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阿曼作品:《普通乘客》
在看到那個女人很久以前,他就發現父親有秘密。一家人還住在那套兩室一廳的公寓里,很多東西都原封不動地擺在各自的位置,和剛搬來時一樣。母親有一套綴有花卉圖案的骨瓷茶具,潤白的壺嘴像脖頸高昂的白天鵝,四只帶杯碟的英式茶杯和一只小巧的奶缸聚攏在茶壺周圍,他只在搬家時看見過一次,杯體上耀眼的金邊給他留下極深的印象。母親用一張四方四正的棗紅色絲巾蓋在它們頂上,怕沾了灰。這套茶具從搬來這里就一直放置在壁櫥上,從沒使用過,一直到母親和父親離婚后將它們帶走。這個家里很多東西都像這套茶具,有模有樣,但直到這個家散伙都未改變過位置,包括花瓶里的塑料花、束起來的紗簾、柜子里的幾瓶紅酒和兩個套著透明包裝袋的毛絨玩具。他的父母結婚時都認為這已經是最好的歸宿,不添補也不破壞,平靜地過下去已經是很好的事。
現在,在他打碎人生第一個家庭后的第二十個年頭,他有了第二個家庭,只有自己和妻子。確切地說,那個正在擦拭寫字臺上的咖啡漬的女人,是他生活上的伴侶,因為他們的婚姻在法律意義上并不成立。他們供養的房子也是兩室一廳,因為工作需要,兩間臥室都被裝修成了書房,只在其中更大一些的臥室里安置了一張雙人床,是日式的榻榻米。這種榻榻米使他們不必為床鋪單獨買單,床底的大抽屜可做儲物柜,床頭裝成了書架。他的妻子,吳彌,占有這間更大的臥室。如果她備課結束的早,她會主動邀請他離開書房,這榻榻米上有著他們許多甜蜜的回憶。這樣的環境也有很大的壞處,除了常被書架上掉落的書打疼外,有個更大的問題一直潛藏在他的心中,他不知道吳彌是否也有同樣的感受。在四周都是書和文獻的環境下,任何親密接觸都顯得索然無味,至少他是這么覺得,在充斥求索與思辨的氛圍里,他覺得她正在變得寡淡。她身上的那種令人渴求的氣息正在逐漸淡去,他嗅到的更多的是精裝書的氣味,或者是生活中大多數地方都有的氣味,是床簾,臺燈或者砧板上共有的氣味。
或許她不和自己取得法律上的認可是對的,他想。她答應他的求婚時說,婚姻本來就是自欺欺人,靠一紙官方證明維系事實婚姻讓她更無安全感。他保全她的婚姻姿態,已經十年。
這個家和那個家有著相似之處。比如掛在客廳墻壁上的液晶電視幾乎沒有開過,為防灰塵,吳彌給它買了大小合適的電視機套子;客廳的沙發也是擺設,他們家很少有客人到訪,只有他和吳彌冷戰期間這沙發才派得上用場;茶幾底下一個綠色草叢裝飾品,他甚至不知道它是什么時候出現在那里的,落地飄窗的簾子、布藝臺燈,甚至整個客廳都成了擺設。
吳彌依舊清瘦,偏褐色的頭發很濃密,比同齡人顯得年輕幾歲。認識她的第一年和第十年,她留給他的印象沒有什么變化。吳彌總也不老,有時候她走在他身邊,兩人似乎隔著巨大的年齡差。她原本的健談在幾年教育崗位的磨礪之后變本加厲,語速愈發的快而邏輯清晰,她的聲音渾厚有底氣,那種氣勢往往給人一種逼迫感,如果不加節制,她仿佛可以不停歇地說上一天一夜。吳彌處理一切事情都很得體,包括和他偶有的冷戰,導火索都不是什么大事,她用最優雅的方式向他示威,和往常一樣的出入工作,并且無視他的一切存在。那種無聲無息的寒意最能滲進人的骨髓。吳彌總是先用更博大的境界壓他一疇,然后再明顯地讓他一步,十年過去,她總能在這種掌控的狀態里找到樂趣。
就在幾分鐘前,吳彌似乎對電蚊拍產生了興趣,執意要自己動手消滅停在屋頂上的一只蚊子。她搬來凳子,站在上面,握著電蚊拍靠近那只蚊子,因為飽吸人血使它看上去很遲緩。她胳膊一閃,蚊子飛走,立刻不見了蹤影。她從椅子上下來的時候不小心碰倒了盛滿咖啡的杯。他立刻扶起咖啡杯,緊跟著搬走書桌上攤開的書和文獻。于是,打蚊子又引發了一系列的事情。她已經將書桌擦了兩邊,正準備去沖洗抹布擦第三遍。突然她停了下來,將抹布扔在桌上,朝他走了過來,那日夜逼仄真知的眼神仿佛要洞穿他的身體。她的肢體很協調,往往不伴隨肢體語言,但她不動聲色的面部表情所包含的意義卻是極其豐富的。這么多年,他已經完全了解,她即將開始質問。
“你的桌下怎么有煙絲?你開始吸煙了?”
