驚艷,美得讓人惶恐。翠翠說過,女人懷上娃兒的時候,皮膚會變,要是懷的女娃兒,皮膚會變得赤溜溜地又光又滑。難道?她不敢再想下去。

    預言的成真,是在那個月光如水的晚上。

    蜂場旁邊有一片小樹林,那天晚上她出去散步,發現綠林蔥蔥里,有一片小湖泊。月亮升起來,月光如蝴蝶翅膀一樣輕輕覆下來,泊在湖面上,柔柔的,在夢囈,在呻吟,在歌唱。她聽見自己的身體在給予應答,回聲一樣,一波波傳過來,一波波蕩回去。她脫掉衣服,走進湖中央。

    湖水很溫暖,它們輕輕漫過她的身體,撩擾她的腳趾,蕩漾她的雙腿,舔舐她的肚臍,撫摸她的乳房。乳房在漲破,肚臍在燃燒,雙腿在纏繞,腳趾在抽筋,她感覺自己變成了一尾魚,一尾大腹便便卵巢豐盈的雌魚。她沖出水面,看著湖面上銀光閃閃的月光,確定自己懷上長生的孩子了。

    天養的脾氣突然變得暴烈,她像一頭獅子那樣揚著高傲的頭顱誰都不許靠近。翠翠再沒端黑色的湯藥給她喝,她仍是不信她。她每天吃飯都要把碗里的面條翻個地兒朝天,看看有沒有什么可疑的東西;吃饃饃要先掰開來檢查里面是否加了草藥或中藥丸,拒絕吃翠翠摘回來的任何野菜,即使加入蒜片兒炒得芳香四溢她也決不動一筷子。她在較著勁兒與翠翠抗衡,她在抵抗她的殺戮,她竟然叫她把這個孩子墮掉,她能讓一只蜂王孕育出成千上萬只蜂卵卻不能允許她生下一個孩子,天養悲憷地望著天,這不公平!

    她必須要讓自己變得強大起來,為了她肚子里的小生命,也為了長生。

    遇見長生是在三個月之前,那是六月,她們還在青海湖追趕大片大片的油菜花花海。

    他扛著一架相機出現在她的視野里,她正在花坢上追蜜蜂。昨晚一群蜜蜂走丟了,沒回來巢房。花田周圍有好幾家蜂場,正是花開趕場時節,蜜蜂也會迷路,也會貪戀玩兒,也會偶爾飛到人家的蜂群里被人家的巢房收走。她奔向花田,在一片金光閃閃的花朵中央辨認自家的蜂兒,這時候,他出現了,一件隨風翻擺的藍格子襯衫,一頂藏式卷邊兒遮陽帽,一臺黑光锃亮的長鏡頭相機,高大,挺拔,像一匹躍躍欲試的黑駿馬。駿馬轉身發現了她,他的鏡頭朝她翻轉過來,他的蹄子朝她靠攏,他的鬃毛威風凜凜,他的大眸子款款深情。她被這匹俊朗的黑馬迷住了,她在花田里停下來,朝他笑。

    他說他叫長生,在北京讀大學,今年大四剛畢業,正在備考研究生,在學校學生科,業余愛好攝影。他這次出來就是專門來青海湖旅行,拍青海湖的湖水和油菜花的。

    “聽說青海湖是愛情之湖,很多情侶都會選擇來此地旅行,很多單身狗來此就是為遇見一個心儀的姑娘。你呢?你來這里是為了什么?”

    天養一雙大眼睛快樂而憂郁地眨啊眨,她喜歡聽他的聲音,喜歡他說話的方式,可是她一下子就聽出他是大學生了,他在問她,問她是做什么的,她要怎么回答呢?

