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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宋阿曼作品:《領燈》
    來源:中國作家網 | 宋阿曼  2016年10月26日15:44

    第一個夜班,云珍九點就到了礦上,天已經黑透了。交接班的規程她已經熟悉,不會再像以前那么局促。大安煤礦臥在山腳下,胳膊一樣伸出的選煤樓從山頂斜按向地面,昏黃的燈,星星點點,像飄忽不定的鬼火懸浮在半山腰上。夜里的礦區沒有各種大型機械的轟隆聲,格外平靜。下過雨,潮濕的石子路泛出的光有些冷寞。換完班的工人都用手機屏幕里微弱的光照著路,幽幽地尋找通勤車的身影。

    中班是井下最難上的班次,午后人容易疲乏,上班時間似乎也變得長,難熬。太累了,平日里最愛爆粗口講段子消遣的井下工都保持了緘默。黑暗中,一點光代表一個人,黑黢黢的,有光就有人,看不清人只能看到光點在到處移動。這讓她想到了順子胡同,還有那只照亮一半院子的胡同里的月亮。

    時間充裕。云珍沒有直接進充電房,她將手機亮度調到最高,學著別人的樣子,用腳尖探路,夜風吹進衣領,有點冷。幾場夜雨就澆滅了盛夏積攢起來的火氣,尤其在這山腳,秋意開始層層透出,云珍用手搓著起滿雞皮疙瘩的胳膊,想增加一點暖意。她朝那座橋走去。大安煤礦的地理位置很奇特,背靠一座山,面臨一條河,這地方處在六盤山褶皺帶與黃土高原的過渡地段,高高低低的山很多,但河僅有這一條。公路在河的另一側,這座橋就成了大安煤礦的呼吸器官。云珍從通勤車上觀察過這條河,不算寬,流速慢,有許多黃泥沉積,雜亂的枯枝穿插在泥中,河水不算清澈,但就是這樣一條近似枯竭的河,云珍覺得它帶活了整個煤礦,半壁山上每日產生的沉沉死氣都能被它沖走。她吸進了涼風,開始不停地打嗝,為了能停下來,她開始一邊走一邊憋氣。她一邊憋氣一邊走,感覺自己也變成了一團移動的鬼火。

    馬馬強搬進順子胡同的時候,周圍的院落都已經空了。他把藍白條紋的床罩和有些發黃的白被芯分開晾在寫著紅色“拆”字的院墻上,然后從院子里找到一把有些禿頭的笤帚。看著已經沒了糜子的笤帚,有些哭笑不得,他把自己屋門口的瓜子皮掃在一處,在院子里沒找到簸箕。

    他搬過幾次家,搬家對他而言已經變得輕車熟路。他坐在椅子上,望著墻上的被子,大一領到這套被褥時他還抱怨它的顏色讓人聯想到醫院的重病監護室。跟了自己五六年,質量算可以,搬了這么多次家,只有它是唯一的大件。已是九月中旬。黃昏來的很快,晚霞紅的可以。再過幾十分鐘就該去上班了,馬馬強將被子抱進屋后,索性又坐在椅子上等時間。

    紅森林網吧和周圍幾家網吧都一個模樣,辦理包夜比其中幾家便宜一塊多錢,這就使馬馬強的工作量加大了許多。偶爾人會少一點,比如春節或中秋這種節假日,來店里包夜的人會比較少,他可以在吧臺后面的皮椅上打個盹兒。夜間的管理比白天寬松得多,網吧就成了各式各樣無家可歸之人的收容所。那些無處可去而來網吧的人往往看會兒視頻就靠在椅背上睡覺了,當這樣的人多時,馬馬強也能和他們一樣靠在椅子上睡會。如果結伴打游戲的人多,他就得泡面、燒水、提供技術支持,前前后后奉陪一夜。這樣的夜班是馬馬強主動要求的,不只是為了每天多出來的十六塊工資,更是為了白天能有足夠時間復習公務員考試。

    直到馬馬強走出院子去上班,也沒見有人回來,他懷疑這個院子只有自己一個租戶,等他走完整條胡同時,他覺得整個順子胡同只有他一個租戶。

    云珍一進院子就發現來了新房客。她對屋的房門前放著一把椅子,那間屋子離大門近,她常坐在那嗑瓜子,一邊嗑瓜子一邊望著院外,偶爾有人走過,胡同里有兩只流浪貓,一只通身雪白,一只黃棕混色,云珍和它們已互相熟悉。

    云珍將打包回來的米線放進洋瓷大碗,顧不上將塑料袋打開,就跑去了對面。她順著窗子往里看,沒有窗簾,可以將角角落落都看清。沒意思。幾秒前她還滿心期待能住進來一個有趣的人,可看屋內的樣子:床板上多了一條床單一個棉被,桌上有兩本紅色的書,一個電壺,大小兩個臉盆,還有一個黑色的書包掛在衣架上,除此之外,沒有別的東西。

