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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黎子作品:《城》
    來源:中國作家網 | 黎子  2016年10月26日17:30

    一個拾荒王國,城市里被遺忘的角落,潮濕,陰冷,或暴曬在太陽下的赤裸裸……

    1.

    后來,北城怎么也忘不了那天黃昏的夕陽。媚娘推著龐大的廢品車駕著四個巨型女兒穿過蕪城鍍著曖昧金色的街道時,北城從朝她們紛紛側目的行人眼睛里撞見了媚娘狂肆的驕傲。

    那神奇的樣子,就像這座城從此是她的王國。

    今天是東城西城出生后媚娘第一次帶著她們全巢出動進軍蕪城的城北城南城東城西全城搜索廢品兼上等垃圾。媚娘穿一件醬紅色的大布衫蹬一輛80年代的三輪車拉著南城西城東城三個小崽子在前,北城緊緊拽著車子的鐵欄跟在后面,婉兒睜著僅有的一只眼耷拉著僅有的一只耳貼著北城的褲腳跟在最后。婉兒是她們收廢品時撿到的小流浪狗,花毛,短尾,單耳單眼,媚娘為它取名婉兒。從城北到城南,從城東到城西,她們仿佛不是在收廢品而是全家蕪城觀光,又或者是游走在喧鬧的街市讓蕪城人來觀她們。

    車子所經之處,行人仿佛被施了咒語般紛紛朝她們駐足凝望。人們驚異的不僅僅是這女兒國似的怪異組合,更是她們的肥胖,巨型的滾圓的清一色的肥胖。經過城南那個菜市場時,北城看到幾個賣豬肉的男人瞪大了眼睛盯著媚娘擠出醬紅色衣衫扣縫的大奶子口水流了一豬頭,北城試著把她那件永遠短半寸的小衫拉了拉緊低著頭走過去。

    北城在城南蕪城一中校門口看見了木林,他穿著深藍色校服推著單車,經過校門時從領口里取出掛在脖子上的校牌給門衛看一眼隨即又低著頭推著單車穿過長長的校道。北城躲在矗立的廢品車背后看著這靜如默片的一幕,突然想起了小時候在鄉下和一個男孩子在春天放的一只拖著長尾巴的風箏。

    回到北屋,夕陽已經從不遠處那座摩天大樓的避雷針尖上沉下去了。東城和西城在車子上的一堆廢紙里紅著臉蛋撲騰撲騰喊叫:“媚娘媚娘,放俄下來,俄要吃奶!——”媚娘把兩個嗷嗷待哺的小女兒一把從車上拽下來一左一右夾在胳肢窩里,一扭腰又把右手的東城甩過來和西城夾在一起,騰開手取下車上的一個老壇酸菜方便面紙箱拎起來往屋內走,長長的屁股拖在后面像一堵長滿爬山虎的墻。

    “北城,和南城把車上的貨物收下來,俄給咱煮餃子,今晚有雞肉餃子吃了!還是速凍的!”媚娘微側著蹲下身才把她那膨脹的身軀從門里擠進去。

    北城抬起頭看著如小山一樣高聳的廢品車,像瞻望一頭大腹便便的奶牛。媚娘果然是厲害的,第一次引她們四個游走蕪城就有這么輝煌的戰績。媚娘答應俄的紅襖襖應該能在蕪城冬天的第一場雪到來之前裹在俄身上了,北城咬著嘴唇想。

    下貨不容易,尤其是在天黑時,但她并不懼怕這些,16歲的北城擁有用不完的力氣和流不竭的經血,取下這車瓶瓶罐罐紙紙箱箱對她來說,就跟換衛生巾一樣利索干脆不留痕跡。

    “南城,你瘦一點,上車接,俄來下!”北城知道,只要有妹妹不愿意去干的事只要以她比她瘦為借口,她就會屁顛屁顛跑得比誰都快。

    北城抱著一大摞泛著火腿香的壓縮紙箱笨拙地走到廢紙區一撒手扔在混亂的紙堆旁,紙箱落地時發出沉悶的聲響,像誰把屁股扣在面盆里放了一個亮屁。這些花花綠綠的紙箱,是上午在城南的百佳超市后門倉庫前,媚娘閃著星星點點的淚光花一個鐘頭向那個管倉庫的大胡子主管軟磨硬泡要來的。于是她們省下了收購這批廢紙的4塊8毛錢。