    “我不是來旅行的,我是來放蜜蜂和采花的。”她咯咯笑起來,轉身跑掉了。

    長生在她們的蜂場里住了下來,翠翠親自為他撐起一頂新帳篷。當長生知道天養她們是專門的游牧養蜂人時,他驚訝極了,好奇極了,興奮極了。他要留下來,和她們住在一起,一起吃,一起睡,一起養蜂,他要觀察她們是如何養蜂的,他要記錄她們的生活,他說他就是學這方面的,現在中國的游牧養蜂隊伍已經不多了,像她們這樣一年四季都在追趕花期的養蜂人更是屈指可數,他要深入她們的生活,把她們的養蜂生活寫成調查報告拿回去呈現給自己的導師,說這會成為很有價值的養蜂人史料。

    翠翠扭著腰肢里里外外忙活著,大笑著,“哎喲,小伙子,養蜂有什么可研究的。只是你留下來我們很高興,但你可要先做好心理準備嘍,我們的生活也許并沒你想象得那么美好,煩人得很!到時候,可不能打退堂鼓半途而廢呀!”她走過他,大花襯衣飄飄然掠過他臉頰。

    “那當然了!姨,你放心吧,我一定會堅持到最后的。”長生回答。

    “哎呀,別叫我姨,叫我翠翠就行,天養高興的時候也這么叫的。叫‘姨’多老呀,叫翠翠!”翠翠媚著眼睛驚呼。

    “噢——翠翠”,長生不好意思地摸摸頭,“可是這樣叫好奇怪耶!”

    不得不承認,天養的確是個美得攝人魂魄的姑娘。修長有力的雙腿,陡峭曲線的臀部,飽滿活潑的胸脯,鮮艷欲滴的嘴唇,加上一雙毛茸茸的大眼睛,簡直就是一匹風情萬種的小母馬。只是皮膚有點黑,這是長時間生活在野外的緣故,但這黑是溫潤的黑,是健康的黑,是自然的黑,是年輕的黑,是漂亮小母馬的黑。這匹漂亮的小母馬此時正撲閃著含情脈脈的大眼睛偷偷往黑駿馬身上瞟,她感覺到黑馬那雙一汪湖水似的眼眸也在撲向她,她的眼神被他壓倒,她醉了。

    他們做什么事都黏在一起,取蜜,打掃蜂場衛生,觀察尚蒂伊城堡一樣精美絕倫的巢房,偵查外出采蜜蜂兒們的行蹤。她跟他講蜂群王國的社會構造,“蜂王是全蜂群的母親,每群蜂只能有一只蜂王。它一只吃著營養最豐富的王漿,是全群發育最健全的雌性蜂,擔負著整個蜂群的繁殖工作。”她盡量挑選一些她認為準確又聽起來比較專業化的詞語來將給他聽。

    天養是個奇特而聰明的女子。她是養蜂人的女兒,從小就跟著父母在中國大地上趕場游走,二十年來一直在路上。在路上趕著蜜蜂追花期,在路上看火車飛過鐵軌,在路上看炊煙漫過黃昏,在路上看人群奔向城市,在路上看鄉村漸漸枯萎,在路上看花開四季,在路上搭帳篷生活,在路上斷斷續續讀書,在路上野蠻生長。她的所有經歷都是在路上,就連小時候上學也是在四川讀一年在陜西念一年在甘肅溜達幾學期,那時候,她被寄宿在鄉下不同的人家跟著當地小孩一起去學校讀書,父母每個學期末來接她回蜂群,后來,跌跌撞撞讀到初二,父親被一場山洪帶走了,一同帶走的還有十幾框蜂箱。

    翠翠便不許她再去念書了,她哭,翠翠就把手插到腰里,戳著她的額頭喊:“去那什撈子鬼學校有什么用?白花老娘的錢!讀那么多書你能上得了大學?別做夢了,你沒那個命!還是跟著娘我一起乖乖養蜂。過自由自在的生活多好!”