他看了一眼桌腳,確實有一小撮煙絲。他將手伸進上衣口袋,用手指碰了一下口袋里的東西。
“同事給了我一根,我就帶了回來。”
“今天早晨?”
“不,昨天下午。”
她用一張餐巾紙卷起那幾顆煙絲,裹起來扔進了垃圾箱。
“當然,吸煙是你的自由。只是,我不想在未來成為一個二手煙吸收體。”
她走到他的對面,停在離他不到十公分的位置。“你說,好嗎?”
“我不抽煙的。同事遞過來,就留著了,并沒有點燃。”
她給了他一個勉強的微笑,轉過身,將寫字臺擦了第三遍。隨后,輕盈地躍進了自己的書房。桌面還是潮濕的。這就像他們的日常,交集短暫,然后像兩個陌生人一樣在各自空間里起舞。等桌面干透了,他將那些書和打印稿挪回原處。他大腦放空,呆坐許久,從上衣口袋里摸出半根香煙放在手心里,這根煙的前半部分已經燃盡,焦黃的煙絲零散地落在口袋里。
這是第三個陰雨天,層層疊疊的住宅樓和樓宇間的綠化帶被雨水沖刷地越來越黯淡,園林養護工人拿著籬笆剪在雨中修整著草坪。制服上的黃色反光材料很顯眼。出租車似乎不夠用,每個路口都是揮手打車的人。和路上惶惶的行人一樣,公交車逃命一般駛過,車輪碾過路邊的水灘,濺起泥水。他朝南面走去,南郊是大學新校區林立的大學城。他覺得這樣的場景太過熟悉,許多電影都有這樣的橋段,黑云壓迫著城市,孤獨的靈魂穿梭其中,互不相識的人在各自軌道上行進著,組合成視野廣闊的慢鏡頭。
贅肉和遲緩讓他放棄了開車上下班,他將記憶力的下降和體格松垮都歸結為運動量的縮減。他現在步行上班,出了小區,走過兩個街區就進入南郊,時間大約五十分鐘。南郊開發得不完全,沒有窗扉明亮的早餐店,路的兩旁凈是用一張活動方桌擺成的早餐攤子,松松散散遍布整條街。他買了茶葉蛋和油條坐在一張小方桌前等包頭巾的婦女端來豆漿,他時常光顧這個早餐攤,已經形成了自己的標配。他匆忙吃了早餐,加快步伐朝學校走去。他和妻子不一樣,吳彌在教學崗位,工作時間很靈活,而他在學校的行政崗,朝九晚五,工作時間很固定。
他最近新發現了一條捷徑。這條路有些隱蔽,但省去了一半時辰。早餐攤附近有一片正在建設的住宅小區,往里幾百米處有一片菜市場樣貌的區域,斜穿過這片區域就到了學校的小南門。發現這條路的那一天,天氣沒有這么糟糕,是個大晴天,他在天邊看到了一抹紅色。那天他出門比往日提早了十五分鐘,走到南郊,照常在這個早餐攤吃了茶葉蛋、油條和一碗豆漿。他已經習慣了匆匆吃早餐,匆匆付錢然后匆匆離開。他走入這片建設區時,時間還相當寬裕。他對這個小區產生了興趣。如果當時把房子買在大學城,他和妻子上班就方便多了,他想。他朝里面走去,想看看這個小區的建設圖,結果幾步就拐進了一個陌生地方。
這個城市有許多發展遺留的“城中村”,但這個地方和城中村又有些不同,這些簡易材料搭建的門面房整齊有序地分布在兩旁,時間尚早,卷閘門都關著。只有一間蒸饃鋪往外冒著水汽,蒸籠逸出的白色水霧遠遠飄來。他往里走了幾步,意識到走錯了,正準備原路退出去。這時,右手邊的卷閘門被拉起了半截,他下意識地往后退了半步。門里走出來一個年輕姑娘,手里端著一個紅邊的洋瓷臉盆,看到面前站著個男人,便將臉盆放進了卷閘門后的陰影里。她單手將鬢角的發絲捋向耳后,朝著他微笑。那個單方面的笑容一直沒有間斷,而且燦爛的有些真誠,一點不尷尬。