    “北城,南城,貨下完了嗎?進來吃餃子了!”媚娘在那間用鋁鐵板搭建的活動板房門口扯開嗓子叫喊著。

    “吆,今兒個出去撿著兒毛爺爺了,這不過年不過節的咋舍得吃起餃子了!來,給俄這幾個月沒沾腥的哈巴狗兒也來一碗嘗嘗!”隔壁殺雞買雞肉的獅爾王光著膀子,聞到了餃子香。

    “沒有沒有——隔墻的貓還想沾腥!回家吃你媽的奶去吧!”媚娘豪爽的一聲笑劃破半個夜空,身子一扭,閃身進屋了。

    北城迫不及待地端出她盆子一般大的碗,誘人的雞肉餡兒餃子撩撓著她太平洋一般的胃,這世界上恐怕只有美味的食物能夠讓北城淪陷。這幾袋速凍餃子是今天在城南的豪華小區門口撿到的。當她們推著裝滿啤酒瓶的車子從小區出來時,一個小保姆拎著幾袋東西戀戀不舍的放在垃圾桶旁走開了。眼尖的媚娘用手戳戳北城的后腰,用眼瞟了瞟那個垃圾桶。北城走過去,把那幾袋東西拿起來放在太陽光下瞇著眼睛瞄,一股渾濁的水從包裝袋里流出來。

    北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麻利地一伸手從沸騰的鍋里撈出一只餃子喂進嘴里,南城也學著她的樣子把手伸進鍋里撈不料燙得哇一聲哭了,兩個小妹妹也圍在一旁因吃不到餃子哭鬧著……

    “嚎什么嚎啊!俄還沒死呢,一窩子餓死鬼!”媚娘一把打掉北城再一次伸進鍋里的手,厲聲道:“今晚都用小碗吃,全體減肥!”

    憑什么啊! 北城撇撇嘴抹了一把嘴角的流油不屑地在肚子里嘀咕道,但這樣的話通常是不敢在媚娘面前說出來的,不用說,北城也知道那多余的美味雞餃會餃落誰家。果然,午夜剛過,北城便看到媚娘背著她們姊妹偷偷地端著一個斑駁著月光的鐵盆出去了,盆內的餃子一個個晶瑩剔透,像剛出世洗浴之后的嬰兒。北城最瞧不起媚娘的這一點了,要送就送唄,何必藏著掖著偷偷摸摸呢?不過,媚娘也只有在干這事時才會避開她們小心翼翼,畢竟,食物——對窩在這個小屋里的女人來說,是唯一活下去的,至高無上的榮耀。

    2.

    北城把一麻袋裝著玩具車游戲機遙控飛機遙控器等塑料廢品砰一聲扔下來過秤,這是那種掛砣的老式臺秤,她們是有電子臺秤的,可北城故意用這個來稱,她知道怎樣稱能讓眼前這個拉了滿滿一三輪摩托車廢品來賣的老男人撈不到一丁點兒好處。北城一只手輕輕扶著似的提著麻袋口,一只手來回撥著秤砣,三下五除二就把那些大麻袋搞定了。

    塑料11公斤,廢鐵13公斤,廢紙8.5公斤,飲料瓶4公斤,啤酒瓶5箱,總共116.7元,北城手里握著計算器喃喃的說。一抬頭,發現那張臉像從枯木上扒下來的老樹皮似的男人目不轉睛的盯著自己活蹦亂跳的胸脯嘿嘿笑著。

    看什么看,八十三塊六毛!北城瞪了一眼,轉回身進屋,把放錢的抽屜拉得乒乓響。

    媚娘躺在小屋旁一把老藤椅上默默地看著這一切,嘴角閃過一絲怪異的微笑。北方秋日凜冽的風吹刮著她通紅的臉,那張收購來的木椅在她的身下發出不堪重負的討饒聲。

    其實,以前她們都叫媚娘為大媽媽,直到有一天,媚娘守在她們那個小屋里的一臺小彩電前看完了《武則天秘史》大結局之后,突然跑出來站在院子正中央,手叉腰沖著正在疊廢紙的北城南城大喊一聲,以后,都不許再叫俄媽,叫俄媚娘,媚娘-——聽到沒!

