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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黎子作品:《花神酒館》
    來源:中國作家網 | 黎子  2016年10月26日17:33

    我抬起頭,嶺南的蒼穹落下雨來。珠璣姑娘立在橋頭,一雙雨瞳盛滿憂傷。

    【白露? 采茶戲】

    臺上那個姑娘我見過?

    老樂扭頭瞅了我一眼,瞇起眼睛笑,“你呀你——”卻并不回答我的話,也不等掛在嘴角那個笑熟透了,瞥眼看見一長發女子就轉身鉆人群里去了。人群中煙霧繚繞,四周紅燈籠里氤瘟出暖黃色的光,人們三三兩兩擠著坐在一條條長板凳上,嘴巴里嘰里呱啦迸裂出攪漿糊似的本地方言。我站在一片吆喝聲的末端搜尋老樂的身影,這戲園子梁架雕龍,斗拱翻騰,朱紅色檐柱與青石闌額相接,幾十盞紅燈籠高高掛起,交相輝映,倒也氣派得很。老樂在戲臺第一排朝我招手,我撥開人縫朝里擠進去,老樂嘿嘿笑著邀我在一條木板凳上坐下來。這年代,還有坐著板凳看戲的,真新鮮!前些年在北方老家的窯洞里看皮影戲時還坐過這種木板凳,后來這幾年在南方晃蕩,凈進進出出一些劇院和影院了,這樣雕欄畫棟的戲園子倒是第一次來。老樂叫我來這里沒來錯,看來老樂是個好人。

    臺上那個姑娘你見過?

    老樂瞇眼看著臺上,不時大笑一聲,笑得腰向后層層疊疊仰下去,不時舉起雙手來使鉚勁兒拍,好像壓根兒沒聽見我的話。我知道他在文化館工作,這些戲臺上的演員,多多少少他也接觸過吧?我猜想舞臺上那姑娘他肯定見過,可他不知是真沒聽不見,還是故意裝聾作啞,就是不理我的話,我只好作罷。畢竟我和老樂并不是什么莫逆之交,只不過是天下皆遇的所謂文友,文友之情深淺與否,得看緣分,緣到情自來,這強求不得。晚飯后老樂說要帶我來廣州會館看戲,我本想推辭的。吃飯時被幾位本地的領導文友勸酒,多喝了幾杯,身上有些乏困,可老樂說這采茶戲是他們南雄的一大特色,不看不行!我只好纏著步子攆了來。

    臺上那個姑娘我見過!

    我驚呼一聲,老樂在旁邊把頭湊過來瞇著眼睛笑,“我說谷梁兄,你是今晚喝多了,還是看見我們南雄姑娘情不自持啊,啊?哈哈——”他大笑。我懶得理會他,抬起頭繼續看戲,那姑娘穿一身淺藍色戲裝,跟著一位紅衣姑娘,背挎繡花布袋,手持花扇,眼睛羞羞怯怯又顧盼流轉,活潑得很。一場戲唱畢,雖然唱詞沒聽懂幾句,但劇情竟也完全看懂了,看來藝術真是有魔力的東西。

    燈光暗了,帷幕拉下。人群嘩啦啦往外涌。

    “老樂,等我一下,我去去就來?!?/p>

    天知道,我怎么會有那樣的勇氣,沖到后臺去。我這輩子都沒有過這么瘋狂的舉動,我竟然悻悻地站到了后臺雜亂逼仄的門邊,欲進欲退,笨拙地像個孩子。

    “你找誰?”一個光膀子小伙兒走過來,問我。

    一雙雙眼睛朝我瞅過來。

    “我找剛才舞臺上那個姑娘,我——我是研究民俗文化的,我對你們的采茶戲很感興趣,想收集這方面的資料,找她了解了解情況?!蔽彝掏掏峦?,總算為自己編了個還算說得過去的借口。

    “收集資料?那你找他啊,這是我們團長?!蹦莻€小伙子拍拍一個矮個兒男人的肩膀。那人鼻梁上還搽著白,他就是剛才在舞臺上演丑角兒的那個人,我記得。他扭頭看了我一眼,眼里露出一抹笑,似輕蔑又似凄涼的笑。接著,他轉過頭去對著大鏡子用一團衛生紙擦白鼻子,一撮撮白粉撲簌簌掉下來,鏡中升起靄靄白霧。

    “她在里面換衣服呢,你等一下吧?!?/p>

    “好好好。”我發現只有那個年輕小伙子對我還算熱情,其他人都把頭把身體側過去,對著鏡子交換眼神兒。

    后臺空曠而昏暗,像一盞隨風搖曳的馬燈,隨時都可能被黑夜熄滅。

    一面巨大無比的鏡子,化妝臺上堆滿各種道具化妝盒,地上鋪了半截紅毯,暗紅色地表從另一邊未覆蓋的半截裸露出來,泛出冷冷的光。用塑料布遮起來的簡易換衣間,掛著黏厚的紅色布簾,布簾并不高,我看見那雙赤裸的踩在冰涼地上的雙腳,它們在布簾背后抬起,放下,蹦蹦跳跳,像一支歡樂的舞蹈。

    “是找我嗎?”

    我正沉迷在一雙可愛的腳的歡樂里,一個姑娘沖出來,撲倒我面前,“你認識我?”不是我要找的姑娘,是另一個,舞臺上穿紅色戲裝的主角兒,我正想說不是,她已經來到距我眼睛三公分的地方了。“你想問什么?”她笑著,一雙大眼睛撲閃撲閃,這讓我一時無法應對,也無處躲閃。

    我看見那個姑娘掀開簾子低頭出來了,一件素白的小衫,長發垂腰,殘妝黛粉還滯留臉上,眼眸垂得低低的,仿佛累極了。

    “我先走了,再見!”

    我眼睜睜地看著她挎起單肩包走出去,竟愣愣地,站著,說不出一句話。

    【秋分? 玫瑰坊】

    早上起床,天滴滴答答在下雨。我在樓下小商店買了把傘,跳上一輛前往珠璣巷的旅游大巴車,離開了市區。

    “我說谷梁兄,你說你這樣有什么意思?”剛一上車,老樂的電話就來了,“你要出去玩兒我開車帶你去嘛,珠璣巷——蒼石寨——觀音山——梅關古道——恐龍秘密地——我哪一個沒說過不帶你去?我天天守在酒店門口等著接你出去玩兒,你縮在房間里這里不去那里也不去,今天卻一聲不響地一個人偷溜出去!你這人,真不夠意思!”老樂在電話那頭咋咋呼呼,怪我剝奪了他盡地主之誼的機會。仔細想想,也是,人家誠心誠意把我當個客,我自己卻不領情,兩腳抹油,自己逃了。

    可我就怕他把我當客,來南雄快半個月了,我在那市政府旁邊那迎賓館里住著就沒挪過窩,還被時不時的茶酒招待,真有點怕了。你說我來這兒又不是騙吃騙喝的,我不是住一天兩天,長此以往,我怎么好意思?再說了,我來南雄,不僅只為游山玩水,我是來尋找生活靈感的。聽說這里歷史積淀深厚,民風淳樸,遠離世塵喧囂,我是千里迢迢來此隱居,吸收這方山水的日月精華,來完成我的一部長篇巨著的。

    所以,我得趕快先找個合適的地方安頓下來。

    下了大巴車,一伙兒人撐著傘往里面去了,聽說再往前不遠處就是珠璣古巷,沒走兩步,一堆女孩就掏出自拍桿尖叫著開始搔首弄姿拍起照來了。看來如今天下哪兒都沒有一塊清凈的地方,瞬間感覺沒了意思,不想往前去了,轉身進了另一條巷子。

    雨巷煙雨深深處,樓閣玫酒裊裊紅。

    步至小巷深處,忽聞一陣酒香,尋上去,見一赭紅色木質雕花圍樓,紅漆圓柱上刻著一幅對聯,一張黃幡在風中濕噠噠地搖曳。我站了半天才看清楚幡布上的三個楷書大字——玫瑰坊。

    難不成這深山老林里還有這等煙花脂粉之地?

    我心下一驚,從空空無人的廳堂里折回身來,正要跨過門檻逃走時,聽見身后有女人的聲音亮起來。

    “是來玩兒的吧,來,進來瞧瞧,我這里什么都有!”