    “沒大意思。”云珍把門口掃成堆的瓜子皮踩了一腳,拖著步子回屋了,吃了幾口飯,朝對面掃了幾眼,她索性又跑去對面看了一回。被褥,紅書,壺,盆,書包……黑底兒,藍色花紋。新搬來的鄰居是個男的。她肯定已經沒有女孩會背這么老款的包了。月光把老院子撕扯成了兩半,將大門口那一片地照得很亮,云珍覺得今晚院內亮得出奇,抬頭一看,果然是一輪碩圓的月,出沒在云霧里。云珍照常坐在屋檐下嗑瓜子。她的兩瓣嘴唇很薄,褪去了口紅還是顯得紅粉,瓜子在她兩唇之間似乎輕輕一碰,就脫了殼了。月光從她臉龐散射出來。她穿著寬松的居家服,微胖的身材顯得更臃腫。往日吃完飯,她都坐門口望一會兒天,等天黑透了,就搬凳子進屋。今天她沒回屋,其實天早已黑透,壓根看不清門外有什么。有幾聲貓叫,她也不似往日興奮。院內很暗,看不清是白的一只還是花的一只。這是兩只狡猾的貓兒。它們向來只走在屋檐上,云珍覺得自己對它們已足夠和善,但它們從來不踏進這座院子,最親昵就是臥在院墻上喵喵的叫幾聲。

    對面這個人今夜大約是不來住吧,她忖度著。夜已深的慘淡,貓叫也不再有,院子開始滲出寒氣。云珍沒給院門上鎖,虛掩上院門后進了屋。沒有另一間屋子對比時,云珍覺得自己的屋子寡淡無聊,現今再看,屋子顯得格外有人情味。粉色的壁紙貼的還算服帖,床單被套也是一水兒的肉粉色,兩個拉箱當做衣柜用,顯得亂,但正是這亂,才顯得有人氣。

    馬馬強走進院子時,云珍的鬧鈴還沒響。他發現自己屋前又多了一堆瓜子皮。他朝對面屋走去,粉色的窗簾上印著卡通畫,拉得很嚴實。很明顯這屋住著一個女的,愛嗑瓜子,掛卡通畫的幼稚窗簾。他確實累,連續四晚都是同一幫人來打游戲,將整層樓搞的烏煙瘴氣。

    他從書包拿出一罐燕麥片和一罐速溶咖啡,坐在凳上猶豫。他隨手翻了翻桌上的書,看字有些重影。他把壺中剩的水燒開,等水開的當兒,他又去另一個屋看了一眼,那個屋是空的。他往沖麥片的杯中添了一些水,將杯壁上殘余的麥片都涮了下去后,一仰頭就喝凈了。他定了鬧鐘,決定只睡兩個鐘頭。他和衣躺下后,發現自己的窗子太過明亮,可以看清外面的一切,他想到外面的人也能看清自己,就把黑色書包拿過去擋在窗前。雖然擋到的面積很有限,這讓他能有一點安全感。

    云珍出門時一眼就看到了馬馬強。擋在窗前的書包讓她感到好笑。她很努力地抑制自己不去偷窺。可是,看一下又能怎么樣。就像上次一樣,她大大方方地將屋內觀察了一遍。確實有個男人趴在床上睡得很死,個子很高,感覺足有一米九,正面看不到,他正像八爪魚一樣趴著,胳膊和腿一齊抱著那條棉被。這個睡姿后來被云珍嘲笑了很多次,她總對馬馬強說,你一定把那被子當姑娘抱。

    這院子太冷清了,整條順子胡同都太冷清了。云珍走出胡同時,又挨家挨戶地看了一遍。估計很快就會和那個新房客打照面了,甚至連開場白她都想好了。云珍后來經常赤條條躺在馬馬強懷里向他抱怨那段時間,一個院子住著,距離不出五米,就像那秋雁和溪水,天上地下,就是見不著。

    馬馬強的下班時間不固定,他回來時云珍不是已經上班了就是還沒有起床。云珍也覺得對屋的人奇怪,夜里不在,早晨睡得像暈死了一樣。總之,他們真正見面,是在馬馬強搬來順子胡同的第十天。那一天云珍設置鬧鐘時提早了兩小時,起得早,沒事做,她就把兩個拉桿箱中的衣裙抖落出來,一件件欣賞了一遍,又一件件仍進箱子。她拉起一件細吊帶裙,肉粉色,長度不及膝蓋,她使勁想了還是想不起是什么時候買的裙子。她脫下睡衣,將這條裙子套上去,站在窄長的落地鏡子前欣賞了一番自己。短發齊肩,頭發很厚,有壓痕,胸部很豐滿,看不出來沒穿胸罩,胳膊也算修長,肚子和腰上有一圈膨膨的肉但沒有耷拉出來,小腿很細,這件裙子顯得腿長……她的目光最后落在了肚腩上,她用手捏了捏那圈肉,軟而有彈性,她努力吸了一口氣,使那坨肉全部收緊了,此時她看著鏡中的自己才微微有些滿意。

