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朝軍作品:《左手的響指》
一
女人有兩種:一種像白開水,你不喝也知道它是什么滋味;另一種像茶,你不僅要喝,還要慢慢品,越品越有味。
徐揚曾不止一次地對段戀說,你屬于后一種。
徐揚斜躺在“夜玫瑰”酒店的床上,看著段戀一件一件地往下脫衣服。這讓他想起童年時在老家的院子里剝玉米的情景。在徐揚眼里,相比于在男人懷里赤裸的姿態,女人脫衣服的時候才是最美麗的。正因為有了視覺上的距離,才會帶來另一種審美上的享受,有一種“可遠觀,亦可褻玩”的效果。
徐揚剛把臥室的門銷上,手機就響了,是主任韓波打來的,要他馬上回院里參加一個臨時會診。他看了一眼床上的段戀,聳聳肩做無辜狀。
“去吧?!倍螒僦匦掳瓷闲卣值拇羁?,眉眼里不無嗔怪,“晚上過來,我今晚有時間下廚?!?/p>
“我送你?!毙鞊P有意補救。
“哼,你送我?”段戀站起身來,把一串鑰匙放進徐揚的兜里,“車子就停在樓下。”
徐揚熟練地打開車門,順手把后視鏡調高了十五公分,這大約也就是他和段戀的身高差距。奔馳2000的啟動系統無可挑剔,任是一個感覺敏銳的人也很難感覺到它的震動。他瀟灑地打了個響指。左手。
徐揚認識段戀還是在遙遠的青藏高原上。那時,他正和程小青鬧冷戰,心情很是沉郁,剛好趕上和韓波一起修連班,有十多天的假期,就索性報了個團,奔西藏去了。同行的旅客,不多不少,整整二十人:十八個雄性荷爾蒙分泌旺盛的男人,外加一個半女人。之所以說是一個半,是因為在男人眼里,一個過了五十歲已經絕經的女人,只能算半個。而另外完整的一個,是女導游自己。這使得那些原打算在旅途中偷香獵艷的男人對于此行的期待,大打折扣。好在女導游自己委實秀色可餐。春天來了,小浣熊發情的日子又到了。
去西藏,就彷佛去另一個世界,山高老婆遠,該放的都放開了,不該放的也放開了。西藏這塊荒涼的土地,因為有了這群男人的到來,頓時變得生機盎然起來了。他們一個個搶著和女導游套近乎,開一些半葷半素的玩笑。韓波顯得異?;钴S,最先從隊伍后面搶上來,和女導游并排走,時不時地制造些不經意間和她身體碰觸的巧合,他沖著身后的大部隊說,“兄弟們,我看大家挺無聊的,我來講個段子吧?!?/p>
男人們當然沒有理由反對?!昂煤煤?,來個出彩的!” 一個長著酒糟鼻的胖子邊說邊摘下了他的墨鏡。韓波得到了鼓勵,興奮異常。他看著女導游,清了清嗓子,說,“那我就講了,講的不好,大家多批評,尤其是段小姐—— 怕你看了臉紅。此處省略一百字。
韓波話音一落,男人們笑聲一片。
女導游竟也笑了,無半點羞赧之色,這讓男人們心有不甘。酒糟鼻就又亮開了嗓子,“這位哥們兒開了個好頭,我推波助瀾,再講一個——此處省略兩百字。
酒糟鼻還沒講完,早已有人笑得肚子疼了。女導游清脆的笑聲也淹沒在男人們陣陣的壞笑里了。
男人們一個接一個地講他們的黃段子,生怕別人搶了自己的表現機會。十八個男人在西藏的藍天白云之下,就像十八條狼。除了徐揚。
不過他卻看得津津有味。他有點耽于這種置身事外,隔岸觀火的感覺。女導游的長相確實很對得起她的職業,氣質高雅,談吐不俗,穿梭在男人們之間,笑語嫣然,游刃有余。徐揚知道她姓段,名字卻沒怎么在意。他有幾次與她擦肩而過,或是迎面走來,但他沒有與她說過一句話。他感覺得到,她在等待他開口。
在納木錯湖畔的三天,他們篝火野炊,騎馬逐風,玩得不亦樂乎。有幾次,大家圍著篝火唱歌,他也唱了,唱的是《夢醒時分》,有些不合時宜。男人(尤其是遠離了老婆的男人)一旦沒了顧忌,便會玩得很瘋。有人提議,要與女導游K歌,誰輸一次就脫一件衣服下來。
女導游自恃頗有幾分唱功,穿得又比男人們多,就同意了。歌一首接一首地往下唱,男人里打頭的還是韓波和酒糟鼻。女導游過關斬將,把男人們殺得落花流水。除了內褲,外套和褲子鋪了一地。而女導,依舊全副武裝。很快,她就發現自己上了當。女人與男人玩這種游戲,重要的不是你歌唱得好不好,而是你的心理素質。輸了你自己脫衣服,贏了,你看男人脫衣服。當她反應過來的時候,一群男人早已手拉手向她圍攏了過來。隔著僅有的內褲可以看見,有人胯下的小和尚竟雄糾糾氣昂昂了起來,像一桿上足了火藥的槍。氣溫不是很低,男人們“性”趣盎然,沒有罷休的意思。女導游雖然依舊風度翩翩,不失涵養,卻也實在玩不起了。
“脫衣服!脫衣服!”十幾個像真理一樣赤裸裸的男人邊喊邊向她縮小圍攏的圈子。
“姐姐我孩子都能打醬油了,就饒了我吧!”她嬉笑著向后退。
“脫衣服!脫衣服!”男人們的號子淹沒了她的討饒。
徐揚實在有些看不下去了,幫她解了圍——他扔給她一支隨身攜帶的注射器,里面有滿滿的十毫升強效麻醉藥——貝因納爾。他本來是用它來防身的,一天前曾有一只倒霉的野兔向男人們證明了它的藥效,沒想到在這里派上了用場。她一接過它,男人們立馬哄笑著作鳥獸散了。
其實,他從一開始就識破了他們的伎倆,滿可以在一開始就救駕的。但他沒有。他也想看一看她手足無措的窘態。而當這種好奇心即將蔓延到頂點的時候,他內心深處的那一點正義感才姍姍來遲地殺了出來。
她向他遞過來一個感激的眼神,并看見他莫名其妙地打了一個響指,左手。
二
回到醫院后的第三個星期,一個陌生來電打到了徐揚的手機上,電話接通后,對方卻遲遲不說話。
“喂,你是哪位,說話啊,不說我就掛了!”徐揚在整理病歷時,不喜歡有人打擾。
“看來我遇見雷鋒了,大恩人這么快就把我忘了啊。我是段戀,專跑西藏的那個導游,你忘記了吧,或者就根本不知道我的名字。”電話那頭傳過來一個很好聽的女聲。
“……”徐揚一時沒反應過來,他的大腦在飛速地尋找一個與電話里的聲音契合的對象。
“要是真忘了,就算了,重新認識。這樣吧,為了感謝你上次的救“命”之恩,我請客?!?/p>
酒吧坐落在一條短短的巷子里,離鬧市比較遠,顯得很是安靜。因為是周一,人不怎么多,只有零零散散的幾個人,在曖昧的燈光下,或含情脈脈,或搔首弄姿。背景音樂恬淡溫和,空氣里有一股甜絲絲的氣息。她穿著一件低胸連衣裙,燙得微卷的頭發自然地垂在胸前,很是女人。
“我還是得再一次說謝謝你,要不是你,我真不知道該如何收場?!彼攘艘豢诩t酒,真誠地看著徐揚。
“你不用謝我,如果不是我心情不好,說不定,我當時也加入戰圈了。”徐揚半開玩笑半吐真言地說。
“你倒是誠實,”她不覺莞爾,“現在的醫生可不是都像你這樣?!?/p>
開始的談話不咸不淡的,但很快,他們就熟絡起來了。畢竟,她比他大不了幾歲。
“你知道,你給我的第一印象是什么嗎?”她問。
“玉樹臨風,英姿勃發,羽扇綸巾,大概就是三國里周瑜那個樣子吧,”他故意一本正經地說,還不笑。
“別臭美啦!我還以為你是個剛畢業的大學生呢,裝酷,一路上不說話。” 她用那種只有在熟人間才流露出的眼神看著他。
“酷也不是一般人能裝的,也是個技術活?!?/p>
“這也是實話。”她把胳膊放在桌子上,支住下巴,“你給我的印象很深,我帶過的團雖說不多,但也有幾十個了,你挺另類的,我喜歡?!?/p>
“看來我裝酷的本事已經爐火純青了。”
“你這叫老謀深算!”她笑著往后仰了仰身子。
離開酒吧的時候,已是晚上十一點了。在酒吧門口,徐揚驚訝地看見,段戀鉆進了一輛奔馳,然后向他招手,“上來吧,我送你。”
徐揚愣了一下,上了車。
車子駛上環城路后,車速明顯快了起來。這個車速按理說不該是由一個長相溫和的女人制造出來的。徐揚有些納悶。
十分鐘后,車子停在了醫院單身公寓樓下。徐揚說了聲謝謝,推門下車。
“等一等?!彼f。
徐揚轉過身,手扶在車門上,有些詫異。
“你想要個情人嗎?——如果覺得我還配得上你的話?!彼谲嚴?,很突兀地問了一句,眼睛直直地覷著徐揚。
“……”
“你不用現在馬上回答我,你若是愿意,明天給我回個電話。如果我沒接到電話,這就是咱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一起喝酒了?!?/p>
說完,她一踩油門,消失在了夜色中,留下徐揚一個人呆呆地站在原地。
三
第二天白天,縣里某個煤礦發生了一起事故,徐揚被臨時抽調到了前線,等到下午回到醫院,又趕上了一個大手術,從下午三點一直忙到晚上九點,把徐揚忙得焦頭爛額。從手術室出來,他不打算馬上回家,接下來的一小時,他要做這次手術的筆記——這是他的習慣。
在這家海州市唯一的一所三級甲等醫院,每天的病例特別的多,像包皮過長、闌尾炎這樣的病人,他當然提不起什么興趣。但一些不常見的病癥、病例,對他總是有足夠的吸引力。他喜歡把自己手術前后的一些心得、看法、經驗記下來。這使得他進醫院五年以來,從沒有被上級醫生挑剔過什么。他靠著自己這一本本的筆記,積累出了一本《關于心臟搭橋手術實施過程中的幾點改良意見》。
此書一出版,就引起了醫學界的高度關注,很多國內知名的外科醫生主動與他通信。很快,他便得了一個“魯南第一把刀”的美名。坦白地說,他一個二流醫學院的本科生,甭說在醫學界,就在海州市排座次,也輪不到他。但如果單就心臟搭橋手術來說的話,他是可以安心戴著“魯南第一把刀”這頂帽子的。
徐揚整理完筆記,已經快十點了。在醫院匆忙吃了個飯,一出門就看見了那輛奔馳。他這才想起來昨晚的那個約定。