    北城拖著廢品放到不同的回收區。這是一個橢圓形的廢品站,周圍用翡翠綠的啤酒瓶一層層壘起來,北邊高聳著兩堵用棕色麻袋裝起來的飲料瓶擋在入口處,像兩扇宏偉的大門,南邊是堆成小山似的花花綠綠的塑料品,東邊有一排簡易倉庫,里面碼放著回收價格較高的書本和廢鐵。正中心那間有著藍色屋頂的活動板房,就是她們的工作總部兼吃喝拉撒睡的家。

    北城常常覺得這個橢圓形奇形怪狀的地方就像一座巨型城堡,而媚娘,就是這座城堡里的女王。

    3.

    夾雜著黃沙的大風在蕪城的上空不停地呼嘯,揚塵穿過每一條街道卷起路邊翻飛的桐樹葉反復哀嚎著一支肆虐而荒涼的歌。北城從山一般的廢品堆里抬起頭,聽見風從遙遠的地方裹挾著千軍萬馬和這座城市的冬天一路狂吼亂叫著向她涌來。是的,流浪的秋天一結束,冬天——還會遠嗎?

    “碗先不用洗了,都過來,俄跟你們說件事!”昨夜晚飯后,媚娘把她們姊妹叫到跟前,宣布了這個圣旨一般的決定。

    “北城南城,你們兩個也長大了,是時候去為自己奪得一些東西了。你們也看到,蕪城城南這兩年發展很快,所以俄們得抓緊時機,先下手為強知道不!城南的廢品站是由一個糟老頭子管著的,所以俄就懶得出馬了。但他有一個19歲的兒子,吶,就是在前面工地上混水泥的那個黑小子,聽說他要接管他爸的廢品站,重要的是他還沒討到老婆——嘿嘿,你們的機會來了!”媚娘解開衣扣,把東城西城放在膝頭任她們爬上那兩座搖搖欲墜的高峰?!爸劣跂|城西城,她們倆兒還小,還能在俄懷里撒幾年歡,再說,城東城西要發展起來還得幾個年頭。南城啊,城南那一塊兒將來是你的領地,你得想辦法出手奪了!”

    “怎么奪?”南城一只手緊緊握住北城的手,怯怯地問。對媚娘,她們總帶著一份不可抗拒的畏懼感。

    “怎么奪?用你的聰明,或者身體。”媚娘點燃一支煙,罵了句“蠢女子!”

    “什么叫‘用身體’?南城還13歲不到?。 北背且话寻涯铣亲o在自己身后,本就變形的臉上帶著猙獰的憤怒。

    “頭腦和身體就是女人最強大的武器——你不明白嗎,還跟老娘吼!不服,你去替她奪?。 ?/p>

    昏暗的燈光下,媚娘瞇著眼睛罩在煙圈里,嘴角閃過一絲神秘而朦朧的微笑。已經兩歲的東城西城爬在她的兩條大腿上貪婪的嘴不停地吮吸著,把那兩只巨大的乳房拉扯的像快充破了氣的皮球。雖然這個畫面北城已經見了無數次,但還是覺得此刻的媚娘像極了鄉下奶奶養的那頭老母豬,旁邊圍著一群小豬仔搶奶吃。這想法讓北城突然感覺到惡心,晚上吃的大蔥豆腐面在胃里翻江倒海,她沖出門去趴在一堆廢紙旁吐得天昏地暗。

    媚娘生東城和西城是在秋末冬初,那天天冷得要命。北城走過幾條街去菜市場上為媚娘買小米,到了菜攤卻忘記自己要買什么了,繞著人群喧鬧的菜市場轉了幾圈終于流著口水用那3塊錢在一個包著花頭巾的老奶奶那兒買了一個烤紅薯,捧著燙手的紅薯飛快地往家跑想趁熱給媚娘吃。走到門口時又突然想起她應該是去買小米的,她瑟縮著不敢進屋,于是就握著那個烤紅薯躲在廢紙屋里睡著了,直到夜幕降臨,紅薯涼透,媚娘撕心裂肺的尖叫聲劃破蕪城的霓虹時北城才顫抖著從夢中驚醒。她沖進屋里時看見媚娘的肚子憋下去了腿邊兩團纏著臍帶的肉球在一大灘黏稠的血泊里蠕動,南城端著臉盆立在旁邊大哭。媚娘指著北城罵道:“死妖精,你跑哪兒去了,你是不是等著老娘死啊!”北城躲在廢紙堆里偷吃的半個紅薯像活過來似的一下子涌出喉嚨噴了一地。