    馬馬強就是在這個時候進院子的,天還沒有大亮,他看到一個全裸的女人站在鏡子前左右扭著身子。那肉粉色的裙子遠遠看去似乎隱形了,馬馬強的內心受到了一點沖擊,瞬間一掃疲乏,人變清醒了,也因為這個讓他腎上腺激素飆升的“見面禮”,馬馬強在接下來的好些天里都認為云珍是一個不良工作從業者。

    馬馬強盯著云珍,很快就意識到這樣很不禮貌,非禮勿視,非禮勿視,他在心里重復念著。他走進自己的屋子,關門的瞬間又朝對門看了一眼。對面的門關上了,燈亮著,粉色窗簾拉了一半,發出粉瑩瑩的光。突然,門開了。云珍換好工作套裝出來了,一步裙很緊,走得慢。馬馬強發現對門的女人朝自己屋來了,也從凳子上站起來。

    “回來了?”

    “嗯。”

    “我住對面。”

    “嗯。”

    “很開心你搬來,這院子很長時間就我一人。”

    “我叫馬馬強。很高興認識。”

    “馬馬強?奇怪。兩個馬?”

    “是的,兩匹馬。”

    “那……我去上班了,回見。”

    云珍出院子時,馬馬強才意識到忘了問她名字,剛準備開口,“云珍”,云珍搶他一步說完,就消失在院子門口了。云珍。他又回味了他剛進院子時的那一幕,一個裸女站在鏡子前自我欣賞。他打了一個顫,身體似乎在嫌棄這種行為。

    她被當成裸女這件事,在他們同居三個月后云珍才知道。臭流氓,得了便宜還賣乖,云珍有些害羞,但她又常問馬馬強,你看到一個裸女站在院子里,周圍都沒什么人,你什么感覺?就沒有什么反應?馬馬強從來不回答這個問題。

    順子胡同很有老北京的味道,像順子胡同這樣的地方已經不多了。周圍許多胡同不是正在拆就是已經拆掉蓋了高樓。順子胡同口有一個早餐店,早晨賣豆汁兒油條,偶爾也賣胡辣湯或津式的鍋巴菜,中晚改賣蓋飯和面條,飯好,還不貴。單身的人就不要守一口鍋了,沒大意思,還是賺錢要緊,云珍對這小飯館很滿意,一咬嘴唇就付了一年租金。

    輪到云珍休假了。她坐在院門口嗑著瓜子,一邊玩手機一邊朝外望,不時逗著門外的白晶晶,她給白色貓取名為白晶晶,花貓喚作如花。

    “能住得起這院子的,一定非富即貴,這都是古董啊。”

    “這還用說,沒錢能住這兒?哎呀,這老四合院有年代了。”

    傻逼。云珍嘀咕著罵了一句。兩個游客樣貌的人從門前走過,像看古董一樣把云珍從腳到頭打量了一番,她也冷冷地回看過去。也許是兩個走錯路的游客,他們邊走邊品評這條胡同能值多少錢,討論坐在院子里的女孩是什么背景。

    “白晶晶,過來。”她拿著幾顆剝好的瓜子仁誘惑著白貓。

    那只貓一動不動。

    她站起來,看著貓,朝地上狠踩一腳,“呀!”。

    那只貓一動不動。

    這樣一個人坐著的時候,云珍時常想起父親去世的那一年,她和母親就是這樣坐在院子里,不說話,家里的老貓就蹲在門檻下,不跑也不叫。兩個人一只貓就好像誰都不認識誰,一坐就是大半天。后來那只貓死了,她親手刨的坑,她記得埋了那只老貓后,她就來北京上大學了。母親收下了那筆屈辱的撫恤金,用那錢供她讀書。她其實不大愿意回憶,記憶有些酸眼睛。但她有太多時間要一個人打發掉,所以自愿不自愿地會想到以前。

    她也常想到她工作后交的幾個朋友。那個喜歡約在咖啡廳的浙江女孩,頭發柔軟,身材瘦薄,她剛見到她時就覺得喜歡,她們在她常去的咖啡館約過幾次,聊聊自己的工作,或者對方男朋友的工作。還有一個叫霞霞的姑娘,是她在動物園旁的服裝批發市場瞎逛時遇上的,她們在詢價時搭上了幾句話,就一起逛了批發市場。那個姑娘在三里屯一家KTV工作,云珍和她挑衣服的眼光不同,但還是互留了聯系方式。那個女孩約過她幾次,但都在白天工作時間,等她下班后,霞霞又在上班。終于她們在同一天休假了,她們約在動物園,那次沒有去逛批發市場,而是買了票進了動物園。她們聊各自的老家,聊秋收的記憶,聊了在這城市生活的壓力和愿望,她們與大熊貓合照,買了爆米花喂猴子……