    她不再哭,她知道她的眼淚是天底下最無用的雨水。于是,她抹一把袖子戴上帽子手套跟在翠翠屁股后面去挖蜜。只是,后來她還是改不了喜歡書的“什撈子壞習慣”,遷移途中,每趕上一個小城鎮的市集她就迫不及待往報刊亭舊書攤上撲過去。故事會讀者知音安徒生童話魯迅張愛玲安妮寶貝沈從文的邊城小仲馬的茶花女她都來者不拒,甚至在馬蓮河邊扎場的時候,一位年輕的大學生村長送了她一本《養蜂知識大全》她也歡喜地收下。對于書,她總感覺饑渴,感覺向往,感覺難分難舍,她與書對話與書講心事與書談戀愛。在蹁躚飛舞翅膀匆匆的蜂群環繞中,她幻想自己是童話的締造者是寫書的奇女子是小仲馬筆下生生世世的戀人。

    “我養了幾千只幾萬只小蜜蜂,都是勤勤懇懇的勞動者,養了一個女兒,卻偏偏養成書呆子。你說你沒事兒捧著個書鉆在花地里做什么?人家小蜜蜂進花田是去采蜜的,你也去采蜜了?”每每天黑時分天養從野地回到蜂場時翠翠就會把她堵在籬笆外,一副不容商榷的模樣。

    天養不理她,她低著頭繞過她走進去。她懶得跟她解釋,她的思緒還飄在另一個羅曼蒂克的國度。她知道,在這件事情上,翠翠拗不過她,像前幾次那樣狠狠地揍她一頓,第二天,她還是會跑出去不見的,直到新搜羅來的幾本書徹底看完,她才會安安靜靜重新回到蜂場里與她日夜廝守。

    天養慶幸自己平時看書多,學得一些遣詞造句,要不然,她怎么跟這匹來自北京的大學生黑駿馬交談?她一邊講給他聽,一邊心里暗自得意,偷偷笑出了聲。

    “你笑什么?”他合上聽得饒有興趣的雙耳,一雙眼睛饒有興致地看著她。

    “沒,沒什么。”她又漲紅了臉。

    他壞笑,“全群只有一只蜂王,還是雌性,那她怎么搞活全群的繁殖工作呀?她和誰交配,誰來生小蜜蜂?“他望著她,像一個求知欲旺盛的小孩。

    “蜂群里分為蜂王,工蜂和雄蜂。工蜂外出采集花蜜、釀造蜂蜜、喂養幼蟲、還要保衛蜂巢,清理巢房等,反正就是個打雜的。雄蜂——雄蜂就是跟蜂王生小幼蜂的,他長得體格巨大,卻是個不勞而獲的白吃飽!”天養話還沒說完,臉上一團紅霞已經翩翩起舞了。

    “雄蜂的主要任務就是,與蜂王——交尾,對么?”他糾正她,臉上帶著明知故問的神情。

    “嗯。”她狠狠點頭,長發掩映下,一雙耳朵,已經被什么東西燒得發燙。

    天養摸摸自己的耳垂,她閉上眼睛,那一幕的感覺還是那么清晰,那么浪漫,那么如夢似幻。她又不自覺地把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她相信正是在那一刻他把那顆種子播撒在她的花田里的,幸福的感覺再次彌漫上來,將她淹沒。

    那是長生和她們一起住了一個月之后,他要離開的前一晚。

    黃昏,他們在一傾望不到邊的油菜花田里游蕩,他舉著相機,她當他的模特,在鏡頭里擺出各種曲線優美的姿勢,他緊跟著她,撲捉她每一個灑落于花瓣兒的燦爛笑容。她在花田里蹦著,跳著,跟他講她在轉場中遇見的各種奇事怪事,講她小時候寄人籬下零零散散的讀書生涯,講她也想跟他一樣去大城市里上一次學的夢想,他很認真地聽著,眼里向她遞過來一波波憂郁的深藍色海浪。她感覺得到他的難過,她也在強裝著自己的悲傷,他明天就要走了!黑駿馬明天就要馳騁回北京了!她想著,一遍遍在心里默念著,眼淚大顆大顆流出來。