    我轉身,見一紅衣女人彎腰伏在井邊,懷里抱一竹簸箕,簸箕中盛滿紅艷艷的花骨朵兒,朵朵張牙舞爪,殷紅如血,凄艷地有些瘆人。

    “不不,我只是隨便走走,看看!” 院子里的石板上布著厚厚的青苔,兩棵參天古木直指云霄。廳堂里穿過一陣風,忽覺背上有些涼,不覺打了個噴嚏。

    “喲,著涼了吧。來來來,嘗嘗我新釀的花酒,還熱著呢!”那女人起身端一碗紅光瀲滟的東西,呈到我面前。“這是什么,是酒嗎?”眉心冒汗,雙手微顫,我不敢接。

    “哎呀,怕什么,是花酒,自家釀的,放心,不會喝醉,好喝著呢!”她笑著,酒逼到我嘴邊。

    “噢,花酒啊!這是什么花酒,怎么是紅色的?”我只好接過來,端在手中佯裝觀察。

    “玫瑰茄的花酒啊,你沒看到,外面牌子上寫著嘛,這是玫瑰坊,釀的花酒在南雄可是一流。”那女人一扭要,轉身端起簸箕,進屋去了。“進來坐吧,外面有雨,小心著涼?!?/p>

    “玫瑰坊——雨巷煙雨深深處,樓閣玫酒裊裊紅,你那對聯寫得好!”我只好跟她套近乎,一碗酒捧在手心,仍是不敢喝。

    “是嘛,謝謝——謝謝!你是外地人吧?”那女人顯然很高興,踮起步子歡喜地迎我進屋去?!斑?,怎么不喝,快喝了呀,該涼了?!?/p>

    “哦,我就喝,就喝。我不進去了,我隨便逛逛,逛逛就走!”我橫在門外,一碗酒晶瑩透亮,雨幕中氤瘟著一絲酸酥酥的味道。

    我還是不敢喝,天知道我怕什么。

    “沒事的,這是我姆媽釀的洛神花酒,可甜了!”一個清脆的聲音響起,空氣中蕩起濕漉漉的清香。我抬頭,看見一個素白色碎花衫的姑娘從樓梯上走下來,長發及腰,眼波漾漾。是她!

    “我們見過?”我驚喜。

    “見過嗎?我不記得了!”她莞爾一笑,躲到那女人身后去了?!斑@花酒,是我和姆媽一起釀的,很清甜,嘗嘗吧。”

    “噢,好好!”我仰頭,把一大碗酒灌下去,酸——太酸了!

    “好喝嗎?”那女人迎上來,眉眼帶笑。

    她叫她姆媽,那她們應該是母女了??蛇@是什么酒,也太怪了。不過面對人家盛大的熱情,我還是點點頭“不錯不錯!如候即化,口有余香?!?/p>

    “一聽都是個文化人,你是哪里來的?”那女人大笑著,拉我進去坐下。

    “我是北方來的,慶陽人。也不算什么文化人,以前是一所不出名大學里的大學老師,這幾年在外面漂泊,全國各地,哪兒都去。來你們南雄,還半個月不到?!彼Φ盟?,一聽是個直快人,我也就不藏不掖,干干脆脆跟她講了?!澳銈冞@附近有什么旅館嗎?或者房屋出租的?我想在南雄呆一段時間,租個小屋,住下來?!蔽蚁?,這“玫瑰坊”應該是個酒館,她是老板娘,應該消息靈通些。

    “租屋子?你要什么樣子的?出了門,這巷子口就有一家旅館,你去陪俚看看?!?/p>

    “沒什么要求,主要是清凈就行。我平常看看書,練練字,圖個安靜。”

    “陪俚倒不安靜,天天人來人往,吵鬧得很。要不,我家倒有一間屋子空著。我家這是祖祖輩輩留下來的古圍樓,有好些歷史了,一樓釀酒做生意,二樓我和女仔住著,空空蕩蕩的,你來住,也安靜,我們也不會這么冷清了?!?/p>

    她說著,領我往二樓去。

    圍樓四合,天井收光,青壁蒼空,古木留香,飛閣流丹,雕花扶欄。這圍樓的格局,倒是精心雅致,別具一格,雖然表面破舊,但處處仍見當初繁華,可見這家人從前也是大戶人家啊。

    “來,你隨便看看,要是不嫌棄,我就叫珠璣收拾收拾,給你住?!蹦桥送崎_一扇赤紅色雕花木門,笑盈盈地閃身進去。

    “珠璣?你女兒名叫珠璣?”我好奇,我剛剛不就是奔著珠璣古巷來的嗎?

    “是啊,當年我生她生在珠璣巷,他爸正好姓朱,就取名叫朱璣。后來她爸歿了,我們就搬出了珠璣巷,又回到我娘家來住。后來巷子里大小老少,大家干脆都叫她珠璣了。”她打開窗,一絲涼氣吹進來。

    屋里幾乎沒什么現代家具,都是些以前的桌椅,香爐,墻壁上掛著山水畫,一幀富貴牡丹圖。竟然還有一架屏風,上面一枝寒梅傲然挺立。

    都是古董。我估計我租不起。

    “都是些不中用的老物件了,沒人用,家里好幾代留下來的,又不好賣掉,只好堆在這屋里。你要是不嫌棄,就湊合著先住下吧,租金不貴,你看著給就行?!?/p>

    “哪里敢嫌棄,好地方??!求之不得,謝謝了!”

    她告訴我她叫九娘。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她真名,只是聽到鄰里街坊都這樣稱呼她,我暗下思忖,也許跟她開酒館釀花酒有關。佛言:萬發緣生,皆系緣分。無論如何,年近半百能在異地他鄉遇到這樣的好人,我相信這一切皆是緣分。

    【霜降? 釀花酒】

    古人云:“枯山寒露驚鴻雁,霜降蘆花紅蓼灘?!蔽以谶@里未曾尋到遍灘的紅蓼,卻看到了遍山遍野紅艷灼人的洛神花, 它們挺立在山洼樹叢,高達數米,花萼細長,花苞微卷,驕傲地,飽滿地立在青空碧水間,似一簇簇獵獵燃燒的玫瑰色火焰。那紅,是大朵大朵妖冶的紅,紅得攝人奪魄,紅得無法直視。

    珠璣總是每日一大清早就提著籃子出去了,我站在閣樓木欄窗戶前,看她提著一只竹籃輕盈地跑出去,半晌,又挎著籃子回來了?;@子里盛著采摘下來的花骨朵兒,滿滿的,一團團跳躍的紅。

    “這么早,去哪兒了?”連續看她每日提著籃子跑出去的第七個早晨,我終于忍不住開口問她。

    “谷梁大叔早,我去摘花啦!”她抬頭,對我淺淺地笑。

    “摘這么多花兒干嘛啊?”我看見她們把摘回來的花朵晾曬在天井里。我看書累了,推開窗,看見一天一地的紅。

    “摘回來,曬一曬,過幾天,姆媽要開始釀花酒了,我們需要很多很多的洛神花。”

    很多很多的洛神花。

    我站在窗臺,自言自語。

    釀酒那天,一個難得的好天氣,青蒼碧空,萬里無云。嶺南的日頭即使是在深秋,也火辣辣地毒。

    珠璣在天井邊刷洗陶罐,一排排紅褐色陶瓷罐整齊地排在陽光下,像一尾尾罩在玻璃缸中赤裸而潔凈的金魚,光芒中跳躍。她伸出手指頭輕輕敲打飽滿圓潤的陶罐肚臍,陶罐發出清越的歌聲,她咯咯笑著,敲打,瞇眼,側耳傾聽,如此反復,樂此不疲。

    作坊里冒出團團白氣,空氣中布滿酸而清甜的味道,我好奇,下樓去,看看九娘是如何釀洛神花酒的。

    我走進去,看見云里霧里幾口大鐵鍋,鍋里熱水滾落,朵朵胭紅隨水翻騰,修長的、凄艷的洛神花朵在水中發出撕裂的尖叫。九娘長發綰成髻站在鍋灶前,手持一雙奇長無比的筷子,伸在鍋里不斷攪拌,刺啦啦一聲響,她轉身拾起一只大笊籬將鍋中狂舞的花朵打撈而起,旋即,又拋下另一盆未曾血浴的嶄新花朵,攪拌,打撈,如此反復,往返三次。旁邊一只大木盆,她用馬勺把那些瀲滟凄紅的滾水嘩啦啦舀起來,倒進木盆里。又抱來一只密封的壇子打開傾倒,一股清香頓時飄散開來。

    “加的這是米酒嗎?”我昨天喝過這種就南雄米酒,微醺,不醉,記得它的清香。

    “是啊,玫瑰茄酒味不大,要兌些米酒,才有酒香啵!”