    云珍想著想著就笑了,她眼睛盯著院門外,將瓜子瓤吐掉,吞了瓜子皮。她記得那個浙江女孩常約她喝咖啡,做指甲,吃西餐,那段時間自己活得很用力,但沒了積蓄也就沒了安全感,沒了安全感后就自動和那個浙江女孩聯系少了。霞霞也一樣,截然相反的生活節奏讓她無力維系。

    “白晶晶,過來。”

    那只貓一動不動。

    云珍知道那只倔貓兒是不會踏進院子的,但“白晶晶,過來”這句話似乎已經成了她獨處時的口頭禪,不經意就會說上一句。

    門外有個人走過,不是馬馬強。

    見面次數雖少,云珍覺得馬馬強是很不錯的一個人,老實,穩重,還有理想。他要考公務員。馬馬強對云珍說過,考公務員這事,就是從上往下各來一遍,先國考,再省考,接著市里,縣里,縣里不行還有三支一扶可以考。云珍問馬馬強三支一扶是個啥,馬馬強說他也不知道。那你考哪?馬馬強說,考國務院。

    其實馬馬強根本不考國務院,云珍知道,他考過兩年公務員了,就像他說的從上往下都考遍了,兩年都沒考上,復試被刷下去了好幾次。他準備再來第三年,也是最后一年。

    晚上七點半,馬馬強終于回來了。他手里提了半塑料袋瓜子。“給你。見面禮。”云珍看著馬馬強手里的瓜子,“都一個多月了,見什么面禮”,她拿過瓜子,發現有炒瓜子和大板瓜子兩種,分開裝著。

    “走,我請你上外面吃去。”云珍說。

    “為啥去外面,我那有泡面,隨便吃。”

    “少啰嗦。發工資了,心情好。”

    云珍渾身似乎往外散著熱,心情大好。馬馬強發現云珍今天很不一樣。她穿了一身緊身毛衣裙,搭著一件同色的開衫,丸子頭,戴了耳環,毛衣鏈,化了妝,橘粉色的口紅挺好看,臉頰很粉嫩,整個人神采奕奕。他看得出云珍是精心準備過的。“你今兒這么漂亮,我穿這樣是不是太屌絲了,我看看有什么衣服。”他脫掉灰白條的圓領T恤,翻出一件純黑色翻領的T恤換上,照著鏡子用手撫了幾下頭發,覺得還不錯。

    吃完烤魚,云珍將剩下的一截魚尾打包了,帶給白晶晶和如花。

    “馬馬強,你房租多少?”

    “1800。你多少?”

    “1500,來得早。”

    “你以后就待在北京了?”

    “不一定,萬一嫁了呢。嫁哪去哪。”

    馬馬強努了努嘴,一副有道理的表情。

    “你為什么一根筋地考公務員?這獨木橋多難過。”

    “我老爹說了,我要是考上了首都的公務員,他就是老太爺了,以后上街背著手走。”

    云珍被逗樂了。“我說真的,我爹這人當了一輩子農民,就培養出我一個大學生,在他眼里能考上大學的那都是要當官的,他根本沒走出過村子,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已經變成了什么樣。”聽著荒唐,但云珍能理解。她想起父親還在時,有時喝了酒從外面回來,坐在小板凳上抱著她,說女娃呀,你就是爸的掌上明珠,你要星星爸不給你摘月亮。那個時候,父親嘴里噴出的酒氣讓她害怕極了。她一邊走,一邊回憶,父親在世的時候也愛給她說要好好學習,考上大學就出人頭地了,回來就是干部了,穿得干干凈凈,坐辦公室,不要像爸一樣在煤礦上抹一臉黑。

    回想著父親的樣貌,云珍的眼窩有點發熱。馬馬強一把拽住了她的小臂。等紅綠燈時,馬馬強的手一直沒有松開,云珍也一點沒動,她怕自己動一下,馬馬強會不好意思然后將手拿開。但事實上,馬馬強一直拉著云珍的胳膊過了三個大十字路口,一直進了胡同才松開。

    “你交了幾個月房租?”云珍問。

    “一個月,交一押一。”

    “那一個月滿了,你把房退了吧,押金不要了。”

    “退了房,我住哪?”