    他嚇壞了,他走過去,環住她。

    黑駿馬褪去了小母馬的紅衣裳,兩匹馬兒倒進花叢里。夕陽的余暉緩緩打下來,一傾萬畝的油菜花田掀起層層波浪,浪濤翻滾,雙馬嘶鳴。

    【第三樂章】重生

    天養懷著那一刻美妙的心情給長生寫信,眼淚卻止不住滴滴滾落。

    他知道了會開心嗎?他會喜歡這個孩子嗎?我會嫁給他嗎?翠翠最近不再逼她了,她對她溫和很多,但她還是不放心,她每天都在跟周遭戰斗,她每天都在期盼他能突然出現,她最近老感覺惡心,除了酸湯面什么都吃不下去,她夜里常常一個人偷偷流淚,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變成這樣,她以前從不輕易掉眼淚的,她瘋狂地想他,她想知道他在北京還好嗎,她想問他愛她嗎?他會來看她嗎?

    她有那么多那么長串的問題要等他回答,寫下來,卻只剩下一句話:

    長生,九月了,我們遷到了隴西高原,你來吧,來看我一次!冬天到來的時候,我就要回南方了。

    她不知道這封信何時才能寄到他手上,她不管,她不管,她只希望它快些,再快些!恨不得當天晚上就抵達他手上,第二天早上他就能站在她面前,盡管這樣的希望近乎渺茫。只可惜那天離開時沒有留下他電話。她對他說養蜂場一般不能用手機的,手機信號會影響蜜蜂的導航系統,它們會找不到回家的路。她只要他的地址,問是否可以寫信給他。他點頭,說可以呀,他正好可以把自己的一些課外書給她寄過來,她喜歡看書,就讓她看個夠!

    新蜂王茉莉出房十五天了,翠翠觀看她與雄蜂的第一次“洞房”。她在巢門外窺伺了近半個小時,歡呼著跑過來跟天養匯報,“成功了,成功了!從這一刻起,茉莉就是個成熟的女王啦!”

    一個清早,翠翠在帳篷外大喊,“哎呀,不得了,王臺上滿滿的密密的麻麻的,全是!全是幼蟲呀!生產啦,我們的茉莉,真是太棒了,一下子就能產這么,我看足足有幾千只!”翠翠把自己變成一只小羊羔,在蜂箱之間來來回回蹦跶。

    天養看著歡天喜地的母親,忽然感覺難過,茉莉真勇敢!她不愧是個女王,她可以一下子誕下幾千個小生命,她可以獨自抵抗蛻變、疼痛,她的孩子可以不冠以姓氏,可以不要父親。而我呢?我該怎么辦?我不是女王,我只是個平凡的女人,我需要愛情,我的孩子需要父親。”

    翠翠轉回身,看見瑟縮發抖的天養,她知道她又在為肚子里的孩子糾纏了,這些天,她看見過多少回這樣悲悲戚戚的她了。她早為女兒心軟了。

    “要是想生就生下來吧,好說歹說也是個娃兒,是一條命呀!生下來,媽幫你養!”她用極少有的慈善溫和的目光看著天養,說,“生下來!”

    天養抬起頭,流淚滿面。

    九月的第一場風從黃土高原上掠過來的時候,秋天到了。

    天養跟著翠翠,將所有的蜂箱、帳篷、書本、衣裳、鍋碗瓢盆,床單花被、瓶瓶罐罐都打包扔上大篷車,離開了。

    這輛花花綠綠插著鮮艷旗幟的大篷車,翠翠已經在它的身上騎了十幾年,它老了,破舊不堪,一路嚎叫不斷。但這并不影響翠翠的好心情,她一邊開車,一邊用低音炮放著崔健的搖滾:

    我要從南走到北,我還要從白走到黑。我要人們都看見我,卻不知道我是誰。

    天養每次聽到這句,都感覺到滑稽又感動。她看看母親張牙舞爪的大花衫,她的確是個妖艷而美麗的女人,她給蜂兒們聽鄧麗君,她跟北方村子里的女人學做十字繡,她的帳篷從不拒絕高大的男人,她喜歡夜里跟他們在麥地里制造激烈的風聲,她放蕩不羈,也風情嫵媚,她是個一生自由的女人。但她仍覺得母親缺少了些什么,她說不清那是一種什么,只覺得冥冥之中,她自己要努力去追到。