    “好了,裝壇!珠璣——壇子呢?”她朝院里呼喊。

    “來了來了!”珠璣如夢初醒似的,跌跌撞撞抱起壇子跑進來,裙子下擺被水浸濕了。

    “我來幫你!”我俯身,抱起一只只溫潤光滑的酒壇往里搬。

    九娘一瓢瓢把鮮紅色汁液裝進壇子里?!皣唵?,谷梁老師,你冇搬你冇搬,你是客嘛,你歇著,讓珠璣搬就好了!”她轉身,緊張而歉意地對我笑。她這一笑,還叫我老師,我倒感覺不好意思了。我記得我當時告訴過她,“我叫谷梁川,姓谷梁,單字川?!?/p>

    她抿嘴笑了,“你的名字怎么那么像日本人的名字啊,谷梁——還有這么個姓?那珠璣巷的百家姓里,有這么個姓嗎?我怎么沒看到過?”

    “谷梁是罕見姓氏,我們北方老家一帶也只有少數幾家姓谷梁的?!?/p>

    “噢,這樣哦!“她重重地點頭,以后每次見了我稱呼我谷梁老師。來到南方,時不時被人稱作老師,慢慢的,我也就習慣了,好像在他們眼里,寫字的練字的寫詩的演戲的畫畫的搞文化傳播的開書店的只要是稍微跟藝術沾點兒邊兒的都可以他稱或自稱老師,這不足為奇。但她稱我老師,這讓我多多少少有點不習慣,她喊我老師可能是因為我以前教過書吧。

    我確實也教過近二十年的書,這么一想,我倒坦然了。

    “這花酒,就算釀好了嗎?”我看見她已經在用紅布條給壇子封口了。

    “冇啊冇啊,還差得遠,先封起來,過幾周,再打開來重新倒缸,把上面的清汁——倒出來,做酒底。再撿干凈的玫瑰茄過水川燙,泡汁過濾出來,給這酒調調色,這花酒,就釀成啦,好靚哦!那時候,帽子峰的銀杏就該黃了,會從天南地北趕來一批批游客,賞銀杏,嘗我的花酒噢!”她幸福地笑,臉上紅暈輕蕩,若沉醉的晚霞。

    傍晚時分,九娘把上午燙過水的花瓣加上冰糖放進鍋中攪拌做成了洛神花蜜餞,裝進一只只透明的玻璃瓶中,擺在院里屋檐下的青石磚上,一整排,晶瑩剔透的紅。

    月亮升起來的時候,珠璣姑娘輕叩我的門。

    我打開。

    “姆媽讓我送些蜜餞給大叔嘗嘗。”她手中捧著一只渾身素白的小碟,碟中盛著鮮艷欲滴的蜜餞,嬌艷地,仿佛要滴出水來。

    “你們家原來不止釀酒啊,做得可真多?!?/p>

    “當然了,姆媽總是能夠想出很多點子,我們的‘玫瑰坊’能制出的東西可多啦,能制出果子汁、果醬、新鮮飲料、玫瑰糕、果餡餅,前些天你還沒來的時候我們還做過布丁雪糕、冰淇淋、冰果汁、附近的孩子可喜歡 ,天天爬在我家冰箱上不肯走,真可愛!”她走進來,把窗簾完全拉開,銀白的月光傾灑一地。

    “這酒紅色綢布,姆媽原先說給我做一身衣裳的,一直沒做,壓在柜子里,現在拿出來給谷梁大叔做窗簾用,也挺好的?!彼值皖^,去翻我攤在書桌上的書,淺淺的倒影投在地上,與月光融為一體。

    “你媽媽真攢勁!”

    “啊?”她轉身望著我。

    哦,我忘記了,“攢勁”是我們北方詞兒,她聽不懂,“就是說,你姆媽很能干!”我承認,每次面對這個小姑娘時,我總有些緊張,心里莫名慌亂,我也說不清為什么?按理說,我活了大半輩子,該見的世面該經歷的風雨都有過了,沒什么能再讓我輕易驚慌。可是,每次她站在我面前,我就仿佛變成了一個孩子,比她還小的孩子,遲鈍笨拙,不會說話。這真奇怪!

    “是啊,姆媽一直都是個聰明能干的女人。”她望著窗外,一抹愁云籠上她的眉。

    【小雪? 雕白果】

    這世間是否真的存在一個金色的童話世界?

    小時候,我也相信過,也向往過,但從來沒見過。女兒小的時候,我也曾教她相信有一個金色的童話世界,她信了,眨巴著亮眼睛問我金色的童話世界在哪兒?我也不知道在哪兒,只好哄她說在很遠很遠的地方,你長大了就知道了。我從未期待自己能夠找到那座金色城堡,也從未期望女兒能夠找到她??墒?,今天,我覺得我好像找到了。

    11月,南雄的銀杏黃了。澄澈的黃,迷醉的黃、葳蕤的黃、盛大的黃,一個金色的世界。那些從天南地北涌來的游客,走進了垇背村,爬上了帽子峰,開著汽車背著相機裹著披肩,不都是為尋找一個金色的童話世界而來嗎?

    九娘掛起了酒幡,往圍樓飛檐角上掛了兩盞紅燈籠,擺出了各色洛神花制作而成的蜜餞果脯糕點,站在堂屋里,喊我下樓嘗新釀的花酒。

    “釀成了嗎?”

    “成了。這第一碗,給客人嘗。”九娘把一只青花釉碗朝我遞過來,碗中酒呈寶石紅色,飽滿晶瑩,清澈盈紅,陣陣清香撲面而來。

    “喝吧,嘗嘗——”她催促我快喝。

    我想起第一次見面時她端給我一碗洛神花酒的情景,不禁心里一暖。嘗一口,有米酒的濃郁,有花汁的清冽,入口纏綿,酸甜可口。

    “真不愧是酒神釀的花酒啊,好喝!”

    整個酒館作坊里蕩起她朗朗的笑聲。

    游客果然越來越多,但來珠璣巷附近游玩兒的人并不多,秋天里,大家來南雄都是為了看銀杏的。九娘說她們要去帽子峰賣花酒,問我去不去,我說行啊,我也正好去看看你們南雄有名的“黃金大道”。

    誰知道,到了帽子峰林場,早已是人山人海,人群摩肩接踵跟趕集似的,我一下子沒了賞秋景的興致,跟她們學著叫賣花酒?!懊倒宸宦迳窕ň啤钡呐谱铀坪鹾苡形Γu得很快,18壇精裝花酒,沒半晌就被搶售一空。

    回來的路上遇見老樂,這家伙身邊跟著一位年輕的女子,緊緊纏住老樂的腰。我知道,不是他老婆,他老婆我見過,老樂請我去他家做過客。

    我還沒開口,老樂眼尖,他先瞧見我了,“唷——唷——谷梁兄,別來無恙啊?”他是小眼睛,每次瞇起眼睛笑的時候,我總感覺很可愛。

    “我,好得很。你還是這么風流哈,桃花相伴四季春啊,哈哈!”我們倆兒相互調侃慣了。

    “哪里哪里,都是同事,同事——”

    九娘走過來,他迎上前,“這不是玫瑰坊的老板娘嗎?怎么看最近年輕了這許多啊,我這老兄,你可要幫我照看好了,不能怠慢,過些天我給你頒個‘南雄旅游季最大貢獻獎’,怎樣?”

    九娘粲然一笑,也故意同他貧嘴“承蒙大人多多關照!”

    他們早就見過,上次老樂開車來給我送行李時,爬在玫瑰坊的柜臺上同九娘插科打諢一早上,我已經見怪不怪了。只是無意間回頭,發現珠璣不見了。

    一日清晨,珠璣上樓來,急急地叩我的窗。

    “大叔大叔,我和姆媽今天要去打白果,你去嗎?”

    “珠璣,進來吧。”我打開門。其實我早已起床了,清晨時習慣伏在桌前看會兒書?!叭ツ睦??”

    “垇背村,那里有我們家的一棵古銀杏樹,好幾百年了。那邊村里的人來傳話說我們的白果不收,都被那些游客打光啦!”

    “好啊,我跟你們一起去。你怎么看起來這么著急,平??茨憧偸前舶察o靜地一個人,你是喜歡看銀杏嗎?上次去林場賣花酒你就一個人偷溜出去看銀杏了?!?/p>

    “不是,我喜歡畫白果,要是白果都被別人打完了,我的畫就完不成了……”她蹙眉的模樣,真像一幅畫。九娘的聲音從樓下飄上來,珠璣應著,急匆匆地下樓去了。

    我很好奇,她說的“畫白果”是什么?