    云珍就沒再說話。順子胡同幽幽的黑,云珍牽起馬馬強的手,馬馬強沒有反對,沒走出幾步,他們就被四只夜明珠一樣的眼珠子就盯上了。云珍喂貓時馬馬強站得很遠,云珍叫他過來摸一摸白晶晶,它的毛很細軟,馬馬強站著不動,快一米九的細高個站在胡同中間,云珍一邊蹲著喂貓一邊覺得馬馬強像一根避雷針。

    云珍回老家后,還經常回憶她讓馬馬強掉辭工作的那天。那一天,從地鐵站到順子胡同那一段路上,云珍一共收到了四張大傳單,都是樓盤廣告,恰好那天單位發了三百塊錢獎金,云珍心情很好,就將四張傳單都收下,并且對發廣告的小青年說了四聲謝謝。云珍往日是不收廣告單的,不收廣告單就代表著她不需要或者她有。

    她帶著兩份炒米回家時,馬馬強正準備去上班。

    云珍看著吃炒米的馬馬強,發現他越發的瘦了,瘦了就越發的顯高。還有一個月就公務員考試了,他夜間上班,白天也幾乎不休息了,整個人快熬成了人干。有時候馬馬強立在院子里,云珍就覺得他是支在院內的一棵枯枝。

    “二馬強,你今天去跟你老板說,工作辭了。”

    馬馬強驚訝的抬頭看著正往嘴里塞炒米的云珍。“開玩笑吧你,神經病,不上班了,哪來生活費。”云珍嚼著炒米,瞪著眼睛望著馬馬強,馬馬強也望著云珍,等云珍將嘴里的炒米全部咽下去,不慌不忙地說,“我養你啊。”

    “一個月而已,養得起。你好好復習一個月,考上了你養我。”

    云珍說這話的時候,七分認真三分玩笑,結果當晚馬馬強就辭了工作,領了半個月的薪水和當初交的抵押金回來了。那會兒天還沒黑,云珍正將餅干掰碎了喂如花和白晶晶。她一抬頭,看見馬馬強遠遠走來,手里提滿超市的食品袋,走路帶著風,塑料袋忽閃忽閃,她從沒見馬馬強這么放松過。

    充電房是礦工下井經過的第一道窗口。一人高的充電架平行立在廠房中間,上面掛滿正在充電的礦燈。窗口旁有一個礦燈發放板,整整齊齊掛著些燙著字的綠牌子。下井時,礦工用牌子換燈;下班時,再用礦燈換牌子。下井的礦工是沒有名字的,就像云珍的父親一樣,名字就是印在鐵牌上的那四位數字。無論井下還是地面,每道程序上的辦公人員都只喊代碼,每個代碼至少有三個意義:燈,人,牌子。時間久了,礦工互相之間也不再分辨姓名,干脆也互相稱呼代碼。

    下井的都是男人,所以充電房的都是女人,云珍想,這樣一來陰陽就在井口平衡了。井下很講究這一套,都說女人陰氣重,向來不讓靠近井口,尤其是來月經的女人,據傳只要來月經的女人一靠近井口,井下準會出事。父親從小就跟云珍講這礦井的玄乎事,這座煤礦的種種設施和臺面下的規矩,她早已了然于心。

    充電房的工作很簡單。下燈、掛牌子、收燈、發牌子,然后重復。今天重復昨天,上個月,去年,甚至重復十年前。礦燈房就是用來陪伴那些摸黑走的礦工的吧,云珍站在空蕩的窗口前瞎想,就像父親,他的一盞燈也曾掛在這里,人沒了,燈就滅了,別人嫌晦氣,這個號碼的燈也就永遠地滅了。

    嘀,嘀,嘀……她盯著墻上的鐘,老舊的鐘表每走一秒都要鄭重地提示上夜班的人——夜的漫長。

    十點七分。“領燈!”幾個外地口音的礦工敲打窗口的玻璃。

    礦工喊了三聲,畫兒姨沒有動。礦工又連喊兩聲,畫兒姨還是沒有動。云珍加快換工作服的速度,越急越慌亂,她跑出去時帶了袖套,忘了拿膠皮手套。

    窗外站了四個男人,其中三個很年輕。八只眼睛毫無遮掩地盯在云珍的臉上,身上,甚至手指尖上。

    “真標志”。

    “哎呀好看,這是新來的女人。”

    “白的跟雪一樣,這臉蛋簡直不像咱這的人。”

    云珍接過牌子,就去取對應號碼的礦燈。云珍手底下慢,礦工就越聚越多,過道已經被堵塞。她一次至少拿十盞燈,將燈掛在雙臂上,有時還能拿更多,外面的人越來越多,都齊刷刷地盯著自己。云珍出了一身汗。她看小辦公室里的畫兒姨,畫兒姨背對著她,斜靠在飲水機旁的文件柜上等水開。

    人群終于按捺不住了,開始起哄。

    云珍在燈架和窗口間快速往返著。有一個燈卡在充電槽中,她取了幾次都拿不下來,她從燈架的縫隙中看過去,那些人在窗口站得筆直,目光在努力搜尋自己的身影。有些心酸,想掉淚,她就在燈架后,用工作服的角兒抹抹眼睛,總算是守住了那兩股滾熱的水流。

    “快些,遲到了。”

    “你這個女人中看不中用啊。”

    窗外的人大喊著,陰陽怪氣地叫著,然后一齊哄笑。

    “吼啥吼!把你們這些孬貨,急著搶著進棺材去呢嗎?”

    云珍一抬頭,看見畫兒姨正倚在小辦公室的門框上,一只手搭腰間,一只手舉著水杯,“下個井,急啥,井下有女人等著呢?急急急!”