他乍以為她是一個自己沒認出的舊識。他又定睛看了一眼面前的姑娘,眉眼細長,雙眼皮,小鼻小嘴,右邊臉蛋上有一個酒窩,左邊沒有。她個子不高,穿著一件寬松的灰色吊帶衫,牛仔短褲,頭發松松垮垮地綰起,綰起的發苞像一顆飽滿的荔枝。他確定,這個人他并不認識。她還在沖著他笑。
“你好!請問這條路有出口嗎?”
“有。直走就出去了。”
她的聲音很軟,不像是本地口音。
她往前走了幾步,回頭看了一眼站在原地發懵的他。她似乎是要帶自己走過去,自己該往前走還是該退回去像往日一樣走大路,他在腦海中進行了一次短暫的抗爭。
“走吧,我指給你。”她的聲音很清脆,像清晨啼鳴的百靈。那一派天真的笑容,向他發出一種不可抗拒的召喚。
他跟著她的步子,二人間隔著兩米的距離,沒有任何交流。這個姑娘走路和她的聲音一樣輕,好像飄在空氣中一樣,她輕巧地往前走,回了三次頭,她的瞳孔里似乎含著欣喜。他也對她微笑一下算作回應。
不到十分鐘,他們就走出了這條隱蔽的巷子,巷子的出口是一個面積很大的水果店,穿過水果店,就到了公路上。馬路對面就是學校的小南門。北門是學校的正門,他常從那里出入,很少來南門。
此時南門外的店鋪還都沉浸在朝陽里,很寧靜。
“我到了,謝謝你帶路。”
她站在水果店的玻璃門后沒有出來。
“我叫鈴蘭。”
他感到一陣局促,好像周圍有許多雙眼睛在看著他。他點頭致謝后匆忙過了馬路。進校門前他回頭看了眼水果店,鈴蘭不見了。
吳彌對他的看法總是成體系的。這種看法是日積月累成的,和她學識的積累有莫大關聯。她說他是一個不正視自己人生的人。他沒有任何愛好,他從來不會為某一件事情變得瘋狂或者沮喪。日子久了,吳彌逐漸發現,他的生活是一溝泛不起漣漪的死水,他用于日常消遣的都是生活角角落落的繁雜小事。他像一個壓抑著秘密而謹小慎微的苦行者,總能在各個關口做出更省力的選擇,像是在替別人消耗生命,湊合著度日。通常他擺弄完幾盆綠色植物,就拿本書躺在床上,偶爾在網絡游戲大廳和陌生人玩斗地主。
是受到童年經歷的影響,或者是記憶壓迫讓他變得寡言,她說,他父母的離異多少改變了他的性格。她建議他去參加俱樂部,練書法,抖空竹或者參與其它室外活動,總之她想讓他去做任何可以使他變的陽光一點的事情,他最好能培育出興趣,可以對自己的生活用點心。
他有幾大本電影筆記,都是早些年親手寫的。那時候,他夢想成為一個電影編劇。他看了不少電影,并將喜歡的橋段用筆記的方式一幀一幀記錄下來。感覺自己摸到劇本脈路時,他就不再筆記了,他開始嘗試創作。他斷斷續續寫了四十個日夜。他動筆講述童年里的一些細節。母親那個有點名望的大家族里發生過的事情,母親的骨瓷茶器,自己在河灘捉蝌蚪遇上山洪之類一些讓他難忘的事情,但他無論怎么寫,也不能將這些片段拼湊起來。父親,這個角色的存在怎么也繞不過去。但當他嘗試去添補父親,他開始頭疼欲裂、徹夜失眠,并且感到害怕。他掙扎了幾日,然后徹底放棄了。吳彌預感到事情的嚴重性,關心也就點到為止,從不去深究原因。她知道他父母離異,在他還是小孩的時候,當時整件事情鬧的似乎很不光彩。或許可以和他領一紙結婚證,她想,如果他把這個視作一份足夠安慰的禮物的話。