    晚霞遮住西邊天的時候,我們滿滿當當地歸來了。

    珠璣迫不及待地從閣樓上拿下來一大堆鉛字筆,有墨色的,藍色的,青色的,紫色的,還有紅色的。她把竹籃子提過去,在小木桌上坐下來,挑選了半天,揀出一顆圓潤飽滿的白果。

    “你要干嘛?”我坐在她身旁,細細地看著她。

    “噓——別說話?!?/p>

    她低下頭,拾起筆在小小的白果上作起畫來,額前碎發垂下來,遮住她左邊那輪罥煙眉。天井里一滴清水落在青石板上,清脆悅耳;綠色青苔爬滿每一處露雨的屋檐,潺潺細語;一對畫眉落在院中的古樹上,歌聲婉轉。這真是個美妙極了的日暮黃昏。

    “看——”她把一顆白果畫作呈到我面前,我一看,銀白色果殼上映現出的竟然是一個雙眸憂郁,胡須葳蕤的大胡子男人,那個男人——就是我。

    “嘻嘻,不錯吧,像不像?”她綻開一朵笑臉,笑聲銅鈴般清脆。

    我突然想起英國戲劇家莎士比亞的一句臺詞,“愛笑的女孩,運氣都不會太差?!边@一剎,我多么希望上天永遠保佑這個愛笑的女孩,愿她生生世世平安喜樂。

    嶺南的初冬,陽光仍是溫暖如春,我幻身成一個小孩子,天天跟著珠璣姑娘學畫白果。她畫銀杏葉,畫洛神花,畫烏篷船,畫雙尾魚,畫黃鸝鳥,畫玫瑰坊的匾牌,我也跟著畫,她畫什么我畫什么,可我發現這小姑娘靈巧地很,她畫的東西千奇百怪,我雖然練過幾十年的書法,也作過中國山水畫,有繪畫底子,但在這么小的物件兒上作畫,還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剛開始的時候,玩出來的東西完全不成樣子。但我竟然在一個小姑娘面前不甘心服輸,夜里,掌了燈繼續畫,九娘家幾籮筐白白凈凈的白果,被我們全畫成了色彩斑斕的彩虹糖。九娘倒也不生氣,只是說“畫吧畫吧,畫出幾件大作來,讓我擺在柜臺上來賣。說不定你們哪天畫出名了,我這玫瑰坊也跟著沾光!”她也真是個萬事能看開的女人。

    有一天,我把玫瑰坊這座雕花圍樓畫了上去,九娘看到后驚喜不已,放在掌心里小心翼翼地左瞧右看,“真像??!怎么這么神奇??!”她歡喜地贊不絕口。

    “這都是珠璣姑娘的功勞啊,她可是我的老師!”

    珠璣羞澀一笑,閃身上樓去了。

    “可以把它送給我嗎?我要把它當做玫瑰坊的傳店之寶,一代代傳下去?!本拍锫曇舾呖?,跟演電影似的。

    “好啊,只要你覺得這個能有這么大的價值?!蔽倚α?。

    這女人,真是個有意思的人。

    【冬至? 設紅筵】

    嶺南的冬天,真像個姍姍來遲的婊子,千呼萬喚還不來,一上來就風馳電掣狂風大作,教人手腳冰涼,四肢抽筋,應付不得。

    天一直溫暖著,節氣已經過了大雪了,還一派花紅柳綠的模樣。我以為這是南方,冬天是不會來了,誰竟想,只過了一夜,窗外狂風呼嘯,清晨起床,一下子冷得不敢開窗。古黃歷節氣歌里面說,“幽闔大雪紅爐暖,冬至琵琶懶去彈”,說得對極了。這南雄地處南嶺,雖屬南方,卻有著南北交融的氣候,冷起來一點不曾有南方的溫婉輕柔,不要命地冷。連我這只血統純正的北方狼,來了嶺南,也蜷在被窩里不敢出世。

    九娘拿了一只銅質鏤空小火爐上樓來給我,置在床邊小桌上,屋子里瞬間暖和起來了。

    這樣冷的天,我守在屋里看書,偶爾也讀讀佛經,我是個信佛之人,對佛教文化生來癡迷。念佛能讓我心靜,尤其在這樣漂泊的日子里,這種信仰給了我心靈上莫大的撫慰和支撐。我一直想借用佛理寫一部關于智能虛幻世界的書,以此讓那些對智能時代惶恐又依賴的現代人從中找到內心的答案??晌疫t遲不敢動筆,不敢動筆有兩大原因,一是怕自己功力不夠寫不好耽誤眾生又褻瀆佛祖,二是因為我手上正在寫一部關于我家鄉董志塬的小說《黃土繡》,董志塬有“天下黃土第一塬”之稱,溝壑縱橫,雄渾壯觀。我生在那片黃土地,長在那片黃土地,念書時期我就把為董志塬寫一部驚世駭俗又流傳千秋的大作品作為我人生的最高理想來供奉,而現在,我不求它能夠有什么永垂不朽,能在此生,用我所有的精力和最大的激情完成它,已經是我最大的心愿了。

    冬至那天,九娘家的飯桌格外豐盛。

    糯香料足的釀豆腐,濃郁香辣的梅嶺鵝王,酸辣鮮香的酸筍悶鴨,肉質鮮嫩的辣椒魚……不得不承認,九娘是個烹飪高手,她的菜一個星期幾乎都不重樣,各種菜名菜樣我都爛熟于心,只是從沒見過她一頓飯全做齊的。只三個人吃飯,這陣勢,有點龐大了。

    “今天什么日子啊,做這么多好菜!”

    “冬至啊?!?/p>

    “你們南雄人冬至喜歡擺宴席?”這么冷的天,我的胡子都快給凍掉了,幸虧南雄這菜夠辣,日日吃著才讓我緩和下來?!拔覀兝霞叶潦羌雷娴模銈兡?,是吃美食?”

    “我們冬至就是吃好吃的,要吃餃子湯圓,不然要凍掉耳朵的。”說著,九娘端上來一盤赤溜溜金燦燦狀似餃子的食物,“我們今天不吃餃子啦,我們吃這個——餃俚糍。”

    “餃里子?怎么名字這樣怪?”我嘗了一口,柔軟滑潤,余味綿長,讓我莫名想起跟我小時候在家吃過的母親做的攪團。

    “是餃俚糍——”珠璣穿一身橘紅色毛袖小棉襖走進來,“是叫餃俚糍,大米磨成米漿煮的糍團做成,里面包著酸菜,辣椒,香料等,是我們南雄人的最愛,不過姆媽一般不做,她說她當年懷我的時候有一次吃太多,傷了胃,再不想吃這個了,見也不想再見。想不到,姆媽——你今天難得又做了餃俚糍啦?可惜你普通話不標準,到時候被谷梁大叔吃光了還不知道叫什么……”珠璣嘻嘻笑著跟母親開玩笑,把溫過的米酒倒進酒杯。

    “這死女仔,缺牙耙!”九娘手指愛憐地戳戳珠璣的額頭,也笑了。吃飯吧,明天要是天氣好,我們就宰鴨子,把魚塘里的那十幾只鴨,都宰了。”

    “宰這么多?干嘛,都吃掉?”我真是對這家人越發奇怪。

    “做臘味啊,大叔,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真像個小孩!”珠璣姑娘嘟起嘴,一副佯裝嫌棄的模樣,真有意思。

    冬至過后,果然珠璣鎮上家家戶戶都開始張羅這做宰鴨子臘味了,河邊擠滿了一堆堆洗鴨身的婦女,小孩提著木桶跟在大人身后搶著拔鴨毛,人們在小巷里相遇時互相打招呼:

    你家的鴨子拔了嘛?

    拔了啵!

    鹽抹了嘛?

    抹了啵!

    板壓了嘛?

    壓了啵!

    腌好了嘛?

    腌好了啵!

    竹竿曬起了啵?

    曬今啵——

    冬陽暖暖地照著,北風從山頭呼呼地刮過來,小鎮上每家每戶的外庭上,曬滿了光溜誘人的板鴨,陣勢恢弘,濃郁飄香,像一幅炊煙裊裊的民俗畫。九娘雇人宰了十幾只鴨子,晾曬在院里采光最好的南墻上,我打趣她說,“看來這‘玫瑰坊’要變成‘板鴨莊’了!”

    九娘聽了大聲朗笑。

    “玫瑰坊也好,板鴨莊也罷,日子照樣過,老板娘照樣當?!?/p>

    【大寒? 做衣裳】

    夜半,我伏案寫作,正寫到一對戀人因家族反對不得終生相依于是決定去子午嶺跳崖殉情的章節時,門外響起跫跫足音,珠璣推開門進來。

    “谷梁大叔——”

    她一身紅衣走進來,步履顫巍,臉頰緋紅,仿佛醉酒了。

    “珠璣,你喝醉了?”