    北城抬起頭看著星星寂寥的夜空,離她不遠處那片星空下有流光溢彩的霓虹。北城覺得這里的一切是多么讓人骯臟惡心,一窩孩子和膨脹的野心,就像藏在胳肢窩的虱子一樣讓人惡心。她不知道媚娘為什么一定要讓她們奪取南城的領地,也不明白女人是什么,但她清楚,她該去做些什么了。

    4.

    媚娘有一個宏偉的夢想——占領這座城,拿下蕪城的四座廢品回收站,然后在城北建立歷史上最龐大的廢品回收總站。媚娘對她們姊妹四個說這句話時嘴角叼著一只折皺的煙,眼睛里翻滾著熊熊烈火。北城那時正在咬一根胡蘿卜,她抬起頭看著媚娘,覺得她簡直是被獅爾王的一支煙給抽醉了。

    后來,北城才明白,媚娘當時沒抽醉,她是認真的,而且是極度認真的。要不然,媚娘也不會連她的名字也給改了。北城原先并不叫北城,叫綴綴,這是小時候在鄉下時的奶奶起的名字。那年北城3歲,有一個幸福的小家和一個滿頭花發總愛歪著嘴笑的奶奶。有一天媚娘和奶奶大吵一架,傍晚時大吼著收拾包裹抱著她跑出了家,后來就再也沒回去過。媚娘拎著她嫁給了鄰村一個滿腮大胡子男人,北城叫這個男人爸爸還不到一年,在一個雨天,媚娘突然又帶著她離開了。于是,她們就來到了蕪城,在城北的這個垃圾站被一個像火柴棍一樣干瘦的男人收養,很不幸,三個月后,這個在江湖上打拼了幾十年終于擁有了一座垃圾站的男人,在一個冬天的早晨死在了站內空曠潔白的雪地上。于是,媚娘理所當然的成了這座垃圾回收站的老大。

    進城之后,媚娘就給北城重新取了這個名字。北城北城,你這一輩子奮斗的目標就是蕪城的城北這一帶,守住你的江山,坐穩你的站長,當然,這得等俄退位后。媚娘說這句話時正在用大鏟勺炒面,一把紅辣椒撒在在冒煙的油鍋里,嗆得北城眼淚直流。南城,東城,西城,她們的名字也是這么來的,媚娘要她們將來一人占據蕪城的一角,把城南城東城西城三個回收站也奪到手。這樣,四面相對,環環相圍,廢品回收,一家相聚。蕪城——就是她們母女的天下了。

    5.

    一座城,就像一座巨大的墳墓,埋葬了太多人的愛恨青春和看不見的故事。

    北城繞著那座用啤酒瓶砌成的城墻內圍走著,手里提一個大麻袋,所過之處,圍墻矮一截,她手中大麻袋肚子卻圓鼓鼓的撐起來了。媚娘和南城跟在后面撅著屁股扎麻袋口,凜冽的風更加臌脹了她們綿軟的身體。

    回收站對面那個混亂不堪的瓜果批發市場里成堆成堆傾倒的瓜果發出腐爛的氣息,從大卡車上跳上跳下穿著綠色軍大衣的生意人和推著三輪車的水果小販討價還價的聲音像殺豬;瓜果市場旁邊一排用紙箱木板湊合著搭起來的小饸饹面館里飄出油潑臊子的香味;回收站右邊鄰著幾家殺雞賣肉的鋪子,圈在雞籠里的烏雞,漫天亂飛的雞毛和從開水大桶里拎起來的冒著熱氣渾身赤裸裸的大公雞……北城的肚子又開始轟隆隆喧鬧起來,媚娘說金象小什字根本不算什么,她們的城北回收總站才是蕪城真正的市中心——這句話像太陽一般照耀著她們。她和南城常常去對面瓜果市場在人家倒掉的瓜果堆里面挑揀還算完整的水果,在饸饹面館繁忙的時候去幫忙端碗洗盤子換來一碗紅油汪汪的饸饹面,也把鄰居死掉的雞拿回家來讓媚娘煮了來吃……或許,在這里就這樣過活一輩子也是一件蠻不錯的事情,北城把一只裝滿的麻袋丟在身后時這樣想著。