近幾日,他的轉變很大,常在晚餐后出門,天氣不好的時候會帶上一柄折疊雨傘。今年這里的雨水出奇的多。吳彌照常去瑜伽俱樂部和交誼舞社區,回到家時,家里的燈仍黑著,他開始比她回來的晚。他說有時候會去電影院看電影,去票價最優惠的電影院,這些影院往往不是同一家,他會穿過幾個街區去觀影。他說還會去護城河邊的公園看老人下象棋,偶爾和同事去體育館打乒乓球,一時之間,他待在家的時間越來越少,生活似乎變得格外豐富了。
他第二次出現在這條隱蔽的巷道外時,天邊橘粉色的火燒云燒得正旺。這次他沒有走進巷子,遠遠站在一幢未完成的建筑后往里探腦袋。風里裹著一抹甜膩。空氣變得緊張,這種感覺熟悉極了,他日夜在抗拒卻無法剝離的那種感覺,九歲在電腦上窺視父親秘密的時候,這種感覺更加濃重。他怕他突然回家。他怕她突然出現。他怕他發現有人看過他的聊天記錄,他怕她發現有人在巷子外窺視她。夜幕未起,閃爍的紅點一明一滅,他隱隱約約對這條充斥簡易房屋的巷子有著自己的歸類。他在前一個路口的道路指示牌上察看了附近街道的名稱,這個區域被命名為智慧新城,這條巷子在地圖上沒有標識。
周圍散步的人很少,偶爾有人回頭看他一眼,就讓他感覺被暴露出來了。銀色的眼鏡架在晚霞的余暉中反著金色的光,他的額頭沁出一層薄汗。他佯裝向未完成的建筑望去,每一眼都在累積更多的緊張感,即使并沒有人真正注意到他。
再次見到她是在另一個傍晚,夕陽的暖色已經褪去,卷嘯一長天的風也啞了,有些陰郁,那是他第四次“路過”。
她從那扇門里出來,穿一件綠裙子,身體很薄,像一片樹葉。她的目光掃到他,又勻速移開,她的目光最終落在一個過路的年輕男子臉上,她抿嘴笑,右邊臉上的酒窩很深。她一只手搭在腰間,站得很放松。那個年輕男子臉上掛著僵硬的肅穆感,眼皮耷下來,眼角偷偷流出來的神采被綠裙子牽扯住了幾秒鐘,很快他便回轉眼球,帶著說不清的表情加快步伐離去。待那個年輕男人走遠,他朝鮮艷的綠裙子走了過去。
“鈴蘭。”
她聽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猛地回頭。眼里的疑惑一閃而過。
“來啦,進屋吧。”她用慣用的笑容將他引進屋內。她以為他是以前的“熟人”,她的熟人太多了,多到都忘了長相。
屋內很簡陋,壁上粉色花瓣的墻紙已經剝落,一張有些塌陷的黑色沙發擺在一進門的地方,外廳很小,只有四五個平方。她走到墻角的柜子旁,從黑色化妝包里取了東西嫻熟地從領口塞進胸罩里。這間房子更深處,不大的地方用墻板斷隔開,隔成三間相鄰的小屋子。她帶他進了中間一間。
“一分錢也不能少的哦。”
她說完自嘲一樣的笑了。她點著第三支煙,坐在椅子上仔細打量對面坐著的男人,這個奇怪的人已經保持這個姿態在床邊坐了近十五分鐘。他雙腿并攏,彎成標準的九十度,雙手平順地放在膝蓋上,目光透過眼鏡片盯著自己。他知道“鈴蘭”,應該不是第一次來,可是這樣奇怪的人怎么能沒留下印象。她想著,輕輕噴出煙霧。
“鈴蘭。”
“嗯。”她頓了一下,“你真是個怪人。”
掛在床頭的燈泡上罩著一個五彩玻璃燈罩,發出彩色的光,只照亮那半面墻壁。她的綠裙子變得斑駁,黑色和墨綠攪纏在一起,在滿房煙霧中不再那么鮮艷生動。