    “沒有!”她搖頭,雙眉緊蹙。

    “這么晚了,快回去休息吧!”我過去扶她,“乖,回去睡覺?!?/p>

    “不——我不要!大叔,你給我講故事聽好不好,我要聽故事!”她的臉湊過來,兩團紅暈飛霞來到我面前,帶著花酒的醇香?!皝?,我帶了洛神花酒上來,大叔要不要喝?”

    “你要聽什么故事?”我問她。

    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我決定舍命陪女子。

    “隨便,大叔講什么我就聽什么,你不是天天爬在桌上寫書嗎?書里可有故事聽?”她把爐火攆旺,倒了一杯酒給我。

    “當然,人世間的愛恨情仇,相聚別離,慈悲苦難,書里面都有?!蔽医舆^火光映照下紅盈盈的杯中酒,說,“我給你講講洛神花的故事吧!”我想,還是不要給她講書中的故事為好,講講洛神傳說的故事吧,不知道它真的是否與洛神花有關?不管了,只要小姑娘喜歡聽就成。

    “好啊好啊!”她靠過來,一雙眼睛聽故事的眼睛清澈而明亮?!肮攘捍笫?,你的胡子又長長了?!彼噲D伸出手來觸摸我這把葳蕤茂盛的大胡子,小心翼翼地,走到半截,又驚嚇似的收回去了。

    “那跟一個洛神傳說的故事有關,在很久很久以前,中國有兩個古老的部族——有河氏和有洛氏,有河氏的首領叫河伯,有洛氏的首領是洛伯。傳說,有一個美麗的女子叫宓妃,宓妃是伏羲氏的女兒,伏羲把她嫁給她嫁給洛伯為妻?!?/p>

    “伏羲把她嫁給洛伯啦?她喜歡洛伯嗎?她和洛伯是真心相愛嗎?河伯不會生氣嗎?”珠璣向我拋過來一大堆問題,一雙大眼睛在銹紅色燈光下閃爍迷離。

    “你這鬼丫頭,哪有那么多問題,好好聽著,不要打斷我!”

    她安靜下來,不說話了。

    “河伯看著洛伯抱得美人歸并且生活幸福美滿氏族日益強盛,相比之下河伯自己就成了活生生的屌絲男,這讓他無比嫉恨,于是他發起戰爭,決定把美麗的宓妃據為己有。開戰之前,河伯對洛伯說:要么獻出宓妃,要么全族被誅滅!洛伯說:寧愿全部戰死,也決不使自己的愛妃受辱。于是,準備迎戰。這個時候,洛伯的妻子,也就是宓妃,她為了避免兩族之間互相殘殺陷人民于水深火熱之中,于是站出來,勸下了暴怒的洛伯,對河伯說:“請你劃來迎親的花船?!焙硬牭较⒑蟠笙膊灰眩H自駕著花船興高采烈地前去迎接宓妃。宓妃盛裝打扮,在族眾的一片哭聲中登上了河伯的花船,在駛離洛河之界時縱身跳入波濤洶涌的洛河,后來傳說她化為了洛河之神。宓妃是為了和平跳河而亡的,受人們世代敬仰,后來在洛河岸邊,開出了許多鮮艷無比的紅花,仿佛獵獵燃燒的火焰,人們就把這種花命名為‘洛神花’。這就是洛神花的故事了?!碧熘?,最后一句我是突發奇想,編出來的。

    “這個故事,太憂傷,也太美麗了!她真的跳河了嗎?宓妃真的跳河了嗎?”珠璣蹲著輕輕伏在我膝頭,她抬起頭問我,一雙眼睛,淚眼朦朧。她今晚的打扮和平時不太一樣,一襲質地精良的紅色刺花蓮蓬裙,仿若古時的嫁衣。她化了妝,一抹紅唇,兩籠細眉,黑發鬢宇間一支墜珠銀釵鈴鈴作響。對于別家,我可能會驚詫,可在這座圍樓里住的久了,受這古舊氛圍的熏染,慢慢地也習慣了這家人獨特的行事風格。

    “你怎么哭了?你這孩子,神話里都是騙人的!”心里嗤嗤跳著,我不知該拿什么來逝去她的淚水。

    “真不知道原來天天采摘的洛神花,竟然有這樣一個讓人傷心的故事,大叔,你告訴了我宓妃的故事,以后我再也舍不得在她盛開時摘掉她了……”

    眉眼微醺的她,多像我書中,像墻上畫中走出來的女子。

    “珠璣,這美麗的傳說,就如同這杯中的洛神花酒,色彩濃艷,醇香濃烈,我們開心時喝它,它就是幸福的甜酒,一杯下肚芳香四溢;我們難過時喝它,他就是幽怨的苦酒,只能借酒消愁愁更愁。你有心事,珠璣?你今晚怎么穿成這個樣子,難不成是唱完戲沒舍得脫掉?”我只好換做輕松的口氣和她說話,我知道她喜歡唱采茶戲,可是采茶戲的戲服也不是這個樣子啊?

    “是我的嫁衣?!?/p>

    “什么?”

    她一臉的平靜。

    我卻不能心如止水。

    我曾經我問過九娘,珠璣不是才十七歲嗎,怎么不去學校念書?她說今年端午節珠璣巷里舉辦姓氏節的時候,珠璣跑出去看“扛菩薩”,不小心染了風寒,要在家休養一段時間。為什么現在又給她做起了嫁衣?難不成,她得的是不治之癥,做娘的給她做一身嫁衣裳,圓她的少女出嫁夢?

    “姆媽給我做的新嫁衣。好看嗎?”她站起身,撩起裙裾在搖曳的火光下旋轉著,問我。

    “好看——好看!”

    “這身嫁衣,是姆媽圍在爐火邊整整縫了三個月才做成的,她做得很用心,我不想辜負她?!被鸸庀拢倥囊粡埬?,如蟬翼般輕盈。

    一瞬間,一股心酸蔓心間,淚濕了眼眶。

    “大叔,你哭什么?你舍不得我走嗎?”她撲過來,望著我,問我要一個答案。

    “當然,傻丫頭!”我輕輕環住她。

    “大叔,如果可能,你會帶我走嗎?”她在我懷里,夢囈般淺淺哭泣。

    會。

    【立春? 舞紙馬】

    臘月里,南雄降了一次柳絮似若有若無的飛雪,聽說梅關古道的十里梅花都開了,老樂打來電話邀我去賞梅,我說成啊。上了梅關古道,踩了一回千年前的板石棧道,游走在梅花樹下學古人作了幾首詠梅詩,就回來了。

    這是臘月里僅有的一次外出,其他時間我都守在玫瑰坊圍樓里,寫字,讀書,打坐,練字,看兩個女人在樓下天井邊走來走去。我的書已經寫了二十一萬字,進行到一半了。我在那片黃土地上長大,成家立業,娶妻生子,轟轟烈烈也庸庸碌碌地活過,后來,妻子得癌癥去世,女兒向西去了蘭州讀大學,我的日子,仿佛一下子被風吹皺了,空了,留在那片土地上,只是惶恐、無助、孤單、迷惘,人生,再也找不到半點存在的意義,于是,我辭掉大學里的教授職務,離開隴東,出來看看外面的世界。這兩年里,我去了安徽、蘇州、福建,后來又在云南大理住過半年,在拉薩的那段時間里,我過得最為寧靜,在那里我信了佛。后來,看世界的眼光就不一樣了,內心也開始慢慢平靜,沒有雜念,不被欲望箍使,眼前也就豁然開朗。我原本打算從此長留拉薩的,在那里日日打坐、念經,也是一番安寧人生??蓛刃目傆幸环N隱隱的力量在牽引著我,佛說心中有佛佛常在,步行萬里心安然。于是,我來到了嶺南,想寫完我一直未完成的那部書。

    如今,當我遠離家鄉時才深切地感受到我對她的眷戀??赡苁菐X南這方土地深厚的文化積淀激發了我創作,也可能是這座古圍樓的神秘氣息浸染了我的心靈,總之,我感覺自己身上所攜帶的那種抹不去的北方印記與這里的一草一木竟然完美融合了,我的靈感前所未有的激越,我的故事百轉千回叩問靈魂……這多像冥冥之中的注定,像一種緣的歸宿。

    春節,我打電話給女兒,叫她來南雄和我一起過年,一個人在蘭州怪孤單的。我了解她的脾氣,知道她不會回家,家里空蕩蕩的,她寧愿呆在學校備考研究生考試。

    “我才不來呢。谷梁川,我現在正式向你宣布,我有男朋友了!我寒假要去他們重慶老家過年?!?/p>

    “谷梁嫣——你敢?”