“上來!”段戀向徐揚喊,口氣里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徐揚就像被牽著一樣,上了車。段戀向徐揚看了一眼,沒再說話,卻挪了挪屁股,把駕駛座讓了出來。
這是徐揚第一次開這樣的好車,心里很是激動。他雙手握住方向盤,腳下彷佛瞬間生出了無數條根,死死地纏住了這輛車子。
車子穿過市區一條條的小巷,很快駛上了一條郊區國道,在夜色的驅趕下,可見的距離內見不到第二輛車子。車速從八十拉到了一百四,一股莫名的沖動油然而生。徐揚的胳膊抖了一下,一低頭,才發現段戀早已依偎在了自己身上。
車子在郊區的一個公園附近停了下來。段戀剛把音樂打開,《肖邦小夜曲》就把車子裝滿了。車內精致的純皮排座,色調柔和,線條流暢,給人一種溫暖的感覺。
徐揚想說點什么,車內的燈卻突然滅了。黑暗中,一陣溫軟的體香彌漫開來,徐揚的腦袋“轟”的一聲,意識在瞬間模糊了。段戀撲到徐揚的懷里,說,“吻我?!?/p>
他沒有去吻她,而是像是一只種馬一樣,粗暴而笨拙地撩起了她的裙擺,然后,沒有一點過度的細節,兇狠地進入了她的身體,像迎接一場戰斗。
她的皮膚是那樣的光滑,那樣的白嫩,像一個初生的嬰兒。他貪婪的吮吸著她的背,腦袋里一片空白。
停下來的時候,四周變得異常空曠,安靜。
“怎么像是第一次?”段戀有些驚訝地問。
“我太激動了……今天剛上了一次大手術?!毙鞊P尷尬地說,言辭有些閃爍。
段戀將音量調到了最高,把頭埋在了徐揚懷里。
徐揚開始打量著這輛車子,滿臉的疑惑。
“你是不是想問,我一個導游,怎么會開奔馳,對吧?”段戀問。
“對。”徐揚說。
這個疑問他昨天就有了。
“我老公的,一個當了五年大學教授,然后投機下海,一夜暴富的暴發戶。他倒是愛我、疼我的,有時候我像是他的女兒。我也愛他,但只是有時候,我這么說你不要生氣。他在外邊跑生意,一年到頭基本不在家,我閑著無聊,就考了個導游證,也過一過導游的癮?!?/p>
徐揚從看見段戀的第一眼起就知道她是個已婚女子,但卻沒想到這一層,臉上裝作滿不在乎,心下卻微微起了醋意。他想撇開這個話題。手機上的時間顯示,差一分鐘十二點。
于是,段戀的手機就響了。
“還沒過十二點,我現在打還不晚吧?”徐揚說,有點耍賴的意思。
“混蛋!”段戀捶了一拳徐揚。
四
“鬼才相信你大學那會能在護理系那群小妖精面前守得住陣腳!”在返回市區的路上,段戀對徐揚說。
“那群小丫頭片子太嫩了,我喜歡成熟的?!毙鞊P開著車子,隨口說。
徐揚說這話一半是耍嘴皮子,一半也是實話。
在醫學院臨床醫學系九三級,徐揚是頗有些分量的:一米八零的身高,帥氣得有些過分的臉蛋,除了連續四年蟬聯全系第一名的光榮歷史外,還時常制造些豆腐塊見諸報端,很是吸引了一些護理系的女生。
按理說,徐揚在醫學院是不難找到女朋友的,可他直到大學畢業仍是光棍一條。在學校社團做學生干部那會,藝術團有個叫華紫衣的青島姑娘,長一模特身材,臉蛋沒的說,國字頭的各類選美大賽時常有她的鏡頭,一入校就讓全院男生攜手得了相思病——只有一個人不為所動,那就是徐揚。
大二那年春天,醫學院的櫻花開的格外艷麗。學校三十幾號社團集體開展春季納新,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徐揚熬了一個通宵,寫了一首席慕容體詩歌,還譜了曲子。納新當天,徐揚抱一把破吉他站在櫻花樹下,深情款款地低唱著。泛濫的矯情對于懷有小布爾喬亞情調的大學女生,向來具有所向披靡的殺傷力。一曲《送別》過后,徐揚吸引了足夠的姑娘圍觀駐足。這些姑娘里,有一位便是華紫衣。
這么美的櫻花,這么動聽的歌曲,沒有點點綴是說不過去的。于是,華紫衣沖徐揚笑了笑,撥開眾人,眾目睽睽之下翩翩起舞了起來。后果是可以預料的,全校的男生一夜之間集體心碎。
徐揚的歌聲的確打動了華紫衣,可華紫衣的舞蹈卻并沒有讓徐揚有什么進一步的想法。那個時候,在文學青年徐揚心里,他只愛一位姑娘,那就是“繆斯”,但青島姑娘的勇氣比青島啤酒更讓人難忘——頑強的女孩總是會做出驚人之舉。在華紫衣的眼里,對付一位詩人,最好的辦法就是情詩。于是,就上演了戲劇性的一幕。
有一回徐揚他們班和麻醉系一起上生理公開課,代課的剛好是院長。課上到一半的時候,青島姑娘推門而入,對院長說,“不好意思,打斷一下?!碑敶蠹疫€沒反應過來怎么回事的時候,華紫衣拿起粉筆在黑板上寫下了一首含蓄卻不失濃烈的情詩:
《一年以后》
一年以后,我希望
有人還在讀這首詩,想你,想我
想這個春天,想那些像鳥鳴的音樂
你那么安靜,我那么憂傷
想我們曾在夜晚,飛臨夜晚
燈光還會被編織成記憶,它們
還會去鄉村,照亮黑夜,講述
你沒有講完的故事,也還會
種下一些記憶,和你有關
在某個夜晚,開成今夜的悄悄話
我們還在流浪,從一條河
到另一條河,河里漂著記憶中的目光
你說你就是喜歡這樣,忘記了過去
還沒有看見未來,只在麥地里
把月光想得像水一樣
我想起,這個夜晚,眼淚很長
我想起,這個夜晚,蝴蝶有了悲傷
詩當然是寫給徐揚的,大家都知道,連院長都知道,只有徐揚毫不開竅。院長的課上上演了這精彩的一幕,院長當然生氣,但院長拿華紫衣沒辦法,學校里的很多榮譽離了她是拿不回來的。文學青年徐揚,傻瓜徐揚,菜鳥徐揚,榆木疙瘩徐揚,在一次次拒絕了美麗的青島姑娘之后,被同宿舍的哥們捶胸頓足破口大罵,“朽木不可雕也!”
青島姑娘傷心欲絕。傷心欲絕的青島姑娘決定報復徐揚,不過方法實在不夠高明,白白地給“戀愛中的女人都是傻瓜“這句話增添了一個不錯的例證——
那年夏天,有位美國兩院院士來醫學院講學,順便到泰山玩玩。當然,這是校方的說法,實際上這句話應該倒過來說。海州市這座小廟能請到兩院院士這尊大佛肯定是受寵若驚,香火肯定要燒足了。
于是,市領導決定在本市公開選拔接待兩院院士的形象大使,選來選去,最后還是花落醫學院,鹿死華紫衣。三天的講學時間里,華紫衣寸步不離這位年過六十的老院士。老院士講學離開的時候,市領導問老院士對海州市、對醫學院有何感想。老院士色迷迷地看著華紫衣說,“this girl is so beautiful!”
既然老院士如此欣賞華紫衣,校方只好讓她多陪這位老色鬼幾天。結果,泰山一游之后,華紫衣就成了布朗夫人,連學校都沒回,直接飛了美國。
后果是嚴重的,在醫學院男生看來,這樣的結果是不能接受的,肥水怎么能漂洋過海流到美國去呢,這么好的姑娘怎么能讓老毛子睡了呢,簡直豈有此理!等全體男生冷靜下來的時候,徐揚就成了眾矢之的:要是這小子早把華紫衣拿下了,老色鬼早該找地方涼快去了,FUCK!
徐揚的苦日子來了,至少在一個月之內是這樣的。在男生們還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不能自拔的日子里,徐揚不是今天丟了病理課本,就是明天丟了暖水瓶。華紫衣的報復就像鄖陽黃酒一樣,開頭風平浪靜,后勁卻足得很。徐揚被整的焦頭爛額之時才明白華紫衣臨走前說要報復他的話是什么意思(估計這時候,華紫衣已經是孩子他媽了)。
徐揚進醫院的第二年,他爸得了胃癌,急需用錢,可徐揚那時還在貧困線上掙扎,養活自己倒還勉強,談別的基本等于扯淡。他爸自己又是一輩子農民,家里的積蓄可以支持他“體驗”一下頭疼腦熱之類的小病,至于胃癌,就只能“體會”了??衫咸炱徒o了他這個機會,這可急壞了徐揚。剛好那時候程小青在追徐揚,說徐揚要是愿意和她在一起,就答應給徐揚爸看病。程小青的前任丈夫是個日本商人,回國時一拍屁股把程小青甩了,倒是留下不少錢。
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徐揚就這樣被月老的紅線死死地拴在了程小青的手上。直到徐揚的名字與程小青同時出現在一張結婚證上的時候,他才真正明白那個東洋鬼子甩掉程小青的原因,也明白了為什么衛生局局長的女兒會對自己“情有獨鐘”——程小青患有先天性右肺發育不良。這是典型的富貴病,別的不用說,連走路都快不得,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因大腦供氧不足而昏厥——至于夫妻間正常的性生活就更不用說了。
徐揚也就是在娶了程小青之后,才想起華紫衣的好來??僧斈甑奈膶W青年徐揚,就是這么的不解風情,這么的暴殄天物,這么的有眼不識金鑲玉,他對文學的癡迷已經深入到了骨子里。
大三那一年,剛好趕上一個當紅作家來海州做演講,門票很貴。但是,門票再貴,也沒有澆滅徐揚胸中那熊熊燃燒的烈火。他先是用一封一萬字的情書,從那個滿臉青春痘的女班長那里換回了一張請假條,然后在校門口的魯菜館里做了一星期跑堂,換回了與名作家隔岸觀火的現場感。
事后有人問徐揚說,“花兩百元聽一個老女人唾沫橫飛地鼓吹自己的文學之路多么的艱辛,值不值?!”徐揚說,“最好不要讓我再見到她,小心我打得她從作家變成‘坐家’!”徐揚說這話其實是馬后炮。剛聽完講座之后的徐揚對女作家佩服的簡直是五六七八九體投地。女作家說玩文學一定要學好傳統文化,徐揚就覺得自己真該死,自己這二十年白活了,時間全讓外國的哥騙了去,先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再是維金斯基,就是不知道先秦諸子里有沒有一位叫精子。