    媚娘,俄餓了——北城剛喊出這句話就后悔了,她看見木林推著單車低著頭從她們的翡翠色城墻下走過,額前細碎的頭發被風吹起,寬大的校服里似乎也鼓滿了風隨空中飄飛的碎發左右擺動著。北城踮了踮腳但仍是看不到他的眼睛,她不明白他為什么走路時總把頭壓得低低的安靜的像夏夜的星空。她悔死自己剛才那句獅子吼般的叫喚聲了。

    餓死鬼,今晚沒面煮,去市場上買兩塊錢的饅頭!媚娘站起身來用手捶著腰喊道。

    吃吃吃!就知道吃!北城啪一聲摔了手中的酒瓶轉身跑進了屋。她也不知道她在生誰的氣。

    6.

    在蕪城,北城的確是一個與眾不同的女孩子。她生活在一座奇怪的廢品城堡里有一個肥胖怪異的媽和同樣肥胖怪異的姊妹,更不同的是,北城有一張其丑無比的臉。比磨盤還大的臉盤里脹鼓鼓地塞滿了游動的肉,左邊臉上一塊被玻璃渣割破的傷疤像一朵開敗的山丹花橫亙在眼角處,蕪城的風沙把她的臉蛋撕扯成赤裸的紅。總之,這張臉怎么看怎么像兩瓣被后娘拍了兩巴掌擰了一指頭的屁股蛋子。所以,每當北城穿過蕪城的街頭人們都把蒙著沙塵的眼光拋向她時,她已經習慣了低著頭踩著自己的影子走過去。

    北城從廢紙堆里爬出來,手里捏一本英文書。一本厚厚的深藍色封皮英文書,北城不認識上面密密麻麻螞蟻一樣的洋字兒,但她知道這是一本外國書。她想,木林一定能夠用得到這本書。木林是住在北城隔壁的隔壁,也就是雞窩旁邊的一間小出租屋里的高中生,在蕪城一中讀書,他爸輕微腿瘸,在附近工地上抱磚頭,沒見過他媽,聽說跟人跑了。她經??吹剿诿恳粋€清涼的早晨在對面瓜果市場的場篷下來來回回踱著步手捧這樣的一本書反反復復地念,賣橘子的大叔告訴她,木林念的那是英語。

    北城也讀過書,就在不遠處馬路斜對面的那所老城小學。小學二年級,她比班里的孩子高一頭,坐在教室后面的垃圾桶旁邊。在一節音樂課上,那位長發飄飄裙擺飛揚的美女老師善心大發偏讓北城給大家唱一首歌。北城站起來,臉憋得通紅,最后大大方方的尿了褲子,尿水滲過單褲在瓷磚地板上敲出異常響亮清脆的聲音。同學們盯著她的褲襠哈哈笑了。那次之后,北城就再也沒去學校,老老實實跟在媚娘后面撿垃圾收廢品了。

    北城把書擱在膝蓋上用那只寬厚無比的大手細細撫摸著,想起木林那雙瞳孔里盛著一汪湖的眼睛,那雙眼睛,常常使北城想起鄉下,想起青青的綠草和明媚的陽光,想起鄉下奶奶嘴角的微笑和耳根后捌的一朵小野花。

    “媽x的,不想活了!”小花狗婉兒咬住北城的褲腳不放,北城罵了聲一腳踢開,朝著狗頭啐了口唾沫。婉兒被甩出去老遠,趴在地上打起滾來。北城看到它明顯凸起來的肚子,擤了把鼻涕又走過去把把它抱起來,眼淚吧嗒吧嗒地掉在小花狗僅有的一只眼睛里。對不起,對不起啊婉兒,俄不是故意的,你怎么就,要做媽媽了?