    “你管我敢不敢,反正你那么遠,又管不著我!”她在電話那頭嬉笑。

    我恨不得現在就趕過蘭州去,揪他那個小男朋友出來,瞅瞅他究竟長了幾條腿,把我閨女迷得七葷八素的,還敢跟老爹頂嘴了?真是女大不中留!氣得我胡子都翹起來了。

    過年,她終究還是跟她男朋友去了重慶。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女兒大了,由她去吧。

    初三早上,玫瑰坊來了一群人,擠在院子里,熙熙攘攘,說是“舞紙馬”的民間藝術團,要在九娘家的院子里扎紙馬。九娘笑意盈盈地前后照應,端茶,溫酒,炸銅勺餅?!笆俏覍iT叫他們今年來我們家院里扎馬燈的,扎馬燈,人多,熱鬧,這宅子年代久遠了,老感覺陰沉沉的,讓他們這些壯年大漢來,沖一沖,喜氣!”九娘在鍋灶邊,一邊炒蝦米一邊對我說。

    那些人在院子里,削竹篾,曬竹條,把一根根竹片捆扎成馬的形狀,貼上棕樹皮,用彩色紙糊馬頭。沒幾天,院子里就站滿了紅橙黃綠青藍紫,栩栩如生的各色馬匹。珠璣在馬群中,依偎著一匹鬃毛繁盛的酒紅色大馬脖頸上,半天不說一句話,九娘不喚她,做紙馬的匠人也不去打攪她,她就那樣站著,站在一群色彩斑斕的紙馬中央,像一個被遺棄的孩子。

    “你喜歡舞馬燈嗎?”我走過去,站在她身后,她也毫不知覺。

    “喜歡。”

    “你舞過馬燈嗎?”我問她。

    “舞過,小時候爸爸教過我?!?/p>

    她想起了她爸爸,我便不再往下問了。

    元宵節那天,嫣兒竟然來了。

    “我來看看你電話里天天念叨的那個神奇的圍樓嘛,再說了,元宵節還沒過完,我也算陪爸爸過過年嘛?!迸畠汉軙f話,萬幸的是,她并沒有帶那個重慶娃一起來,要不然,我心里會五味雜陳的。

    這天夜里格外熱鬧,家家戶戶點燃香燭,燃放爆竹,彩燈高掛。夜幕下,火龍火獅翻騰起舞,金光閃爍,煙花繚繞。嫣兒抱著單反相機嘰嘰喳喳跟著村里的火龍隊去游村了,“這氣勢太壯觀磅礴了,我得跟著去看看,仔細研究研究,回去寫個研究報告什么的做我的畢業論文?!敝榄^似乎很喜歡嫣兒,寸步不離得跟著她,給她介紹各種南雄民俗習慣。我站在玫瑰坊大門邊,看兩個姑娘手拉手蹦蹦跳跳離去時的背影,那真是這世間最美的風景。

    晚上回來時,嫣兒的腳被皮鞋磨破了,痛得哇哇叫。珠璣拿出了自己的一雙繡著孔雀的丹紅穿珠繡花鞋給嫣兒,嫣兒驚喜地尖叫。

    “太好看了,怎么現在還會有這樣的鞋子?。亢孟裾鐙帜锬锬_上那雙蘇錦繡花鞋?。≈榄^,你怎么會有這么漂亮的鞋子,難不成是古董?”這姑娘,說話毛毛躁躁,一驚一乍,沒一點安靜樣子。

    珠璣頭一勾,淺淺地笑了,“姆媽做給我出嫁的鞋子,我送給你吧!今天和你出去玩兒,我看你喜歡問這些東西,猜你一定會喜歡。”

    “你的嫁妝啊,那我不能要!”嫣兒急急地推辭。

    “珠璣妹妹送你的,拿上吧,也是她一片心意?!蔽覍︽虄赫f。

    我心想,也許珠璣等不到真正穿這雙繡花鞋的時候了,也許送給她喜歡的人,是這雙鞋子最好的歸宿。

    【驚蟄? 尋雨巷】

    二月初六,驚蟄。

    古人對驚蟄的解釋是:“桃始華、倉庚鳴、鷹化為鳩”。也就是說春雷開始響動,萬物拔節生長。驚蟄初交河躍鯉,春分蝴蝶夢花間。一個真正溫暖的春天到來了。

    “二月初六,驚蟄——宜裁衣,冠笄,安床;忌作灶,開市,作梁。今天不宜開市耶,今天不做生意了,珠璣,今天適合裁衣,我們給你做衣裳吧!”吃完早飯,九娘在一旁念黃歷,珠璣在一旁沉默不語。

    她最近話越來越少了。

    “今天蠻好的,有太陽,我想出去走走。要不——珠璣,你給大叔當導游吧,我想去你說過的那個長著四棵千年古榕樹的村子里走走。”我看得出來,她不想呆在家里做衣裳。

    “好??!”她的眼睛又亮起來了。

    “鬼女仔,十幾年白養了,姆媽的一籮筐,比不上大叔的一句話!”九娘笑著,扭腰進屋取布尺,“你們去玩兒吧,我自己裁,自己做!”

    我從未見這樣巨大的一棵樹!

    枝干盤踞錯節,向著天,向著水,向著無邊無際的地的縫隙長開去,在一汪湖水邊,以飛翔的姿勢盤旋而上?!斑@是什么樹,太大了,榕樹嗎?”我問我的隨身導游。

    “是啊。哎呀,大叔不必驚訝,這樣的古榕樹這個村子里有四棵,中南西北各一棵,都大得很。榕樹是這個村子的守護樹?!?/p>

    “這么大,該有上千年了吧,修成正果了。”我發現,在這里,我只能乖乖做珠璣的小學生,太多事物,我都不懂,得反過來問她了。

    這是一處偏僻而荒蕪的古村落,荒草漫過腰際,碎石磕絆腳趾,但仍存留著一種古老而蒼涼的美。莊嚴厚重的青磚大屋,順勢而上的拱頂飛檐,痕跡斑駁的雕磚大門,青苔幽幽的石欄古井……我驚異于這樣奢華又頹敗的歷史痕跡,走在這悠長斑斕的小巷,總給人一種時光倒錯的眩暈感。

    走在曲折回環村落巷道里,珠璣總喜歡把手掌貼上去,手指滑過那些粗糲的紅巖砂,觸著那些冰涼的青磚石,愣愣地,站著,不說話,仿佛跌進一個黏稠的夢里。

    “珠璣?”我喊她,她才驚醒似的回過神來,回眸向我淺淺地笑。

    我們倆兒發現了一個秘密,每棟屋子的窗居然都不一樣?那些雕花的窗子,有石雕、磚雕、木雕,青磚。“可是那么多棟大屋?那么多扇花窗,難道都沒有一扇是重復的嗎?”我問珠璣,“你不是來過嗎,你數過沒?”

    “我上一次來的時候還很小耶好不好大叔,沒數過有沒有一樣的,要不我們一起數數?”

    “好啊,我怕你?”

    “嘻嘻?!?/p>

    花窗的圖案形狀各異,有“井”字紋、銅錢紋、草葉紋、葵花紋、火輪紋、印章紋……我們一邊給不同的花窗起名字,一邊數花窗的個數,笑著跑著,最后天竟下起雨來了,一大片高高低低的青磚大屋,在雨中散發出質感的光澤。

    “走,下雨了,該回家了?!蔽艺f。

    “不!你數了多少?”她站著,不走。

    “六十九,你呢?”我還沒數完,只好胡謅一個數字給她。

    “大叔你騙人,明明是七十二!”

    “哦,我眼睛不好,可能數露了。”

    她嘟著嘴巴跟在我身后,很不情愿地往回走,走到村頭那棵大榕樹下,她停住了。

    “谷梁大叔?” 她爬到一根枝樹杈上去,坐下來。

    “嗯?”

    “你在嗎?”

    “我在。”我坐到樹下,歇一歇,有點累。人生過半,身體就開始走下坡路了。這真是一件讓人憂傷的事情。

    “你什么時候走?”她的聲音在高處,悠悠的,蕩著,有一種高山空谷的感覺。

    “什么?”

    “你什么時候離開我家,離開南雄?”

    “怎么,你不想我住啦?想趕我走?”