文學青年徐揚為了買一堆書回來搞明白這個問題,毅然背上他的破吉他,找了個人流量大的天橋,一遍一遍,不厭其煩地唱起了那首他百唱不厭的《夢醒時分》。
當然,在這之前,他還是要買通班長。
很可惜,那位滿臉青春痘的女班長也像她臉上被化妝品侵略的痘痘一樣,光榮下崗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叫楊偉的廣東猥瑣男。楊偉真萎,小個頭,大嘴巴,高額頭,笑起來像厄爾尼諾神像似的。廣東人有的缺點他都有了,廣東人沒有的缺點他父母也沒忘了打包交給他。所以,楊偉不僅萎,而且已經偽到猥和痿的境界了。對付這樣的猥瑣男,別說是一萬字的情書,就是整個長篇也不好使了——楊偉雖然萎,但還不至于斷背。
文學青年徐揚沒辦法,只好買了兩包康師傅打發猥瑣男,結果出奇的好,猥瑣男二話沒說就把事兒辦妥了。這讓徐揚很是傷心,因為這證明他一萬字的情書還抵不上兩包康師傅。
徐揚很敬業,別人上班時他在唱《夢醒時分》,別人下班時他還是唱《夢醒時分》,結果到周末的時候,別人真是夢醒時分的時候,他的《夢醒時分》就唱出了國歌的味道。街上的行人們為了拒絕這種噪音的污染,只好拼命的往徐揚腳跟前丟一毛、兩毛的毛票,一塊錢的硬幣就像學校食堂飯菜里的肉丁一樣稀少。就這樣,一個月后,徐揚成功買下了一套“諸子百家文集”。
五
徐揚趕到醫院會議室的時候,嚇了一跳,一百多個座位都已經坐的滿滿當當了,像是潘基文召開聯合國大會似的,不光醫生、護士,連科室的一幫實習生都被韓波招來了。徐揚沖大家打了個招呼,表示歉意,然后習慣性地坐在了韓波身邊。
韓波一邊講話一邊遞給徐揚一個文件。徐揚拿過來掃了一眼,笑了,有意無意地小聲對韓波說:“啥時候海州市出了這么多省領導,上回是吳廳長探親時肝昏迷,這回又是李書記冠心病突發……”沒等徐揚說完,韓波就在桌子底下狠狠地給了他一腳。徐揚毫不客氣地回了韓波一腳,說,“小樣,結果都出來了,還會什么診,搭個橋就結了,雖說是省領導,也沒必要這樣興師動眾啊?!闭f到這兒,徐揚掃了一眼其他醫生,又繼續對韓波說,“韓頭,告訴你個秘密,做完這一例,就滿一千例了,我可破了老院長的記錄了?!?徐揚不是一個輕浮的醫生,但對于這個他做了近千例的手術,他有這個資本自信。學醫的人都知道,有很多疾病是呈地域分布的——這大約和飲食習慣以及外界環境等客觀因素有關——就像河南省林縣是食管癌的高發區一樣,冠心病總是對海州市人民情有獨鐘。這使得海州市各家醫院的醫生,在心臟搭橋等冠心病常見手術上比省醫院的醫生更有權力說話。
會議最后討論的結果和徐揚所說的一樣,大家還是一致認為搭個橋比較穩妥。當然也是由徐揚來主刀。其實,在這家海州市最權威的醫院,心臟搭橋手術只能算是個二流手術,目前統計表明,國外手術成功率高達98.5%,國內成功率也在97%-98%之間。誰來主刀,對手術結果本身,不會有太大影響。只是手術對象身份特殊、年齡偏大,還合并有呼吸系統疾病,院里才決定讓被臨江縣醫學界戲稱為心臟搭橋專業戶的徐揚來做。讓徐揚略有壓力的是,李書記的兒子對院方的手術水平持懷疑態度,基于這方面的考慮,院方決定對手術全過程進行現場直播。在眾目睽睽之下做手術,對徐揚來說,已不是第一次,但此次畢竟關系重大,多少還是有些緊張。
散會的時候徐揚沖韓波歡快的打了個響指——當然是左手,“準備好開慶功宴就是了。”徐揚沖韓波得意地笑了笑。韓波有時候很討厭徐揚在下級面前和自己開玩笑,但拿他沒辦法。
徐揚和韓波是大學校友,兩人雖說是醫學生,卻都喜歡舞文弄墨附庸風雅。徐揚是學校文學社的創辦者,兼任社長,韓波是第一任主編。徐揚離校前夕,順便把韓波扶了正。參加工作的時候,韓波比徐揚晚兩年進了同一家醫院。韓波知道,自己能進這家醫院,徐揚在主任那里沒少給力。等到后來科室的老主任升了院長,徐揚投了韓波決定性的一票,才把他推到了主任的位子上。所以,科室的同事都知道,徐揚比主任還主任,比韓波還韓波。
給省委李書記做搭橋手術頭一天,韓波就聯系好了“海州電視臺生活頻道”。電視臺負責手術過程的直播和錄制,另外等手術一結束,還要對徐揚進行一次專訪。這既討好了徐揚,又宣傳了醫院,可謂一箭雙雕。在韓波看來,由徐揚主刀,手術失敗的幾率基本是零。
其實,徐揚表面上相當自信,背地里卻沒少下功夫,他找來了幾例經典的搭橋手術視頻反復的觀看、揣摩,又查閱了自己近幾年來的筆記,對手術的全過程進行了一次系統的回顧。他心里明白,此次手術,非同小可,關系著他的前途。手術如果成功完成,就意味著從此他和李書記之間就建立起了一層關系,對他以后晉升職稱以及職位升遷都有幫助;一旦失敗,他的醫生也就當到頭了。他把李書記的所有檢查結果、病歷,從頭到尾分析了一遍。六十二周歲,合并有腦動脈硬化,說實話,有一定的風險。但根據徐揚的綜合分析,會診結果是正確的。因為這種風險相比于采用介入治療之后的再狹窄,是可以忽略的。再說,李書記的病變處在左主干,按照臨床經驗,左主干一旦發生堵塞或再狹窄,搭橋手術是首選,因為如果不手術,短期就可能會致命。
當天,手術進行的很順利,徐揚一走出手術室,就被一堆鏡頭淹沒了。鏡頭里,徐揚漂亮地打了一個響指。
六
徐揚第一次去段戀家,是在段戀的生日宴會上。
那天,徐揚剛下班,就收到了段戀發來的短信:今天是我生日,老公不在,你晚上過來,廣州路十二號。
徐揚曾想象過段戀家里的奢華,復式樓,兩三百平米,落地窗,高檔的真皮沙發,高檔的木質地板……但當徐揚真正來到廣州路十二號的時候,他還是被鎮住了——他看到的是別墅,是游泳池,是后花園,是五六個穿著體面的保姆(當然,這些保姆不僅穿著體面,而且也很聰明,她們知道當除了男主人之外的第二個男人出現在這個家里時,沉默是最好的選擇)。同樣讓徐揚感到驚訝的是,他原以為以段戀老公的社會身份和地位,即使本人不到場,來參加晚宴的人也一定會很多,想不到宴席上卻只有他一位客人。段戀解釋說,“平常在外面應酬慣了,累,今日是我生日,只想放松一下,咱倆聚在一塊,簡簡單單吃一頓?!?/p>
徐揚也怕應酬,聽段戀這樣一說,心情反而輕松下來。盡管人少,但菜卻很精致,很多菜徐揚都是第一次吃到。參加工作這幾年,徐揚跟在領導后面也參加了不少飯局,山珍海味也略嘗一二,可這一次段戀在餐桌上所顯露出的高雅品味,還是讓他暗暗納罕了一番。
在來之前,徐揚專門找韓波借了兩千塊錢,跑到一家商場去給段戀準備禮物了。一個月前,他陪一個女同事來過這里,當時他一眼就看上了一件紫色套裙,它是那么的高雅,那么的光彩照人。他沒有向女同事推薦這件衣服,她不配。這個想法,很直接,但徐揚心里就是這么想的。他首先想到的是段戀。他想,在這座小城,只有段戀配穿這件套裙。他在腦海里幻想著段戀穿上它之后的樣子,想著想著,就把女同事冷落了。標價一千八,在海州市這座小城來說,已算是高消費了,但徐揚知道,對于段戀,五千元以內的衣服無異于地攤貨。但徐揚還是買了。他想,段戀穿上它,一定很迷人。
段戀關掉了客廳里所有的燈,點燃了三十二根蠟燭——這讓徐揚第一次知道了段戀的年齡,很俗套的燭光晚宴,但很實用,氣氛馬上被營造起來了。音樂從各個角落里響起來,涌上席間,依然是《肖邦小夜曲》,溫和、舒緩的旋律流淌在杯盤之間。
徐揚很是時候地獻上了自己的禮物。段戀一看見這件紫色套裙,整個人就猛地緊了一下,胸口密密地痛。只是這個小小的細節被晃動的燭光掩蓋了,徐揚沒有看到。
穿上紫色套裙的段戀就像變成了一只紫色的蝴蝶,和著音樂的節拍,漸漸地在徐揚周圍翩躚起來了。
她是那樣的開心,她跳啊跳啊,清脆的笑聲灑落一地。她醉了,徐揚也醉了。徐揚看見,一千只一萬只紫色的蝴蝶在眼前飛舞。段戀停下來,換了一只曲子,節奏歡快,奔放。她的舞步一點點加快,整個人旋轉了起來。紫色的裙擺在紫色的世界里旋轉,旋轉,淹沒了段戀,而段戀淹沒了一切。徐揚被段戀的裙擺裹了進去,旋轉……旋轉,兩個人以彼此為支點,不停地旋轉。音樂漸漸停歇了下來,兩片嘴唇就黏在了一起,熱烈而迫切,舞步依舊旋轉不停……
段戀忽然潸然淚下,猛地推開了徐揚。
這一幕,她太熟悉了,她想起了她的父親段鹿鳴,想起了母親秋小敏,也想起了那個叫溫小茹的蝴蝶一樣的女人。
七
段戀的父親段鹿鳴是師大中文系的系主任,學校里的學術尖子。母親秋小敏卻連小學都沒讀完,靠著丈夫的關系,在師大食堂旁邊賃了一間鋪子,賣水果。段鹿鳴剛進師大的時候,曾在學校引起了不小的騷動:他段鹿鳴堂堂一個北大的博士畢業生,論長相在師大也是拔尖兒的,怎么就娶了一位農村婦女呢!這極大的傷害了師大所有女性師生的感情。
如果說秋小敏閉月羞花容貌出眾倒還罷了,可這位段夫人就是讓一位品味寬泛的人也難從她身上有任何關乎美的發現,她小個頭,小到和段鹿鳴并肩走時她的頭時不時會碰到他的胳膊肘;她臉色蠟黃,皮膚干枯,枯到連她自己都會有一種和樹皮比較的意識。
再看看段鹿鳴,完全是換了一道風景:他挺拔,挺拔到每次進教室的門他的學生都會擔心他的頭會不會撞到門框上;他英俊,帥氣,帥到你從正面看他時懷疑他是周宏嶺,換個角度,你就會確信自己遭遇了謝霆鋒。用他學生的話說是,“段老師橫看成嶺側成峰(鋒)!”