    北城一轉頭,看見木林從旁邊的公共廁所供水區出來,一個白色塑料大桶往外溢著水在他手中死命搖晃。一股血直升上北城的頭頂,她一把扔掉婉兒跑過去,飛奔的贅肉在她身上甩出夸張的弧度。北城一把搶過水桶如蜻蜓點水般輕飄飄的從木林身旁滑過去,穿過狹促的小巷把水桶小心翼翼地放在木林家那扇油漆斑駁的紅色門前。轉回身,木林站在北城身后嘴里喏吮著仿佛要說點什么,北城等著,但最終,木林什么也沒說。北城臉憋得通紅,提起腳,捂著臉跑了。

    7.

    晚上,北城準備把她累了一整天后熄了火的身體扔到床上美美的睡一覺時,南城卻蜷縮在床中央膽怯的看著她死活不肯挪身。北城掀開被子,看見南城白胖胖的屁股緊緊地壓著一灘殷紅的血跡。

    “這有什么好怕的,俄十歲時就來了。諾,給你這個!”北城扔給南城一包衛生棉,側著身把她那占地兒的身體微微收了收在另一邊躺下了。旁邊另一張床上的媚娘此時正摟著兩個小孩把呼嚕聲扯得驚天動地。

    其實北城是不愿意想起那一夜的。

    十歲的北城長得飛快,身體已經明顯有一般女孩子所不具有的特征。那天夜里她被奇怪的呻吟聲弄醒了,月光透過小窗灑在媚娘的床上,她看見床上有兩個人在打滾,赤身露體,騰云駕霧,媚娘狂野的喊叫著,臉抽搐著扭作恐怖的一片。她咬著被角嚇得不敢出聲,睜著眼睛在黑暗里流淚,最后不知道什么時候睡著了。早上醒來時,她發現自己的褲子變成了紅色。

    “北城姐,你說俄該咋辦呀?媚娘讓俄去奪南城站,俄不敢,俄怕!”南城用手指輕輕捅著北城的脊背小聲問。

    “不用怕,有姐呢!”北城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說出了這句話。

    8.

    一聲撕心裂肺的的尖叫聲劃破屋頂,北城嚎叫著從屋子里沖了出來。

    北城跑啊跑,不停地跑,跑過擁擠的車流,跑過喧鬧的人群,跑過百貨大廈的樓影,跑過叫賣吵罵的菜市場,跑過泛著臭氣的下水道,跑過睡在廣告牌下的流浪漢……深秋的狂風在她的耳邊撕扯著嗓子嗥叫,她聽見路邊洗發店里DJ音樂震天響的聲音,汽車趕命似的喇叭聲和玻璃碎裂的聲音,司機把頭伸出窗外張開血盆大口向著她罵的聲音,無數女人小孩停下腳步看著她笑的聲音,還有一群流浪狗追著她吠叫的聲音。

    可她仿佛什么也看不見,她只看見左手腕上不斷有鮮紅的血奔流出來,她只看見自己的衣服被撕扯成一面破旗幟,她只看見自己雪白的奶子像受了委屈的嬰孩裸露在太陽下在前面狂怒的擺動,她只看見城南廢品站那個老頭子的如瘦狼一樣的兒子推開屋門溜進來,她只看見他哈著腰流著口水向她撲過來,她只看見他雙手抓住她的奶子一把撕開她的水紅色布衫,她只看見自己抓起案板上的菜刀向著他爪子一樣的手切下去,她只看見有一只手指飛起來在小屋的上空劃出美麗的弧度,她只看見瘦狼倒在地上翻滾著叫娘,她只看見自己的左手腕上有紅色的淚珠掉出來,她只看見自己沖出屋子時躲在門口的媚娘驚悚的臉上帶著一絲朦朧的微笑……

    北城跑啊跑,不停地跑,她想跑出這座城,跑出這森林一般的高樓和汽車長龍,跑出這螞蚱一般的人群和音響回聲……她想起了鄉下綠油油的青草坡,白蝴蝶飛舞的梨花園,一望無際的麥田,河邊飲牛的大狼狗,和耳后捌著一朵小野花滿臉笑容的奶奶。她想跑出這座城跑回鄉下奶奶的身邊去,可她從城北跑到城南,從城東跑到城西,無窮無盡的的高樓直戳著天壓向她,她找不到出去的路,哪怕是一個小小的狗洞。

    一個無形的大鍋蓋頂在這座城的上空,她覺得自己在一座迷宮里狂奔。

    北城跑啊跑,不停地跑,天黑了。蕪城的霓虹映著萬家燈火亮起來,北城拖著疲憊的身子漂在燈火下,腳上的鞋子不見了,腳趾上的皮肉也不見了,只有身后浩浩蕩蕩跟著一群流浪狗。左手腕上的血仍在滴落,在燈光曖昧的身后,留下一串串火紅的花朵。

    9.