半個小時過去了,他將三百塊錢捋平放在枕巾上,起身準備離開。她將燃了一半的香煙摁滅在煙灰缸里,也站了起來。他的舉止很客氣,像是在還她的錢。他看了一眼她摁滅的煙頭,將它拿起來裝進了口袋,一舉一動像個虔誠的修道士。
他們近幾個月沖突不斷,甚至大打出手。父親的性格中原本帶著匪氣,但往日是講道理的,最近變得異常暴躁。他沒有看到父親打母親的場面,但是母親胳膊上的青傷紅印他看在眼里,雖然只有九歲,但他確定自己可以感同身受母親在這場婚姻中的煎熬。這天晚上,父親喝酒回來開始尋找一樣東西,他不知道是什么,似乎是父親的一樣東西被母親藏了起來。看到紅了眼睛的父親像一頭野性大發的困獸在那不足七十平方的地方翻找,他很膽怯,他不敢聲息,他覺得這個樣子的父親找不到那樣東西會殺了他和母親。父母臥室的大衣柜一片狼藉,母親疊整齊的衣服全被推倒在地板上,沙發墊子被掀起,床罩、枕頭胡亂耷拉著。客廳里的柜子、抽屜全都敞開著。一魚缸的熱帶魚在悠閑地游動,制氧器在咕嘟嘟地吹出水泡。剩下最后一個地方了,母親坐在兒子的小床邊,他坐在寫字臺前的椅子上,看著醉醺醺的父親搖搖擺擺地走進自己的臥室。
他的臥室帶著小陽臺,父親走進來沒有看母親也沒有看他,先去了陽臺。他從陽臺回來,拉簾子時很用力,兩個掛鉤脫掉了,落地簾子像瘸著腿的殘疾人懸掛在半空。他寫字臺上有一個抽屜,里面裝著彩筆和木笛等物品,父親拉開后看了一眼,沒有動手翻。然后,他盯著坐在床邊的母親,眼睛里泛著摧枯拉朽的光,他破口大罵,沒有動手。母親用腿頂著兒子的床頭柜,那個木柜里面放滿他的衣服。父親的目光落到了那個木柜上,朝它走了過去。母親站了起來,護住那個柜子。父親的力氣太大了,他一只手就將母親撥向了一邊,母親抱住父親的胳膊想要阻止他。父親一用力,母親被掀翻在床邊,木柜也朝一邊倒去,木柜上壓桌布的玻璃板也順勢落地,發出巨大的破碎聲。玻璃發出脆朗的破碎聲,母親沒了力氣,她沒有抬頭,保持被父親推翻的姿勢趴在床邊。他坐在椅子上,腿肚子發斗,他握緊了拳頭,但他不敢走上去。父親從兒子的衣柜里翻出了他要找的東西,拿到東西后,沒有管翻倒在地的柜子、滿地的玻璃碎片、母親和他,摔門出去了。
母親從床邊滑下,癱坐在這片狼藉中,用發爪抓起來的頭發在剛才的混亂中散落開,一束發簇耷拉在眼睛前,許多頭發絲纏繞在脖子上。她的眼淚沒有順著臉頰流下,而是一顆一顆直接掉在地上,吧嗒吧嗒。他挪著麻木的腿,蹲在母親旁邊,幫母親把頭發捋到耳后,用略顯稚嫩的手抹去一顆顆涌出的眼淚,然后他抑制不住地也開始哭。
母親將他攬進懷里,擦去他的眼淚,捧著他的臉說,沒事,不要害怕,媽媽在呢。母親沒有再流眼淚,她朝他笑了一下,極度的勉強,這個微笑讓他感到心碎。他第一次這么厭惡一個人,他覺得完全是父親教會自己去恨一個人。母親和那個人在一起就是在受罪。他覺得拯救母親的唯一辦法,就是讓母親和他離婚。
那晚父親沒有回家。母親收拾好家里的一切,什么事都沒發生一樣照常哄他入睡。他看著母親的臉,皮膚白凈,因為疲憊臉頰上的皮膚有些松弛,他想到父親白天朝母親嚷嚷的那句“你沒有一點兒女人味了”,他眨著眼睛努力在母親臉上搜尋著。“女人味”這個詞烙在了他的心上。母親沒有的女人味到底是什么樣?