可想而知,以段鹿鳴和秋小敏的搭配,走在校園里,無時無刻不會碰落一串串濕漉漉的目光。于是,就有人生出各種各樣的聯想,有的說段鹿鳴和秋小敏是指腹為婚,段鹿鳴為遵父命才娶了秋小敏;有的說秋小敏曾救過段鹿鳴的命,段鹿鳴為報恩以身相許;甚至于有人說段鹿鳴身體有缺陷,不是真正的男人,不得已才與秋小敏“強強聯手”。
很快,這后一種的猜測隨著段戀的出生不攻自破了。
段戀出生之前,學校就有不少人私底下議論段博士這位即將面世的千金,到底是父系遺傳占主導還是母系遺傳有優勢。當然議論者里,十之八九愿意看見的是后者。因為一個壞消息往往可以給人提供一個十天半月的談資,而且還有日久彌新的效果;而好消息,頂多只能讓人浪費一句虛偽的贊嘆。很可惜,段鹿鳴夫婦辜負了大家的期望,任何一個人都能從一歲的段戀身上看到段鹿鳴的影子
段鹿鳴是那種藏不住幸福的人。他喜歡在傍晚的時候,與秋小敏走在校園的石板路上,盡管這道風景看起來不是那么協調。越是人多的時候,他越是和秋小敏走的貼,不是距離上的貼,而是那種發自肺腑,別人能感受到的貼。很多結婚多年的女教師,每當看見這道風景,總是會感慨一句,“別說世間沒有愛情,怪就怪自己沒那個福氣!”段鹿鳴對秋小敏的愛,是印到骨子里的,一刻也離不了。他每次出差,不管多遠,不管多忙,每天睡前,他都會給秋小敏寫信,寫那種只有少男少女才寫的出的信。秋小敏不認識字,段鹿鳴回到家就給她一句句的讀,一個字一個字的解釋。每次出差回來,他都會把她抱在被窩里,花一整個晚上,聽她講那些諸如蘋果又漲了價,鄉下老家的母豬又生了豬仔的閑話,好似自己從一位學富五車的博士退化成了一個農夫。說句實話,段鹿鳴還真想過過那種“農夫——山泉——有點田”的日子。
在段鹿鳴進中文系教研室之前,整個辦公室毫無一點生氣,你忙你的外國文學,我忙我的古代漢語,井水不犯河水。段鹿鳴來了,整個中文系就活了。不管是搞外國文學的還是研究古代漢語的,對于段鹿鳴和秋小敏的搭配都有著濃厚的興趣。他們旁敲側擊,聲東打西,拋磚引玉,一次次企圖撬開段鹿鳴的嘴,卻一次次以失敗告終。段鹿鳴始終不愿道出他的那段往事,好像他曾犯下一樁丑聞羞于開口一樣。
是的,他的確羞于開口。
段鹿鳴愛上秋小敏是在縣中對面的菜市場上。那時剛剛高考落榜在縣中復讀的段鹿鳴,心情很是沉郁。中午放學校后,段鹿鳴為了一道物理計算題糾結了大半個小時,學校食堂的飯已經賣完了,他只能到到菜市場上的一家小店去吃小籠包了。那天,秋小敏在水果攤前安靜地坐著,靜的像她攤上無人問津的蘋果。她的相貌實在太一般,個頭矮的不行不說,還長了一張實在讓人不敢恭維的臉。可她有雙獨一無二的眉毛,又黑又濃,迎著太陽閃光。
段鹿鳴在水果攤前停了下來,不是想買水果,而是系鞋帶。秋小敏就沖他笑了一下。就這一笑,段鹿鳴看到秋小敏的眉毛上飛起了一瞥陽光,把他暗淡的復讀生活照亮了。后來,秋小敏問段鹿鳴,他曾經無數次在菜市場經過,為何只有這一次,才注意到了她。段鹿鳴敲了一下她的腦門兒故作深情地說,“緣分!”
“你到底愛秋小敏哪一點?”自從段鹿鳴和秋小敏確定關系那一天起,就不停地有人問段鹿鳴這個問題。要是問他你愛不愛秋小敏,他會不假思索地回答:愛!自從他見到秋小敏的眉毛起,這種愛,一刻也沒有間斷過。可是要問段鹿鳴他到底愛秋小敏什么,恐怕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如果你硬要讓段鹿鳴說出點子丑寅卯來,他也只能紅著臉說,“我記得她當時朝我笑了一下,眉毛里飛出了一道光,我一下子就愛上了那雙眉毛,也愛上了她?!彼棵繉e人這樣說的時候,總會招來一串的笑聲。這就是為什么,他進師大任教以后,再也羞于提及此事了。
后來有個學心理學的同學告訴段鹿鳴,他的愛情動機是十分可靠的。同學說:人類的愛情常常跟一些小事有關,大部分人產生愛情,都不是因為思想、品德,而是因為某種細節。這么一說,段鹿鳴雖然仍舊不愿再在人前提起此事,但在內心卻為自己找到了強大的理論依據,秋小敏也就成了他的一塊寶——直到溫小茹的出現。
八
剛進師大的段鹿鳴比他的學生大不了幾歲,彼此間很有些共同語言。課間的時候,他喜歡到學生中間坐一坐,翻翻他們的筆記,聊幾句他們喜歡的娛樂明星。他的學識才氣,他講課的激情,他語言的感染力,使他在學生中很有一些崇拜者。溫小茹便是其中之一。女孩子們圍著他,七嘴八舌地搶著和他說話。只有溫小茹一個人,坐在一個靠窗的位子上,手里拿著一本《歐美十大流派詩選》,一副與世無爭的樣子。
溫小茹不是膽大的女孩子,她像大部分農村女孩那樣,含蓄而內斂,略帶幾分自卑。其他女生圍坐在段鹿鳴面前,聊天,說笑,那么近,那么肆無忌憚。溫小茹既害羞,又嫉妒。有時,她扭頭看窗外,或趴在桌子上裝睡,表現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她有一種怪怪的感覺,她怕,怕段鹿鳴來到自己的跟前。
段鹿鳴終究還是站在了溫小茹的面前。那天課間,她依然像往常一樣盯著窗外,可眼神里卻沒有風景,她全部的注意力都在段鹿鳴身上了。看著看著,段鹿鳴就向她走了過來,坐在了她的對面。
“你叫溫小茹,是吧?聽說你會寫詩?”他溫和地笑著說。
溫小茹從座位上站起來,耳朵里一片轟鳴。
“站著干嘛,坐啊,老師在《詩刊》上看過你的詩,很喜歡。”
溫小茹看見他對她笑,笑得那么親切,心里一下子就安穩了下來,隨之竟也笑了起來。
溫小茹是那種典型的才女,會畫幾筆工筆,又能寫一手清麗的詩,這讓段鹿鳴很是激賞,常常在課堂上聲情并茂地朗誦她的詩句。溫小茹總是能把瞬間的美準確地訴諸于筆端,凝結成短小而雅致的詩句。然而自從那天起,溫小茹的詩就一下子變得濃烈起來了,“你的唇像一朵一開一合的喇叭花,而我,只想在這朵喇叭花里一開一合,”這一句曾經段鹿鳴之口在師大傳誦一時。
生活開始向溫小茹呈現出了它明亮的一面。只要有段鹿鳴的課,她就和別的女生一樣學會搶占教室里的風水寶地了。她開始坐在教室第一排正中了呢。她有時埋頭記錄,幾乎把他講的知識點一字不漏地記到筆記本上;有時又心神恍惚,根本聽不清他在講什么,只是愣愣地看著他往黑板上寫板書的背影。
溫小茹變了,變得很活潑了,唱歌、玩鬧,和其他女生一樣的瘋。她白天看大量的書,寫大量的詩歌,晚上和幾個要好的女孩擠在一個被窩里聽她們講自己的戀愛故事。半夜里別人睡意正濃的時候,她會爬起來端著臉盆到公共洗刷間里洗衣服,邊洗邊唱著歡快的歌。她充實而快樂,為自己小小的憂愁而甜蜜著。
如果不是見到了秋小敏,她會一直享受著這種感覺,把一個人放在心里的感覺。
溫小茹聽說過關于秋小敏的一些描述,也聽說段鹿鳴很愛段師母,但她不信。她不相信段鹿鳴會娶那樣一個女人。在她的想象里,段家師母,是圣潔的,不容玷污的,加在段師母身上的任何貶義的詞語都是對段鹿鳴的一種侮辱。當然,也是對自己的一種侮辱。她相信段鹿鳴的眼光和品位。
那是一個深秋的中午,校園里的石板路上鋪滿了凋零的法國梧桐葉。段鹿鳴剛剛上罷了課,打算回家,外面卻飄起了小雨,濕濕冷冷的。他沒有帶傘。溫小茹剛想把傘讓給他,穿著一件黑色雨衣的球一樣的秋小敏就“滾”了進來。溫小茹的腦袋“轟”的一聲,傘掉在了地上。
那天,溫小茹一個人走在雨里,傘沒有撐……
第二天,溫小茹沒有來上課,接連兩個星期都沒有來。溫小茹病了。她躺在床上,每天聽著宿舍里的姐妹們出出進進。熱鬧是她們的,她什么也沒有。她厭惡地閉著眼睛,閉著嘴巴,甚至重新裝上了早已拆下的蚊帳。
段鹿鳴來女生宿舍看溫小茹那天,剛好是周末,系里組織學生去大禮堂看一部文藝片。溫小茹沒有去,她在等他來看她——已經等了兩周了。躺在床上的溫小茹,做了一個夢,夢里是一片花海。她頭上戴著一個花環,段鹿鳴就站在他的面前。他在講課,只講給她一個人聽……后來,花海突然消失了,段鹿鳴也不見了。冰涼的眼淚流進了她雪白的脖頸里,她醒了過來。她看見,段鹿鳴就站在她的床前,臉上掛著她無比熟悉的笑容。
溫小茹驚訝地坐了起來,段鹿鳴從身后拿出一本裝訂考究的小書——《溫小茹抒情詩選》。段鹿鳴整整熬了一學期的夜,從溫小茹一千多首詩里遴選出兩百首,然后校對、修改,又自己掏了一萬塊,找熟人買了個書號印了集子。段鹿鳴在床沿上坐了下來,笑一笑說,“段老師是昨天才知道你病了的,你好好養病,要不段老師就讀不到那么好的詩了……”
第二天,溫小茹來上課了,生活重新平靜了下來。她依然充實而快樂,依然為自己小小的憂愁而甜蜜著。
九
一晃三年就過去了。溫小茹下到了市區一家中學實習。副校長華輝,也是師大的畢業生,在這所學校,口碑很是不錯。溫小茹來單位報到的第一天,華輝就朗朗地笑著說,“歡迎你啊,小師妹,好好準備一下試講,宿舍給你安排好了,有任何問題,你直接找我。”
溫小茹初來乍到,就得到了這個既是上司,又是學長的男人的關愛,心里很是欣悅。
華輝主管教學,和溫小茹一樣,也代語文。華輝有領導的派頭,卻沒有領導的做派,就算一個新來的年青教師,也敢拿他開玩笑。但他若是下達一個什么命令,沒有人不愿意支持的。他的那種能和教師們打成一片的能力,不是刻意施為的,而是緣于骨子里透出來的善意,任是一個傻子,也能感覺的到。溫小茹想,世間真是藏龍臥虎,一個中學里偏偏就有這樣的人物!
溫小茹慢慢地開始崇拜起華輝了,崇拜他的博學多識,他的勤奮,他的意志力,他的威信,他的親和力。更崇拜他的三分球。學校那個破舊的籃球場,只有在華輝在的時候,才會有女教師在那里逗留。他帶著球從球場這頭跑到那頭,女教師們的頭就從這邊轉到那邊。他進了球,場外就爆發出一陣夸張的贊嘆。他輸了球,也仍舊有人愿意留下來喝彩。溫小茹覺得這是個用語言無法盡述其魅力的男人。
華輝就連外貌也幾乎是完美的,他一米七九的身高,面孔線條分明,氣質儒雅,風度翩翩,毫不遜于段鹿鳴。女教師們說起自己的男人,最后總會感慨一句,“瞧人家華校長怎么長的!”
