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鄉土主義的新景觀——評第十一屆“駿馬獎”散文獎漢語獲獎作品
散文是一種古老的文體,越古老越難出新意。相比較而言,散文似乎不大講究結構藝術,它完全拼的是寫作者的內功——知識儲備、審美高度以及視野和胸懷。當然,它跟詩一樣也強調語感上的天賦。散文走到現代,在各種新文體的擠壓和覆蓋之下,已經退守到最邊緣地帶。然而,那些勇于思考、探索的散文寫作者總是能夠給我們帶來驚喜。在這其中,許多少數民族作家的散文創作不容忽視。一些有天賦異稟和民族擔當的少數民族作家已經是中國當代散文創作的生力軍,他們深刻了解本民族的文化傳統,深入地體驗生活,并用富有魅力的文字表達他們的思想和情感,表現出很強的民族文學的自覺意識。由于知識體系、世界觀、宗教信仰、語言感受力的差異,他們把握世界的方式也各不相同。可以看出,他們的出現給散文寫作注入了一股新的活力。
“鄉土、鄉愁”是本屆“駿馬獎”獲獎散文作品的重要主題。時代發展給鄉村帶來深刻變革,文化習俗趨同化,心理結構現代化,價值追求多元化,就連人們生存的物理空間也變得廣闊和不確定。作家們將鄉土、鄉愁的主題放在更大的背景之中,對人與人之間微妙的情感變化,以及對幸福的定義,都重新進行審視。如何面對因為過度物質化給人帶來的世界性的精神難題,各民族都有他們自己的解決辦法。三位作家不約而同地表現出一種新鄉土主義傾向。何謂“新鄉土主義”?一是直面鄉土空間概念變化后人的精神歸宿問題。二是對新事物持辯證和發展的態度,不再是純粹地懷舊或者固守一種傳統的農耕文化觀念,而是給老物件、舊風俗注入了新的現代性觀念。三是在歌頌美的事物的同時,對現代化進程中人的精神困境、異化問題有深刻的領會,時刻提防著文明進步所帶來的負面影響,尤其對環境污染、物質主義表現出一種擔憂。四是既有藝術上的詩性光輝又有現實主義實踐品格。
《凹村》:神秘文化與自然辯證法
在大渡河畔、貢嘎雪山之下,凹村只是一個極其普通的小村寨,可能連能夠上縣志的事件都沒有。凹村的歷史大事件就是,這里的人與一切自然物各自的生計,與神的妥協,與突然到來的工業化信息化的磨合。藏族作家雍措的文字有著與這份風光相協調的氣質,自由而從容地書寫著。花兒靜靜地開著,牛在坡上吃草,一幅靜態的風景畫。接通了電話線,修通了公路,一陣文明風吹皺了平靜的湖水,攪亂了凹村人的生活。但是,他們知道樹的理想在天空,人只能靠著土地。這種樸素的生命觀讓凹村人依舊留在凹村,也有不安分的人沖出了硬板子山,但是心卻留在凹村。
凹村是一個有特殊地理的村寨,凹村人早就學會了自然辯證法,他們對山川地理進行科學利用,掌握了自然賦予他們的先進生產力。左右山坡和一塊硬板子山把凹村圍起來。凹村人活得有“風”格,風是他們最稱手的生產工具,是牛馬、風車、高音喇叭揚聲器、媒人;風還是和事佬,把仇人家的煙囪里冒出的兩股煙搓在一起,把吝嗇鬼鍋里的雞湯香味吹得全村都是;風最離奇的本領是趕著陰陽兩坡的人到對方找自己的另一半臉。掌握了風的知識和經驗,凹村人活得特別有風度有底氣。風還是他們的詩歌,是人性與神性之間的媒介。
凹村處處都有看不見的神。凹村人對天地懷有敬畏。作家阿來說:“康巴地區甚至整個青藏高原上千年的歷史中缺乏人的書寫,最根本的原因便是神學等級分明的天命秩序中,人的地位過于渺小,而且過于順從。”阿爸無意間殺死了一條蛇,阿爸遭到報應,早早地變成一堆黃土。凹村的人和蛇遇見后都不會大驚小怪,“我”可以盯著懸掛在房梁上和手電筒一樣粗的蠕動的蛇進入夢鄉。下暴雨是很正常的,凹村人認為天用舊了,破了洞,所以“人們不敢伸出脖子去看天,生怕天垮下來壓著自己”。沒有誰有這個能耐給天縫補丁,他們的辦法是家家戶戶在家神面前點燈上香,把問題交給家神去處理。家神沒想出辦法,發洪災,毀了莊稼,死了牲畜,但他們對家神的信任從未產生過動搖。