    回到四川烏江邊的一個小村子,停下來,安營扎寨。她們要在這里捕捉川地里最后一期格桑花。花開荼蘼之后,寒冬降落,她們會回到老家休整,和天養的爺爺奶奶生活一陣子,一個月后,春節過完,再度出發。二月抵達成都平原,三月游蕩在八百里秦川,四五月折回延安,六月赴青海湖,七月不上新疆就上榆林,怎么隨性怎么走,喜歡哪里的花兒大篷車就往那里去。一路上,追油菜花追蕎麥花追槐米花追紫苜蓿花追棉花追黨參花追格桑花追荊條花,五彩斑斕的花粉被她們的小飛機愛戀、蹂躪、帶走、釀造成蜜。

    天養開始暈天暈地地惡心,沒完沒了地嘔吐,洋芋飯吃不下去,綠豆面吃進去吐出來,眼淚汪汪的,像只受傷的小兔。翠翠把陳年桂花蜂蜜用溫水化了,給她喝;把肉沫花生豆摻在酸辣粉里,讓她吃;把清晨河里抓來的小魚熬成湯,端到她面前。她搖頭,不吃,眼淚飛起來,還是搖頭。

    “媽,給我喝那個湯藥吧!”

    天養望向翠翠,眼里的一汪湖水,散了,亂了,滴下來,落在魚湯里,打在一只魚眼的瞳孔里,耀眼生輝,驚天動地。

    “你這是做啥子!”翠翠粗糲的聲音干嚎起來,“你一直不張口叫我媽,張口叫媽就是說這個?說得好好的,娃兒娃兒留下來,要湯藥干啥?你說,要湯藥做啥?”翠翠手指頭珠落玉盤似的戳在天養額頭上,“你說!你說呀!”

    天養閉著眼睛,任淚水嘩啦啦地流淌,她在痛,她的身子在痛,她的額頭在痛,她的心,也在四分五裂地痛。她有什么辦法?她又能怎么做?她只能這么做。兩種聲音在她搖搖晃晃的腦袋里亂撞、抨擊、風馳電掣、火星四射。她任翠翠把她的腦袋搖成撥浪鼓,搖成摩天輪,搖成狂風中飛舞的大篷車,許久,才開口吐出一句:

    “媽,給我藥吧!”

    “是不是因為那個男娃兒,是不是因為長生,他來了一趟,你就攢勁了,能耐了,不當媽了?都三個多月了,舍得打掉?我上次給你拿藥那只是跟你置氣,試探試探你,看你是否有了當媽的資格,你當時要死要活地護著肚子,你忘了?” 翠翠放聲大哭,跪倒在地,脊背抽搐成一彎弓,彎曲成一條蚯蚓,一條悲傷的大聲慟哭的雌蚯蚓。

    翠翠不給天養墮胎的湯藥,天養就自己想辦法。

    她在草地上狂奔,站在山頂上踢腿,在水中石頭上跳芭蕾,爬樹,爬很高很高的銀杏樹,不分黑夜白晝,不管天晴下雨。她想象自己在奔跑過程中變成一只鳥兒,飛上天,飛上很高很高的藍天,被一只英俊的箭射中,緩緩降落,血灑一地,腹中的小東西就會流出她的身體了,她死掉也沒關系,她寧愿死掉,她只愿那只英俊的箭是長生而射。

    一個星期過去了,肚子卻沒有任何被折騰的跡象,肚子里的小魔獸似乎越長越皮實,她在里面安家了,扎根了,睡踏實了,安全不顧她的焦灼。天養的倔強兒上來了,火光凜凜的,滋滋上竄,她不信她干不掉她!