溫小茹知道華輝欣賞她。是那種領導對下屬的欣賞。當然,也不排除其中含有一個中年男性對一個年青女子的喜愛。在學校里,華輝從不掩飾自己光明磊落的感情。學校里組織的很多活動上說,他會當著所有教師的面,說,“來,溫小茹,和我一起跳支舞。” 溫小茹一跳才知道,籃球不算華輝的強項,跳舞才是。他摟著溫小茹的腰,導引著她的步子。溫小茹跳著跳著,恍若進入了夢境一樣。她像是被他帶到了泉水淙淙的溪邊,花香馥郁,鳥聲一片……溫小茹醉了。
按說,華輝是一個公眾人物,應該懂得謹慎,和女同事保持一定的距離。但在這所學校,沒有人懷疑他,沒有人議論他的是非。所有人都將嫉妒化作了愛戴。溫小茹是那樣的尊敬著他,甚至把他當作父親一樣看待。
可是,冰冷的現實還是打碎了他對世界的美好認識。
溫小茹到學校的第六個月,剛好趕上本校的五十周年校慶。華輝把溫小茹借調到了宣傳部,協同校慶期間的宣傳工作。校慶忙完后的那個晚上,華輝把溫小茹單獨請到家里,親手燒了滿滿一桌子菜,還備了葡萄酒。就是在那個晚上,溫小茹像父親,像兄長一樣愛戴著的男人,一夜之間就變成了一個惡棍。他粗野地把喝醉的她摔在床上,然后粗野地撕扯掉她的裙子,她的上衣,她的胸罩……布料破裂的聲音像一把利刃,扎進了她滴血的心臟。
再次回到師大校園的溫小茹,臉上就多了很多內容,隨便一顰一笑,都給人一種花枝亂顫的感覺。她的幾個同室好友說,“溫小茹怎么就變了呢!”
畢業前的一次Part上,溫小茹異常活躍。那天她穿了一件紫色套裙,一首接一首的唱歌,然后跑到段鹿鳴的面前,說,“段老師,咱們一起跳一支舞吧!”段鹿鳴當然沒有拒絕。大學的時候,段鹿鳴參加過一個叫“舞藝”的舞蹈社團,有些底子,舞起來行云流水的。溫小茹被段鹿鳴的雙臂托舉著翩翩起舞的時候,就有了一種如在夢中的感覺。音樂的節奏越來越快,溫小茹就像一朵紫色的花綻放在大庭廣眾之下。
溫小茹一圈又一圈的旋轉,旋轉,她看見無數盞燈在自己的眼前閃爍,無數個段鹿鳴抱著自己。她還看見了華輝猙獰的臉以及段師母穿著雨衣球一樣的身體。她生出了一種想要復仇的欲念,這種欲念緊緊地撕扯著她,讓她喘不過氣來。大廳里的燈突然滅了……她停下來,死死地抱住他,找尋著他的嘴。那張嘴沒有拒絕。
溫小茹愣了,她原以為需要花費一兩年功夫才能從秋小敏身上剜下這塊肉來,沒想到段鹿鳴卻主動繳了械。她像是把全身的力氣都用在了嘴上似的,瘋狂地吮吸著,彷佛要從段鹿鳴的嘴里把失去的東西都吸回。
燈再次亮了,溫小茹恍然有隔世之感。她在心里告訴自己,這個世界上的很多東西,只有在黑暗中才能看得清楚。
段戀十歲的時候,此時已是師大研三學生的溫小茹以家庭教師的的身份出現在了她的家里。段鹿鳴向秋小敏解釋說,自己的英語不好,溫小茹這方面沒的說,又是自己的學生,大家知根知底的,輔導段戀正合適。
在起初的大半年時間里,除了在所謂的家庭課堂上,段戀幾乎不開腔,不理段鹿鳴,也不理秋小敏。她隱約感覺到,這個叫溫小茹的嬌滴滴的女人不是來作她的老師的,而是要與她爭奪父親,與母親爭奪丈夫的。平日里,溫小茹對她倒是好的,尤其當著段鹿鳴的面,她的態度便會十分的婉約。除了上課外,她一有時間,就會幫著秋小敏縫東補西的。縫紉機是秋小敏的陪嫁,但她的手只會稱水果、賣蔬菜,別的她做不來。
溫小茹就不一樣了,她的手巧得令人嫉妒。她不僅能畫些花花草草的哄段鹿鳴開心,還會給段戀做一些花花綠綠的衣服。段戀覺察到,段鹿鳴看溫小茹的手時,眼里有柔軟的東西,就像她從前看秋小敏一樣。
秋小敏在段鹿鳴面前是自卑的。這個段戀看得出來。十歲的段戀知道,看上去呆板的父親,骨子里依然是向往風花雪月的。溫小茹就像是一個戲子,兩只水袖在段鹿鳴面前舞得風生水起。
果然,不到半年,段鹿鳴就開始耽于這種生活了。秋小敏也真有骨氣,沒用他多說一句話,也不吵,也不鬧,風平浪靜地離開了。這出乎溫小茹的預料,也出乎段鹿鳴的預料。對于外界的輿論來說,她走時與她來時同樣讓人唏噓不已。
母親的離去,與繼母的到來,對十歲的段戀來說,似乎沒有多大的不同,唯一的變化,就是秋小敏那張挑揀蘋果的手再也不會落到自己的臉上了。她原本準備好的,打算在合適的時候拿來發作的敵意,漸漸被溫小茹蠶食了。她開始慢慢地習慣,乃至喜歡上了溫小茹所帶來的全新生活。溫小茹能把飯桌上弄得紅紅綠綠,西紅柿炒雞蛋,荷葉包驢肉,胭脂菇燉雞湯。不像秋小敏,自己賣土豆,家里就一年四季吃土豆,土豆絲,土豆片,土豆條,燉土豆,炸土豆,烤土豆,吃得段戀見了土豆就像見了班主任似的。溫小茹的手藝,完全迥異于秋小敏那樸素粗糙的風格,她有一種美學上的手段。
這效果不僅打動了段鹿鳴,也迷倒了段戀。直到段戀自己為人妻,也依然佩服溫小茹的女人的哲學。是溫小茹教會了她,蠱惑男人,不僅要靠如花的容顏,還要在許多細節上下功夫。
長大之后的段戀終于明白了,在溫小茹的石榴裙下,段鹿鳴自然就不需要秋小敏的眉毛了。坦白地講,秋小敏并沒有輸掉什么,也沒有失去什么。她的到來是因為一個男人用自己編織的謊言欺騙了自己。而她的離去,也只不過是另一個女人幫男人自己拆穿了這個謊言。
十
段戀就這樣與溫小茹相安無事地生活了十幾年,平平淡淡,波瀾不驚。這樣的生活一直持續到她考上大學,離開這座城市。那一年,段鹿鳴也憑借自己在師大中文系無人撼動的學術地位,成了本系新一代掌門人。
大四那年暑假,段戀從J大回來。溫小茹和她有過一次談話,這讓已是成人的段戀依然有點吃不透溫小茹這個人。
“在學校有沒有談男朋友?”
“沒有?!?段戀有些吃驚。
“那有人追你嗎?”
“也沒有?!?/p>
“你就這么沒魅力?”
段戀笑了。
“你還笑?”溫小茹盯著段戀的臉,淡淡地說,“你看你穿的,怎么能吸引男人,哪像是教授家的千金,還有你的發型,光看你,別人還以為回到革命時代了呢!”她一邊說一邊從包里摸出一面小鏡子,遞給段戀,讓她自己看。段戀接過鏡子,有點窘,照也不是,不照也不是。
“吸引不到男人就算了,反正這個世界上男人比女人多?!?段戀故作幽默地說。
溫小茹哼了一聲,冷冷的,“男人都是用眼來區別女人的,他們看到的都是肉,” 過后,見段戀不說話,又加了一句,“你爸也一樣!”
段戀愣了一下,她想起了秋小敏,甚至想狠狠地罵一頓眼前的這個女人。但她卻怎么也罵不出來。
“你生活的幸福嗎?”段戀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這么問,她自己也覺得問得有些突兀。。
“說不上幸福,也說不上不幸福?!睖匦∪阋贿呎f一邊把鏡子放回包里,“段鹿鳴并不是一個壞男人?!?/p>
“段鹿鳴?”聽溫小茹的語氣,仿佛段鹿鳴,只是她的一個朋友而已。
“戀愛一定要談,回頭我給你介紹一個小伙子,挺不錯的。” 溫小茹頗有幾分語重心長地說,“女人是耗不起的?!豹?/p>
溫小茹研究生畢業后,留在了師大黨委宣傳部從事宣傳工作,春去秋來,現在已熬成了副部長。半年前,部里派她到市委黨校參加一個為期兩個月的黨員培訓。快結業的時候,全班一起到外面吃散伙飯,地點就在師大對面的瀟湘菜館。因為人多,點的菜也多,菜上齊前,就有足夠的時間用來閑聊。那天,坐在溫小茹右面的是來自本市A大的宋老師。宋老師是那種典型的話癆,話多得不行。那天,她一直在談論港版的《新神雕俠侶》,談論楊過與小龍女纏綿悱惻的師生戀。談的驚濤拍岸,風卷殘云。
溫小茹皮笑肉不笑地聽著,提防著,偶爾機械地回應一句。宋老師談到楊過與小龍女終成眷屬,浪跡天涯時,已是一把鼻涕一把淚了。盡管包廂里二三十張嘴沒一張閑著,但集體的聲音還是沒能壓住宋老師抽泣的女高音,大家伙眼睛直溜溜地往溫小茹這邊看,都以為她和宋老師之前鬧了什么不愉快,今天借酒泯仇。這種注視,足足持續了十幾秒鐘,溫小茹的臉早已紅得發燙。孰料,宋老師突然話鋒一轉,破涕為笑,說,“溫老師啊,你看看我們小司啊,長的眉是眉眼是眼的,沒有女人看了不動心的,一點不比古天樂長得差,可惜我們那個鬼學校陰陽不調,歷來是女人的天堂男人的地域,找不出一個李若彤那樣冰清玉潔的女孩來。你們學校一向是以出產美女著稱的,幫我們小司留個心,挑一個不求傾國但求傾城的美女,來緩解一下我們學校狼多肉少的局面,省得澇的澇死,旱的旱死,也讓小司不白長了一張明星臉?!?/p>
宋老師所說的小司,名叫司青,是他們學校派來和她一起參加培訓的,班里三十幾位同學里數他最年輕,明年才到而立之年。這種培訓班每年都有,已經成了市委宣傳部的一項傳統政績。有的單位來兩個人,叫“雙胞胎”,有的單位來一個,叫“獨生子”。被派來的人都是過了三十奔四十的樣子。這是有道理的。年紀大的培訓了沒價值,一般也不愿意來;年紀小的新手又沒資格來——但也有例外,司青就是。
溫小茹聽了宋老師的話,撲哧一笑,抬頭看了一眼司青。司青就坐在對面,也下意識地抬起了頭,剛好碰到了溫小茹遞過來的眼神,不覺莞爾。
溫小茹和司青,同在一個教室上課三個多月,抬頭不見低頭見,卻從來沒說過半句話。這是司青的習慣。他喜歡在女人面前端著,尤其是漂亮女人。這是某些長相不俗的男人一貫的作風。而溫小茹呢,也自恃徐娘未老,從來不正眼看一眼司青。若是兩人在校園里狹路相逢了,彼此就當對方是一朵飄搖的云彩,風一吹,就過去了。其他同學之間幾個月下來,早已熱絡得無風自起三尺浪了,而他們倆,依舊是波瀾不興,依舊是死水一潭。直到來吃這場散伙飯,彼此依舊視而不見。也正是因為這種視而不見,才給予了彼此間發生另一種關系的可能。而這種微妙的關系,是絕不可能在宋老師與司青之間發生,更不會在宋老師與溫小茹之間發生。這一點,溫小茹比誰都明白。
所以,溫小茹就當真接過了宋老師的話。她笑一笑說,“我們學校的確是千樹萬樹梨花開,朵朵都是芳香四溢。有的含苞待放,有的招蜂引蝶,只是不知道小司老師愿意采哪一朵?”