第二天他在茶幾下看到了一張折起來的A4紙,打開一看,是張離婚協議書,是母親手寫的,并且在甲方后簽上了名字。他讀完紙上的內容,突然覺得松了一口氣,緊繃的神經也松弛了下來。但他隨之又開始了新的擔心:如果父親拒絕在離婚協議上簽字該怎么辦?母親還是會繼續被他傷害,自己也會繼續擔驚受怕。他總覺得父親有殺死母親和自己的可能,尤其在喝完酒后,就像昨天那樣,這個念頭就像一粒種子,早已埋進了他的心中,開始不可遏制地生根發芽。
讓他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幾天后,那張紙不見了,父親連續幾天沒有出去喝酒了,他和母親重新開始說話,坐在一張餐桌上吃飯,睡一張床。他知道母親是個體面人,可是怎么能夠像這樣將一切都當做沒有發生。父親似乎給母親保證了些什么,他開始呆在家里,偶爾分擔家務。這讓他恐慌。只有自己明白父親絕對是一個不可原諒的人,現在的一切都是假象,總有一天會重新暴露出來的。他嘗試著問過母親,會不會和父親離婚。母親笑了,“你還太小,不懂,再說,小孩子怎么能盼著父母離婚呢?”。
他覺得母親一定是被父親的表面現象蒙蔽了,父親一定是用了什么招數欺騙了母親,讓母親相信他會改變,會是一個好丈夫、好父親。
父親外出少了,喝酒也變少了以后,他開始迷戀網絡,一下班就鉆進臥室玩電腦。父母臥室的門挨著衛生間的門,他去衛生間時經常發現父親在慌忙地關掉網頁。這樣的情況越來越多。父親的電腦中一定有鬼。他想搞清楚他到底在做什么,他隱約地預感到這個新情況或許會終結母親不幸的婚姻受難。
他和吳彌決定在一起時,他們互相聊到過家庭,至于他家庭破碎的原因他只說到父親的暴戾,其余的事情被隱藏了。
吳彌對莫里森的小說產生了興趣,《最藍的眼睛》是難得讓她放棄去瑜伽俱樂部而整個傍晚捧讀的小說。她從前對小說充滿著偏見,說在諸多藝術形式中小說是最諂媚的,淺層并且充滿誤導。相比之下,她更喜歡歷史、哲學和藝術史的書籍,往常她讀完書從不會和他分享,但這一次,她很激動地將這本書推薦給他。一個黑人女孩,想要一雙白人女孩那樣的藍色眼睛,父親酗酒,母親冷漠,父親在一次酗酒后強暴了自己的女兒,女孩懷上自己父親的孩子后遭到了母親無情奚落和瘋狂毆打,她給他講故事梗概,她說,這一切太幻滅太破碎,簡直是所有值得討論的問題的綜合體。她將那本精裝書放在他的書桌上,離開了。
他并沒有打開。他突然變得憤怒,他的怒火已經燒到了全身,他覺得體內伸出一雙青筋暴起的雙手在將一個人揉碎,到血肉模糊還不能解恨。吳彌竟然將一個強暴自己女兒的畜生稱作“父親”,他的火開始朝吳彌身上蔓延。他想沖出書房將吳彌打倒在地,然后用揉碎那個人的雙手讓她付出代價……最終,他沖出了書房,沒有沖向吳彌,而是奪門而出。
他的車速很快,不容分說地開向了智慧新城。他進了那道門,客廳的沙發上坐著一個男人,他沒有理他,直接撞開了中間那扇門。她正在穿那件綠裙子,費勁地拉裙子背后的那道拉鏈。他將錢包里所有的錢都拿出來扔在了椅子上,然后就朝綠裙子覆蓋了下去。