    “不是——”她似乎急了,“我是說——”

    “還沒想好,也許夏天到來的時候吧,也許過完冬天,也許更久……誰知道呢?我的書還沒完成,它什么時候能完成???我也沒把握,里面的男主角谷梁沐聲他沒死,兩個人一起去殉情,他跑了。兩個人一起跳下懸崖,他被樹枝掛住,被一只母狼救了。他活了下來,不僅活了下來,還進了城,念了大學,當了官,娶了水保局局長的女兒。他專門負責子午嶺一帶的水土開發和野生動物保護工作,你說,一個情深意重的男人,該如何面對這場人狼大戰?該怎樣挽救他失去的戀人?繡娘的命運又在哪里?我也正在尋找當中……”我絮絮叨叨說了很多,對于這些天一直糾纏在心里的問題,也許,在這荒煙蔓草的地方吐出來,會讓我不再憋得那么難受?!澳阏f呢,珠璣,你古靈精怪,能不能給大叔出出意見?”

    聽不見她的回答。

    我抬頭,她不在樹杈上。

    我匆忙站起身,喊她的名字,“珠璣——鬼丫頭——?”

    “你在哪兒?別鬧了,快出來吧,下雨了。不要嚇大叔好不好,大叔已經老了,受不起這種驚嚇……”呼喚漸漸變成哭腔。

    聽不見她的聲音!

    四周安靜極了,綿綿細雨細簌簌落下來,打在粗壯的榕樹枝干上,空蕩蕩的,空寂的靜。大樹下,一只紅色鞋子落在湖邊,是她的!

    一種可怕的預感向我襲來。

    “珠璣——?”

    該死,我不會水!可是來不及了,我向湖邊狂奔去。

    “谷梁川——我在這兒”

    她喊著我的名字,從湖水中央探出頭。

    “鬼丫頭——你嚇死我了!”

    “哈哈——”

    她嬉笑著,像一只歡快的小魚,在湖水中游來游去。

    【谷雨? 問菩提】

    “月光光/下蓮塘/藕蓮梗/抬新娘/新娘叫/抬條貓/貓愛走/抬條狗/狗愛咬/學打雕/打雕打痛手/學畢酒/畢酒酸/學打磚/打磚磚角爛/學補傘/補傘鉗/嫁過泥羅平/泥羅平/好曬谷/嫁過瞻古老/瞻古老/好吃/嫁過白翼/白翼曉飛/嫁過烏龜/烏龜曉爬/嫁過啦佧/啦佧曉耕布/嫁過阿富/阿富上棚挽爛布。”

    站在玫瑰坊的堂屋里,常常能聽到村子里的小孩唱著這支歌蹦蹦跳跳地走過,像唱歌,又像背古詩,雖然是用南雄話唱的,我聽不太懂,但韻律整齊,非常悅耳?!斑@是什么歌?。俊蔽覇柧拍?,她正在給一件新做成的裙裝袖口上繡一朵牡丹。她最近好像一直在為珠璣做衣裳,她這么著急做這么些衣裳干什么?是不是時間不多,怕來不及了?這個問題我一直想問九娘,卻每一次都開不了口。

    “是客家童謠,珠璣鎮上的孩子,幾乎人人會唱呢?!敝榄^從樓上下來,她今天的氣色似乎不錯。

    “那你會唱嗎?”我反問她。

    “她哪里會唱?她除了天天往外跑,還會做什么?”九娘抬起頭,看了一眼珠璣。

    珠璣沒理九娘,轉身對我說,“今天十五,我們去大雄寺吧!”

    “你要去拜佛?”

    “是啊。你不是天天念佛嗎?天天躲在屋里有什么好念的,我們去寺廟吧,看看菩薩,燒燒香。好不好?”她靠過來,一雙水靈靈的眼睛望著我,在期待,也在祈求。

    我抬頭看九娘,你依舊低頭繡花,仿佛沒聽見我們的談話。

    “九娘——”

    “你們想去就去吧,我沒空。”她冷冷地說,依然沒抬頭,手中的活計也未曾中斷。

    我和珠璣跨出門檻時,九娘的聲音又從身后響起來。

    “谷梁老師,替我照看好她,不要再像上次那樣跌進水里?!?/p>

    在佛前,我們每人上了三支香,在綾錦蒲團上跪下來。

    她們兩個人最近都冷冷的,相互不說話,也不看對方,仿佛有一股怨氣飄散在兩人中間。九娘沒日沒夜地趕做嫁衣,珠璣時不時沉默,莫名垂淚。

    我問佛:“如果時間真的不多,她們還何必這般彼此冷漠,怨氣叢生?”

    佛說凡事皆有因果,答案自在心中。

    其實我知道,佛哪里會道破玄機,它只會讓我們更加明了地認識自己的心罷了。看得清,放得下,心靜自然明??蛇@一刻,我發現自己竟然看不破,我看不破在我身旁同樣跪在佛前這個的年輕女子,看不破她的前塵和來世。于是,我斷念不去顧念太多,我只求佛能保佑這位善良的姑娘,保佑她平安健康的成長,保佑她能做一回真正的新娘,現世安穩地過一生。

    春雨微醺,寺院里燒香拜佛的人并不多。拜完佛,從天王殿出來望向大雄寶殿,突然發現兩棵菩提樹很奇怪,一株郁郁蒼蒼,葳蕤繁茂,地上沒有一片落葉;另一株卻黃葉瑟瑟,風一吹,嘩啦啦地掉下許多落葉來。“這是為何?哪有春天掉葉子的樹木?”

    “這是玄機。佛曰:不可說,不可說!”珠璣這鬼丫頭又開始跟我貧嘴了。

    “好好說話,你肯定知道這其中的玄妙。”我逼著她說。

    “哎呀,這兩棵菩提樹,是一雌一雄,左手邊這株是雄樹,他比較高大,粗壯,看到了沒?右手邊這個是雌樹,她比較柔美,靈動,是不是? 兩株菩提,每年春天,四月前后,都會出現‘一枯一榮’的景象,那幾天,村里的人都會跑來燒香拜佛,姆媽每年也是必定要來的。這不,今年,已經開始掉葉子了?!?/p>

    她說著,坐到那株落葉子的雌樹下,撿起一只菩提葉,迎著天空,觸摸上面的脈紋。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蔽蚁肫鹆肆婊勰艿倪@句偈語。菩提樹本來不是樹,明鏡臺也不是臺,本來什么都沒有,怎么能染上塵埃呢?

    【小滿? 拜嬋娟】

    十六,滿月。

    銀白色月光灑下來,整座院子落滿盈波,緩緩地,卡農鋼琴曲一樣流動。

    九娘將做成蓮花狀的糕點供奉在香案上,堂點起香爐,燃起兩盞紅燭,香煙裊裊,燭光搖曳。九娘站在緲緲煙霧里,雙手合十,閉目祈禱。

    她拜月的模樣十分虔誠。我看見兩滴清淚溢出她眼角。她落淚了,她在祈福嗎?她是在為珠璣祈福嗎?

    “珠璣,她——”我走過去,扶住她肩膀。她到底要承受多大的苦痛,一個女人家,也不容易。

    “不——”她轉回身,已經淚流滿面。

    “時間很緊了嗎?什么時候?”

    “很緊了,端午。”她趴在我肩頭,哭得不能自已,“我也是沒有辦法??!逼到了絕路上,也許,對珠璣來說,這也是一個好歸宿?!彼谥共蛔〉仡澏?。一個流淚的女人,脆弱的母親。在這樣冰涼的夜里,我能給她的溫暖,緊緊只有一個肩膀。我真恨自己!

    “你呢?你什么時候走?”我轉身上樓,她問我。

    “應該——這個夏天過完的時候吧,如果你不介意?!辈阶映恋孟袂Ы镥N,挪不動。

    “不——不介意。要是可以你想留,就留下來吧。你要是走了,這房子,就空蕩蕩的?!?/p>

    我抬步,上樓。

    打開窗戶,月光懶懶的踱進來,房間里陳舊古老的物件都蒙上一層朦朧的絲紗,飄逸靈動,像一場夢境。

    珠璣出現在窗下。

    “谷梁大叔?”她穿一身素白的衣裳,與月光融為一體。

    “嗯?”

    “你站在窗前干嘛?”她問我,她的眼睛還是那么亮,比天上的那輪玉盤還要亮。這么美麗的燈盞,上天怎么忍心讓她從此熄滅呢?

    “我在賞月。你呢?你在窗前干嘛?”我問她。

    “我在看你?!?/p>

    她輕輕垂下眼瞼,長睫毛遮蓋住眼角細微的憂傷。

    “谷梁大叔,你能帶我走嗎?”