這話自然是說給司青聽的,但溫小茹的眼卻是看了宋老師的。宋老師當然不解其中滋味,她沒話還找話呢,哪能錯過這個絕佳的機會。沒等司青搭話,她早已把話茬接了過來,“我們小司,不僅有楊過的長相,還有南帝的人品,東邪的才氣,北丐的武功,龍女花怕是不要了?!?/p>
“龍女花可是上上品啊,為何不要?”溫小茹又接了一句。宋老師要的就是這句話,關子賣足了,自己說著才有勁頭。她故意提了提嗓子說,“龍女花模樣倒是好的,只不過早早的被尹志平沾了手,香得不地道了?!币晃葑拥娜硕夹α?,唯獨溫小茹沒有。宋老師無心的一句話,卻刺到了她的練門,刺到了她的軟肋。
那天,溫小茹喝了很多酒。她是不能沾酒的,一沾酒,言語就趔趄了起來。事后,她只記得自己說了很多話,具體說了什么自己卻忘了。那天大家分手時,司青望了溫小茹一眼,就像楊過十六年后在絕情谷底重逢了小龍女。
十一
約是十幾天后,溫小茹忽然接到一個陌生電話。當時她正在看《神雕俠侶》的小說,整個人都陷在了故事里,心一時還收不回來。電話那頭忽然飄過來一句話,“我是楊過,等著采花的楊過,你答應給我介紹對象的?!敝贿@一句,她眼前立刻浮現出了司青那張俊朗的臉。
一星期后,溫小茹把司青約到了家里。在座的還有段戀。
段戀歷來是對相親不抱什么希望的,但是溫小茹的話她又不能拒絕。段戀沒有過多的修飾,素面朝天,白裙子配粉T恤,倒也爽凈。溫小茹把發髻綰得高高的,穿一件黑色旗袍,相比于段戀,是另一種風情。
那天席間,司青話不多,不過也沒失了禮數。時不時地為段戀添飯夾菜,很是殷勤。這讓溫小茹很是吃驚。男人一旦占了一副好皮囊,十有八九會端起來——這個溫小茹早已領教過了。況且今天明擺著,是他掉進了自己設的陷阱。這個,司青不會不知道。她以為司青會怠慢段戀,以示報復。司青卻偏偏采取的是以退為進的策略,兩頭都熱,兩頭又不特別熱。這是男人獨有的伎倆。
比溫小茹更驚訝的是段戀,她沒料到溫小茹給她介紹的是一個足以滿足任何女孩虛榮心的男人,心里陡然對溫小茹生出了幾分感激。在她的心里,溫小茹的身影逐漸與秋小敏重合了。
段戀與司青的約會,就這樣一次次開始了,有時在家,有時在酒吧或者是公園。但都有溫小茹在場。溫小茹玩的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把戲,段戀是酒,她自己是酒之外的東西。可是到后來連她自己也有些捉摸不定了,這一次次的約會,司青沒有一次對段戀表現出不耐煩。她修好了棧道,司青卻沒有暗度陳倉的意思。倒是段戀,對司青早已愛得一塌糊涂了。她專門拿出了五千塊錢給自己買衣服,還做了新發型。只有熱戀中的女人才有這種魄力。
段戀開始在一次次洗完澡后對著鏡子打量自己了,她看到的身體,是與光滑、修長、紅潤、飽滿這些字眼聯系在一起的。充滿了生機和活力,適合愛情的光臨。段戀忘了上一次照鏡子是什么時候的事兒了,顯然,她的相貌在最近一段時間內有了變化,眉眼依舊,鼻子嘴巴也都是二十多年來看慣的,但卻散發著以前不曾有過的溫軟氣息,有點豆蔻枝頭二月初的意思。她開始頻頻地把司青帶到自己的學校了。她看得出女生們看自己的眼神里滿含嫉妒,而這恰恰是她想要的,她為這個小女人的想法而快樂著。這種快樂能持續多久呢?段戀不知道,知道的是溫小茹。
段鹿鳴來師大時,學校是分了房的,等到和溫小茹結了婚,就又在郊區買下了一處三室兩廳的房子,從學校搬了出來。最近因為系里工作忙,一直住在學校的老房子里。那天,段戀對溫小茹說,“晚上要去師大附近參加一個聚會,可能會很晚,今晚就住在爸爸那算了?!笔肓希温锅Q當晚臨時有事不在,段戀只好折了回來。一回到家才發現,溫小茹也不在,自己只好草草地睡了。她一躺下,就強迫自己睡著,她迫切地需要一個夢來繼續白天與司青在一起的甜蜜。她如愿以償了。夢里,司青西裝筆挺,深情款款地單膝跪地,抱著一束紅得耀眼的玫瑰來向她求婚。她到底該馬上答應,投入他的懷抱,還是故作矜持,給他最后一次考驗呢?她在夢里為這個小小的矛盾而甜蜜著。終究是愛情的力量戰勝了自己的小心思。她知道自己已經等不及了,她要馬上撲入他的懷抱,給他一個全世界最熱烈的吻。她還沒有抱住他,自己卻醒了。“該死的。”她在心里罵自己,企圖重溫夢中的甜蜜。但卻辦不到了,她聽到了開門的聲音。
進來的是兩個人,在門后面纏綿了一會兒,才挪進臥室。她聽到了兩個熟悉的聲音,一個是溫小茹,另一個卻不是段鹿鳴——而是司青!
司青開了床頭燈,燈光很暗,是淡淡的粉色,溫小茹的臉在這種光線里面顯得分外嬌嫩,像雨后的玫瑰花瓣。
兩個身體的撞擊聲與喘息聲不斷地傳進段戀小小的房間。迷蒙中的段戀,聽到了夢破碎的聲音,像是一根冰凌凋落在石板上。月光透過窗子射進來,蒼涼如水,冷得骨頭直打顫。被子也開始變得像鐵一樣涼,一樣堅硬。
一陣喘息聲過后,客廳里響起了音樂,響起了《肖邦小夜曲》,也響起了兩個人的舞步。這些雜亂的聲音像一根線,牽引著段戀站起來走到臥室的門口。眼前的一切一覽無余。她赤著腳,十指覆地,不停地戰栗。
穿著紫色套裙的溫小茹就像一只紫色的蝴蝶,和著音樂的節拍,在司青周圍綻放成紫色的花朵。她的舞步一點點的加快,整個人旋轉了起來。紫色的裙擺在紫色的世界里旋轉,旋轉……音樂漸漸停歇了下來,兩片嘴唇就黏在了一起,熱烈而迫切。
幾年之后,這一幕發生在了徐揚和段戀的身上。
溫小茹看見了段戀,看見段戀在沖著她笑。那笑,就像窗外的月光一樣清涼。
“你赤著腳,要生病的?!睖匦∪愠聊艘粫赫f。
段戀就咯咯地笑了起來,笑聲連成了一串,像西伯利亞吹來的冷風?!拔铱匆娔銈兩洗擦??!?/p>
溫小茹躲閃著段戀的目光。
“怎么了?做都做了,還怕什么?!”段戀的聲音冷得怕人,“他和我爸比誰更出色?小布什還是薩達姆?”
溫小茹笑一笑,直視著段戀,“不是我搶了你的男人,是你根本不懂男人?!?/p>
十二
段戀平時很少有看報紙的習慣。那天,她從師大門口經過,順手在報攤上買了一張《海州晚報》,一眼就看見了披紅掛綠的徐揚。段戀覺得應該慶祝一下,就給徐揚發了個短信:今晚八點,藍調酒吧。
依然是星期一,酒吧里的人卻比以往多的多。門口的書報架上,一排排娛樂雜志蔚為壯觀,只是封面上女模特的冷臉和笑面依然無人問津。
段戀比約定的時間提前二十分鐘到了這里,這是她的習慣。她喜歡這里慵懶的氣氛,這讓她感到愜意。她坐在一張靠窗的座位上,紗簾低垂,桌上有她刻意燃起的蠟燭。斗方之間,彌漫著一種居家的溫馨與私密。她依然穿著那件紫色套裙,只是今天脖頸上多了一條鉑金項鏈,雍容華貴間亦不失莊重典雅。
徐揚一進門就直奔這邊過來了,他對這里太熟悉了。幾年間,他和段戀曾無數次在這里度過美好的夜晚。
“來,干一杯?!倍螒僦齑捷p啟,啜了一口波爾多紅酒。
對他們兩個人來說,一切關乎祝賀的語句都用不著太過熱烈了,那樣反而會疏遠了兩人的距離。
“謝謝?!毙鞊P當然明白段戀喊他來這里的原因。
如果說五年前他們在這里初次見面時,彼此間還試圖用語言做著多余的防范的話,那么此刻,語言在二人之間就失去了原有的意義,一切都已經心照不宣了。
徐揚剛把一瓶桃樂絲打開,就看見了段戀深鎖的眉頭。
“怎么了?”
“頭疼,有些日子了?!?/p>
“還記得那種麻醉藥嗎,貝因納爾,法國進口的,可以口服,滴一滴在水里,就沒事了。”徐揚笑一笑,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一支注射器,遞給段戀,“這是我的習慣,防身。”
“謝謝?!倍螒侔训斡胸愐蚣{爾的桃樂絲紅酒一飲而盡。
那晚,徐揚和段戀都喝得有點多,高腳杯與高腳杯的碰撞成了二人之間最好的交流。很快,一抹酡紅爬上了段戀的面頰,在酒吧昏黃的燈光下顯得委婉而嬌艷。徐揚有些呆了,他用一種陌生的眼神看著段戀。如果不是因為那個推銷保險的小姐不識時務地介入,他打算就這么一直看下去,直到酒吧打烊。
保險推銷員就這樣徑直地走了過來,從鄰桌拉過一張凳子,坐在了二人之間,沒有一點鋪墊。
“可以啊小姐。”徐揚有些不快,“上門服務啊,生意都做到這份兒上了。”
“沒辦法,臉皮厚是我們這行的職業需要,臉上厚一點,錢包就厚一點。”她說,又指了指自己的胸牌,“太平人壽,小劉。”
“給你三分鐘,說服我們接受你繼續坐在這里,否則——你的到來可能讓段小姐感到不快?!毙鞊P看著小劉說。
“先聽她說,或許我們真有需要。”段戀給了她一個微笑。
“段小姐比你有風度?!彼表鞊P,眼神里訴說著夸張的不屑,“不過三分鐘已經足夠了?!?/p>
“那我洗耳恭聽?!毙鞊P刻意地向小劉靠了靠。
“從桌上的酒來看,二位經濟方面應該比較樂觀。”她拿起一個空酒瓶打量著,“拿我給二位推薦的一款保險來說吧,保險公司其實是一處隱形銀行:在受保人終生平安的情況下它從受保人那里拿走一小部分錢,這部分錢對于有錢人來說,基本可以忽略;但如果受保人一旦……你的愛人和孩子就可以得到五十萬?!?/p>
“一旦意外死亡?!倍螒偎坪鹾茌p松地說。
“對不起?!毙⒉缓靡馑嫉卣f,“這筆錢對于有錢人來說也并不算太少。”
“這么多?”徐揚有些驚訝,他似乎立馬想到了另一件事,“如果是這樣,你的三分鐘就有意義了?!?/p>
“千真萬確?!?她從包里拿出一沓文件,分別遞給二人。
“那我上一個,給我老公。”段戀喝了一口酒說。
“你老公?”徐揚有些意外,“他身體不好嗎?”