這個男人被一種情緒所操控,這種激情讓他忘乎一切,他將自己原原本本地投入進去,忘乎一切,完完全全地體會到這個黑屋子所帶來的神秘的安全感。毫不妥協而且自我證明。身下的這個女人是誰已經不重要,是鈴蘭也好是水仙也罷,都不重要了。他感覺自己周身長滿了茂密的藤蔓,纏繞著他,牽引著他,讓他越走越深。
外面開始下雨,纏綿淅瀝,雨水稀稀拉拉打在頂棚,像在傳遞信號。他閉著眼睛,眼皮外的彩燈聚焦成一個點。他感到震驚,父親的靈魂仿佛駐扎進自己的軀體,他感受到了父親對那個女人說過的四個字:欲罷不能。那束快要熄滅的火苗重新升騰起來,他的大腦里浮現出另一個女人的輪廓,不是鈴蘭,也不是吳彌。
“你叫什么名字?”她問。她單薄的身體像孩子一樣蜷縮在他的懷里
“你不需要知道我的名字。”
他語速快得驚人。她不再問了,她仰著躺在他的胳膊上,他的胳膊上還掛著她的乳罩。九歲駐扎進他腦海的那個場景是他永遠也忘不掉的,每每在他看到吳彌赤裸的身軀時出現,但是剛剛和鈴蘭在一起時他卻忘記了這一切。
那一天他嘗試著破解父親社交軟件的密碼,他用了父親的姓名全拼、身份證號、電話號碼、門牌號甚至將數字隨意組合,他想要窺探父親電腦里的“鬼”。他雙腿緊夾著,胳膊伸得筆直,一遍遍輸入密碼,他渾身戰栗,每隔幾分鐘就看看大門,他怕父親突然回來發現自己的舉動并且殺死自己。母親不在,他可以肆無忌憚地殺死自己。
終于,那個軟件打開了,因為網絡原因,只是離線登錄。他發現離線登錄也可以查看聊天記錄。右下角有一個灰色頭像在跳動,是個女性頭像。他猶豫了幾秒,還是點開了。他看到那幾句留言,大腦哄的一聲弦斷了。他似乎已經感受不到恐懼了。他點開了聊天記錄,一頁頁地翻閱。
他的臉頰迅速升溫,整個人都變得僵硬,家里很靜,和往日一樣,他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他全然失去了對時間的感覺,他一動不動地看著電腦屏幕,呼吸越來越急促,其中每一句話都猛烈撞擊著他的神經,有幾句話他來回看了好幾遍。他感覺到了自己身體的變化,這是他第一次發現自己的變化,那種酸澀和腫脹脅迫著他,興奮和恐懼一起襲。他感覺身后有人在看著他,回頭看了看,空蕩蕩,家里只有自己。他用顫動的手關掉了聊天記錄,退掉了聊天軟件。他盯著電腦桌面,有些失落,他想再次打開聊天軟件時,就再也打不開了。
他關掉電腦,回了自己的房間,在暗處,他欣賞了一番自己身體的變化,很孤獨,也很安全。他閉上眼睛,試圖想象像聊天記錄上的場面,他幻想父親和那個女人裸身抱在一起,可是這個場景怎么也不能在他腦海中形成畫面,太多東西是他所不知道的,他的想象無法抵達。當他重新睜開眼,眼前已經是一個嶄新的世界了。在這個嶄新的世界中,他孤零零地站在臥室中央,成了懷揣一個罪惡和羞恥的秘密的決策者。那天夜里,他第一次夢遺,在逼迫他迅速成長。
“我要出去把我的花端進來,被雨打壞了。”
鈴蘭端著一碰正在開花的盆栽進來時,裹在身上的睡袍已經被雨淋濕了。
“為什么你們女人都愛起花花草草的名字?”