    云珍臉頰一陣發燒。這是她第一次和畫兒姨一起上班,但關于畫兒姨的一些事情,她早有耳聞。

    “喲,今晚是畫兒啊,給咱爺們唱個歌吧。”

    “給你唱個屁,你還不夠檔次。”畫兒姨放下水杯,一邊戴手套一邊還嘴。

    “看看看,人家畫兒只給礦長唱,不給我們唱。我們都要比那貨壯實,不信你開個門?”

    “把你那張嘴夾緊,我們這兒現在可來了女娃娃,沒結婚呢,少他媽放屁。”

    畫兒姨手腳利索,看那堆牌子一眼,至少可以記住二十來個號碼,取燈時不用拿鐵牌能多拿幾個燈,云珍觀察,畫兒姨兩個肉乎乎的胳膊上至少搭著二十多個燈。

    交接班總有一個小時要忙,這段時間過去,夜班就清閑了。小辦公室有一個長條椅,被巡崗抓到幾次睡崗后,差點被搬走,充電房的女人們群起捍衛住了這個長條椅,并且又合資買了一個折疊床,用套子裹得嚴實。充電房的女人被巡崗抓住也是不怕的,夜間被抓住后,只消給老公去一個電話,天亮前這事就都平息了。充電房的女人大多是科長夫人,處長夫人們都坐在煤礦的機關辦公室。所以坐機關辦公室的瞧不起充電房的,充電房的也不買機關辦公室的帳,面子上井水不犯河水,私下里明爭暗斗,斗車斗衣裳斗孩子,總之能展示出來的一切都要帶來比一比。女人里,只有云珍和畫兒姨特殊。

    云珍沒父親沒丈夫,倚著的是葬送父親性命的那場事故。畫兒姨特殊,是因為她靠的是別人的老公。云珍聽說畫兒姨年輕時是大安煤礦的一枝花,生得一把好嗓音,流水一般的桃花眼,隨便一瞥,似醉非醉,沒有人能躲過畫兒姨的魅力。這一點云珍很相信,畫兒姨已經四十六了,已經有些發福,但那一雙眼睛依舊大而修長,總是帶著笑意,即使和礦工打嘴仗,眼睛也依舊笑意盈盈,媚媚的,讓人生不起真氣來。

    畫兒姨鋪好了折疊床示意云珍睡上去,她自己坐在長條椅上玩手機,見云珍一直看自己,便問道,“你多大?”

    “二十四。”

    “二十四,哎,可真小,不過你畫兒姨剛來這煤礦時才十八。你別看現在煤礦不景氣,當時能進大安煤礦的可都得是人稍稍,要考試的。”

    “嗯,我知道的。”

    “你不知道!那時候有唱歌比賽、交誼舞比賽、乒乓球比賽,比賽可多了,你猜你畫兒姨拿了幾個冠軍?”

    “我猜一定是唱歌比賽的冠軍。”

    “你肯定想不到,這三項的冠軍都讓我承包了。”畫兒姨似乎也很久沒和人講過話了,她臉上漾著一種難以形容的神采,發著光,她仿佛已回到了當時的比賽現場。

    “看你乖巧,姨跟你說三件事,在這兒上班你一定要記牢。第一夜班里任何情況都不要開廠房的大門,想撒尿就在下水道那兒解決。第二不要靠近機關辦公室那幫女人,那幫女人能吃人。第三不要搭礦工的便車。不要問為什么,你照做就是了。”

    云珍還想說點什么,可是畫兒姨將羽絨被蓋到了眼睛,似乎不太想再聊下去了,她也只好收回話頭。今夜鐵定是要失眠的。她關了小辦公室的燈,獨自出來,坐在充電廠房的泥臺子上。

    母親的情緒已經平靜了一些。她拖著兩個箱子回來時,母親就有些警覺。住了一周還沒有動身的樣子時,母親終于開口了,當你是塊料,其實你和你那爹一個出息。

    多年前的一場事故,致使井下瓦斯泄漏,三個人遇難,其中就就有云珍的父親。大家都說那是一場人為事故,是有人工作失誤造成的。云珍的母親四處告狀,但沒有一處認真處理。大安煤礦已經將賠款額度秘密地提升到了八十萬,這已經破了紀錄,另外倆人的家屬只得到五十萬的安撫金,在此之前煤礦出事后一個人賠三十六萬,一條命三十六萬,已經是公認的數字。所以這個地方夫妻間吵架時,男人們常常會說,不要鬧了,說不定明天你就能領到三十六萬了,女人們大都會情緒一轉,少放屁,你要敢讓我領三十六萬我就讓你的種管別人叫爸。好像一件大事被一串數字取代了,人們聽不了那個字,因為那個字離自己太近。