“嗯……算是吧,就那樣。”段戀淡淡地說,似乎不愿提及這件事。
“那好,我也上一個,給程小青,我愛人。”
“看來我的眼光不錯?!毙⒁藘扇说氖謾C號碼,站起身來準備離開,卻又轉過神來拿眼覷著徐揚
“不過,這位先生你好像忘了一件事?!?/p>
“什么話?”徐揚樂了。
“你忘了請我喝杯酒?!?/p>
離開酒吧后,徐揚有些意猶未盡,上車后,他問段戀,“去哪?”
“隨便?!倍螒僮诟瘪{駛座上,看著車窗外,有些心猿意馬。
她知道車子會在一家酒店門口停下。認識徐揚以來,她已經記不清和他一起進過多少家酒店了。最近幾次,往往是這樣:她閉著眼睛靠在座位上,任徐揚把車開到他想去的地方。起初幾次,她還有幾分期待,幾分新鮮,漸漸地就習慣了,疲了。下了車,她只需等著徐揚去總臺登記,交費,拿鑰匙,然后開門,關門,上床,沖涼,再上床。或者沖涼,上床,再沖涼。
說實話,徐揚并非一個低俗的男人。幾年來,她已把他調教成了一個性愛高手。他體貼,細心,還有幾分品味,知道如何調起她的欲望。他甚至比她更熟悉自己的身體。唯一讓她不滿的是,每一次在床上,他是那樣地迷戀著后入式,樂此不疲。他說,他每每從后面抱住她的時候,他就會幻想著自己騎著一匹駿馬馳騁在遼闊的草原上。有時這讓段戀感到一股難言的惡心。她看過一本心理學的小冊子,上面說,迷戀后入式的男人,內心里都是霸道的,自私的。
從酒店分手后的第二天晚上,徐揚正在醫院參加一個晚會的彩排,段戀的電話打了過來。這讓徐揚略微有幾分驚訝,平常他們一般每星期聯系一次。
“他出事了!”段戀在那邊大聲地說。
“你一個小時后再打過來吧,我這邊聽不太清?!彼泊舐暤睾啊?/p>
“他出事了,冠心病大發作!”段戀叫了起來,手機里傳來她的哽咽聲。
“怎么樣了?現在在哪?”徐揚從禮堂走出來,終于聽清了。他當然知道段戀所說的那個他是誰。
“我也不知道,已經昏死過去了!”
“別怕,我馬上通知急診科安排救護車,醫院見!”
經過兩個小時的緊急處理,段戀的老公龔星北基本脫離了生命危險,但由于病情進展過于迅猛,必須馬上轉移到心胸外科實施手術。徐揚做夢也沒有想到,他和龔星北的第一次見面是在自己的科室里,而且他還是龔星北的主管醫生。這讓他和段戀,多少感覺到有些諷刺。他目光炯炯地盯著這個似乎飽經滄桑的躺在自己面前的中年男人,面前浮現出一副令人作嘔的畫面——他猥瑣地笑著,赤裸著臃腫而丑陋的身體,將段戀裹在身下……徐揚猛地把頭轉向門口的垃圾桶,一股穢物從口中噴涌而出。
“如果不是自己親身經歷,真的難以想象。自己的老公成了自己情人的病人?!?在胸心外科病區的樓道里,段戀對徐揚說。
“……”徐揚愣愣地盯著走廊窗戶上的一滴水珠,苦笑了一下。
“我還愛著他,我不想看著他死。”
徐揚聽見段戀這么說,心中生出了熊熊的妒火。他愛她,至少現在如此。
“怎么以前沒聽你提過他有冠心病?他心臟上的三根主要血管,已經有兩根嚴重阻塞”。
“他心絞痛有幾十年了,先天的,但從沒這么厲害過。以前做過幾次手術,平時吃點藥,就過去了,沒想到這次到了這種程度。”她盡量讓自己的聲音保持鎮定,但內心的忐忑卻表現的那么明顯。
“檢查結果已經出來了,心臟冠脈左主干重度狹窄,伴有心功能不全。必須馬上手術,否則——否則有生命危險?!?/p>
“生命——危險?風險大不大?”她胸口猛地收緊了。
“你來我辦公室,我跟你把情況好好講一講,順便把字簽了?!?/p>
醫生辦公室里,徐揚把韓波和其他幾個醫生支開了,只留下自己和段戀兩個人,面對面坐著——以醫生與病人家屬的關系。
“我給你分析一下你老公的病情吧,其實也沒有你想象的那么嚴重,你也是高級知識分子,想必冠心病你也經常聽到,冠心病其實是個簡稱,全名叫冠狀動脈粥樣硬化性心臟病。在國內,內科大夫偏重藥物治療、介入治療,而外科大夫卻對搭橋手術情有獨鐘。在我看來,這三種治療冠心病的方式各有千秋。藥物治療雖不能改變血管狹窄狀況,但卻是治療冠心病的基礎。介入治療雖然創傷小,可使狹窄的血管回復通暢,但血管再狹窄的風險依然存在,這一直是介入治療的軟肋,在狹窄的冠狀動脈處放置普通支架,半年的再狹窄率為30%左右,即使使用藥物涂層支架,再狹窄率一般也會高于5﹪;另外,并不是所有冠心病患者都適合做支架治療,比如患者一根血管有兩處以上狹窄,或者血管完全閉塞,這兩種情況下,手術難度和風險就大大增加了,患者往往會有生命危險。搭橋手術則要麻煩得多,不僅要全麻,手術時間也長,對于年齡較大、既往合并有腦動脈硬化、發生過腦梗塞病史的患者,容易出現腦神經并發癥,輕者會出現一過性記憶力減退,但絕大多數患者在一周至七個月之內可以恢復正常。而嚴重者可能會遺留永久性腦損傷,包括昏迷、偏癱、失語、嚴重記憶力減退、性格改變等;但搭橋手術的療效卻是立竿見影的,患者在術后幾天,便能上下樓梯,一月后即可正常上班——這一點,我想對于你老公來說尤為重要的,商人向來把時間看得很重;再者,搭橋手術的后期效果也是前兩者不能比的,首先就不用過多擔心再狹窄的問題;目前來說,搭橋手術最為普及。”
段戀不停地點著頭,也許她根本沒聽進去,她想的是另外的問題。
“搭橋手術是在心臟表面開刀,而不是解剖心臟,對心臟的損傷極小,風險也不高。在國外,搭橋手術都是由年輕大夫主刀,資歷深的老醫生只做先心病、心臟瓣膜置換等難度大風險高的手術……”
徐揚滔滔不絕的說著,段戀卻笑了,“你一穿上白大褂,簡直像個書呆子。”
“作為一個醫生,我有必要讓病人家屬盡可能的熟知手術的情況?!毙鞊P很認真地說。
“你說的這么專業,鬼才聽得懂,你直接告訴我,風險到底有多大就好了。”
“這么說吧,手術是大手術,風險卻不高,百分之二左右吧?!?/p>
“那就行了,我相信你?!倍螒賵远ǖ乜戳艘谎坌鞊P,拿過桌子上的手術同意書,簽了字。
十三
經過兩個小時的緊急準備,院方決定為龔星北實施搭橋手術。
手術室門關閉的一剎那,段戀看見,穿著手術衣、戴著口罩的徐揚,在手術臺上向她點了點頭。
晚上十一點整,手術正式開始,麻醉師很快便對龔星北實施了全身麻醉,他的胸腔被劃開了三道一二十厘米長的口子,鮮活的心臟被十幾根導管連接在了體外血液循環機上。
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著,段戀本想在手術室外靜候,卻被一個小護士推到了候診室。段戀的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她呆坐在候診室的長凳上,腦子里一片空白。對面的大屏幕上,放著醫院的宣傳片,訴說著這家醫院,某某醫生的豐功偉績。
她在想象著手術室里的情景:明亮的無影燈下,龔星北的胸被手術刀割得血肉模糊,拳頭大的心臟勃勃地跳動著。她下意識地抱住了自己的胸膛,渾身的肌肉都收緊了。段戀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竟看見了大屏幕上的徐揚。一個頭發半白的男人正緊緊地握住他的手,屏幕底部,打出了一行小字:我院心胸外科醫生徐揚為省委書記李銘瑄成功實施心臟搭橋手術,隨著此次手術的順利完成,徐揚醫生已經完成了整整一千例心臟搭橋手術。要不是看到這個宣傳片,段戀還真想不到,年紀輕輕的徐揚倒還真有兩把刷子。大屏幕上,鏡頭切換到了下一個場景,剛做完手術的徐揚從手術室里走了出來,然后一群記者蜂擁而上。在這短短的幾秒鐘里,段戀注意到一個也許連徐揚自己都沒注意到的細節——他在走出手術室的時候,左手打了一個響指。
她就這樣枯坐在候診室里,面部表情安穩得像是在欣賞一場電影。醫院的大廳里人來人往,平靜的人流里涌動著死亡的力量。
手術室里,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進行著,徐揚已經為龔星北順利接好了兩根血管。原本明亮的無影燈今天卻有幾分刺眼,晃得徐揚有幾分眼暈。他模模糊糊地看見,龔星北在對著自己不懷好意地笑。透過他浮腫的眼睛,徐揚看見的是段戀赤裸的躺在龔星北身下,一股難以抑制的嘔吐感在不斷地膨脹,他狠狠地咽了一口唾沫,手術刀抖了一下,噴涌而出的鮮血濺落在他雪白的白大褂上,宛如一朵鮮血梅花……
半個小時后,段戀看見,手術室的門,忽地打開了,然后,一批又一批的醫生涌進去,護士們進進出出,表情緊張肅穆。段戀心里咯噔一聲,迅速向手術室沖去。一個小護士將她再次擋在了手術室門外。她呼喊著,咆哮著,雙手不停地敲打手術室的門。手術室里亂成了一團。
龔星北死了,死于心臟血管破裂。在手術室門外,徐揚當著十幾個醫生、護士的面,跪倒在段戀面前。段戀一句話不說,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流……
十四
龔星北死去已經半個月了,半個月里,段戀一直躺在床上,除了保姆,她沒有見過任何人。今天,天氣很好,她關上臥室的門,脫掉了所有衣服。陽光透過落地窗灑落在她的每一寸肌膚上——她終于從悲痛中掙扎出來了。她從包里掏出手機,剛一開機,積攢了半個月的短信就過來了。除了一條是10086的服務信息外,其余三十二條,全部來自徐揚。她逐一翻看著這些短信,然后不停地按著刪除鍵。三十二條短信,三十二次“對不起”的重復。又能怎么樣呢?段戀想。她苦笑了一下,撥通了徐揚的電話。
“對不起……”在離段戀家不遠的一處廣場上,徐揚對段戀說。
與段戀蒼白的面色相比,徐揚就像一只被霜打了的茄子,仿佛一夜之間老去了,臉上還殘留著煙熏酒泡的痕跡。他被暫停工作已一個月了,如果樂觀,這幾天也許會重新恢復工作。上次事件之后,院里對他手術當天使用的器材以及藥品進行了徹底的審查,結果一切正常。院里最后對這次手術失敗的結論,定性為正常手術風險。當然,主刀醫生手術水平的發揮,是不可輕視的一個重要因素。但是,由此歸咎或處分該醫生,顯然有失公允。最后,院里決定暫停徐揚工作一個月,扣發年終獎金。
“說這些還有用嗎?!”她坐在長椅上,表情異常淡漠。
“不知道為什么我當時那么緊張。”
“我也緊張,你的病人是我的老公?!?/p>
不遠處,幾對夫妻帶著孩子,散漫地邁著步子。段戀看著他們,眼神里有幾分迷離。
“還有,當時時間太緊張了,我們——”
“別說了?!?/p>
起風了,她縮了一下衣袖,似乎有點冷。
“段戀,”徐揚突然握住她的手,“嫁給我吧……”
“你在開玩笑嗎?你的手術刀沒能挽回我老公,就好比直接拿刀扎在他身上!”