    一個清晨,翠翠還在熟睡中,天養將大朵大朵妖艷而烈紅的花朵扔進鐵鍋里煮。花朵是曬干的,在沸水中褪去花蒂,翻騰,跳躍,剝落成一絲一絲火炎炎的紅。她拿出一大瓶蜂王漿,用鐵勺子挖著,全倒進鍋里。紅色的水,黃色的蜜,攪在一起,拌在一起,融在一起,化了,在青煙里釀成一團黏稠的液體,觸目驚心的紅。天養把那團紅喝下去,一直喝下去,喝到肚子里去。

    肚子痛起來了,翻天覆地的——痛!她倒在地上,痛得打滾。那些紅色的絲線,紅色絲線在她的身體里翻滾、磨刀、絞殺,它們在激烈廝殺!紅色絲線在她的肚子里結網,一層又一層,一圈又一圈,寸草不生,連根拔起!紅色絲線在她的身體里交媾,在她的身體里交尾,在她的身體里制造巨大的風聲……

    她爬起來,站起身,向河邊跑去。

    “長生,你開弓,快開弓!打死我吧,求你了!我痛,痛啊!”她哭著,一路奔跑,撲倒在河邊,紅色的河流從她的身體里流出來,緩緩的,變成一條涓涓細流,流進大河中,在青色的河水中游蕩成一尾紅色的魚。

    “長生,你在哪里?我在痛,我在痛啊,你感受到了嗎?你不說話,我知道你不說話,你低著頭站在我面前,你不說話,不就是叫我做掉她嗎?好啊,我做給你看——”她在河岸上打滾,哭喊,淚流下來,與血交融。

    她聽見了她的呼喊,她身體里的那個小生命在呼喊,她在掙扎,她在向她在求救!

    “不——”

    來不及了。她在剝離她的身體,她在咬斷最后的臍帶,她在脫離她溫暖的子宮,她在離開人間。

    她聽見自己的身體在撕裂,紅色的;頭頂的天空在撕裂,紅色的;大片大片的油菜花花海在撕裂,紅色的;千千萬萬只小蜜蜂在撕裂,紅色的。

    她看見了蜂王茉莉,她統帥蜂群,金燦燦一片,壓過來,停在她的身體上,她的長發上,她的血泊里。此刻的茉莉不再是儀態萬方的女王,她落在天養的睫毛上,天養看見了她眼里隱隱的淚。她的翅膀奏出悲戚的哀樂。天養懂得了,她在為她祈福,她在為她分擔苦痛。

    “謝謝你,茉莉!”

    天養閉上眼睛,看見靜穆的蒼穹中,一朵白云,幻成一個嬰兒的形狀,對她笑。

    【第四樂章】幻滅

    最后一批從北方遷徙而來的大雁在南方落腳之后,這個季節的第一支寒流襲進大川了。

    翠翠去場上趕集,為天養買了幾本書,扯了一塊紅布。

    “這塊紅布媽幫你做一件夾襖吧,現在賣的那些,機器做的,穿著不暖和,也沒人味兒。諾,這些書給你的,這本,那賣書的老頭子說這本書是一女人寫的,媽給你買回來了。你看吧,多看看書!”翠翠一回來,就繞著天養轉,轉著圈圈給她講話。

    “雌性的草地”,天養撫摸著淺綠色封皮上凹凸不平的大字,喃喃地說。

    “哎呀,天養,你肯說話啦!”翠翠乍驚又喜,大笑起來,“我就知道你不跟媽講話,有了書就會說啦。愛書比媽多,書比媽親,我知道!”翠翠語無倫次,眼里閃著淚花。

    那一天,她想自己應該是死掉了。后來卻被翠翠抱起來,抱回帳篷,活了過來。

    那天,她在鍋里煮的是藏紅花,花是向村子里一位老中醫得來的,藏紅花的禁忌,是她從書中看到的。她從書中看到的東西太多,比如說愛情,比如說毀滅。她都學到了。

    她必須要這么做,長生愿意她這么做。

    長生是在她們準備離開高原的前幾天出現的。

    他依然扛一臺黑光锃亮的長鏡頭相機,穿一件隨風翻擺的藍格子襯衫,依然是一匹高大挺拔的黑駿馬。只是不同的是,這一次,他的身邊還帶著兩個個姑娘,一個長波浪卷發,一個身碎花連衣裙套牛仔小外套,都戴著眼鏡,扛相機,笑聲爽朗。