    眼看云珍要讀大學了,云珍的母親收了那筆她覺得屈辱的錢。她聽過自己丈夫抱著女兒說的要星星不給月亮的話,她覺得自己做這樣的決定丈夫在地下也是點頭同意的。她要用這錢把女兒供成大學生,讓她在大城市立足,不要再回來,不要再回到這煤礦,像她丈夫一樣成了被風隨便揚起的一顆煤渣子。

    云珍蜷著腿坐著,望著窗外,黑兮兮的,像極了順子胡同。好像一旦忙碌起來,順子胡同的一切就成了上輩子的事,一點都不具體,那月光和馬馬強一樣,變成一段段的,她只記得起稍微不一樣的那幾天。經常想起白晶晶和如花,但她相信它們倆依舊能活得好,畢竟在她搬去順子胡同前它們倆就已經在那了,能活著等到她,就能活著等到死。

    她覺得馬馬強絕情,所以從來不去想他。唯一一次特別想他,是在父親的墳上。那天,她原本打算去找父親說說去大安煤礦上班的想法,剛坐下一會,還沒等到開口說話,她就不可遏制地想到了馬馬強。她的眼淚決堤了,當她反應過來時,眼睛已經腫了,父親什么也沒跟她說,只是看著她。她終于開口了。一個月以來,第一次跟人說起馬馬強的事。

    云珍履行了她的承諾。她養了馬馬強一個月,三十一天,剛好是一個大月的足月天數。馬馬強考試那天,云珍等在路的對面,一直在考慮他考不中的后續情況。考不中就帶他回老家!父親的賠款還有一半,那些錢足夠在家鄉買套小房子,再做點生意。離馬馬強考試結束還有半個小時,云珍變得緊張,為了緩和自己,她繼續想和馬馬強回家后的事情,馬馬強在網吧做過網管,那就給他開一家網吧好了,然后自己去煤礦工作,因為父親的緣故,她預感大安煤礦應該不會拒絕她。

    馬馬強在考試結束那一刻,心已經快跳出了身體。卷子上好幾道高分題都是他復習過的熱點內容。精神高度集中了太久,突然松弛下來,他看看四周,感到茫然,腳底下有些輕飄,他走出教室時,感覺鋪著地板磚的地面軟綿綿的,好像踩在云上。從他排隊進衛生間就一直在想,要是這次他考上了,老父親該有多高興,工作穩定后,可以把父親接來首都,到處看看,是的,父親一定和我一樣也在期待這一天的到來。

    馬馬強一踏出大門,就看到站在對面的云珍。在朝云珍走去的路上,他想,工作穩定了就可以娶她了……要是她不能接受父親的到來該如何是好……還沒等他想出個所以然,云珍就飛奔到了他跟前。

    “我覺得二馬這次準沒問題!坐等金榜題名時。”云珍像是在自言細語。

    馬馬強只是笑,“希望吧。”

    “走,請你吃大餐,犒勞你。”

    接下來的那些日子過得輕松而舒適,馬馬強在順子胡同旁的一家廣告印刷店謀得了一份差事,上班時間和云珍一致。他們一起去了許多景點,去的地方越多,這座城市就越發的陌生,云珍覺得自己像是河床上的一只螻蟻,每一段水流都嶄新而好奇。那些日子是甜蜜的。一樣的工作,一樣的順子胡同,但在云珍眼里,整個世界都不太一樣了,連夜空都是粉色的,是她喜歡的那種粉。她變得粘人,像一個新婚的嫁娘那樣每時每刻纏著馬馬強。白晶晶和如花也很知趣,那段時間沒有再出現過,興許出現過,只是云珍沒有看到。

    這個季節雨水豐沛,父親墳頭的草長勢很好。一叢叢簇擁著,異常茂盛。云珍趴在土堆上哭累了,坐起來開始細細摘去混在草叢中的雜物,包括那些旁枝斜出的草也被一一拔掉。她發現草叢中有極小的白色花苞,還有幾株蒲公英,她摘下其中一株,舉起來想讓風將它的種子吹散。

    其實在煤礦工作沒什么不好,云珍想。小時候,在礦區大院子里玩,每到下班時間,一群臉同樣黑的人穿著同樣的衣服從大門中浩浩蕩蕩進來時,小孩子們便開始從中辨認自己的父親,她總是一眼就能從人群中認出他,并且率先朝他跑去。父親總是站在遠處,咧著嘴笑,臉很黑,只剩雙眼發出水盈盈的光,他的牙齒和牙齦顯得很亮,就遠遠地那樣站著,不讓云珍靠他太近。他總說,云珍,你站這等爸爸,爸爸渾身臟,從澡堂出來再抱你。

    在充電房工作也沒什么不好。她喜歡和畫兒姨在一個班次,畫兒姨講給她的都是二十年前的事情,她總覺得那些故事中的某個角落就站著她的父親。

    如果父親還在,云珍想,自己一定不會是現在這樣。遇見馬馬強以前,那種漆黑的孤獨感就是常態,她可以嗑著瓜子看樹看行人,有貓還有胡同里的月光,時間好像很容易就過去了。但是遇上了馬馬強。遇上馬馬強后,她覺得嗑瓜子沒意思,看樹看人沒意思,白晶晶和如花也沒大意思了。只有伸手能觸到另一個人的身體,那種觸感才證明自己是明明白白存在的。