“我們?——還有誰?”
“一個我沒見過的女人。”
“我叫鈴蘭很簡單啊,看,那盆花好看吧,它就叫鈴蘭。”她指著自己剛端進來的那盆花。
她重新脫掉睡袍爬了上來。
“雨一下,它就殘了。”
她并未理會他的話語。
“你的本名叫什么?”
“你也不需要知道我的名字。”
她往他身邊靠了靠,她的皮膚正發出幽幽的光,朝自己漫延而來,她嬌小的身軀蜷成一個逗號,一副受害者的模樣。他突然明白了多年縈繞心頭的一個詞:女人味。女人味就像一塊干海綿。人們用手捏動它時,柔軟而充滿空間,那是想象得以存活的容體。當一切得體、學識、廣博與尊嚴注滿它時,它變成了一塊濕漉漉的抹布,人們想做的只是擠干它多余的水分。女人味就是為了引起性欲,這樣直白的說多少讓人有些不安。
當父母離婚后,變成新聞的父親就消失了,一直到現在,他再也沒有見到過他。他對父親的印象仍舊停留在那一夜的歇斯底里和那些聊天記錄上。讓父親離開母親,就是這個新聞產生的最大意義——他真心實意地在幫母親渡過苦海。
“你的妻子叫吳彌?”
他瞬間坐了起來,呆住了,“你怎么知道?”
“你的手機。”她把他的手機從地上撿起來遞給他,“她打了好幾個電話。”
手機上三個未接電話,還有一條短信:雨很大,我看傘在家里,你沒帶著。
罪惡感和恥辱感從空氣中壓迫過來。鈴蘭看出了他的變化,背對著他,在床邊一件件地穿衣服。在這個陰暗的房間里,穿著衣服的女人站在晦暗處注視著一個一絲不掛的男人。她點著一支煙,她抽煙的樣子和她給人的感覺一點也不相符。他放下手機,低著頭,一言不發。他朝她爬了過來,抱住她裹著綠裙子的腰,嚎啕大哭了起來。他的緊張與卑屑,沖動與委屈都被眼淚沖刷了一遍,那些記憶中已成灰燼的殘渣被蕩起,那些命運交錯的安排像這場雨一樣被重重拍下。他的前半部分身體懸在空中,鈴蘭的腰被越抱越緊。鈴蘭重新點著一支煙,一只手夾著煙,一直放在他的頭頂,她叼著煙一動不動地望著墻壁。
“真是個怪人。”
雨果真很大,水滲透了簡易棚子的墻壁,滲進來的水在地面不規則地流著。
這場壓抑在他心中太久的力終于以地震的形式急劇釋放。他終于停止了哭泣,穿好衣服站在小屋門口時他想給鈴蘭的臉頰一個吻,最終只是用手摸了一下她的頭發。“你可真是個怪人。”她笑了,這個笑容太熟悉了,好像那天清晨他誤入小巷時遇見的那個給他帶路的小姑娘。
汽車在大雨中開得很慢,他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他感覺好多了,現在的每一分鐘都能產生特殊的意義。很多水坑,走得也艱難,幾個街區似乎消失不見了,很快就到家了。他沒有坐電梯,盡量放慢腳步,緩慢地爬著樓梯。
門開了,她沒有回頭看他。
“你渾身都濕透了吧。茶幾上有干毛巾。我煮了熱咖啡。你要不要加牛奶?”
“我看你對那本小說似乎不感興趣,我放回書架了。”
吳彌背對著他,正在用抹布抹去溢出的幾點咖啡漬。她穿著米色的闊腿褲,均勻,平和,她的右腿微微彎曲搭在左腿的腳脖子上,身體隨著手臂微微地左右晃動。這個背影中有某些他從來沒有見過的東西,是那種可以讓他明白她究竟是誰的東西,她也隨著世界再次更新了。他仍站在原地,沒有挪動絲毫。他的眼睛睜得很大,他怕一眨眼,她就會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