凹村人活在經驗世界與超驗世界的多維度時空里,人世間只是單層扁平的,但他們打通了不能用言語訴說、不能用思想把握的神秘空間。與各路鬼神信息相通,動物帶著神秘密碼,比如脖子上長著項鏈的麻雀可能是阿爸的靈魂轉世。蛇辨善惡、識公平。趕命的女人把世上的痛苦看得很淡。老中醫說:“車旺肺上的黑點,就像落下來的雨點,密密地蓋著她的肺。不久,她等不到下一個天晴的日子。”車旺的男人聽了就高興,只等她趕快死了好跟王家村的許幺妹過日子。車旺并不生氣,倒希望有個女人幫他分擔家務。車旺有慧根,自帶佛性。凹村人都自帶佛性,“我繡在青帕上的牡丹花也已打結,我的男人,將牽著我的手,走過一生”。
雍措的過人之處是將虛實自由轉換,把鄉土概念深入到個體意識層面。個人并非孤立的存在,她強調心的覺察力,這種覺察力能夠引發含蓄的力量。在意識領域,含蓄有時比直接更有力。她還嘗試一種內在形式的變革,把念頭的“空性”轉化到生命實體里。在寫作技巧上,她掌握了“收”與“放”的功夫,在某個節骨眼上憋著,留個懸念,合適的時候甩出個包袱來。寫人、寫花草、寫動物,埋伏筆,抖機靈,卻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件或離奇的事故,而是一堆明亮的夢、暖人的好意、帶有善意的調侃,或者是出其不意的小智慧。風、杉山、荒野、石頭都有心,有眼睛,它們有悲傷、疼痛,萬物皆有靈性。她還有一種本領,越復雜越勇猛,色彩、氣息、味道一層層地鋪,堆著一調色板的姹紫嫣紅,裝著一“花籃子背簍”的春夏秋冬。
《露水碩大》:游子的苦吟
散文雖然不需要復雜的結構,但需要很高的語言天賦和識人辨物的錦心慧眼,既要入俗又要脫俗,這是很難的。寫散文最怕的是一不留神記了一本流水賬。苗族作家楊犁民其實更像一個詩人,他的散文集《露水碩大》像是一本排錯版了的詩。它書寫的依然是鄉愁的主題。
思鄉是中華各族人民根深蒂固的傳統文化心理,也是人類共有的精神傾向,現代化、城市化加深人們對家園的認知,便捷的通訊和交通不僅不能緩解人們的思鄉病,反而使人更加方便流動和分離,人們的故土情懷更為濃烈。惟有詩性的閃光的文字才是醫治思鄉病的良藥。“露水包容,裝得下世間萬物,卻經不起一顆塵埃的玷污。”“我試圖撿起一顆露水,卻只撿起露水的骸骨。”他就是那個種草養露水的人。他心中最大的一粒露水是掛在空中的那輪明月,當然還有純潔的、珍珠般的動物眼睛。楊犁民生活里只有詩意,他曾經是個莊稼漢,曾經打過獵,詩人打獵會有什么樣的后果?肯定免不了一場驚心動魄的體力角逐,叢林里鑲滿了珍珠般的眼睛。動物倒在槍口下,詩人倒在自己的良心里。
白菜、蘿卜、大蔥都長得像他們家親戚。在高坪村,天和地展開畫卷,大地上,萬物皆是他的詩篇。彎腰插秧的人是在稻田這張波光鱗鱗的白紙上寫詩,而稗子則是無意間種下的錯別字。馬桑樹由喬木墮落至“灌木”,麻雀幾乎絕跡,雪消失了,這是人對環境的破壞的直接后果。惟有簡短、直接,才有力,這是他的寫作策略。珍珠般的詞語里暗藏著批判和激憤。他并不是不食人間煙火的詩人,不沾塵埃的露珠。
他蟬一樣飛走,村莊成了他身上蛻下來的皮,他與村莊隔著一塊汽車玻璃,他成了夢中的旅人、旁觀者、過客,與土地的聯系疏遠使他恐慌,讓他失魂落魄。這是他痛苦的根源。他在集市上看到紅苕秧和海椒苗,一束稻草捆著腰身,站在旁邊賣它們的農人也是一模一樣的打扮。他有買下秧苗回家種地的沖動。盡管有點小資視角,但這個畫面還是很感人。龔灘的浪、板溪的紅葉、南莊的李花……他是個孤傲的詩人,他愿意袒露自己的靈魂,卻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有時候不小心在白云、花草、月光、田園里捎帶一點個人勵志故事,在秋風撕扯的芭蕉葉里、挖斷田埂的鋤頭縫里順便講一段自己的“黑暗歷史”。曾經在偏僻的鄉政府辦公室靠收發室的報刊打發日子,被無邊的寂寞折磨,用電流聲大于說話聲的搖把子電話給遠方不怎么熟的人亂打電話,騎摩托差點摔死在牛磺溝里。最后,總算在縣城里過上安穩的日子。大概,有了這份安穩,他才敢這么激越。