    你跑啊,你再跑啊,你不是喜歡跑嗎?老娘告訴你,你就是把兩條腿跑斷了也跑不出這座城!老娘在蕪城混了這么多年,城北城南城東城西那一塊沒有老娘的地兒啊,還想逃出俄的手掌心,門兒都沒有!這座城市他媽的就是一座墓穴,活著你困在里面,死了,你也得埋在里面!

    媚娘一只手擎著火鉗子在北城的腦袋上敲打,另一只手摳出一塊鼻屎用指甲彈出去老遠。

    哦,還有,城南總站老板兒子的一根手指,你自己看著辦吧!

    北城坐在廢品堆里,腦袋嗡嗡響著,像一只快要崩裂的陶瓷缸。她抬起頭,不遠處天空下,十字路口另一邊的酒店門口,站著一個身穿潔白婚紗的新娘,她雙手捧著一束玫瑰,笑靨如花。

    “嘭——”一捆方便面紙箱和一疊字跡斑駁的本子跌落在北城身邊。北城抬起頭,看見玫瑰色天空下,木林的臉龐像春天一樣出現在她的眼睛里。

    北城過了稱,從抽屜里拿出一把零錢,亂成一團毛線的心狂亂的跳著。最后,她還是把錢放在那本英文書上面一起遞了過去。木林翻開書看了一眼,北城低著頭,不敢去看他的表情。只聽見他說:

    你,很像小時候我在鄉下見過的一個女孩子!

    北城轉回身,眼淚撲簌撲簌的掉了下來。記憶里,這是木林對她說過的第一句話,也是最后一句。

    10.

    蕪城的冬天終于還是來了,黃土高原上的第一場雪席卷了這座城。

    雪地上冰冷極了,刺骨的寒氣像蚯蚓一樣在北城身上的每一寸肌膚上爬行,蠕動。閉著眼睛的北城看見了小時候在大胡子爸爸家那一年的春天,調皮的北城拉著一只會眨眼睛的蝴蝶風箏奔跑,風頭轉向,風箏飛上了樹,北城急得快哭了時,一個男孩子走過來哧溜溜爬上樹取下風箏遞給她,他閃動著湖水一般清澈的眸子看著她不說話。

    白茫茫的世界刺痛著北城躺在雪地上的身體,無盡的疲憊使她動彈不得。北城閉上眼睛,城南總站老板的兒子和另一個面目猙獰的男人手里拿著刀向她逼過來的畫面又一次出現在她的眼前,你膽兒夠大的啊,敢斷了老子的一根手指,老子今天非做了你不可!

    呼嘯的北風夾雜著大雪漫天飛舞,像一朵朵盛開在空中的梨花。遠處市中心那座鐘樓樓頂的鐘擺沉悶的擺動著,早起串街賣包子的吆喝聲拉得很長像一首動聽的曲子,電線桿上一群互相啄著羽毛的麻雀嘰嘰喳喳叫著。他們把她壓在雪地上,剝開了她。漫天的大雪撒花一樣狂舞著落下,覆蓋了她的嘴唇,覆蓋了她的亂發,覆蓋了她的大腿,覆蓋了周圍的一切,覆蓋了這個純潔的骯臟的世界。

    白茫茫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見。

    只有北城身上那件紅襖襖,和身下那灘血,發出刺眼的光芒,像一朵盛開在雪域之巔的紅蓮。

    11.

    昏暗的燈光下,北城瞇著眼睛罩在煙圈里,嘴角閃過一絲神秘而朦朧的微笑,兩個小嬰孩爬在她的兩條大腿上嘴里叼著兩只大扇子一樣的乳房,相互抓耍著把它們扯得老長老長,就像鄉下老母豬旁邊圍了一群搶奶吃的小豬仔。

    一股迅疾的狂風劃過城市的上空,竄進小屋的窗戶,把漏風的玻璃刮得陣陣響。 

    發表于《廈門文學》2015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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