    “你想去哪里?”

    “隴東,董志塬上,你書里寫到的那塊沸騰的黃土地,那是真正的北方,我從沒走出過珠璣鎮。姆媽說,我很快就會到海邊去,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可是我想去北方,坐火車去,好不好?”她眼眸里閃著晶瑩的光,我知道,她是希望的光芒,是一個少女最美麗的夢。在這樣的時刻,她想去哪里都可以,天涯海角我都帶她去。

    “好啊。”我點頭。

    【芒種? 煮青梅】

    “梅花開盡百花開,過盡行人君不來。 不趁青梅嘗煮酒,要看細雨熟黃梅?!?/p>

    蘇東坡在這首《贈嶺上梅》里告訴世人說不要在梅子為成熟之時就急急忙忙地去嘗那青梅煮酒,要是要等到細雨微醺時再去摘那后山的黃梅,那時的梅子才是熟透了的。初夏時分,珠璣姑娘從外面回來,竹籃里沒有盛著青梅,倒是摘了一籃子的野草莓回來。

    我嘗了一顆,酸得掉牙。

    “這么酸,怎么吃?”

    “做草莓醬啊,姆媽做的草莓醬最蘸銅勺餅最好吃啦!”她嘻嘻笑著,跑進廚房里去,九娘在廚房做早飯。

    我站在閣樓上,輕觸著雕花木欄的精致紋路,聽著廚房里兩個女人嬉笑打鬧的聲音。這一切,多么好!要是日子能一直這樣過下去,也是一種塵世里最圓滿的幸福。

    但是,來不及了。我決定,帶珠璣走!

    “什么?跟大叔走?你不想活啦還是不想要命了?珠璣從廚房里沖出來,九娘持著燒火棍攆出來。

    “怎么了?”我跑下樓去。 “我就是要跟大叔走,大叔已經答應帶我走了!”珠璣哭著,撲到我懷里來。

    “你再說?你再說句聽哦——你想逃,你想逃是不是?我告訴你,不可能!”我從沒見過九娘對珠璣發火,也從沒見過她這么潑婦的時候,她今天這是怎么了?

    “是我答應的,我答應帶她走!”我擋住九娘,把珠璣護在身后。

    這個場景,讓我想起了幾年前在家時,有一次女兒跟老師撒謊沒去上課,和一個男同學去西安城里玩了整整一天,回到家已是凌晨,被她媽罰站打手心,我擋在她面前,替她向她媽求情。這兩個場景,多么相似。

    “你答應?你憑什么答應,你能答應給她什么?”九娘仿佛憤怒極了,半天之后,她的語氣緩和下來,“谷梁老師,我們家的事情,你不懂。你,要是住不下去了,可以走,我不攔你!”她轉回身,哭著跑上了圍樓。

    珠璣將手中的竹籃拋下來,哭著跑出去,半青色半紅色的野草莓滾落一地。

    “珠璣——”

    我追出去。她一直沿著小巷跑啊跑,跑啊跑,哭著,一只鞋子跑丟了,我停下來,拾起她的鞋子追上去,她不見了。

    最后,我在河邊找到了她。

    她坐在河岸上,一雙光腳在河水拍得嘩嘩作響。

    我在她身旁坐下來,“穿上鞋吧,小心著涼?!?/p>

    “谷梁大叔?”

    “嗯?”

    “姆媽不讓我去?!?/p>

    “是啊,你姆媽舍不得你。”

    “她讓我嫁人?!?/p>

    “嫁人?”珠璣要嫁人?這一瞬間,我才明白過來自己到底有多糊涂。原來——原來她沒病,她只是要嫁人,這應該是值得高興的事情啊!我應該高興,對應該高興。我忍不住淚濕了。

    “谷梁大叔,你怎么了?”珠璣湊過來,關切地問我。“你是不是不舍我嫁人???”

    “怎么會?大叔這是為你高興,珠璣,這是好事,大叔高興!”我語無倫次。

    “你騙人!你聽到我要嫁人你根本就不開心,你都掉眼淚了……”珠璣纏上來,抱住我的脖頸,哭著,鬧著,像個完全不講理的小頑童。

    “好好好——大叔不開心,大叔舍不得你出嫁。這樣總成了吧!”

    她突然安靜下來,不說話了,“你不問問我,嫁給誰嗎?”

    “誰?”

    “一個我不認識的男人?!?/p>

    【夏至? 洛神妝】

    夏至。第一候,鹿角解;第二候,蟬始鳴;第三候,半夏生。

    嶺南的氣溫螺旋狀上升,一下子熱得無處可躲,我站在二樓的陰涼里給老樂打電話,熱風仍是穿堂而過,迎面襲來。

    “老樂,有時間出來我們再喝一杯吧,我要走了?!?/p>

    我開始動手整理這大半年來的所有行李,其實也沒多少東西可整理的,除了我自己隨身帶的一些衣物,墨寶,幾本古書,還有就是我整整一摞的書稿了,我一直堅持用筆寫作,鋼筆落在紙上嗤嗤的聲響讓我文思泉涌,但電腦就不行,我整裝待發,一坐到那玩意兒面前就立即尿頻,沒辦法?!饵S土繡》還是沒完成,還差兩章,我不知道這兩章會在什么時候能完成,或許永遠都完不成了。

    晚上吃晚飯時,我下樓很早,我坐在堂屋里,看九娘在廚房與院里忙來忙去的背影,這樣的背影讓我讓我感覺心安。我記得年輕時,和妻子相親那天,那是冬天,妻子扎了兩根大辮子,穿一身紅襖襖,進了門,二話沒說就把我家鍋蓋掀了,在案板上甩開兩只大辮子搟了張十個大漢人吃的大面皮,做了頓香噴噴的臊子面,那味道,我至今難忘。那天,我吃完她做的臊子面就決定娶她做我媳婦兒,讓她搟一輩子面給我吃。而現在,她走了,我成了無家可歸的浪人,還有哪一個女人的碗,能留住我這雙流浪的腳步?

    第二天清晨,推開窗,蒙蒙細雨。

    我還是拿起行李離開了玫瑰坊。

    走過三條小巷,走過一棵大榕樹,走過一座拱石橋,老樂在橋那頭等我。

    撐著傘,傘外的世界白霧茫茫,我腦海中反復閃現出起昨晚喝醉后九娘伏在桌上哭泣的身影。

    “我也沒有辦法啊,谷梁,他們要搞拆遷,要拆了這棟圍樓?。∧阏f這怎么能拆掉?我怎么能眼睜睜看著他們把它拆掉?這是從祖上流傳下來的,好幾代人了,這窗戶上的每一朵雕花,檐頂上的每一處玉砌,都是我兒時的記憶啊,我怎么忍心讓它們從此消失掉?”

    “去年姓氏節上,珠璣去看“抬菩薩”被一位香港老板看上了,他想認珠璣做干女兒,我沒同意,老牛想吃嫩草,這誰都看得出來。我告訴他,你要是真想要就明媒正娶過來娶,不要走這些歪歪道道?!彼饬?,花巨款買下了這座圍樓。疏通關系,總算沒被拆掉。他把玫瑰坊重新交給我,說今年五月端午來迎娶珠璣……我已經沒有退路了?!?/p>

    “那你有沒有問過,珠璣是否喜歡那個男人?”我問她。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這對珠璣來說,也算是個不錯的歸宿。”

    “難道你就沒有想過要放棄這座圍樓,而選擇女兒的幸福嗎?”

    “以前沒想過,現在開始想了。如果珠璣真的不愿嫁,我就關了這玫瑰坊,再不做花酒生意啦……”

    她哭著,喝一杯,再喝一杯,殷紅色洛神花酒流進她鮮紅的嘴唇里,連這哭聲、這悲傷,也染成了紅色。

    雨淅淅瀝瀝滴下來,周遭的一切都籠罩在一片藹藹白霧之中,不遠處的雨幕里一片灼艷艷的紅,洛神花又開始結苞盛放了。

    “谷梁大叔——”

    我轉身,是珠璣。她立在橋頭,一雙雨瞳盛滿憂傷。

    我記得很清楚,她分明穿一身素底白花的夏衣裳,我卻感覺是一朵紅蓮開在雨幕中央。

    火車駛出嶺南的地界,雨停了。

    我站在車窗邊努力向來時的路看去,車窗外一片云里霧里的縹緲感,白霧茫茫,什么都看不見,仿佛什么都沒有發生過,仿佛我從都不曾來過。

    【完】 

    發表于《作品》雜志2016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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