鳥的生活如此簡單詩意,大地上沒有一棵草是多余的。一半是無力與傷感,一半是凌厲和熱烈。他就是牛羊,他就是草木,他知道它們所有的秘密,他要為它們寫傳記。天地有大悲憫,他的文字質地密實,情感濃烈。
《新疆時間》:愛與疼痛
文化風俗散文屬于另一種意義上的鄉土散文。黃毅是生活在新疆的壯族人,他熱愛新疆,了解新疆,對新疆的一切表現出深沉的依戀。他放縱才情,盡情歌頌新疆的美好事物。他善于把控語言節奏,剛強中藏著綿柔,他會把美的要素一浪浪排下來,一絲一縷地往前推,細致而有耐心。在某個恰當的地方匯合,形成一種氣勢,像冰雪溶化后河流的凌汛。他趁勢讓語言的質感大幅度地抬升,詩意漶漫,但他會把握好度,不至于決堤成災。
在書中,有作者對新疆文化風俗的追本溯源,還有毫不掩飾的區位優勢帶來的自豪感,以及毫無保留的文化人類學的呈現。他把新疆的大氣磅礴給擬人化,山川沙漠都有男性的陽剛,“草原的汗毛上流動著牛羊的汗珠”。春天的花是雪花和野兔爪印。而真正的花到夏天,成了春天的省略號。夏天急急火火地奔來,一身勇猛的綠。“這些綠仿佛刀刃上的寒光。”秋天是奪目的力量。冬天則像成吉思汗的馬隊,“所到之處,草木皆冰”。那么“酒是活的靈魂”怎么解釋?在新疆,不喝酒不算什么美德。你甘愿自行放棄話語權,陷入失語的尷尬。新疆人去外地,人們會說“一看就有新疆人的味兒”,這個味兒其實就是指新疆人眼神中有羊的純凈和牛的強悍。
新疆的美食最核心的環節就是吃羊,各種烹調手法極其講究,他用很多篇章說到羊肉,細述其手法和配料,然而食肉的人類,道德上的罪惡感如何消除?“一眨眼工夫,羊就變成了羊肉。被剝了皮的羊,精赤巴條地躺在自己的皮上,讓所有目睹的人感到羞恥、無地自容。”但人們會把這個罪惡擇得干干凈凈,“這是老天定下的規矩,讓你升天,我來幫你。”人享受口腹之樂后,矛盾和問題堅硬地存在著,無法消解。當然也有“戴乳罩的母羊”,“一槍打死24只羊”這種表面看起來離奇的事件,其實還是要強調人在動物面前的罪感。作者自己也沒能解決這個問題,他愛羊,愛草原,知道人占了好處,狼背了惡名,他既強調“人多羊少”越來越不夠吃,卻又忍不住要渲染“奇香鮮嫩”、帶著粉紅的手抓羊肉,故意刺激人的味蕾的綻放,惹得四面八方的人奔赴草原,去品嘗美味。他是個“覺悟者”,但依然這么痛苦。
文化、歷史、風俗,這種知識性的文章,光有情感還不夠,還需要運用數據、索隱,像做科學論文那樣,有很多冷靜理性的分析。古城,絲綢之路與黑石油,大銀行,列寧銅像的歷史勾沉……眾所周知,新疆土地面積之廣大,歷史之久遠,文化遺存之豐富,不是一兩篇文章說得清的。有關樓蘭、龜茲的考證和傳聞,也涉及外交、戰爭、宗教、探險、科考,十二木卡姆與喀喇汗王朝的關聯,哈薩克人的彈唱里藏著多少古烏孫人的浪漫。從錫伯人的控箭搭弦、塔吉克人的鷹舞追索上古太陽部族人對自由的向往。而《野馬之殞》這一類敘事氣象濃烈的文章,是從馬的起源、發展史,一直寫到野馬的王位爭奪戰,那里有“烈焰”和“銀火”相愛相殺的故事。作者用愛撫的眼神打量一切,了不起的人民在這塊土地上創造了輝煌的文化。他的歷史散文融合了知性與美,語言隨著情緒自然流淌,如沙漠向遠處延展,如河流隨地勢而行。
他要盡情書寫大美新疆。沙漠、河流、高山、森林……因為愛,他情感抵達之處,便有音樂的流動感和畫面的色彩感。“時間是隱形的河流,河流是具象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