徐揚吃驚地看著段戀。
“你知道那天他為什么會心臟病發作嗎?”她愣愣地看著一輛救護車從不遠處的馬路上呼嘯而過,“我要和他離婚,他跪在我面前說,他愛我。他從一開始就知道我和你的關系……”
“……”
吃早餐的時候,段戀習慣性地打開電視機,調到“海州電臺生活頻道”。她知道,在這個時間段,會有一檔衛生保健節目,很實用,她以前?????山裉欤淮蜷_電視機,卻看到的是一個手術現場——他一眼就認出了那個在無影燈下正在進行血管對接的醫生,沒錯,是徐揚。面對一根根交錯的血管,他是那樣的從容,說游刃有余一點不為過,這讓段戀想到一個成語——庖丁解牛。電視機里一個甜美的同期聲在做著解說:觀眾朋友們,您現在看到的是我們為您轉播的我市第一人民醫院的心臟搭橋手術現場,這是我市乃至我省第一次向社會公開播放該手術的實施過程。此次手術的主刀醫生,系該院胸心外科醫生徐揚,據悉,徐醫生在心臟搭橋手術方面,有著獨到的臨床見解和經驗,曾出版過多本專著,在全國醫學界有廣泛影響。據該院胸心外科主任韓波稱,此次手術是徐醫生第一千例心臟搭橋手術,此前的九百九十九例手術,徐醫生創下了零失誤、零事故的……段戀死死地看著電視機里的徐揚,手中的碗筷悄然滑落。
段戀是在徐揚突然消失后找到韓波的。在這之前,徐揚給段戀發來一堆短信,他說他沒臉見段戀,想一個人靜一靜。
那天,陽光分外的燦爛,街上三三兩兩的行人,尖叫著躲避招搖而過的灑水車。
段戀坐在酒吧里,暖融融的陽光,透過靠街的櫥窗,灑在她毫無血色的的臉上。
“先別談正事,給我唱首歌吧,在西藏那次,你可讓大家大開眼界啊,哈哈。”韓波一見段戀,就開起了玩笑,絲毫沒在意段戀胳膊上的黑紗。
“我知道你知道徐揚去哪里了。”段戀盯著韓波的眼睛,不理會他的玩笑。
“我怎么知道他去哪啦?從你們認識以后,你代替了我的位置,除了在醫院,我連他的鬼影都見不到。” 他扶了一下眼鏡,臉上依舊彌漫著玩世不恭的表情,“院領導限我十天把他找回來,否則我的飯碗就算丟了,我比你還急呢!”
段戀不說話了,像是在想心事。
“對了,”韓波說,“我估摸著徐揚這次消失肯定與他和程小青離婚的事有關?!?/p>
“程小青?”
“你不知道啊?”韓波有些驚訝,“徐揚剛進醫院第二年,他爸就得了胃癌,急需用錢,他一個剛畢業的大學生哪里拿得出錢啊,他爸自己又是一輩子農民,積蓄也不多。剛好那時候程小青再追徐揚,說徐揚要是愿意和她在一起,就答應給徐揚爸看病。程小青的前任丈夫是個日本商人,回國時一拍屁股把程小青甩了,倒是留下不少錢?!?/p>
“然后呢?”
“徐揚壓根就不愛程小青,而且……。”
“而且什么?”
“呃……”
“說呀?!?/p>
“程小青患有先天性右肺發育不良。也就是說,如果不是你,徐揚可能到現在還是處的?!?/p>
段戀的腦袋飛速地旋轉,她立刻想起第一次與徐揚在車上的情景,這印證了韓波的話。
“哦……這樣啊。對了,程小青答應離婚嗎?”她裝作毫不在意,目光看著街上一對對親熱的情侶。
“怎么說呢,他沒和你好上的時候,我常去他家。程小青嗎,倒還算賢妻良母,就是有點忒多心了,前段時間熱播的那電視劇叫什么《中國式離婚》的,女一號林小楓活脫脫就是和程小青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不過她倒是沒林小楓那么霸道,她不反對跟徐揚離婚?!?/p>
“那徐揚呢?”
“徐揚?”韓波猶豫了一下,“徐揚雖說一直鬧離婚,但其實他心里也沒底,畢竟不是誰都能有個當衛生局局長的岳父。我岳父要是衛生局局長,程小青就算是頭豬,我也認了。女人就那么回事,燈一黑一亮,完事!”
“那后來呢?后來徐揚怎么就想離了?”她終于掩飾不住內心,言語里有些迫不及待了。
“后來——后來就該問你了吧?傍個富姐可比找個局長岳父來得實在。”
“……”
徐揚是在消失后的第七天出現在段戀家里的。那天一大早,段戀還沒有起床,他就用段戀留給他的鑰匙,打開了臥室的門,跪在了她的床前。
“段戀,你原諒我吧,我一直都在愛著你,我會娶你的!沒有龔星北,你一樣幸福!”
段戀翻過身來,冷冷地看著徐揚。
“你不相信?”
“一個做了一千次搭橋手術從不曾失手的醫生,剛好在他一千零一次手術的時候,他的手術刀割破了他情人老公的血管,哼,你讓我怎么相信你?”她坐起身來,近乎咆哮地說。
“你這話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問問你自己是什么意思,問問程小青是什么意思?!”
“你瘋了!” 徐揚猛地抓住段戀的肩膀,搖晃著。
“我瘋了,我是瘋了,可你卻清醒得很,你算好了,如果龔星北死了,不僅我會嫁給你,這別墅,這花園,連帶那輛車子和保姆,都是你的了!”
“你說完了嗎?”徐揚胸脯起伏著,大口地喘著氣。
“沒有。”段戀忽然笑了起來,“你怕了嗎,我還知道一些連你自己都不知道的東西,你想聽嗎?”
“好,你說!”徐揚退到墻根,站著。
“你殺龔星北并不是你的本意,在他進手術室之前,你都沒有這種想法,或者說,你的道德底線還沒有無恥到這種程度,但是,當龔星北血肉模糊的躺在你的手術刀下的時候,你生出了這個想法,你是個聰明人,你稍一盤算,就知道這其中的利害。”她完全激動起來了,語速有些快,“一邊是停職處分,甩掉程小青這個包袱,得到幾千萬的資產;一邊是醫好龔星北,除了繼續擁有我這個情人和一個寬宏大度的美名之外,什么也得不到,還要受程小青的折磨!哼,醫生是個可以殺人不償命的職業,你很好的發揮了這個優勢,我說得對不對——徐醫生?!”
徐揚呼地沖了過來,沖到段戀面前,猛地一巴掌狠狠地打在段戀的臉上,然后摔門而去,“你這個瘋子!”
段戀最近開始頻繁地回憶起往事,她看見,龔星北等在師大的校門口,把一沓厚厚的情書塞進自己的背包,然后開著他的大奔,揚長而去,像一個十七八歲的毛頭小子……她晚間也經常做夢,夢見龔星北。沒有具體的情節,如果有的話,醒來時也記不清楚。有時候干脆連昨晚究竟做沒做夢、是否夢見龔星北都搞不明白。倒不是她記性不好,而實在是因為,這樣的夢太多了,不分白天黑夜地充斥著她的腦海,以至于她分不清夢和現實是怎么回事。有時早晨一醒,她就坐在床上,發一兩個鐘頭的呆,在這種時候,龔星北就會突然出現在眼前,“星北——星北,”她聲嘶力竭地喊,嚇得小保姆不敢進她的房間。一個人獨處的時候,她的眼前還會突然出現一個血淋淋跳動的心臟。閉上眼睛,她看到徐揚一會兒對她笑,很透澈明朗的那種,一會兒又很猙獰。
這種精神上的折磨,完全打亂了她的生理周期。最近一次,她的月經竟然延遲了整整一個月。徐揚經常地還會來找她,安撫她,勸慰她,當然,也進入她。尤其是,每當他從手術臺上下來,他身體上的性的需求似乎就格外強烈。他仿佛是憑此來減輕某種壓力,也或者是,死亡同性愛本來就存在某種天然的溝通或神秘的聯系。
她給他打了一個電話,讓他過來。她感到寂寞,想見他。
段戀像上次過生日一樣,關掉了客廳里所有的燈,點燃了蠟燭。依然是很俗套的燭光晚宴,也依然很實用,不過空氣卻冷冷的,讓他感到陌生。音樂從各個角落里響起來,涌上席間,不過卻不是《肖邦小夜曲》,而是柴可夫斯基,顯得很是怪異。
段戀穿上了那件紫色套裙,紫色的蝴蝶又復活了,和著音樂的節拍,漸漸地在徐揚周圍翩躚了起來。
她依然是那樣的開心,她跳啊跳啊,清脆的笑聲灑落一地。她醉了,他也醉了……徐揚看見,一千只一萬只紫色的蝴蝶在眼前飛舞。紫色的裙擺在紫色的世界里旋轉,旋轉,淹沒了段戀,而段戀淹沒了一切。徐揚被段戀的裙擺裹了進去,兩個人以彼此為支點,不停地旋轉。忽然,一個響亮的響指在段戀耳邊響了起來。是的,三天前,段戀在醫院監控室調出了龔星北手術當天的資料,她看到,徐揚從手術室出來的時候,滿臉蕭索,左手卻打了一個歡快的響指。音樂像水一樣在彼此間流淌,兩片嘴唇黏在了一起,熱烈而迫切,舞步依舊旋轉不?!鋈唬麖乃龖牙镛Z然倒下,他看見,她的手里拿著那支他熟悉的注射器,里面是滿滿十毫升強效麻醉藥——貝納卡因。他抬了抬身子,再次無力地倒下。一把醫用手術刀,緩緩地從她的裙擺下露出來,然后一刀一刀地插進自己的心臟。他看見,在另一個地方,成千上萬只紫蝴蝶正緩緩向自己飛來,背后響起段戀一串串的響指聲,啪,啪,啪……
發表于《延河》2011年第一期