    馬馬強的成績出來那天,天氣很冷,霧霾依舊重。進入深冬,這樣的天氣已經持續了十三四天,沒有一個晴天。云珍和馬馬強住處的墻壁往外滲著潮氣,兩個人像是補缺式地接連感冒。

    馬馬強堅決不當著云珍的面查成績。出成績那天一大早,馬馬強就出去了,到了晚上也沒回來。

    云珍常常回憶起那一天的事情。就在那座橋上,她聽著水流薄弱的潺潺聲,好像水流隨時會中斷,月光照在水面,有些地方越發的漆黑,有些地方亮得刺眼。她看著這水,就想到馬馬強,想到那一天。她想試著去理解他,又覺得事實上她已經理解了。

    天很黑,屋外很冷,屋內也冷。她裹著很厚的棉服坐在靠近大門的地方,手交叉塞進袖口。要是馬馬強考上了,他一定是開心極了,或許他去哪里慶祝了,然后去超市買了啤酒和零食才會回來……要是馬馬強沒考上,他一定是難過極了,肯定一個人躲了起來,等他大哭一場后應該就會回來,到時候我們一起商量接下來的事情,其實考不上也沒關系,大不了我們一起回家做生意,父親那筆賠款還有一大半,母親也不會阻擋……

    她一遍遍想著各種可能,穿著雪地靴的腳已經被凍僵了,她開始一邊搓手一邊跺腳,門外有任何動靜她都要站起來去看一眼。晚上十點半,云珍實在太冷了,她已經把各種可能都想過了。她給馬馬強打去一個電話。

    “你在哪呢?怎么還沒回來?”

    “我在火車上……我回家了。”

    “哦。什么時候回來?”

    “不回來了。”

    “哦。”

    “我爸已經六十一了。”

    “哦。”

    “我是獨生子……”馬馬強在電話那頭痛哭了起來。

    “哦。”

    “我現在全身總共還有四百塊錢了。”

    “哦。”

    “對不……”

    云珍掛了電話。她覺得全身好熱,那股在體內穿梭的熱氣快要將自己焚燒掉。空落落的院子,沒有月光,也沒有貓叫。云珍覺得眼睛快睜不開了,每走一步,好像過去了十年,當她走進屋內,她覺得自己像是一個七八十歲的老嫗,累,乏,好像身子重到挪不動腳。馬馬強的衣褲還有幾本書還攤在床上,云珍已經顧不得整理,倒在那堆衣物上就失去了意識。

    云珍病倒的第三天,房東登門告訴她,順子胡同就要拆了,十天后工程隊入駐,房東說愿意退還她兩倍的租金,請她另擇新居。

    云珍在羽絨服外面搭了一件厚外衣,蓬松凌亂的頭發被緊裹在圍巾里,她的臉頰和嘴唇上像是籠罩了幾層云霧,粉紅色的眼瞼像一瓣桃花,高燒剛退,人輕飄飄的,身體好像蔫掉了許多。她從順子胡同這頭走到那一頭,又從那一頭走到這一頭。順子胡同可真安靜啊,就連胡同口好像也沒有人走過,幾米寬的天卻藍了起來,很高,很曠。她突然想起了白晶晶和如花。“白晶晶”,“白晶晶”,“如花”,沒有回應。

    院子很大,兩間房門上掛著銹斑跡跡的鐵鎖。她站在那扇窗前朝里看,一張床,一張桌,空蕩的床板,木色很新。云珍發現自己屋內的粉色壁紙也不新鮮了,更像是淡灰色,將整個房屋映得霉氣沉沉,到處都是病怏怏的氣息。她在想出了這條胡同,自己該朝左還是朝右走,她知道這座城市有多大。

    在拆遷隊入駐的前夜,云珍從房間里拎出兩個行李箱,她站在院子中央,抬頭看著這一方天,是一輪滿月。她最后進屋巡視了一周,關掉了燈。胡同照常的黑,行李箱輪子在水泥地上磨出沙沙聲,她走得慢,胡同口的光越來越近。

    “喵”。

    云珍以為她聽錯了,她停住腳,行李箱不再發出聲響。

    “喵。”

    她這次確定自己聽到了貓的叫聲,轉身一看,黑暗中四只泛著月光的圓眼睛,跟在她的身后。“喵。”云珍突然很想哭,但她忍住了。

    她沒說話,繼續往出走。

    “喵。”最后一次聽到貓叫聲,她一回頭,那兩雙眼睛已經不見了。順子胡同漆黑一片,在燈火交錯的街道中,像一條蜿蜒流動的靜默的河流。 

    發表于《回族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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