    長生向天養奔過來,還沒開口,眼睛先濕了。

    他向她介紹說那兩個是他的女同學,和他一個專業,一起來參觀她們的養蜂場的,她們對這個課題也很感興趣。她拉他進了紅彤彤的黨參花花田,她告訴他,她懷孕了。他激動得發紅的臉頰突然僵硬了,他沉默,然后點點頭,走出了花田。

    她怎么就信了呢?天養在河畔一遍遍地走,一遍遍回憶那一晚,他們幾個人圍在篝火邊的談話。

    “天養,孩子,還是打掉吧。你知道,我愛你!可我還要繼續讀書,你等我——”天養看著長生,他的眼睛里是懺悔的虔誠的光芒。

    天養哭了,眼淚噼里啪啦滾落,她不想在她們面前哭,但她擋不住自己。

    “這又不是什么大事。”那個長波浪女同學看不下去了,“現在我們女學生中,墮胎這事兒挺平常的,在愛情,前途,和生活面前,一個不請自來的小生命,往往就成為犧牲品,還能怎樣呢,大家都習慣了。”她摸出一支煙,在火苗上點燃。

    “現在的8090后,在工作事業穩定之前,在享受大好時光之前,在沒有說走就走的自由旅行之前,還有幾個愿意沒事兒了生個小孩兒帶在身邊玩兒啊?多無聊多累!有意外了,就去做掉唄,多簡單的事兒啊!除非那些沒知識沒文化的農村姑娘,十幾二十歲,就急著結婚抱娃收雞蛋,哈哈——對不對呀,長生!”那個穿牛仔外套的女同學放肆地大笑著。

    “嗯——”長生木木地點點頭,眼神躲閃。

    于是她就信了,她鬼使神差地信了他們,她以為她信的是真理,是知識,是神圣的愛情。可是,她的 “以為”是鏡中月水中花,與她,是薄的,空的,虛無的,風一吹,就散了。

    夜里,天養一閉上眼睛就看見那個孩子,那個被她自己親手用花朵腰斬的孩子。她揚著一朵花兒的臉龐出現在她的夢里,是一張女孩兒的臉,她對她笑,她告訴她,她的名字也叫天養。她叫她“媽媽”,一聲又一聲,甜甜的,黏黏的,歡快的,銅鈴般的,最后卻變成急促的求救聲。

    “媽媽,救救我!有一朵紅色的花要吃掉我,救救我,媽媽——”

    夢中,有一只濕漉漉的小手使勁兒攢進她手心。她從夢中驚醒,張開手,手里是空的,手心里布滿黏稠的汗水。

    每一夜,同一個夢重復著將她吞噬。她無法攫取自己巨大的恐懼,她在痛,在顫栗,在掏空自己。她在一片漆黑中想,那些城里的女孩是否也會如她一樣痛?

    她再也不能入睡,再也不敢入睡,起身,往河邊走去。

    河水很靜,河心里灑滿月光,波光盈盈。天養穿一件紅夾襖,直直地,站在河邊。她看見水中央有那張小女孩的臉,她對她笑,她也笑了。她知道她在這里,那一天,就是在這條河邊,她離開了她的身體,她變成一尾紅色的魚滑向了這條河。她還活著,活在這水中,活在這月光下。

    小嬰孩赤身裸體,在水中小魚兒一樣游來游去,歡喜地拍水,咯咯地笑。

    天養脫掉鞋子,踩著月光下了河。

    她變成一尾魚,朝那條小魚游過去,游過去,游過去。 

    發表于《作品》雜志2016年第八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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